浅析《源氏物语》中的女性形象

2022-11-01刘琳钰

今古文创 2022年37期

◎刘琳钰

（浙江树人学院浙江杭州 310000）

“陵园妾，颜色如花命如叶。命如薄被奈何，一奉寝宫年月多。年月多，时光换，春愁秋思知何限……”白居易的这首诗可谓道尽了古今多少“陵园妾”们坎坷的命运。而十一世纪的日本，女作家紫式部的笔下也有许多这般女子。紫式部是当时日本最杰出的女作家，其创作的《源氏物语》素来有“日本的《红楼梦》”之美誉，代表着日本古典文学的最高成就，同时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有不可撼动的地位。

平安王朝是日本历史上一个雍容且风雅的时代，此书以王朝鼎盛时期为背景，以贵族社会内部派系和斗争为主要线索，通过源氏和诸多女性的情感纠葛揭露了隐藏于繁荣之下的腐败以及男尊女卑制度下女性的悲惨命运，暗示了封建社会盛极而衰的历史必然性。紫式部从女性视角出发，语言细腻，想象丰富，塑造了诸多性格鲜明、各具特色的女子。书中女子不论高贵端庄抑或是低微媚俗，最后都无法挣脱悲剧的命运。

一、没落的时代背景

此书写作于日本贵族社会由盛而衰的平安王朝时代。面对当时日渐壮大的武士阶层，整个贵族社会感到无能为力但又困顿于自我的一方天地、沉溺于奢华虚荣。当时的日本学习中国的“家”制度，将女儿视为私有财产。女儿的婚姻全凭家长做主，自己不能决定。贵族男性为了功名利禄，常常将女性作为自己和家族的工具换取利益。

女性地位下降，乃至沦为男性的附属品。不论是社会生活中还是政坛上，男尊女卑的思想观念已经愈加深入。一夫多妻制和日本的“访婚制”使得男子可以更光明正大地占有更多的异性。如：“一个男子可以同时拥有好几个妻子，她们分别住在娘家，丈夫轮流到各个妻子家过夜，翌晨离去，妇人处在只能等待男人夜间来相会的不安定的地位。”

尽管书中女子命运走向有所不同，但最后皆是悲剧收场，这也暗示了平安时代繁荣背后的必然衰亡。

二、《源氏物语》中的女性形象简述

书中女子的身上始终萦绕着屡屡愁绪，文章基调更是极致缠绵，预示着了女性命运的悲剧。女性都是苦的化身，缺乏对命运的抗争，他们似乎都认为命由天定，无可更改。她们都有着对爱情美好生活的向往，可受道德观念的约束，被权力金钱诱惑，每个人付出真心却都换不来刻骨铭心的恋情，最终成为时代的牺牲品。《源氏物语》中女性形象众多，以下从藤壶、紫姬、空蝉和夕颜进行简略分析：

（一）藤壶—— “隐忍”的女子

藤壶是书中一位重要的人物，她是源氏的第一个情感对象，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酷似桐壶的相貌成了她命运悲剧的开始，她因此入宫成为源氏继母；也因为她容貌与藤壶相仿，源氏十分亲近她。源氏追求紫姬时也有这个因素。源氏18岁时，他对藤壶的爱恋愈加浓烈。于是，趁藤壶回娘家时，他与其私通。不管是年龄，还是身份，他们的关系都是为世间所不容的。这使得藤壶内心陷入无尽的痛苦与挣扎，她的爱而不能、不堪忍受的心理活动被刻画得淋漓尽致：“藤壶妃子回想以前那桩伤心之事，觉得抱恨终天，早已决心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厄，思想起来，好不愁闷！但此人生性温柔，腼腆多情。虽然伤心饮恨，其高贵之相终非常人可比。”字里行间，无不显示着藤壶压抑的感情和内心的挣扎。他们是封建伦理道德不容许的，更何况她身为皇后，一旦被人知晓后果必定不堪设想。因此，她每天忧惧万分，内心总是怀着负罪感，异常内疚，时时担忧丑闻泄露。最后，她出家当了尼姑，青灯古佛，了却余生。封建礼教如枷锁般禁锢着她，使她无法挣脱，内心充满矛盾与挣扎。

（二）紫姬——完美的女性

紫姬可以说是作者花费心思塑造出来的人物，她多才多艺，性格温婉，很受源氏的宠爱。表面上看她很快乐，但是她也无法逃脱那个时代女性的悲剧宿命。

她十岁被源氏收养，被源氏教养成为一个心地善良、性情温婉、极具涵养的女性。可以说，她是源氏亲手打造的藤壶的复制品，是源氏心中的理想女性。紫姬是六条院默认的女主人，她的地位不可动摇，但未曾料到朱雀帝会将三公主嫁给源氏。但紫姬生性温柔，她将内心的哀伤隐藏，独自默默承受痛苦。她内心与行为的矛盾更显其悲剧美。源氏要求她对自己千依百顺但又将一切告诉她以求得理解与认可，甚至每次倾诉完都若无其事地去找别的女子。紫姬不是仰仗男子鼻息存活的菟丝花，偏安一隅便心满意足；也不是心机深重、城府极深的明石姬之流，她真诚而执着。最终，伴随着心里的绝望和痛苦，她的一生如花儿一般枯萎。

（三）空蝉——“骄傲”的女性

空蝉有着年轻女子少见的沉稳。她和源氏的相遇是偶然的，面对源氏的百般纠缠，她并没有答应。她以拒绝来抓住源氏的心，显示自己的存在感。从性格上说，空蝉外柔内刚。她也是个很自律的女子。她也曾被源氏所迷惑，但她的自尊和傲气使她抵抗住了内心的诱惑。究其原因，还在于她自尊心强，不愿成为他人饭后谈资，也不愿将自己变成男子的玩物。可以说，空蝉看透了现实，也看透了世间薄情男子。她的结局也印证了封建社会传统女性的悲惨命运。封建时代男尊女卑，男子可以处处留情，人们至多叹一句风流，但女子却被要求三从四德、坚守贞操，乃至一旦被发现与异性接触甚密便为世人所不容。空蝉出生于中层阶级，封建思想深深扎根于她的内心，加之自身性格原因，她也不希望最终被源氏抛弃。

（四）夕颜——“天真”的女子

一次，源氏在去六条御息所时看到了美丽的夕颜，并对她一见钟情，这也就此改变了夕颜的命运。夕颜性格谨慎，喜着白衣，看上去天真可爱。她对源氏的爱是真挚且依赖的，她天真地自以为能够得到源氏的真心回馈，但是她未曾想到这些感动不了源氏。两人经常在夜里约会，但是两人皆隐瞒身份。然而在一次幽会中，六御息所的生灵出现了，并埋怨源氏的薄情，甚至袭击夕颜，致使她死亡。夕颜的死也给源氏留下了无穷的遗憾。她的命运是当时社会的真实写照：女人是男人的玩物和阶级交换的商品。

三、女性心理描写分析

《源氏物语》对于每一位女子的心理描写可谓是极其细腻，让人仿佛透过字里行间能够感受到人物的内心世界，极具真实感。《源氏物语》可以说开辟了日本私小说等文学流派的先河。随着故事的不断展开，人物的心理变化也层层递进，故事内容也充满着浓厚的愁绪。作者运用诸多手法揭示人物内心，既有客观描述，也有人物言语和思维的呈现。

（一）被求爱时的心理表现

自古多情男子皆喜好展示自己的谈吐文采，源氏也是如此，而闺中女子面对他的表白，自是难免羞耻、无助和无所适从。像嫁为人妻的空蝉，突遭侵犯，内心恐慌，却又畏惧人言，只能尽力躲避；而如出身低微的明石姬，自觉身份悬殊配不上对方，因而徘徊不定。如“她一言不发，眼泪像雨滴一般从枕上流下。她回思过去，不但此事而已，自从意外地下嫁以来，使母亲伤心的事已经不少了。便觉全无生趣。料想此人不会就此罢休，将来势必再来缠绕，外间传说何等难听！她左思右想，不胜烦恼。况且无法辩解，任人讥议，今后将流传何等可耻的恶名！虽然不曾失身，聊可自慰，但念金枝玉叶之身，如此轻率地与人会面，实甚不该。自伤宿世命穷，心中好生委屈。”这里将落叶公主被夕雾强行求婚接着又被母亲得知后内心的悲哀和无助刻画得细腻且极具真实感。

（二）在感情发展阶段的心理表现

在感情发展阶段，女子往往是内心煎熬苦苦等待的，她们希望对方一心一意，但却往往事与愿违，各种焦躁和不安自心底生出，可谓百转回肠。如写源氏去见六条妃子的场景：“六条妃子想道：‘啊呀，叫我如何是好？此间人目众多，女儿斋宫知道了，也将怪我老而无形，举动轻率。如今再和他会面，是使不得的吧？’她实在下不了决心。然而铁面无情地断然拒绝，又没有这勇气。左思右想地懊恼了一会，终于回心转意。”作者笔锋迂回，却恰到好处地诉尽了六条妃子对源氏的缱绻情意，同时又恰到好处地描绘出女子的各种顾虑，可谓极其生动传神。

（三）丈夫再娶时的心理表现

自古以来，无论中外，负心人想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源氏物语》中的女性总是落得向隅而泣的结局。作者以生动凝练的语言，更添韵味无穷的余味美，写尽了旧人的无限辛酸。如写源氏娶三公主：“婚后三天，源氏夜夜伴三公主宿。紫姬多年以来不曾尝过独眠滋味，如今虽然竭力忍受，还是不胜孤寂之感。她越发殷勤地替源氏出门穿的衣服多加熏香，那茫然若失的神情，非常可怜而又美丽。”

（四）幻想破灭后的心理表现

书中女性的结局无一例外都充满悲剧色彩。《源氏物语》的每个女性都有一部自己的辛酸史，她们独自垂泪、顾影自怜，愁绪万千，却始终难以冲破枷锁，只能惨淡收场，以脆弱的生命献祭这微弱的反抗。作者一层一层地拨开人物内心的世界，让读者仿若穿越时空见证人物的经历，使得文中女子悲剧色彩愈发浓厚，从而展现了人物的生命张力，让人物形象更具立体感，也使得作品更添艺术美。

四、《源氏物语》女性悲剧根源探究

造成书中女性悲剧的根源是多方面的，其中最根本的是男权社会女性的低微地位，她们无法实现自我独立，只能成为男人的附属品。加之中国封建礼教思想传入日本，对当时社会女性的束缚已经深入骨髓，她们甚至不会产生反抗的念头。

（一）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政治联姻自古有之，许多贵族通过子女嫁娶实现财产和权力的结合。在平安时代，这种风气更甚，乃至为了联姻不考虑对方的人品和年龄等因素。作者紫式部本人就是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哪怕她熟读诗书，满腹才气，也无法自己决定终身大事，最终被父亲嫁给一个与她年岁相差许多并且已经结婚三次的藤原宣孝。婚后三年，藤原宣孝就死了。紫式部便是那个时代诸多女性的缩影，且对当时贵族生活有所了解，才写成这样一部传世巨作。

书中三公主和源氏也是政治联姻。纵然三公主是朱雀帝最宠爱的女儿，但她也无法自主决定婚姻，朱雀帝最终还是为了权势将她嫁给了源氏。毫无疑问，在这段年龄差极大的婚姻里是没有爱情的。书中还有个人物柏木——内大臣的儿子。他性格沉稳，和三公主年龄相近，且对三公主一直存有爱慕之心。可在掌权者看来这些优点并不能使其获利，所以朱雀帝仍然将女儿嫁给了除却家世无一点与女儿相配的、风流多情的源氏。无爱的婚姻迟早会出现裂缝，果然，在源氏的冷落中，三公主和柏木私通，还生下了一个儿子。源氏知晓后百般折磨三公主，三公主最终出家。这种政治联姻其实就是将女性当作工具来换取家族地位和权势，她们从一开始就注定沦为牺牲品。

（二）封建礼教的牺牲品

在书中，日本刚从母系社会转向父系社会，中国的封建制度和思想观念对当时的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一点在小说人物成长背景和性格上也有诸多体现。书中的末摘花是没落家庭的女儿，她成长于刻板守旧的家庭中，严格遵循着不合时宜的古老遗训。这也是她和源氏关系开始的契机。但由于相貌，源氏对她非常不好，折辱更是常见。哪怕她被源氏接去养着，但也一直没有得到尊重和对等的感情回报。平安时代身份较低的女性的悲剧性在她身上体现得更为明显，她的结局甚至还不如出家为尼的那些人，她不仅在生存上依附于源氏，甚至还丧失了自己的尊严。

（三）经济无法独立的悲哀

平安时代的女性或是被当作攀附权力的工具，或是被当作男子的私有物，都是男子的附属品。

空蝉在父亲死后无奈嫁给年龄与她相差甚远的伊豫介。后来她遇见了源氏，虽然她内心十分欢喜源氏，但她的理智告诉她这段感情是没有结果的，所以她及时止损、结束了这段纠缠。不单单是因为她知道源氏的多情，更是迫于身份，两人悬殊太大。纵观全书，只有她直言不讳地拒绝了源氏。伊豫介死后，她便出家了。造成空蝉悲剧的根源是她经济的不独立。父亲死后她不仅要抚养弟弟，还要支撑生活，所以最后她只能牺牲爱情和婚姻。

五、《源氏物语》女性群像的意义

（一）体现了柔美、婉约的女性文学的风韵

紫式部以女性独有的细腻，将女子遇见爱情时的千愁万绪刻画得淋漓尽致，同时通过对微观物象的描摹，将各色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也道尽了女子们的爱情悲剧，将封建社会女性的悲剧命运和男女之间的爱恨情愁极尽描摹。

开篇就是天皇和桐壶的悲剧爱情，桐壶在孤独和恐惧中死去。之后天皇又娶了相貌与桐壶相仿的藤壶，这也是藤壶悲剧命运的开始。这种悲剧色彩若影所限，贯穿整部作品。紫式部以平静而又曲折的笔墨，谱写出了一曲女性悲歌，也映射出整个平安时代的悲剧。

（二）促进日本的古典写实主义的发展

小说以写实主义为基础，反思文学。紫式部写道：“原来故事小说，虽然并非如实记载某一人的事迹，但不论善恶，都是世间真人真事。观之不足，听之不足，但觉此种情节不能笼闭在一人心中，必须传告后世之人，于是执笔写作。因此欲写一善人时，则专选其人之善事，而突出善的一方；在写恶的一方时，则又专选稀世少见的恶事，使两者互相对比。这些都是真情实事，并非世外之谈。”她主张文学应当反映种种人情世故，应当真实且贴近生活，批判了当时物语只重神话传说、史实，很少写实的状况。由于她自身所处的阶层，使得书中题材、内容和悲剧结局等都折射出了平安时代的现实。正如她所说，这些“都是真情实事，并非世外之谈。”

其写实主义也获得了后人的高度评价：“晖峻康隆认为紫式部是日本最大的写实小说家，《源氏物语》是运用‘史眼’来观察社会现象，与虚构的要素结合构成的，它开拓了描写现实的新天地，这是紫式部的成功业绩。《源氏物语》是日本文学史上的写实主义倾向的三个高峰之一。岛津久基也认为作者紫式部无论在文学主张上还是在作品实际上都确实是一位卓越的写实主义作家，《源氏物语》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写实主义文学。”

（三）推动了“物哀”审美体系的构建和发展

在《源氏物语》中，“物哀”文学观可以分为对人的感动、对世相的感动和对自然物的感动三个层次。第一层是男女爱情的哀感，第二层是对人间世事、人情世故和家国大事的咏叹，第三层是对自然的美的喜爱。紫式部从“哀”转向“物哀”，并构建了以写实主义和物哀文学观为主体的审美体系，使得日本文学模式逐渐脱离汉文化的影响，开始走向本民族化。

对此，叶谓渠的《日本文学史》认为“紫式部主导的‘物哀观’支配着平安时代日本古代文学,而且影响及于这以后一个很长时期的文学美学观,甚至超出文学美学观而及艺术观、文化观和人生观。《源氏物语》真实、物哀的审美体系使得日本古代文学从汉风化成功向日本化转变，这是不朽的伟大历史功绩。可以认为《源氏物语》的诞生，标志着日本文学发展史和美学发展史的重大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