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传奇的图像性视觉呈现
——以《明刻传奇图像十种》戏曲版画为例
2022-10-31王晓宇
王晓宇
(中国戏曲学院 北京 100073)
明传奇由宋元南戏发展而来,到明代改称“传奇”,是明代戏曲的主体。明代戏曲插图的成就主要体现于传奇插图艺术,大量刊刻的戏曲插图本为戏曲故事营造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为明传奇剧本拓宽了阅读形式,更易被大众接受。鲁迅说:“降至明代,为用愈宏,小说传奇,每作出奇,或拙如画沙,或细于擘画,亦有画谱,累次套印,文采绚烂,夺人目睛,是为木刻之盛世。”由此可见,明代戏曲插图精品层出不穷,是戏曲插图产生的高峰时期。当时,文人士大夫的审美品位与百姓的差距逐渐缩小,戏曲、小说的受众倾向于市民阶层,这给戏曲版画创作刊刻提供了广阔空间,也为民间刻书业带来了一定的商业利益。商业利益与民众需求的结合,加快了戏曲版画插图的发展与普及,使人们更容易接触戏曲文学,也吸引了大量画家从事插图行业。这种将文字进行图像转化的艺术形式,为戏曲文学的视觉性呈现提供了一定的创作空间。
一、故事与诗意:《明刻传奇图像十种》戏曲版画的图式特征
戏曲插图汇集本——《明刻传奇图像十种》出现于明代,它是明天启丁卯年间(公元1627 年)刊印的十种戏曲插图汇集本,包括高明《琵琶记》、王实甫《西厢记》、董解元《董西厢记》、汤显祖《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张凤翼《红拂记》、阮大铖《燕子笺》、陆采《明珠记》。插图为王文衡于天启元年(公元1621 年)所绘,刻制于天启丁卯年间(公元1627 年)。三百多年前,插图画家的活跃创作以及书商对书籍插图的重视从中可见一斑。
《明刻传奇图像十种》插图细腻精致,图像内容不拘泥于对故事的平铺直叙,而是追求表达的诗性意象,颇有“文人趣味”。其版画插图中故事与诗意的传达,可从以下三方面进行概括:
(一)以明传奇文本为插图创作内容。画家根据明传奇剧本文字,选择适合的形象,并加以自身想象力进行构图,表现剧本中的人物、环境及道具。通过编排布局,将明传奇剧本中描述的场景以插图形式呈现出来,刻画人物内心世界,营造戏曲“气氛”,在有限画面中构造无限空间,调动读者的内心情感。
(二)将明传奇意境融入插图创作中。早期传奇插图多排于文本关键处,用于引导读者或吸引读者阅读。富春堂、文林阁等书坊刊刻的传奇插图本以演出场面入画,舞台氛围浓厚。而《明刻传奇十种》的插图演出痕迹不多,人物体积较小,大篇幅表现山水场景,借鉴了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构图方式,将词曲意境融入画面,兼具故事性与诗意。
(三)插图版式受明传奇内容影响。全景式构图在《明刻传奇图像十种》中用于表现场面宏大的室外场景,画面由方形版心进行左右分割,给人一镜到底的电影感,既能独立成作,又可连成整体。画面以主人公为中心,传达自己对明传奇故事的理解,同时,对剧本中的文字加以提炼后以具有视觉表现力的形式呈现给读者。《明刻传奇图像十种》插图版式安排对明传奇剧本的文学意境作出了艺术性诠释,文字与插图相辅相成,故事与诗意兼备,以视觉形象优势为明传奇文本增色生辉,使书籍在设计与装帧上更精致完整。
从以上三方面可看出,《明刻传奇图像十种》在讲述故事的同时,更注重诗性表达,特别注重画面的学术性与趣味性。整本书通过寥寥数语营造出种种生动情境,让读者身临其境,与主人公共情,仿佛是主人公生活境遇的目击者。
明传奇剧本以人的行为、情感为中心,让外在景物为烘托人物内在情绪服务,插图围绕人物动作展开。《明刻传奇图像十种》则主要展现自然场景,体现人物生活与自然环境的和谐交融,这一点与宋画有相似之处。画面主体是人物生活环境,人物处于某个角落,看似不起眼,实则是重要存在,使画中世界由“无我之境”升华到“有我之境”,是有灵魂的表达。
《明刻传奇图像十种》为人们阅读明传奇剧本提供了想象空间,由此可见,明代人不仅满足于从文字上获取故事情节,更希望从图像中得到视觉上的愉悦与满足。
二、布局与构图:《明刻传奇图像十种》的图像结构
在早期,插图是文字的辅助,明代刻印技术逐渐成熟,插图从被动角色中脱离出来,成为主动性较强的艺术形式。
《明刻传奇图像十种》的插图主次分明。例如《琵琶记》,山水场景居多。前景位于右半页下方,由不同形态、角度的树木、建筑、人物等构成,画家运用不同空间转换的处理方式,表现全景山水。版心为长方形,单看一页为竖构图,把两页连成一张,形成横构图跨页。画面中山、水、石、树、云等元素并非真实形态的再现,而是程式化的表现,它们随故事发展与画面布局需要发生变化。左右两页衔接顺畅,起到统一整本书的插图风格的作用,形成连续流动的画面。
除表现全景山水的插图外,《明刻传奇图像十种》中处理人物生活的小场景也饶有趣味。例如《紫钗记》,全篇刻画对象以人物为主,以人物生活环境为辅。人物面部神态、动作形体生动,姿态各异。每群人物中都有一位主要人物,画家往往采用与阎立本在《历代帝王图》中相似的处理方式,使主要人物在画面中占较大面积。《紫钗记》中,王文衡把每个场景中的帝王、官员、首领、一家之主等居主要地位人物的头部处理得比其他人物略大,用这一微妙处理隐喻人物地位,许多插图不仅在人物背景主次关系上处理得当,群像关系表现也细致入微,画面层次感丰富,空间随人物活动展开,起伏变化具有代入感,能引发读者情感上的共鸣。
《邯郸梦》有几幅没有人物形象的插图。画面中山石、云烟、树木、建筑等自然景观及人为建造的景物独立成幅,与有人物形象的画面交替出现,与电影镜头从空镜切换至近景相似。烟云遮盖建筑稍露屋顶,颇有“深山藏古寺”的哲学美,亦有“白云深处有人家”的意境美。大面积空白无画营造的妙境,给予读者广阔的思考空间。
《明刻传奇图像十种》的插图构图富有形式感。例如《南柯记》,画面呈现“S”形,前景为树木、石头、水纹,中景为三位主人公及其居所,一道围墙呈“S”形从远处贯穿至近处,将形象联系起来,错落有致、灵动飘逸。曲线式画面打破了版式本身的方形规制与横平竖直的建筑结构,使读者视点随曲线运动,是作者主观臆想与自然之境的充分结合。
凡此种种,皆可见王文衡善于经营位置,使画面布置富有诗意,图文关系精心设计,并根据构图或内容合理安排文字位置,实际上,并非每张画面都有文字,文字的作用较之插图居于次要地位。画家对插图艺术的创作不受时空拘束,视觉样式的表现耐人寻味。
三、传统艺术的线性表达:戏曲版画插图对戏曲小说的视觉呈现
戏曲小说插图运用了写实手法刻绘经典故事场景和人物形象,线条古拙硬朗。明代坊间刊行的戏曲小说书籍多配精美插图,甚至一种书有多个版本的插图,例如《西厢记》的插图有数十种,绘图刻印很讲究。当时,一些思想进步的作家如汤显祖、李贽等把戏曲小说引进大雅之堂,他们的举动不仅促进了戏曲小说的创作发展,也吸引着画家进行插图创作,如陈洪绶版画作品《水浒叶子》《博古叶子》等,故事情节生动,人物形象丰满,刻工在画家原稿基础上镂刻,技艺精湛,造就了插图艺术的辉煌,对戏曲故事的传播产生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明刻传奇图像十种》线条刻画流畅,具有装饰性。不同篇章中的自然景象、人物形象既有所区分,在视觉形象上又具有程式性,例如,远景树木均用“点”表示;用“短线”穿插衔接表现传统中国画中皴的笔法,描绘石头树木的纹理材质;人物五官特征大同小异。
线条起承转合使画面具有和谐的律动性。比如,在天空中添加“圆环”表示满月,暗示故事发生在夜晚,读者甚至可以根据“圆环”位置推测大概时辰;多条曲线纵向排列表现水,利用线条长短、曲度、变化、间隔大小等区分水的流速、流向;亭台楼阁的屋顶以间隔大致相等的长直线绘制,茅草屋用细碎短弧线表示,线段倾斜交叉表现篱笆围栏。不同环境的物体表现得恰到好处,仿佛通过画面可触摸到水流、栅栏、草丛等世间万物。
画家运用流转回旋的线条刻画具体物象烘托意境、氛围与空间,塑造抽象情感。如《琵琶记》,岸边树下一座房屋临水而建,窗扉洞开、远山矗立,人物托腮望向窗外,出现在窗边,这个人影让画面中的山水景色充满了生活气息。画家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人物情态,相较精描细画更为传神,把日常生活的小场景提升为诗意画面,蕴含了画家的人生态度,正如戏曲舞台“景在演员身上”,用“一桌二椅”表现流动空间与引人入胜的意境。
四、结语
《明刻传奇图像十种》插图的版画不止于表现物象的视觉特征,而是拓展到了听觉、触觉等感官,类似于文学修辞手法的“通感”那样细致入微。从中可以看到画家对生活的热爱与感悟,对明传奇文本的概括提炼以及刻绘版画插图的高超技艺。书中描绘的内容经过作者主观处理后,“尽精微”的观察与刻画引发读者视觉愉悦。插图中的景是有形的,而戏曲舞台上的景是无形的,二者的表现方式不同,却都在空间处理上展现出高度的灵活性,都自由地反映了生活,为读者提供了无限的想象空间。
研究古代版画插图艺术应该重视发扬古人“图文并重”的优良传统,才能对研究现代插图表现手法起到启发作用。例如,近年兴起一种“图像小说”,即“一种具有分镜效果,类似于看电影一样的读物”,这种读物以生动的艺术语言叙述动人的故事,其意义不只是消遣娱乐,更在于满足读者精神上的审美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