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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图尔非现代哲学溯源
——基于拉图尔与塞尔的对话

2022-10-31

哲学分析 2022年1期
关键词:塞尔客体现代性

史 晨 蔡 仲

拉图尔的非现代哲学影响深远,以一种同时关注人与非人、自然与社会、科学与政治、事实与价值的非传统、关联性思路掀起了一场反哥白尼革命,指出截然二分的现代性、现代人不过是虚幻的存在。实际上,我们从未现代过。然而在身心二元、主客二分的历史基调和实在论、反实在论对立的当代表现中,拉图尔何以形成非现代的哲学?在对拉图尔的思想进行溯源的过程中,法国学者米歇尔·塞尔(Michel Serres)及其关系哲学逐渐进入我们的视 野。

拉图尔的非现代哲学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塞尔的影响,“塞尔是拉图尔的哲学导师”这一点已被拉图尔本人和诸多学者验证。拉图尔曾对塞尔进行过深入的采访,二人的对话形成《关于科学、文化与时间的对话:塞尔与拉图尔》 (,,)一书。拉图尔承认“拟客体”和“拟主体”等自身理论体系中的关键概念均直接借用自塞尔,他的《法国的巴斯德化》 ()一书就直接献给塞尔和那些正在跨越他的西北航道(Northwest Passage)的人;而作为行动者网络理论(ANT)的提出者之一,卡龙(Michel Callon)明确“转译(translation)”一词最早来源于塞尔,后来将之引入ANT并建立起初步的动态结构模型。安德斯·勃洛克(Anders Blok)称塞尔是拉图尔深刻的灵感来源,其他两位是怀特海和德勒兹,而塞尔最接近“拉图尔的真正哲学导师”(Latourian mentor)。唐纳德·韦斯林(Donald Wesling)更是直接指出塞尔发明了许多概念,其中最主要的是他“发明了布鲁诺·拉图尔”,而反过来拉图尔注定要成为塞尔的“揭露者、采访者和激进的代理人”,以此指明二人哲学思想间的密切联系。国内众多学者在回顾拉图尔的非现代哲学时也时常提及塞尔,例如孟强指出拉图尔、卡龙等一批科学论研究者自觉或不自觉地沿着塞尔开辟的哲学路线前进,蓝江指出塞尔的分析让ANT露出了雏形,刘鹏指出拉图尔将内在指称理论与塞尔的拟客体概念结合起来,发展出了一个更为精致的流动指称或转译链模型。尽管总是提及塞尔,但对于二人的思想传承,学者们大多一带而过,塞尔究竟如何影响了拉图尔的非现代哲学,这一点尚不明晰,借助几个核心概念厘清其中的师承关系是本文的目 标。

一、塞尔其人及其关系哲学

米歇尔·塞尔(1930—2019)的思想和论述极富启示性与诗意。1952—1955年,在巴黎高师求学期间,他在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指导下探究布尔巴基(Nicolas Bourbaki)代数学方法与传统数学间的差异,于1968年凭借论文《莱布尼茨体系及其数学模型》获得博士学位,同年,应福柯之邀任教巴黎八大哲学系。1969—1996年转入于巴黎一大科学史系任教直至退休。虽位列法兰西学院院士(1990年当选),塞尔却从未真正获得过同国别其他同龄人的地位。威廉·保尔森(William R. Paulson)解释说,虽然像雅克·德里达、罗兰·巴特、雅克·拉康和米歇尔·福柯这样的思想家的理论在北美几乎每一门文学理论课上都有涉及,但塞尔却常常被忽视。马修·赖瑞斯(Matthew Wraith)重申了类似的观点,塞尔从来没有真正在英语国家的聚光灯下度过他的时刻。因而尽管福柯就撰写《词与物》 ()与塞尔积极交流讨论,德勒兹和加塔利在《千高原》 ()中反复引用塞尔,拉图尔将《法国的巴斯德化》 ()直接献给塞尔,他在英美环境中仍然相对不为人知。对此,布朗(Steven D.Brown)解释道,这种悲惨情况的出现是因为他的书籍中只有一半被翻译成英语。实际上这只解释了部分客观原因,的确,在以英语为母语的美国和大部分欧洲国家,法语的语言障碍使其不具备众多追随者,而法国哲学本身具备的百科全书式传统和复杂含混的语言特质在塞尔处体现得尤为明显;其次,即便是在法国本土,塞尔的工作依旧非常具有挑战性,因为他从根本上超越了学科的既定界限,教育经历的波折和学术历程的转变使得哲学、文学、科学、宗教乃至神学都融入了他的思想,虽然现如今几乎每个人都声称自己是跨学科的,但实际上绝大多数的研究人员选择严格限制自身的研究领域。也正因如此,塞尔拒绝使用任何一种元语言,因为这在他看来是现代性哲学对现实的扭曲,颠覆现代性的秩序、摒弃现代性的二元论是其诉求,塞尔将弥合自然与社会的裂缝视为自身哲学的任务,借助非现代的“关系”勾连一切,这一思想极大鼓舞了拉图尔及其非现代哲学,却在当时讲求理性和连贯的主流哲学之中格格不入,常被视为异类难以在知识领域的狭窄界限中立足,凯瑟琳·海尔斯(Katherine Hayles)指出塞尔需要上一节逻辑课;吕克·费希(Luc Ferry)说塞尔可能是一个危险的先知,与其他神秘教义信仰者团结,获得权力。

通过与塞尔的对话,了解其成长和教育经历之后,拉图尔中肯地将塞尔解读为“选择了哲学论证,论证风格借鉴数学,是一位有着悠久论证传统的技术哲学家”。由于少时目睹过战争的残酷,塞尔致力于运用哲学搭建桥梁以进行交流、避免冲突;海军训练的经历使得大海作为包容性的隐喻在其著作中随处可见;学术历程上塞尔更是先后经历了三次转变,四十年代末从传统科学转向变革后的科学,五十年代从科学转向哲学,六十年代从传统哲学转向文学与哲学,每一次的转变都与一个新学科的接触和纳入有关。起初塞尔在巴什拉的指导下研究传统科学,这一过程中他注意到数学中的几何学和拓扑学概念,二者的区别在于一静一动,前者更加刚性、不易变动,而后者与之相反,具有很好的延展性,尤其拓扑学对结构和关系的重视坚定了塞尔摒弃二元论、建立关系论的信心。法国物理学家、数学家布里渊(Louis Marcel Brillouin)的工作也对塞尔的第一次转变具有促进作用,信息理论、干扰与渗透、噪声和无序等数学和物理学的变革为塞尔创新自身理论提供了启发。塞尔的第二次转变受到量子力学对经典力学创新的影响,量子力学的出现改变了众多科学家和哲学家对世界的固有看法,与此同时布里渊的信息论尤其是《科学与信息论》 ()一书使塞尔明白了真正、纯粹的物理学和哲学无法二分,学术方向开始从科学向哲学转变。第三次转变来自生命科学领域的启迪,雅克·莫诺(Jacques L. Monod)的《偶然性与必然性》 ()综合生物学与哲学的努力使塞尔看到了不同学科融会贯通的可能性,日趋分化的不同学科应该重新关联、走向融合,从而向世人展示一种总和、全体的哲学。因此对于导师巴什拉提倡的“认识论断裂”概念,塞尔深表怀疑,过去与现在、主体与客体在他看来始终无法孑然二分;至于当时的马克思主义、弗洛伊德和黑格尔等主流哲学,塞尔也指出其追求的更多的是一种确定性和唯一性,忽略了关系与交流的重要性,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发明创造的可能性。塞尔希望跳出传统哲学的框架将主体与客体、自然与社会、科学与人文有机结合,建立一种新的充满可能性的关系理论。这一关系哲学以摒弃现代性哲学的二分为己任,极具非现代色彩,依拉图尔所言,塞尔的哲学甚至“过于非现代(un-modern)”。

二、对话:非现代哲学中的塞尔与拉图尔

非现代究竟意指什么?从字面意义上看,非现代与现代性关联密切,它异于回归现代性之前的前现代,不同于否认现代性成果的反现代,也异于消极悲观、打破一切的后现代,是与现代性统一抽象和孑然二分相对应的、注重建立关联网络的综合性思维方式。在这一点上,批判现代性的塞尔和拉图尔其哲学均属非现代哲学。具体而言,现代性哲学与非现代哲学的主要区别就在于对待统一与杂多(也包含确定性与可能性、理性与混乱、有序与无序等多组对子)、二分与综合(在人与非人、自然与社会、科学与政治等层面)的迥异态度 上。

(一) 统一与杂多

现代性哲学习惯于按照一定的风格或类型进行抽象,得出诸如存在、本质、超越等实质;习惯于通过一个概念、一个领域来组织所有事物,比如理念、范畴、绝对精神等等。这种哲学“就像有一个中心神,他是一个生产者,一个像太阳一样放射生命的源泉”,必须在一开始就确定一个基础,一个原则,固定在某个点上。因而在统一与杂多、确定与可能、理性与混乱、有序与无序的此消彼长中,现代性哲学追求的始终是前者,这在非现代看来是一种舍本逐末的做法,因为后者始终是前者的背景噪音,也即前者产生的基础,为了创造出现在的理性主义,现代性哲学“抑制了多少的喧嚣与躁动,对多少噪声充耳不闻呢?”与之相对的,塞尔的非现代哲学主 张:

(1) 杂多即目的,这是“一个没有确定性、没有要素也没有界限的总体”,一种原初本真的、充满可能性的混沌状态,不同于以往逻各斯主导的理性运思方式,在非现代哲学中杂多不再处于幕后背景的位置,而是被推向台前进行表 演。

(2) 不同于现代性哲学追求独立性和确定性,渴望将一切固定下来,这样产生的各种形而上学、各类实体概念就像大海中的小岛一样,是众多可能性中的一种,实际情况是它们始终被包含在非现代哲学不确定性的大海之 中。

(3) 混乱代表着一种开放性和流动性,与之相反的理性追求的则是封闭性、停滞和划界。在启蒙理性思考范式的反复训练、清洗下,我们的头脑逐渐遗忘了原始的骚乱,压缩了多样性,削减了可能性,直接导致了世界的单一 性。

(4) 有序产生于无序,有序或者说秩序只是局部、暂时的,而现代性却过分自信地认为哲学思想、知识传统一定可以回溯到一个最初的起点,从那里出发产生秩序和原则,建立起统一有序的等级体系。虽然始终保有关系的隐形线索,但由于过度追求一种杂多、可能乃至混乱、无序的哲学,主张“让世界最初的混乱说话”,将广泛的混合和凝聚、喧嚣与躁动视为最高理想,拉图尔评价塞尔“过于非现 代”。

反观拉图尔,尽管他的哲学不如塞尔激进,但他在塞尔影响下建立的行动者网络理论,表达了对传统科学观片面追求自然实在或社会实在的不满;而主张通过动态的关联网络将自然、社会乃至非人的物纳入其中的观点,同样地呈现出浓厚的非现代色 彩。

(二) 二分与综合

从笛卡尔到康德再到黑格尔,现代性哲学以主客二分为内核,并辐射到人与非人、自然与社会、科学与政治等多方面的分裂,这种“一分为二”的方法既不符合主客体交杂的现实,也被非现代哲学视作阻碍创新,实际上“方法”(method)这个术语本身就有问题,因为它意味着可重复和可预测,不利于发明创造。对于现代主义哲学家而言,他们的全部工作就在于揭露和谴责,怀疑和批评是他们的武器,这一类哲学最终归结为战争策略,通常导致线性的知识观,塞尔将之称作“谴责哲学”(philosophy of denunciation),主张代之以自身新的“打结的哲学”(knotted philosophy),这种基于融会贯通多学科的法国百科全书式哲学重视复杂性、关联性,拒斥二元论框架,提倡打破封闭集合,坚持在对立之外思考问题。拉图尔曾称塞尔是质疑主客对立中走得最远的人,他用介词哲学改造现代思维,以表示关系的介词取代原先名词或动词的实在地位,致力于在原先不可通约的领域间发现和建立联系,这种异于传统、拥抱多元的思路也被称为“反方法”(anti-method)。在塞尔那里,哲学的基础是百科全书,它的目标是综合,这种综合不同于系统性或方法论上的统一,而是由关系组成,对象既非主体也非客体,而是处于关系之中的拟主体和拟客体,相比实体本身,主客体之间的关系更具优先性和基础性。受此启发,在二分与综合的思考中拉图尔提出了“反哥白尼革命”,当然这里的“反”不是单纯地颠倒顺序让主体围绕客体转,而是借用塞尔的拟客体概念,将对象对准杂合的集体,在其中主体和客体都在旋转运动,从而将视线从两端移向中间,致力于构建“中间王国”(the Middle Kingdom)。进一步地,拉图尔赋予人与非人同等的行动者地位,打破了现实中自然与社会、科学与政治二分的现代性哲学传统,主张一切都在人与非人共同构成的“物的议会”中进行,从而以非现代的综合性视角取消了长久以来的主客二元对 立。

(三) 非现代与关系

无论是统一与杂多还是二分与综合,非现代哲学都倾向于后者,拒斥抽象的统一和二分模式,反感拘泥于某种主义,从不以追求稳定性为目标,而是寻求一种关系,一种融洽,随时都在变化,这种哲学更像是“一个充满天使的天堂,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上帝。他们是不安分的,不系统的,是可疑的麻烦制造者,吵吵闹闹,总是变化无常,难以分类,因为他们波动不定,制造噪音,传递信息,播放音乐,追踪和改变路径……”在非现代哲学看来,无论何种意义的统一与二分都是对真实世界的一种割裂、伪造、歪曲和篡改,在排除掉非本质的同时,人们恰恰失去了与本质照面的机会。因而非现代哲学中没有实体,只描述错综复杂的关系,通过网络有机互联、交流沟通。塞尔的哲学就是“关系的一般理论”,或称作“介词哲学”,他的每一本书都描述了一种关系,通常用一个独特的介词来表达:“描述的是介词between的空间和时间;或描述的是介词with所表达的关系;表达的是across;表达的是beside等等。则是我的反面教材,它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没有关系,会发生什么?”实际上非现代哲学归根结蒂就是一种关系哲 学。

而在面对拉图尔的质疑——关系论是否也是一种形而上学时,塞尔明确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在现代性哲学提及实体的地方,塞尔代之以关系,但不同于确定、唯一的基础和原则,关系哲学一个最大的特点在于它是多变的、流动的、不稳定的,也正因此,这张去中心化的、不断扩张的网络充满了可能性与偶然性,不断纳入并发明新东西,建构的是一种持续的生成机制。简言之“关系优先”的思路杜绝了传统哲学的实体化倾向,始终凭借交流与沟通进行发明和创造。受塞尔关系哲学的影响,拉图尔主张以实践本体论取代传统认识论,借助科学人类学考察的案例,着眼于知识生产与应用的动态实践过程,观察包括人与非人在内的各类行动者,从而既避免了实在论社会建构性的匮乏,又防范了反实在论自然有效性的缺失,将原先狭义的对称性发展成一种兼顾自然与社会、人与非人的广义对称性,建立起普遍关联的行动者网络。作为非现代哲学的典型代表,这种关联网络并非实在论,即不是以关系取代原先自然或社会的位置,而是强调非还原性,没有什么可以归结为其他,一切都与其他结盟,以此取消还原主义、基础主义和本质主义的界定方式,无论人还是非人都是在相互作用、动态变化的实践关系网络中被定 义。

三、溯源:从拉图尔回到塞尔的关键概念

拉图尔的非现代哲学与塞尔的极为相似,实际上他深受塞尔关系论的影响,特别体现在一些关键概念的继承和借用上,这其中既有作为基本概念的“时间”与“空间”,也有作为核心主张的“转译”和“拟客体”,甚至与社会现实密切相关的“人类世”,二者的理解与认识也十分一致。通过与塞尔的对话,拉图尔的非现代哲学得以更加深入,而梳理、对比塞尔的关系哲学也有利于更清晰地理解拉图尔思想的非现代逻 辑。

(一) 时空

时间与空间向来是哲学讨论的一对重要范畴,非现代哲学同样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塞尔反对以往简单、线性的时间概念,指出过去、现在与将来没有明显的界线,时间的早晚和远近并不是绝对的,否认巴什拉认识论断裂的存在,将时间视为一种漩涡和混沌系统。在法语中,作为简单、单一、预料之内的一般概念的“时间”,与复杂、繁多、难以预测的总体概念“天气”对应的是同一个词“temps”,所以塞尔另辟蹊径地从天气的角度阐释时间,突出其多变与非线性的特征。在他看来,时间并不总是按照一条直线流动,而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混合物,很近的东西可以显得非常遥远,反之亦然。塞尔对空间的认识离不开早年接触的拓扑学,简单说来,拓扑学研究的是空间关系如何受到不可预测的变化的影响,分析的是某一时刻出现在形式内部的东西可以被扭曲成它的外部,就像手套可以灵活地由内向外翻。因而不同于用坐标网格计量定位的欧几里德空间或笛卡尔空间,拓扑学这种不断变动、不可预测的空间概念能够带来众多发明创造的可能性。随着信息社会的到来,塞尔以“流体、液体或空气中的紊流”等隐喻表达空间形象难以描摹的波动性、分岔性和不稳定性,借用德勒兹的空间理论将弯曲和折叠作为描述地点的核心要素,任何具体的地方都被解释为一系列的动态褶皱。在塞尔处,时间与空间不仅在各自的范畴内无法割裂成碎片,而且总是相互关联,通过交流沟通短暂拼接,而后很快四散开去重新组合。借助赫尔墨斯四处旅行的隐喻,塞尔偏好建立异质时空的联系,时间和空间在塞尔处呈现为一种“可折叠的多样性”,比如流体力学可以在卢克莱修的文本中被找到,热力学曾出现在左拉的小说中,多学科的背景和关联性的偏好使其非现代哲学不受时间和空间的束缚,自由连 接。

受到塞尔的影响,拉图尔的时空观同样体现出强烈的关联性特征。塞尔和拉图尔都否认自己是“无历史的人”,以汽车零部件为例子,塞尔强调这些零部件来自不同的时空;塞尔则点明行动具有多重时间性,组装零部件时候,使用电钻和使用锤子属于不同时间的动作,强调不同工作被混合才是符合常识的,以此批判单向线性的时间观。拉图尔提出,时间不再是我们惯常理解的某种规则,仿佛“同质的涓涓细流”,而是“混杂、异质的漩涡与湍滩”;不再是一个普遍的框架,而仅仅是相互联系的一个临时产物,将各种时间混合起来。他直接引用塞尔的观点,指出“我们是时间的交流器和酿造器”,是交流和行动“定义”了时间,不是时间“定义”了交流与行动,从而将时间置于具体的实践活动网络中。对“过去”与“现在”的认识上的断裂也是拉图尔尽力避免的,他持有一种混杂可逆的时间观,因而明确表示“我们从未现代过”。以往,现代与非现代的区分影响着拉图尔西方与非西方的人类学研究,拉图尔之所以要 “重组社会”,原因是现存社会对空间和地理概念处理过于僵化:校准、量化成为现代划定地域的方法,国家、地区、种族的界线限制了空间互联的可能性。拉图尔主张,无论是早期的地理学、制图学,还是后来成为ANT研究对象的“技性科学(technosicience)”,行动者网络都不再设置固定和不可改变的地理边界。针对网络和信息社会,空间、地域、距离瞬息万变的当下,他提出将全球作为空间分布的背景的做法难能可贵。拉图尔还描绘了一个生动的日常经验的例证:“我与隔壁电话亭里的人仅相距一米,却与6000英里外的母亲联系得更紧密”。与塞尔交杂互联的时空观类似的,拉图尔认为,时间和空间不再是“独立地作为发生事件和位置的不可动摇的参照系而存在”,而是在相互作用的网络中互动地纠缠。当然,与塞尔的比较体系化的时空观相比,拉图尔对时空的认识仅局限于对网络的具象化的描述,并不算十分深入。

(二) 转译

非现代哲学中,塞尔的“转译”(translation)概念被认为是ANT的源泉之一,是社会秩序出现的核心。在塞尔那里,转译最初是指两种不同的人(或物)之间存在互动或交流,涉及属性(比如弱/强,有死的/可持续)的交换和信息的传递。这种交换与传递发生在关注中间状态才会出现的“第三空间”,不同于以往二分、排斥“第三者”“第三空间”的现代性哲学,塞尔选择天使、寄生虫、赫尔墨斯等关联、互动意味浓重的意象来具象化其非现代哲学,对介词而非其他实词(比如名词和动词)的偏好也是如此。尤其信使、旅行者和跨界者之神赫尔墨斯的隐喻对转译概念关联意味的形成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塞尔专门区分了古埃及象征逻各斯的赫尔墨斯和古希腊象征交流沟通的赫尔墨斯,对后者的重视与强调代表着一种通过组合和混合各种元素而实现的发明行为。在塞尔看来,唯有提倡多种异质元素的混杂而非提纯,如赫尔墨斯一样穿梭于自由时空,搭建、调解或改变不同的人、物、事件间的关系,才能开辟新的确定或发现的途径,源源不断地提供创新的可能性,这一基本的转译模式在塞尔的几乎所有作品中都有重复,被卡龙采纳并应用于ANT的最初版本,致力于通过关联、融合、协调不同的事物,表达一种达成相同结果的共同愿望。ANT的另一位创始人约翰·劳(John Law)指出转译是一种扭曲、一种转换,就“translation”一词的原意而言本身就代表着对原文的不忠实,必然存在失真。这一观点也与塞尔的转译概念一致,塞尔以接触信息论的经历指出转译即一种交流形式,在两点之间传递信息,而信息的传递离不开噪音作为介质和背景。没有噪音的干扰就不会存在交流,因为不经任何形式调解或转换的信号将完全透明,无法负载新的信息内容,进而也就不会存在通信。由此塞尔将被现代性哲学排除在外的噪音等混杂因素重新纳入,将之视为普遍存在的背景和交流沟通必不可少的媒介,这表明转译导致失真是一定的,但也因此信息得到传递,创新得以实现,一味追求保真度并不利于发明创 造。

在ANT的核心成员拉图尔那里,对塞尔转译概念的借用更为直接。拉图尔指出现实中存在转译与纯化(purification)两种对立的实践类型,但二分的现代性哲学忽视前者强调后者,一味追求分类与提纯,无视转译通过征募和混合所代表的关联交杂的社会现实,最明显的就是现代科学以净化与超越为目标的工作。以“水”为例,自然界中并不存在HO(由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组成的水),而只存在布满杂质的水,HO是在实验室各种条件严格控制之下净化提纯出来的,并非事实,但虚伪的现代人却选择了纯化、消解了转译,将提纯的“HO”奉为圭臬,对杂合的“水”嗤之以鼻,以局限于实验室中的片面的自然实在与客观性取代自然与社会、人与非人关联交杂的真实实践过程。拉图尔拒斥现代人的这种纯化做法,指出混合自然与社会的转译才真正描摹了现状,主张以动态变化的行动者网络招募多方利益相关者,不仅包括人,也包括非人,由此转译的链条不断延长、覆盖的网络不断扩张,更多原先代表不同利益的行动者被吸纳进来,并被赋予“重新界定、展现或背叛的能力”,当事实制造者们出现冲突,招募更多盟友、组建更广网络的一方获胜。在几乎每个科学人类学的案例研究中,拉图尔都运用了转译的解读方式,工业制造混合了人与非人,全球变暖杂糅了科学与政治,表面纯化的各类力量、各种元素实则始终处于相互博弈之中,属性、利益在不同行动者之间流转,这样的ANT也被直接称为“转译社会学”(sociology of translation),转译是行动者网络得以形成和维系的动因。可以说在拉图尔的非现代哲学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归结为其他,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从其他推导出来,存在的只有转译,换言之他用注重关联性的转译取代了现代性哲学惯用的还原,强调一切东西都可以与其他任何东西结盟,在这一点上拉图尔深受塞尔关系哲学的影 响。

(三) 拟客体

在拉图尔看来,塞尔最重要的贡献就在于借助话语流派的混合消除了元语言,将科学、文学、哲学等放在同一平面讨论,而达成此目标的关键便是拟客体(quasiobject)概念的发明,这也是拉图尔从塞尔那里直接借用并发展的另一个非现代哲学的核心概念。关于拟客体的由来,塞尔指出,当我们观察社会的时候,实际上缺少一种令人满意的客体哲学,因为以往的现代性哲学总将主客孑然二分,忽视了二者的相互关系,现实中存在的从来不是有序、纯粹的主体与客体,而总是混乱、杂合的集体,有序的主体和客体反而是例外。由此,塞尔设想出一种新的客体——“拟客体”,“这一客体在空间里是繁多的,在时间上是活动的……彼此关联”,重视杂多、可能性、混乱和无序,致力于在时空中自由穿梭,它相对模糊,属性通过集合的方式给出,不同于现代性哲学对分类与提纯的关注,拟客体在主客二分之前,既非主动也非被动,可以是人,也可以是非人,重要的总是背后的关系,实际上拟客体就是继赫尔墨斯之后关系的代名词,是对传统主客二分的根本改造。以“球”的例子具体化拟客体的内涵,塞尔指出在球类比赛中,球虽作为传统意义上无生命的客体、有着固定的物理属性,但却是整场比赛的真实主体,无论是球员还是观众都围绕着它建立关系,由此球不再是一个被动客体而是一个无它比赛便不能进行的拟客体。同时要注意的是,“只有当一个主体拿着球时,球才是它的样子”,换言之没有关系,则主体不能成为主体,客体也无法成为客体,主客体都必须在关系中生成和维持。所以对比处于比赛中的球和被单独放在角落的球,只有前者才能谈及球员(人)或球(非人)的意义、功能与价值,借助拟客体,塞尔实际强调的始终还是处于关系之中的重要 性。

“关系优先”是一种从实体向关系转换的思维方式,也是建构生成性的基础。这一主张杜绝传统哲学的实体化倾向,对拉图尔的非现代哲学产生了直接影响。拉图尔经常在书中援引塞尔关系论的论述,与塞尔一样关注中间状态,将被排斥的第三者、第三空间发展为“中间王国”,其受塞尔影响最明显的便是直接借用拟客体概念解构二元论。拉图尔认为“与自然相比,拟客体要更加社会性、更加具有被构造性和集体性;与社会相比,它们又更加的实在、更加非人类、更加客观”,因而,他借由“拟客体”将视角从自然或社会实在论拉回到自然与社会混合本体论,提倡围绕集体而转的“反哥白尼革命”。在这一混合本体论中,鉴于拟客体的集合属性,拉图尔赋予人与非人同等的行动者地位,各类行动者也将彼此“内折”进自身,属性总是处于两者之间。于是,在现代性哲学那里孑然二分的对立面——自然与社会、科学与政治、人与非人被重新嵌合在一起。这一点尤其体现在拉图尔的科学人类学考察中。建立于二元论之上的现代科学似乎呈现出一种线性秩序,往往给人以纯粹、理性和独立的印象。但是,受到塞尔的关系论影响,拉图尔重点关注“过程中的科学”,他借助民族志—人种学的方法论,倡导深入实验室内部,作为“局外人”和“旁观者”,真正的事实建构实际上是一种混乱的磋商活动。研究者要面对的是众多拟客体,研究过程涉及大量人与非人的合作。然而,现代科学似乎直接跳过了这一转译过程,关闭了科研过程的“黑箱”,只呈现出作为结论和成果的科学。自然变得与社会毫无干系,社会变得与自然毫无关联,换言之,拟客体被抛弃,取而代之的是纯化的主动主体与被动客体,而这并非真实的科学。借用塞尔的拟客体,拉图尔的理论拒斥了现代科学的二分法,将行动者重新纳入动态综合的网络,描述事实建构的真实过程,展示了科学、技术与社会等异质拟客体关联互动的原貌,从而能够在“技性科学”流行的当下有效地应对风险社 会。

(四) 人类世

无论是塞尔还是拉图尔,他们所注重关联性的非现代哲学发展至今,都上升到全球现实的视野,开始思考人与非人、自然与社会、科学与政治的关系等问题。非现代哲学中的“盖亚”(Gaia)引出“人类世”(Anthropocene)等概念。从字面上来看,“人类世”一词容易被理解成具有人类中心主义色彩的概念,但恰恰相反,这一概念强调一种关系主义的视角,即将人与非人关联起来考虑。传统史学和现代性哲学似乎只关注人类在地球上活动的有限时间。随着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人类的信心倍增,“人类中心主义”明确地认为,除人以外的其他生物存在的意义是使人类的舒适最大化。然而,这样的理论使我们与自己赖以生存的“物质世界”相分离。现在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塞尔称之为“社会契约”:在人与人之间签订,目的却在于占有、征服和统治自然。他指出“地球是用力、纽带和相互作用的方式向我们说话的,这足以让我们签订契约”,主张以人与自然共同在场且共生互惠的“自然契约”(natural contract)取代“社会契约”。新型的“自然契约”超越了人类中心论,延伸到了“物的世界”,将对象扩大化为包括整个生命的生物群落,水(water)、空气(air)、火(fire)、土壤(earth)、生物(life)组成的WAFEL与人一道共同“参加议会”,讨论地球这个相互依存、相互关联的有机整体面临的诸多问题。“人是目的”的观念已然招致很多恶果,如恩格斯所告诫的那样,“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会对我们进行报复”。塞尔指出,只有依照“自然契约”,将人类视为地球的“租户”而非“主人”,签订一份“租赁合同”,警醒人类自己不要忘记自己寄生虫的身份,保持谦卑和节制,人类才能以和平而非战争的方式度过“人类 世”。

塞尔将人与自然一同视为人类世中的拟客体,这一思路极大启发了拉图尔。无论是《自然的政治》 ()还是《面对盖亚》 (),塞尔的“自然契约”为拉图尔的生态政治学提供了重要的灵感来源。在拉图尔那里,“人类世”被视为最好的选择,对这一概念的使用实则其早期“物的议会”工作的延续,而“物的议会”正是受塞尔自然契约影响的最直接产物。拉图尔和塞尔都将“物”(thing)从词源学追溯至古老的会议和集会,受塞尔拟客体概念的启发,拉图尔将非现代哲学投射于现实,摈弃现代人信奉的自然与社会、科学与政治截然二分的宪法,发明了一部相互依赖而非彼此对立的宪法(也即塞尔语境中的自然契约)——赋予非人行动者以发言权,人与非人组成物的议会集体解决问题。以全球气候变暖的治理为例,拉图尔指出,目前人类面临的是关联交杂的非现代性困境,南极洲的臭氧层空洞、研究高层大气的化学家、孟山都首席执行官、含氟氯碳化物、主要工业国家政府首脑、气象学家、实业家、第三世界国家和生态学者等共同参与议会进行磋商谈判,看似不可通约的人与非人、自然与社会、科学与政治被以各种方式串联起来,即便是现代人引以为傲的经过净化提纯的科学技术也不可避免地具有了内在的政治性。实际上,我们从未现代过。我们必须将科学视为开放的、持续的、集体的和不确定的探究过程,将之融入政治民主,凭借非现代的关联性思路,才能去应对和解决诸多现实问题。“人类世”的概念就是这一思路的集中体现。在拉图尔看来,人类世中的人与物既不构成单纯的自然,也不构成单纯的社会,而是构成混杂互动的异质集体。命运与共、不可分割,既避免了“自然化”(naturalization)的倾向,又避免了“社会化”(socialization)的危险,表现出一种典型的后人本主义,人与非人两股力量得以杂合共舞。借助人类世的概念,拉图尔指出,不能再将地球视为外在的、无关的、大写的“G”(Gaia)的形象,忽视对其的建造和维护,同时,要始终提倡人与自然双向建构,因为人在塑造自然的同时也被自然塑造了。人与自然二者之间“有一条莫比乌斯带:你永远分不清正面和反面,无论你是在内部还是在外部,是人类还是非人类”,就像地表的岩石已经部分由熔岩构成、部分由新物质塑料构成一样,人与自然之间的界线已无法清晰划定。为了建立一种与这个新世界相容的哲学,去“理解和引导”而非“模仿和辩护”是塞尔和拉图尔的共同诉求。在生态危机已经成为一种全球性的客观性危机的普遍背景下,人类应将关注点从“事实的问题”(matters of fact)转移到“关切的问题”(matters of concern),综合考虑自然与社会、科学与政治,建立物的议会,走进拟客体乃至宇宙的政治,将人类命运视为一个共同体,致力于实现人与自然的共生、共存、共 演。

尽管受塞尔的影响很大,但拉图尔还是对赛尔提出了批评。他认为,塞尔的哲学过于非现代,这种哲学思想不仅赋予非人以发言权,而且希望“让世界最初的混乱说话”。拉图尔指出,如果不阐明复杂多样的拟客体之间的关联,“我们将继续被是一种被非人包围的野蛮人——在‘盖亚’面前,我们将继续没有发言权”。也有学者指出,虽然拉图尔认真考虑了环境风险,但与塞尔相比,拉图尔的应对方案太温和,缺乏解决当下问题的迫切性;而且拉图尔的理论仅仅描绘了行动者网络所无法兼顾的语境,缺乏内在规范性。

四、结语

罗蒂曾指出,“拉图尔已经取代库恩,成为科学崇拜者们的眼中钉(bête noire)。”换言之,拉图尔这种综合科学与政治的非现代哲学出色地克服了传统的二元论,这离不开塞尔的兼顾自然与社会、人与非人的关系论对他的影响。尽管在一些微观方面二者的观点存在一些差异,但他们在宏观方向上始终一致。拉图尔将塞尔视为坚定的“质疑主客对立观”的代表,关系优先的思路很好地适应了当下人类世与信息社会的发展。网络化的交往方式、去中心化的关联性视角势必成为主流,以往的生产型社会将逐步让位于凭借交流与沟通进行发明和创造的交际型社会。因而,无论是在理论层面,还是在现实层面,米歇尔·塞尔的学术地位都值得被重视,其哲学思想都值得被回 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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