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庄子》思想在陶渊明田园诗创作中的表现
2022-11-01孙百慧
◎孙百慧
(西安石油大学 陕西 西安 710300)
作为道家学派的代表性著作之一,《庄子》承载着道家重要的思想内核——道为本源、清静无为、齐物思辨等,其深刻地影响着后世的文学创作与士人的文化心态。从玄言诗、山水诗等的诗歌创作到儒道互补、归隐不仕的中国古典文人独特的精神支柱与信念,《庄子》所体现的道家思想已渗入了中国古典文化的内核,成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重要文化信仰。
所谓“田园诗”,可以将其定义为以关涉了农业生产生活的自然田园风物为主要题材的中国古典诗歌。广义地讲,凡是描绘村野风光且表现农业性社会生活的作品,基本都可以包括在内。田园诗与山水诗之别就在于诗中有无出现人与农事生产等因素——若仅表现了自然山水之景,而没有农事、生产、人与自然相依存的痕迹,那就是有别于田园诗的山水诗。如谢灵运的主描摹的山水题材诗歌创作。
在一众中国古典文学创作的题材流派中,清新自然、淡雅田娟又韵味悠长的田园诗可谓有着与《庄子》思想深厚而不可分割的关系——通过探究二者之联系,将更好地理解《庄子》思想的文化影响和具体实践,与田园诗所蕴含的以道家思想为核心的精神本质与文化内核。本文将以东晋陶渊明的田园诗创作为例,从自然朴素的价值追求、得意忘言的审美境界与清静无为的人生理想三个角度,浅论《庄子》思想在陶渊明田园诗创作中的表现。
一、自然朴素之价值追求
《庄子》重视自然本身的规律及自然中的天然性,并以自然作为人与人类社会的标尺。其《内篇·应帝王》中“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指出了顺遂自然天性之理,莫要人为干预,便可获得政治上的成功。《外篇·天道》中“静而圣,动而王,无为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则道出了《庄子》对自然及其属性的崇敬与欣赏,且透露出了其对自然的效法与对无为的崇尚。《外篇·山木》中“既雕既琢,复归于朴”是对天然纯朴之本质的追求。《外篇·知北游》中“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即天地自然为道德、政治与美的最终标准。诸如此类,《庄子》明确指出了要恪守自然本性,而非进行人为的刻意追求,方能获得至高、至善、至美的价值取向。这体现出了《庄子》对自然本性的追求,对人为强争的排斥,与在自然中寻找道并获得哲思的思维方式。
同样,对自然朴素的追求可谓一直镶嵌在陶渊明的田园诗中。正如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的评说:“陶诗合下自然,不可及处,在真在厚。”其“真”“厚”体现在田园中的一草一木,鸡鸣,狗吠,白云,清涧等等普通而清新的自然风物,这些都是诗人赞美和沉醉的对象。陶渊明田园诗歌的质性自然已自成一境。自然境界,是陶渊明田园诗歌创作的精神特质和核心。其诗中体现出的自然境界既代表着陶渊明的哲学思想,又体现了他的实践理性精神和审美价值取向。陶渊明在《归园田居其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与《饮酒》“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等诗句中明确地表达了对官场世俗生活即“无为”之反面——迎合世俗、追名逐利的厌倦。“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则以田园生活景象、事务与环境直接而明确地表达了对于“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的由清净、简朴、纯净人心所构成的饱含天然本性、朴素美好的田园生活的赞美与热爱。
由此可知,《庄子》与陶渊明田园诗中对自然朴素的追求是有相同甚至承继之处的。题材上,在陶渊明的田园诗创作中,自然田园作为写作题材当然是无有争议的表现对象,其在意象上通过对农园自然风物的表现来表达作者的情感与“真意”正是对《庄子》以天地悟道的思维方式的继承与情思表达的发展;思想上,将自然视为官场劳役等世俗生活之对立面,而求其天然、清净、简朴且使人能够脱离樊笼、任真自得的陶之田园诗,则是更深入地,对《庄子》崇敬自然本性而无为思想的延伸。
二、得意忘言之审美境界
《庄子》在言意之辨及其关系上,注意到了二者之别,并得出了言不尽意、得意忘言的结论。《外篇·秋水》中“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其以言论者为“粗”,以意致者为“精”,可见《庄子》对于致意的区别与重视。《内篇·齐物论》中“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与《杂篇·外物》中“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均表达了但求言中之意而忽视言语表达(言之轻),且重视捕捉文字背后隐含着的深层抽象思绪或情感(意之重)的言意观。概言之,《庄子》认为,领悟到了“意”便已超越了“言”。
陶渊明的田园诗中便流露出了同《庄子》得意忘言相一致的审美情趣。陶诗以恬淡独成一家,其“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等质朴的写作在东晋末刘宋初的文坛上既不同于时人好谈玄说理、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的玄言诗,又不同于前朝西晋时陆机潘岳等人造就的繁缛华美的太康之风。陶诗的自然朴素之语自带灵气,其看似未经雕琢的语言、简单地对自然风物的呈现已是把陶之田园理想与审美旨趣尽数倾泻于纸上。且《饮酒》中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更是明晰地表达出了身居偏远之地而直致“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自然之趣并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等清闲之乐的“真意”,而不在乎言甚至可以“忘言”的思维模式。这大概同陶渊明青年时所做《五柳先生传》中所言的“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观念是一致的。此外,诗歌言辞之外的境界的开创也可谓是得意而超脱于言的表现。如《饮酒》十四中“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质朴地写出了醉酒后不知物我之分、飘然如物我合一的超脱境界。
《庄子》中轻视言、重视意甚至道的审美与思维模式在陶渊明的田园诗中便具体表现为了直至自然田园质朴平淡的美意、乐趣之“道”或境界,而在创作时不求言语之华丽雕饰的言意表达。同时,其“意”上求自然朴素之美与“言”的简单质朴得以相辅相成、互为表里、浑然一体。这可谓是《庄子》的言意思想在后世诗歌创作上的一次成功实践。
三、清静无为之人生理想
《庄子》与《老子》在思想上的相通之处离不开政治上的无为思想。与“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相似,《庄子》厌恶功名利禄与人为强争,提倡清心寡欲。许由在拒绝尧禅位之邀时所言“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即是出自个人的利益考量,认为拥有天下之权位于我无用、非我所需的对于世俗所求的功利的厌弃。连叔同肩吾论及藐姑射之山上的神人时,说“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以虚构人物之口表达了《庄子》对掌天下之权而需辛苦经营的嫌恶,等等。从个人的角度来讲,《庄子》如同儒家思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反面——从不视努力追求权力荣耀为正途,而是主张内心清净,追求养生。从国家集体的角度讲,其主张施政应顺应自然本性,以“无为”为“为”而使得天下大治。
陶渊明的田园诗中明确地表现出了对努力追求仕途荣华的“世俗之路”的厌恶,且这种对浮躁人世的无意与对自然田园的向往是一致的——这正是其个人在理想追求上清静无为的体现。正如其《归去来兮辞》中所言,“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直言其本愿并非富贵通达。其诗歌中的“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开篇表白世俗所求如“尘网”,对自己而言不过是渴望挣脱的束缚罢了,并发出“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之类解脱的豁然之快。即便陶渊明在其《杂诗》中也表达过早年曾有儒家入仕的传统思想:“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但纵观其多数田园诗中的思想倾向、人生实践与《归去来兮辞》序中所言——即便家中贫窘至极,也终在一番犹豫之后选择放弃乌纱帽而归去自然,即便固穷守拙也不愿在官场“以心为形役”。这种对积极入仕、追求官场权力与荣耀名利的绝对厌恶着实是《庄子》所主张的内心清净,但求无为的具体表现——实际上物我合一的浑然之感已经在陶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表现出来了。
《庄子》的清静无为在陶渊明的田园诗中具体地表现为对案牍劳形的厌恶,与对自然田园之清净俭朴生活的向往。陶渊明在自己的田园诗歌创作中所融入的道家无为思想、所展现的田园风物意象,使得后世的读者均能从这些诗句中感受到其悠然的人生观与自得的理想境界。这对《庄子》而言是其无为思想的具体创作落实与生动的发展,对古典文学创作而言可谓是开辟了一个新的、使田园自然与归隐哲思浑然一体的表现领域。从此,以山水田园言自己内心清净与隐逸之志的创作风潮便流行开来。
四、余论与结语
作为田园诗的开创者,东晋时代的陶渊明广泛地受到了儒释道三家思想的共同影响。他有着明显的归隐清闲的本意,却也饱受固穷背后的孤独带来的煎熬与对长久以来自身背离世俗追求的隐约怀疑——这使他常有如《杂诗》中“欲言无与和,挥杯劝孤影”的苦闷却又无以诉说之痛、“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的美好岁月已逝后的失落,或“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的发自内心的厚重的悲凉。这些看似与《庄子》但求清静无为与朴素自然的思想相悖,但我们若换一个角度审视,这也是陶渊明顺应天性的自然表现——这些隐晦的苦闷与纵观人生的沉重思考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其个人本性的抒发,这使得后人在其田园诗中更多地读到了一个复杂而又真实的“人”,而非矫饰下执着于背离主流甚至标新立异的一个符号。陶渊明对自然田园的眷恋与不舍,既非出于追求虚浮的隐居高名,也非出于彰显世俗的忠义道德,而是为了单纯地保全一份质性自然的“真我”,这也就要求了陶渊明在自然生活中要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需求与情感,抒发自我的各种色彩的真情。而只有在回归自然的过程中,才能得到心灵的净化,并达到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因而在更深层的意义上,陶渊明多样而真挚的田园诗创作正是对《庄子》顺应天然本性的实践。
后世的田园山水诗创作基本也有陶诗中《庄子》道家思想的身影。但随着更多元的思想的传入、发展与彼此的沟通融合,后世田园山水诗已不再如陶诗般直接而鲜明地体现《庄子》的道家思想了——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着文学本身对《庄子》道家思想的选择性发展,选取其部分思想元素并结合该时代的特点而使之重焕生机。盛唐著名的山水田园诗派代表诗人王维,如其《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固然关注自然天性与清净内心,但其在深层文化性内涵上更多地涉及佛家禅意;孟浩然《宿建德江》中“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同样是从山水自然中汲取天地本性中蕴含的阔大,但全诗除了在审美意境上拥有唐诗“兴象玲珑”之特点带来的普遍的得意忘言之余绪外,道家思想、《庄子》思维已远不及东晋陶诗浓厚了。随着文学自身的发展、思想的多元化与时代的变革,《庄子》思想对后世诗歌创作的影响当然是因时而异的,甚至其在被吸收利用与改造后已趋于隐蔽。但后世田园山水诗歌的优秀创作,若没有先秦《庄子》道家思想本质性的影响与注入,大概不会如我们今天所见般璀璨动人。由此看来,《庄子》思想对于后世以陶渊明田园诗为代表的山水田园题材诗歌的创作,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思想价值与文化影响。
综上所述,《庄子》的道家思想对后世陶渊明的田园诗歌创作具有重要的影响,且《庄子》思想在陶诗中的表现也是多方面的。在当时可谓独树一帜的陶渊明的田园诗歌,其巨大魅力离不开其作品中蕴含着的受庄学影响而造就的朴素的价值追求与清雅的审美情趣。在《庄子》自然清纯,言外有意,避于世俗喧嚣而求清净简朴等审美与价值追求的影响下,陶渊明的田园诗拥有着超越时空的巨大艺术魅力与思想价值。同时,在先秦一众探讨政治与伦理的诸子学说中,《庄子》那独特的基于社会人生的思考与朴素的人文关怀,也在后世的田园诗歌选择性吸收与改造的创作过程中,得以重焕生机,并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前行。
注释:
①⑭㉓㉔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上)》,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15页,第74页,第18页,第18页。
②③④⑬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37页,第506页,第563页,第418页。
⑤(清)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六十四。
⑥⑦⑧⑨⑩⑪⑫⑯⑰⑱⑲⑳㉑㉕㉖㉗㉘㉙㉚㉛㉜㉝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76页,第247页,第85页,第76页,第247页,第130页,第85页,第76页,第247页,第247页,第247页,第502页,第268页,第460页,第461页,第76页,第76页,第347页,第247页,第342页,第338页,第342页。
⑮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下)》,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725页。
㉒(魏)王弼注,楼宇烈校:《老子道德经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8页。
㉞㉟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158页,第1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