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英雄”——重庆形象的灵魂

◎张舒敏

（重庆人文科技学院 重庆 401524）

究竟什么最能代表重庆的城市形象？从高堂庙宇到民间市井，从学术殿堂到文艺媒体，从考据论证到街谈巷议，可谓观点众多，异彩纷呈。其中，电影《火锅英雄》最为深刻独到，因为它点出了重庆火锅才是最能代表重庆的城市形象，而火锅英雄是驱动这个形象的灵魂所在。

一、重庆：宇宙间天造地设的倒扣状大型火锅盆

从气候和地理环境来说，重庆是这宇宙间天造地设的一个倒扣的大型火锅盆。小小寰球，有一地名重庆，于天宇之间，由北半球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包裹，地处盆地，地表山丘起伏，水系发达，天罩地圈，太阳出来一照，水汽蒸腾，云层低压，闷热难当。

贾谊有言：“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说的正是重庆，所谓“天地为熔炉,万物为薪炭,血泪并煎于其中。”在这天作地设的倒扣的火锅盆的型构中，以太阳为火，天空为一倒扣的大锅，烈日烧灼，江水就是这翻腾的烧开的火锅浓汤，雾都的雾气就是这翻腾的水蒸气，重庆的高山峡谷、江河湖泊、丰饶物产和芸芸众生，就是这锅里的食材。而重庆火锅，就是对这天地的实用主义模仿和宣泄式的血性反抗，重庆人的火锅是从下往上烧，天地的火锅是从上往下烧，二者是对立统一的矛盾体。“巴渝儿女尽舜尧，火锅腾腾照天烧”。

二、重庆性格：重庆地域熔铸的血性实用主义的生活态度

有如此天地炮制，巴渝人自然血气翻涌，憋闷难当，重庆亟待宣泄。这种宣泄，不是原始图腾的恐惧皈依，不是宗教狂热的向天无限靠近的膜拜，也不是江南水乡的精致细腻，更不是北方大漠的粗犷豪爽。重庆这个地方自有自己的风格，那是骨子里透着的一种血性，是一种像火锅底料一样热辣蒸腾的铁血气质，是基于血性的实用主义，它不是横冲直撞的血性，也不是因循苟且的实用主义，这种血性实用主义就是一种宣泄性的爽文化。

血性，是巴渝人的“种族”特性。牧野之战，巴人武士被称为“虎贲”和“虎士”。“廪君死，魂魄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后汉书》如此记载巴人图腾的起源。白虎为巴人图腾，反映了巴人善战尚武的性格，血性，正是嵌入巴人性格深处的烙印。而实用主义的生活态度，于巴人来说，表现就无处不在了。巴渝人不是去改天换地、开山砸石，而是实用理性的顺应和适度改造。峡谷山沟的稻田，山坡的果林，依山傍势的房屋，穿房而过的轻轨，夏天的光膀子——巴人的灵活权变，豁达通透，于生产生活，处处皆然，概莫能外。

所以懂得权变的巴渝人，自然不会让自己的血性横冲直撞，而是融进实用主义的骨肉之中。这种血性实用主义，比较典型的例子是巴渝人的说话方式。语言是灵魂的言说，是性格的显现。话语结构是心性结构的映射。重庆话是重庆人的性格标签和言语身份，重庆人的脾气及秉性透过重庆话外化为嬉笑怒骂。重庆话语汇丰富，什么都可以纳入话语言说，无不可以言语者，移民语言，本地土语，杂糅融汇，南腔北调，无所不包，典型的实用主义。语言内容上，言简意赅，直指要害，能一句话说清楚的事，尽量不说两句话，绝不拖泥带水，只一个直扑核心的爽快。语言的语法结构、词语组合和句式构成也是短小精悍、灵活多变，重庆人的无拘无束、实用权变的天性，展现得淋漓尽致。就语言风格来说，骂人不打草稿，热辣火爆，粗朴率真，张口就来；词锋犀利，如刀砍斧削，如炸弹轰炸，机关枪扫射；语调夸张，抑扬顿挫，跌宕起伏，富有韵律，带着一种宣泄的快感，所谓快意恩仇的豪爽耿直。有人说，重庆话的精神实质就是：怕是心头怕，胆子要放大，“你拿走我的尊严我就要拿回来”，深刻揭示了巴渝人的血性实用主义的生活态度和对爽感的宣泄式追求。

三、重庆火锅：天地人融合而成的重庆灵魂

巴渝人的血性实用主义最经典的表现形式是重庆火锅的诞生。火锅，古已有之，于今为甚，天南地北，分布极广，并非重庆独创。一圆锅，一方桌，天圆地方，正是华夏文明的宇宙观；圆形的火锅，围桌而坐的食客，几个同心圆的型构，和谐共生的正是华夏的情感生活价值。但是，麻辣鲜香、无所不煮、不拘一格、因陋就简、方便实用的重庆火锅，才是重庆独有的特色，是重庆这特有的天地和人心融会贯通的杰作。

重庆火锅的特色之一是它的实用主义。重庆火锅定型于麻辣火锅，而麻辣火锅发源于重庆，创立者是码头上拉船的纤夫，器具是简陋的陶炉，简单的汤料烹制的是无人问津的牛下水；后来，小贩们担着挑子里的简易火锅，沿街叫卖“水八块”——平民化的底层特色，是底层人不讲究的因陋就简、方便实用的生活态度。这恰好是巴渝人实用主义的传统底色。就是现代，重庆火锅对于开店的选址，并无定制，调料也是来自天南地北，食材更是没有什么高低贵贱的区别。这些都体现出重庆火锅典型的实用主义态度。

重庆火锅的特色之二是它的爽感文化的血性宣泄。巴渝饮食，“麻、辣、烫、鲜、香”，这样的饮食习惯和重庆这座城市的地理位置、气候特征以及历史因素是分不开的。就地理和气候而言，重庆湿热缠绵，憋闷难忍。血气翻涌的巴渝人急需宣泄，而辛辣是爽感文化的血性宣泄的登天之路。食茱萸味道辛辣，在古代是巴渝人的辣味食材担当。再后来，是花椒、生姜缓解巴渝人对血性宣泄的爽感需要。而辣椒最能去除湿气与寒气，颜色红似鲜血，辣味对味蕾的刺激也满足了爽感的快意。辣椒产于美洲，明代传入中国，清朝嘉庆时期，辣椒与巴渝人在重庆这天地相遇，由此展开了它的重庆火锅的灵魂调味之旅。可以说辣椒与巴渝人的相遇是天作之合，正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重庆夏天的热，火锅的热，重庆人身体内流淌的血液被瞬间引燃，翻滚的红汤，鲜腾的热气，酣畅淋漓的那种感觉和气氛才是重庆火锅的核心。宣泄自己的情绪，因为这才是人类在兴奋激动，对事物充满渴望与欲望时候最原始的表达方式。虽然是底层百姓，边缘职业，但是却坚持正道，勇敢活出滋味，这正是巴渝人面对重庆这严酷的天造火锅考验之下，创造出来的重庆火锅的血性实用主义，展现了一种真正坚守人类价值的英雄精神，这就是重庆火锅的本质灵魂，反抗（更接近于倔强的坚持自我立场，而不是否定上天的针锋相对的对抗）宇宙所造的这重庆大火锅的人们，发明出来的重庆火锅。

说重庆是山城、江城、雾都，这都是重庆的地形地貌的特点；而桥都、防空洞、洪崖洞、解放碑——高楼大厦，轻轨穿楼等等，是人类科技的表现，也是因地制宜、依山傍势的建筑特点和商圈景点而已，是一种顺应的生活态度，都不是重庆特有的反应重庆精神本质的东西，所以不足以作为重庆的城市形象和名片。只有火锅演变为重庆火锅之后，重庆火锅才是重庆的本质特征和精神力量的外在展示，才是重庆城市形象的本质。重庆火锅无辣不欢，热闹喧腾，不仅是对重庆这宇宙天造的倒扣的大火锅的模仿和顺应，也是一种平视的戏谑幽默，更是一种“麻、辣、烫”的宣泄。重庆火锅是重庆特有的，跟其他地方的火锅不同。跟重庆本地的其他所谓城市名片或者城市形象也本质不同。只有重庆火锅才真正地重庆的本质，才有资格做重庆的城市形象。

火锅为什么在重庆特别繁盛，并走出麻辣烫的南派特点？这跟重庆的特殊性相关。火锅就其形而言，是一种类似图腾的东西，重庆火锅本身就是对重庆这个天造大火锅的模仿，类似图腾的存在。而这一点是世界上其他地方不具备的重庆特有的。重庆本就是火锅的魂魄，这是天意。生活在重庆的人对这个地方的模仿，类似图腾膜拜心理，一种对抗这天地熏蒸的心理，一种释放压力的平时黑色幽默的戏谑心理，这是重庆火锅的人心。而辣椒的传入，加之水陆码头，四通八达的便利交通带来的各种食材、作料的融会，这是重庆火锅的地利。天意人心，地利都具备，火锅到来重庆，必然别开新局，大放异彩。可以说，重庆与火锅，是天人相应的必然，宇宙创造了重庆，人类创造了火锅，二者的结合，只是本然的回归，是形神的合一。

四、电影演绎：《火锅英雄》对重庆火锅城市形象的完美诠释

《火锅英雄》是中国青年导演杨庆继2009 年推出处女作《夜店》后的一部小成本的黑色犯罪喜剧片，于2016年4 月1 日在内地上映。在电影《火锅英雄》中，火锅三人组开始不专心经营火锅，于小慧也生活不开心，不务正业，背叛火锅精神，所以被惩罚，在重庆这宇宙天造的大火锅里，成为菜叶，电影用各种场景和故事情节展示了他们被重庆大火锅炮制的过程。在这过程中，他们逐步觉醒、救赎、不屈服，守护真情尊严和正道，找回了人类的火锅精神，这种精神对抗了重庆这天造的大火锅，而且重新开了这人类发明的重庆火锅，实现了生命的价值。他们是巴渝儿女，是火锅英雄，因为皈依了火锅精神从而成为英雄。这种重庆火锅的火锅精神可以叫作血性实用主义。

在电影里，解放碑商圈、白象街、脚下的步梯房、老居民楼，远处的望江楼、来福士、长江索道，穿楼而过的轻轨，新旧交替，杂糅并存，方便实用，这些重庆独有的建筑体现了开放包容的拿来主义，展现的是重庆人的实用主义精神。就故事情节来说，影片也在各组人物的矛盾打斗之中展现了巴渝人或善或恶的血性。但是，电影对真正的血性实用主义精神的讴歌却在于对火锅英雄主题的诠释之中。

首先，影片生动描绘了重庆这天造地设的倒扣的大火锅里面，各种“食材”的翻滚蒸煮的命运。七弯八拐、蜿蜒曲折的通道，上坡下坎、凌乱拥挤的小街小巷，蜿蜒交织的石阶，盘根错节的巷口，八爪章鱼般密布交错的电线，深沟巨壑般的高楼大厦——加上雨雾淋漓，汗水合着血水翻腾，纠结无助的各色人物，奋争于其间，犹如在一口大火锅里面翻滚的食材。爱情、欲望、抢劫和偷盗，电影中的一切人物、事件、景点和场景，都没有深入刻画，也没有俗套的展示，而是糅合粘连牵扯成重庆大火锅里翻腾的各种各样的菜叶。

值得一提的是防空洞。战时防空洞、和平时期的轻轨隧道是重庆人消遣娱乐的绝佳之地。防空洞生动体现了巴渝人的实用主义生活哲学。电影里，刘波和他的朋友开的火锅店就在防空洞里，取名为“老同学洞子火锅”。封闭幽暗的洞子象征着什么呢？防空洞是一个洞穴，柏拉图的洞穴，防空洞里的洞子火锅是一点火光，是光明，对金钱或者情感尊严等等的渴望，就是这火锅照出来地投射在洞穴墙壁上的影子，是一种火锅四人组去追求的东西，这个东西在他们打穿的墙壁后面的银行金库里面，所以金库并不是火锅的真正实相，而是洞穴照出来的幻影，这正是柏拉图洞穴说在电影中的暗示。也正因此，火锅三人组经历了克制诱惑，在血性实用主义精神中，坚持了善的血性，走向了再开火锅店的火锅四人组的救赎，而此时，电影的火锅店是在高楼屋顶的高处，上面再无遮挡的压抑，远景一片光明。反之，如果不从洞子火锅店看向银行金库，而是从银行进入，经金库到火锅店，这是一个逆向，也是抢银行的劫匪四人组的路线，银行是富裕的金钱之地，洞子火锅店是即将倒闭的贫穷之地，银行是高大上的体制内，洞子火锅是底层的体制外。当劫匪们抢银行金库到洞子火锅逃生，巧遇要债黑社会从洞子闯入，混战，成为双方的死地，而后劫匪老大逃亡到外面钢筋水泥的丛林中，刘波的追杀，俩人在巷子雨雾中的搏斗厮杀，如同重庆这口大火锅里翻滚的菜叶。洞子火锅见证了善恶交战，见证了火锅三人组的迷失和火锅四人组的诞生，见证了火锅英雄的涅槃重生。防空洞如同一个时空隧道，把银行跟洞子火锅店联系起来，并成为火锅英雄涅槃的孵化器。

当然，如果以银行金库为主体洞穴，按照柏拉图的洞穴理论，洞子火锅店这边恰好也是银行的投影，所以，二者在洞穴为连通器的整体结构中，形成了对立统一的矛盾体，互相成就与毁灭。而火锅，是这个洞穴连通器中唯一的光明图腾。火锅，正是电影整个叙事场域的核心和母题。

此外，从天地人的纵向分层结构来说，整个重庆正是宇宙间天造地设的一个倒扣的巨大的火锅盆，重庆地表的一切人与物都是这火锅盆里的食材和汤水。而作为地表构型之一的防空洞洞穴里的火锅店的火锅来说，是作为地的第二层，是巴渝人开设的重庆火锅的具象实体。而电影主角们的人心纠葛，欲望翻腾，情义追求，尊严捍卫，这些体现复杂的血性实用主义的巴渝人心，则是火锅的精神层次，是作为人的内核的第三层。

再从人的角度来说，电影中涉及的主要人物可以分成两组，第一组是火锅四人组，第二组是抢银行的劫匪四人组。这两组是对人性的善恶划分，是一种有关人性的横向的平行结构。我们可以把电影中涉及的所有主要人物按照天地人的系统分类划成一个类别，就是人。于是，这些不同组别的人可以设想成是一个人的不同分身，不同面相，是作为类的人的人性在不同环境下的境遇所显现出来的镜像，自然显现也是一种选择。而他们之间的矛盾斗争，其实是人性自我斗争的表现而已。

因为电影人物是借鉴《西游记》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人物结构，体制内不得志的于小慧正是唐僧的化身，搞赌的刘波正是开始不走正道的孙悟空，而有家室纠缠的许东正是猪八戒的再现，王平川的形象正是沙僧的翻版。带着唐僧师徒四人面具抢劫银行的劫匪四人组，正是他们人性另一面的镜像，也是洞穴火锅光影的投射。其实，火锅四人组跟抢劫四人组正是互为投影的关系。火锅三人组想抛弃火锅店获得金钱，从火锅店奔向银行金库；劫匪四人组从银行金库抢得金钱奔向洞子火锅店逃命。他们之间的搏斗，和最终矛盾的解决，是对立面的同一，结果是火锅英雄的诞生，和火锅四人组的形成。连缀他们的枢纽是火锅店，是火锅。开场火锅镜头都在较为阴暗压抑的防空洞中，最后选在天台上四人同吃火锅，从压抑到敞亮，是对视觉和气氛的一次舒缓，也是对整个故事走向的一次明喻。电影中人物的命运少有升华，大多是原生活轨迹的延续，升华的是火锅精神，普通人的各种普通生活形态是并置糅合的。

就像片中的旁白所说，“重庆，大家都晓得，是一个充满火锅的城市”，影片的英文名也直接翻译成“Chongqing HotPot”：重庆火锅。因此，不管是从纵向的天地人角度，还是横向的善恶二分角度，火锅都是电影的主线和母题，火锅四人组、劫匪和黑社会要债的人，在重庆这大火锅里，善恶一锅烩了，融汇成火锅英雄。所以，可以说，《火锅英雄》的叙事结构是火锅叙事结构，其中的美学思想是火锅美学，也即是各种东西糅合混杂，但是确有“麻辣烫”的一种主线风格。因为火锅，经过火锅，为了火锅，重庆火锅成为重庆的最佳形象代言，而“火锅英雄”们的血性实用主义精神正是驱动其持久运行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