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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康纳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的逻辑演进
——从 “浅绿期” 到 “绿色红化期”

2022-10-31刘晓艺

理论月刊 2022年9期
关键词:奥康纳思潮资本主义

□刘晓艺

(安徽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奥康纳作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领军者,其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产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历经了一系列的发展过程。这种发展轨迹并非单一的、线性的,而是动态演进的。奥康纳最初作为经济学者而闻名,其后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架构下融合了自己前期的理论研究成果,实现了思想的逻辑转向,最终搭建起独具特色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框架。目前,国内学者对奥康纳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的逻辑演进研究鲜有涉及,究其根源,国内关于奥康纳相关思想的中文译本仅有《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研究》和《国家的财政危机》两部专著,其他四部均处于留白状态。基于此,笔者尝试立足于奥康纳的六部专著,一方面将奥康纳前期对资本主义危机理论的研究成果整合进其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的逻辑体系;另一方面将奥康纳整体思维逻辑放置于历史视域之中,通过这种史论双向结合的方式,依据其思想的内容结构、逻辑框架以及价值旨归将奥康纳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在 “浅绿期—红绿融合期—绿色红化期” 的历史逻辑演进中呈现出来,而不仅仅依据表述时间的先后。

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逻辑出场

“浅绿” 和 “深绿” 思潮是西方社会为了应对世界范围内的生态危机所形成的两种类型的生态伦理思潮。这两种生态思潮从抽象的生态价值观出发探讨生态危机的破解路径,在消解理性主义的同时消解着人的主体性,具有强烈的后现代主义倾向。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基于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视角,从历史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历史观的辩证统一出发展开对生态危机的讨论,实现了对这两种思潮的超越和发展。

(一) “浅绿” 与 “深绿” 思潮的争论

“浅绿” 思潮以人类中心主义为表现方式,以自由主义政治哲学为立论基础,强调人是价值判断和道德评判的主体和原点,将人的利益置于自然的利益之上。从生态学意义上,这种思潮主要体现为 “控制自然” 的观念,主张利用先进的科学技术将自然界变为满足人类欲望的工具,最终的目的是维护资产阶级的整体利益。 “深绿” 思潮以生态中心主义为表现方式,以自由主义发展哲学为立论基础,强调自然的内在价值,将自然的利益置于人类利益之上,指出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缺失了自然的内在价值。从生态学意义来看,这种思潮主要体现为 “自然价值论” 和 “自然权利论” ,不仅消解了理性主义,还否定了现代性本身,具有强烈的后现代主义倾向,其最终的目的是 “捍卫中产阶级的自由、权利和既得利益” 。这两种思潮在立论基础和致思理路方面存在不同之处,导致两者在生态本体论、生态价值论维度存在着不同的争论,这些争论贯穿两种思潮发展的始终。

1.生态本体论维度的争论。两种思潮在生态本体论维度的争论,主要围绕生态主客体之间的辩证关系展开。 “浅绿” 思潮奉行主客二分的机械决定论,主张通过科技的进步来达到保护生态环境的目的。尽管这一思潮摒弃了现代西方哲学对主体性的片面消解,以及对现代性理性内核和主体性原则价值的否定,重塑了人的主体性地位,但同时也过分夸大了人的理性及主体性的地位,强调保护生态的目的在于维护人类的整体利益。这种观点着重强调作为利益主体的人的核心地位,必然会忽视人类在生态保护中所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尽管 “浅绿” 思潮在后期为了回应 “深绿” 思潮提出的质疑和批判,将 “基于狭隘的个人利益的近代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修正为基于理性偏好、人类整体利益和长远利益的现代人类中心价值观”,但其背后仍然蕴含着功利主义、极端主义以及乌托邦主义的色彩。 “深绿” 思潮奉行主客体普遍联系的有机论,反对机械决定论,强调 “自然价值论” 和 “自然权力论” 。尽管这一思潮强调理性主义和科学技术是造成生态危机的根源,批判人道主义和本质主义,主张相对主义和神秘主义,但仍然在同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捆绑中陷入本质主义和基础主义的泥沼。这种思潮在后期强烈地批判基于理性主义的技术主义,不可避免地沦为反人道主义思潮,具有鲜明的后现代主义倾向。

2.生态价值论维度的争论。两种思潮在生态价值论维度的争论,主要围绕人与自然的利益关系处理问题展开。 “浅绿” 思潮奉行的是人类中心主义、资本中心主义、技术中心主义价值观,将人的利益置于自然利益之上并将自然界视为满足人类自身欲望的工具,促使人类社会由被动适应自然转变为主动支配自然。这种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实质上是资产阶级价值体系的内在组成部分,其最终的目的是维护资产阶级的利益和统治。而 “‘深绿’思潮奉行的是生态共同体价值观”,将自然的利益置放于人类利益之上,基于生态整体性规律,强调人与自然是一个生态共同体,人类和世界的每一存在物都享有相同的地位,都是自然生态系统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尽管这一思潮批判人类中心主义和技术中心主义价值观,但盲目将经济发展、人类生存同生态保护对立起来,不仅反对科学技术甚至反对经济发展,强调由科学技术和理性主义主导的现代化是资本主义社会一切弊端的来源,实质上是一种绿色资本主义理论,最终的目的还是在资本逻辑的框架内维护资产阶级的利益。

(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超越

尽管 “浅绿” 和 “深绿” 思潮有着种种不同之处,但两者都将人与自然的关系视为完全对立的主体和客体的关系。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在西方工业文明社会的叙事框架和问题域下,超越了 “浅绿” 和 “深绿” 思潮,延续了马克思关于主客体统一的思想,认为人与自然的矛盾是可以通过革新社会制度,修复人与自然关系,树立生态价值观而得到缓解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不是 “与历史唯物主义相背离的后现代主义马克思主义流派,恰恰相反,它既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的新形态,同时又应该被归属于马克思主义阵营中”。

就生态本体论而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不仅不同于主张消解主体性、本质主义、理性主义的后现代主义,同时也区别于主张复归 “自然中心主义” “生态中心主义” “前技术社会” 的 “深绿” 思潮。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主张通过主体的主观能动性来改变社会运行机制和社会制度,实现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解,从而走出生态困境。一方面,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并不悲观地消解理性主义,而是重新确立起科学技术在整个人类文明发展史中的重要价值。它将批判的矛头指向资本逻辑框架下对技术的滥用以及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另一方面,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也不片面地消解主体性, “而是尝试通过改变主体性的外在环境——资本主义制度和资本主义文化模式的途径,达到主客体的和解”,从而在解放主体的同时能实现社会进步。如奥康纳认为,科学技术最初使人类摆脱了自然的暴虐,赋予了人类富裕的生活,但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技术却沦落为加剧劳资矛盾的工具,被赋予了控制劳动的功能。这种资本主义统摄下的技术并没有将人类从 “自然的盲目力量和苦役的强制下解放出来,相反它使自然退化并使人类的命运变得岌岌可危”,成为一种带有压迫、剥削和破坏性质的力量。福斯特则认为,资本主义制度是造成生态危机的罪魁祸首,要破解当前的生态困局就应重新建立起新的道德观,将道德革命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结合起来,通过变革资本主义制度和资本生产方式实现生态社会主义。

就生态认识论而言, “浅绿” 和 “深绿” 思潮无论是将人类的利益置于自然价值与权利之上,还是为了维护自然利益而不惜牺牲人类的价值和权利,其争论的实质还是聚焦在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上。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将人与自然的矛盾提升到人与人的关系层面来研究分析,并不是 “就人与自然的冲突来谈论人与自然的冲突,而是通过人与自然的矛盾来揭露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它认为,人与自然矛盾的根源是人与人的关系所发生的偏差,应从社会制度方面入手,将资本主义制度替换为社会主义制度,只有这样当前社会的生态问题才能得到彻底解决。如高兹就将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起因归结为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在他看来,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无法解决生态问题,因为生态问题的根源就在于由利益驱动的资本主义生产逻辑。资本主义社会的现有结构无法完全释放现代化的潜能,只有摆脱资本主义制度的束缚,才能真正建立起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社会。莱斯提出控制自然与控制人的观念,认为两者密不可分,统归于社会冲突之中。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态危机表面上是控制自然的观念造成的,深层原因则是资本在科学技术的作用下,通过操控虚假需求将对自然的控制转变为对人的控制。这必然使理性主体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将全部的自然(包括人的自然)作为 “满足人的不可满足欲望的材料加以理解和占有”,久而久之,这种观念将会成为个体的无意识的自觉,对生态环境造成的破坏是不可估量的。为此,他强调要解决生态危机首先需要变革社会制度,构建 “较易于生存的社会” 并通过伦理和科技的双重进步来制约欲望的非理性和破坏性,实现从控制自然的欲望向尊重自然的观念的转变。

就生态价值论而言, “浅绿” 和 “深绿” 思潮的人类中心主义和生态中心主义价值观均从抽象的生态价值观维度出发对生态危机的现实路径进行探讨,割裂了历史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历史观的辩证统一。它们仅诉诸主体的道德自觉和价值感来寻求生态危机的破解之道,混淆了人与自然之间的本质联系,忽视了生态危机背后的制度关联性问题,注定无法冲破资本主义制度体系的藩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对绿色运动的认识以及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超越了 “浅绿” 和 “深绿” 思潮停留于在资本主义制度框架下的叙述逻辑,转而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行批判。它并未止步于对社会制度的认识论内部的概念辨析,而是立足社会现实,在实践维度上探讨解决生态危机的政治、经济、文化性等举措,使其所构建的生态社会主义成为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空间的新场域,并在此基础上尝试构筑新的生态时空结构和叙事方式。如佩珀认为资本主义制度是造成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根源,并从社会制度层面分析了政治对生态的决定性作用。在他看来,造成人与自然之间矛盾的关键是主体背后的社会制度和生产方式,而非某个个体。这是因为,资本主义制度框架下的生产逻辑的最终目的是最大限度追求剩余价值。在这一目标的支配下,一方面,在生产领域中资本家为了降低生产成本,不断加大对劳动力和自然资源的剥削力度,这必然会造成自然资源的枯竭;另一方面,在消费领域中资本家为了获取高额利润,不惜采取一切手段促进消费以扩大生产,这不可避免会导致生态环境的破坏。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继承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思维方式,由此实现了对 “浅绿” 和 “深绿” 思潮的更替和超越。它通过对社会制度更替的反思,跳出了单纯的技术主义和抽象的德治主义的理论窠臼,试图破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导致的困局,将生态问题回溯至人与自然关系、人与人关系的维度,进而实现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和解。

二、奥康纳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的逻辑演进

奥康纳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完善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整体逻辑架构,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谱系中具有重要的地位。要想理清奥康纳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的逻辑演进,我们不仅要将其置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纵向逻辑演进中加以审视,也要回到马克思、恩格斯等经典作家的思想中,对其理论倾向进行还原: “人的存在是有机生命所经历的前一个过程的结果……人,作为人类历史的经常前提,也是人类历史的经常的产物和结果,而人只有作为自己本身的产物和结果才能成为前提。”因此,要在前提和结果的辩证关系中思考奥康纳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渊源和时代境遇,并历史地、具体地审视其理论。这种审视不是单向的,而是要将奥康纳整体思维逻辑的构建置于历史视野下,运用史论相结合的方法进行双向分析,对其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 “浅绿期—红绿交融期—绿色红化期” 的内容逻辑演进规律进行揭示,而非仅仅依据论述时间的先后加以陈说。

(一) “浅绿期” :资本主义危机论的揭示

奥康纳在研究前期是作为经济学家而闻名的,在这一时期,他将关注的重点集中在对资本主义危机论的研究。他通过对古巴社会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对国家财政危机的探究,对资本主义 “总体化” 危机理论的揭示,试图构建根植于晚期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和政治事实的经济增长理论,以缓解国家政策与资本积累之间的矛盾。这一时期的理论成果尽管在深层维度上指向的是垄断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主义的制度危机,但仍然具有鲜明的人类中心主义倾向。其实质是将人视作经济利益主体,以此彰显经济理性,但最终目的是借助国家政策调整捍卫资产阶级利益。

1.对国家财政危机的揭示。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奥康纳作为当时美国公共财政研究中心主任卡尔·舒普的助手接触到了美国著名经济学家保罗·巴兰和保罗·斯威齐共同出版的《垄断资本》一书,并在此书中发现了难以掩盖的问题。于是,他在《新左派评论》上发表了题为《垄断资本》的文章,强调巴兰和斯威齐用 “经济剩余” 理论篡改了马克思的 “剩余价值” 理论, “只关注到了国家在经济生活中的作用,在分析国家支出时忽视了国家的生产性作用”。随后,他通过对古巴社会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的研究,批判了 “叛变论” 和 “阴谋论” 的观点,对当时流行的 “革命反映论” 提出了修正,并于1970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专著《古巴社会主义的起源》。此后,他在1974年出版了《企业和国家》的论文集,揭示了帝国主义的实质并对当代帝国主义的特征加以论述,强调要用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来分析当代国家资本主义。20世纪60年代,奥康纳在接触克劳斯·奥菲关于资本主义国家福利矛盾的研究后,开启了对国家财政危机理论的探究,于1973年正式出版了《国家的财政危机》。阿格尔认为,此书与哈贝马斯的《合法性危机》堪称新马克思主义国家学说中最重要的两部著作。奥康纳在《国家的财政危机》中以财政学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为基点,立足于美国战后资本主义发展的社会现实,论述了美国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财政危机。他认为,国家财政危机是美国等资本主义国家经济危机的新的表现形式,其实质是垄断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主义的制度性危机,强调社会主义是解决资本主义矛盾的唯一途径。他预设了关于国家财政危机的两个基本的理论前提:其一,国家的职能可以划分为两大职能,即 “经济积累性职能” 和 “政治合法性职能” ,这两大职能既相辅相成又互相矛盾。一方面,资本主义国家为了实现经济发展,给资本积累不断创造条件,会牺牲其他阶级的利益。这不可避免地会削弱民众的支持与信任,进而使国家失去政治合法性。另一方面,资本主义国家为了缓解双方的矛盾,只能通过重新分配财政支出来协调各阶级之间的政治冲突。其二, “财政危机只能按照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基本范畴来理解”。在国家财政支出中,与国家两大职能对应的是 “社会资本” 和 “社会支出” 。其中, “社会资本” 又可被分为 “社会投资” 和 “社会消费” ,两者分别对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的 “不变资本” 和 “可变资本” 。他强调,国家的财政收入来源于对剩余价值的吸收,政府通过再分配将总的剩余价值的一部分用于再生产(马克思的生产资料概念),另一部分用于消费(马克思的消费资料概念)。而在垄断资本主义的条件下,生产关系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激化了社会资本与社会支出之间的矛盾。一方面,国家的社会性投资为垄断资本提供了政策支持,促使垄断资本不断扩大垄断性生产;另一方面,政府为了实现国家政治的合法性,会通过不断增加社会消费的财政支出弱化垄断资本的消极后果,这必然使国家财政支出呈直线式增长。这一矛盾会引发国家的财政支出与财政收入增长之间不平衡,形成入不敷出的结构性缺口,进而造成严重的国家财政危机。这一问题的根源是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即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与社会化生产之间的矛盾, “只要资本主义制度不变,危机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决”。此时,他试图将生产条件政治化,通过 “国家内部和针对国家” 的斗争来推行国家官僚政治民主化,构建一种根植于资本主义社会晚期基本经济和政治现实的经济增长理论,以此阐明私人部门与国家部门以及私人支出与国家财政支出之间的关系。由此可见,奥康纳虽然在理论上主张通过实现社会主义来解决国家财政危机,但在具体措施上还是试图通过国家政策的调整来缓解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和危机。不可否认的是,奥康纳此时对国家财政危机的分析已经开始涉及资本主义社会矛盾理论。他有意识地对资本主义的制度性危机作出现实性的解释,为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理论提供了一种具体的逻辑分析框架。

2.对资本主义总体化危机的揭示。在新自由主义导致资本主义黄金时代的终结以及资本重新对劳动力进行控制的时代条件下,奥康纳将研究的重点转向了资本主义再生产的条件问题,并于1984年和1987年先后发表了《积累的危机》和《危机的意义》两部著作。他通过对 “积累的危机” 和 “危机的积累” 的概述构建了资本主义总体化危机的整体框架,并对资本主义社会危机作出了总体性判断。他将对个人主义的分析纳入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中,揭示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虚假性及其同现实生活的矛盾性,强调了资本主义危机是一种积累性危机。他通过分析 “个人主义” ,论证了现代资本主义所面临的 “生产不足” 危机,形成了涉及经济学、社会学等多学科的关于资本主义危机的总体化理论。首先,奥康纳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各个部分相互渗透交叉的有机整体。他通过阐述资本主义社会内部各要素同资本主义发展和危机之间的关系,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外在联系和内在分裂的倾向。其次,奥康纳认为资本主义危机具有积累性特征。资本积累导致经济危机,同时经济危机又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不断积累, “资本主义危机是存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矛盾中的,只要这种矛盾的生产方式不变,危机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决”。在后期思想发展中,他将阶级斗争与资本主义积累相结合,以现代工人阶级的斗争为基点,从经济学角度强调资本主义国家存在着生产不足的危机,主要表现为生产的剩余价值不足和生产的剩余价值生产性利用不足,并指出要解决生产不足的危机就应在成熟的价值规律中反对规律的工人斗争。最后,他将对个人主义价值观的分析纳入资本主义危机理论中。他以个人主义为切入点,强调个人主义价值观在美国早期的发展中对促进经济增长、稳固社会秩序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但在后期的实际发展中逐渐阻碍了资本主义社会在经济和政治方面的统治及发展。这是因为在资本主义工业发展的早期阶段,占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为了占有更多的市场份额,将小生产者变为雇佣劳动者,为资本的前期积累创造了有利的条件。而在资本主义工业发展的垄断阶段,伴随着大规模工业资本主义的形成,文化上的意识形态领域逐渐与经济发展相适应,个人主义价值观开始与资本主义大企业的意识形态相融合。个人主义开始具有欺骗性,并逐渐演变为资本主义用于巩固自身利益的意识形态工具,进而影响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和谐及发展。

(二) “红绿交融期” :资本主义批判的生态转向

在世界性的生态危机日渐凸显、西方绿色运动兴起的时代语境之下,奥康纳开始将研究视角转向生态学。他在总结、运用以往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延续并发展了前期的资本主义危机理论,从生态学视角开启了对历史唯物主义的 “重构” ,从以人类利益为中心的 “浅绿期” 步入了以资本主义批判的生态转向为标志的 “红绿交融期” ,并于1998年出版了《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一书。在这一阶段,奥康纳试图破解具有强烈后现代主义倾向的人类中心主义困境,将缓解生态难题的手段引向现代主义的正确道路中,在强调理性主体性的基础上,批驳资本逻辑所带来的生态危机,或者说人与自然之间的充满矛盾的现实性困境。他认为,资本生产是以无限制的扩张为目的的,资本主义不仅存在着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即资本主义 “第一重矛盾” ,还存在着生产力、生产关系与生产条件之间的矛盾,即资本主义 “第二重矛盾” 。在资本主义双重矛盾的推动下,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经济合理性与生态合理性之间的平衡会被打破,同时以无限制增殖为目的的资本的反生态本质也被暴露出来了。

1.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自然和文化维度的重构。奥康纳多次肯定马克思思想并以之为自身的理论基石,但在历史唯物主义层面,他认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虽然触碰到了资本主义的反生态实质,潜藏着一种生态学社会主义的理论视域,但仍然存在着生态学的理论空场,这导致自然界最本真的自主运作性被遗忘在理论边缘。为此,奥康纳指出,现阶段生态科学和各种生态性斗争的出现都已经说明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内涵需要进行新的革新和发展,这就需要构建一种致力于将文化和自然主题同物质生产范畴融合在一起的方法论模式。他借鉴了理查德·利沃汀和理查德·利维斯关于自然系统中向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核心推进的是 “弱决定力量” 的观点,提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具有自然和文化双重维度,构建了一种自然、文化、社会劳动三位一体的历史观。他强调,不仅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具有自然和文化因素,作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中介的协作劳动也受自然和文化因素的制约和影响。

2.资本主义双重矛盾和双重危机理论。奥康纳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不仅存在马克思所论述的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资本主义的 “第一重矛盾” ),还存在着生产力、生产关系以及生产条件三者之间的矛盾(资本主义的 “第二重矛盾” )。在双重矛盾的作用下,资本主义社会伴生出双重危机,即经济危机和生态危机。在这里,奥康纳超越了阿格尔等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家试图用生态危机取代经济危机的做法,重新强调马克思的经济危机理论的有效性,重塑了马克思经济危机的价值。但在实际的论述过程中,他依然遵循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将生态危机放置在主导地位的整体思路。他强调,资本主义的 “第一重矛盾” 内生于资本主义制度,是关于生产过剩的危机,主要表现为价值和剩余价值的生产与实现之中的矛盾。他认为,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忽视了自然生产条件的破坏最终会以经济危机的形式展现出来。换言之,奥康纳认为马克思没有意识到资本主义的矛盾会带来一种在危机以及社会转型问题方面的生态学理论。这种生态学理论正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所论述的生态危机理论,而造成这一危机的关键则是资本主义的 “第二重矛盾” ,主要表现为 “资本的自我扩张和自然界的自身有限性之间的总体性矛盾”。他在对资本主义 “第二重矛盾” 的分析中试图通过对生产力社会化形式的多样性调整来促使生产关系的社会化同样呈现出多样性特质,并从政治和意识形态的角度探究经济危机和生态危机之间的辩证关系。

(三) “绿色红化期” :生态社会主义的构建

生态社会主义肇始于20世纪中期的西德,在西方绿色生态运动的影响下,得以广泛传播并具有鲜明的乌托邦色彩。在后期发展中,生态社会主义作为一种生态价值观而存在,它以工人阶级的利益为立足点,成为一种用绿色思潮重建社会主义的红色理论。阿格尔和莱斯等人虽然创立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这一流派,但对于如何通过构建生态社会主义来破解当前的生态难题并没有进行详细论述,仅将理论关注点集中在现存资本主义制度的改良方面。奥康纳受这一内容的影响并基于前期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重构和对资本主义展开生态批判的理论逻辑,将对资本主义的生态批判与生态社会主义运动相结合,试图以此来破解资本主义社会内在的双重矛盾和双重危机。在这一时期,奥康纳将研究重点集中在生态政治哲学层面,从制度属性揭示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国家生态危机的本质区别,并探究了生态学与社会主义结合的具体路径。这标志着奥康纳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由对资本主义进行生态批判的 “红绿交融期” 转向了生态社会主义构建的 “绿色红化期” ,同时这也成为奥康纳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理论终局。在东欧剧变、苏联解体后,部分西方学者对社会主义制度质疑。在此背景下,奥康纳强调,社会主义不能被舍弃。他以此前对西方生态危机制度性根源问题的研究为基础,整合了西方其他绿色生态思潮的理论主张,通过对比分析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一致性和异质性,构建了以社会结构变革为主要内容的生态社会主义思想。

首先,他对比分析了两类社会体系下生态危机的异同。他没有回避社会主义国家的生态问题,反而对过往传统社会主义实践进行生态学分析,认为社会主义国家和资本主义国家由于其所属的制度体系不同,具有的生态问题也存在差异。具体而言,在制度属性层面,资本主义生产的目的是不断满足资本增殖的需要,强调对社会产品的 “量” 的追求。社会主义生产的目的是满足人民的生存发展需要,强调使用价值,注重社会产品的 “质” 的平等,并将充分就业和工作保障视为一项基本任务,这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企业外化成本和污染环境的动机,减少了环境破坏现象。在结构属性层面,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国家的生态危机具有相似性。这是因为社会主义国家在建国初期大都历经了粗放式发展时期,为实现工业化的发展目标,往往不加分辨全盘接受西方国家的技术体系,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对环境的破坏。其次,他论证了生态学与社会主义结合的可行性。一方面,他认为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为社会主义和生态学的结合创造了条件。资本积累所造成的经济危机和生态危机,不仅加速了人与自然的失衡,还加剧了社会正义的失范,带来严重的社会危机。他强调,只有将社会主义与生态学结成联盟,构建一种既区别于传统社会主义又超越资本主义的生态社会主义新模式,才能最终为生态危机的解决提供可能性。另一方面,他认为生态学与社会主义互为前提。生态学为社会主义提供地方性特色和生态交互性,使社会生产力得以凸显出来;社会主义为生态学提供民主技术,使生产的社会关系更为明晰。最后,他探究了生态社会主义的具体措施。他倡导从对定量斗争的关注转向对定性斗争的关注,从对 “分配性” 正义的追求转向对 “生产性” 正义的追求,主张交换价值从属于使用价值,抽象劳动从属于具体劳动。他坚持 “保护第一” 的原则,重新定义了生产主义,主张按照需求而非利益组织生产,实现利润导向型生产向需求导向型生产转变,既要进行全球性思考和地方性行动,又要进行地方性思考和全球性行动。尽管奥康纳强调他的生态社会主义理论并不是一种抽象的乌托邦思想,而是突破了未来主义的理论窠臼,但在具体阐释中他却将解决路径寄希望于资本主义国家和政府的政策的调整。不管是他所提出的新社会运动还是新经济和生态途径,最终目标都是使资本主义国家的反应更为灵敏,更富有责任心,这实质是一种自然资本主义理论,具有明显的政治色彩。

三、对奥康纳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争论与评析

从整个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谱系的角度看,奥康纳以经济学为切入点,弥补了莱斯和阿格尔试图用生态危机取代经济危机,进而夸大生态危机在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危机中地位的理论缺陷。他基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理论,对资本主义的社会危机展开全面的经济学层面的批判。虽然他有意识地将经济危机和生态危机并称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两大主要危机,但他在实际的具体论述中仍然延续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将生态危机作为论述重点的叙述风格。目前学界对奥康纳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仍然存在争议,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生态意蕴的争论。奥康纳作为一名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家,通过论证传统历史唯物主义存在的生态理论空场,并根据自身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重新赋予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以自然和文化维度的观照。而问题在于,历史唯物主义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逻辑起点,而奥康纳对历史唯物主义生态意蕴进行否定,其思想是否还具备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立论基础。他否定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自然和文化因素,试图找寻一种能够将历史唯物主义的物质生产范畴与文化和自然主题融合在一起的方法论模式,这是否背离了传统的历史唯物主义叙事逻辑(自然观和历史观的辩证统一)。作为奥康纳阵营对立者的福斯特和伯克特就曾针锋相对地指出,马克思的经典中蕴含着丰富的生态学思想, “马克思的世界观是一种深刻的、真正系统的生态世界观,而且这种生态观是来源于他的唯物主义的”。他们强调,奥康纳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生态空场的批判源于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与机械唯物主义区别的混淆。他们指出,马克思将劳动实践视为人与自然之间的中介,并在此基础上通过人与自然的物质变换揭露了资本主义制度与生态可持续性发展之间的矛盾,在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历史观,以及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中揭示了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制度性根源,充分彰显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意蕴。

其二,关于资本主义双重矛盾的争论。奥康纳超越了阿格尔等其他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所指明的经济危机以及资本主义社会可能产生的经济危机的盲目否定,重新恢复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危机理论对资本主义批判的合理性。他将生态危机和经济危机视为资本主义社会共有的两种危机,同时强调资本主义社会还存在着双重矛盾,即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以及生产力、生产关系与生产条件之间的矛盾。两种危机和两类矛盾决定了资本的实质是反生态的,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可持续性发展是不存在的。问题在于,奥康纳提出的资本主义双重矛盾是否有重合的地方,其所提出的资本主义双重危机是否为并列关系。针对奥康纳的双重矛盾和双重危机理论,维克多·托莱多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认为,奥康纳的第二重矛盾如被视为一种可供未来研究加以检验的工作假设可能有用,但作为一种理论假设则无用。在托莱多看来,奥康纳倡导用一种新的视角审视马克思的文本,并强调生态危机并不仅是某一种经济矛盾的结果,而是技术、人口以及意识形态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所面临的生态危机与其说是对经济理性的挑战,倒不如说是对一种‘生活方式’的挑战”。奥康纳虽然将马克思资本主义基本矛盾视为第一重矛盾,但认为马克思没有将生态破坏置于资本积累和社会经济转型的核心位置。奥康纳通过划分三种不同的生产条件——个人条件、外在性的条件、一般性的条件,构建了资本主义 “第二重矛盾” 理论。他将国家和政府视为资本和生产条件的中介,强调资本主义 “第二重矛盾” 首先是政治和意识形态问题,其次才是经济和生态问题,试图通过调整资本主义国家的政策来缓解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这就将资本主义生产条件政治化,使资本主义 “第二重矛盾” 所包含的经济危机和生态危机被置换为政治或政策危机。如此一来,资本主义社会的危机和矛盾能否化解就取决于资本主义国家和政府能否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为资本提供一定量的生产原料、技术型劳动和空间设施。这种看法脱离了资本主义制度本身空谈生产条件,始终无法揭示资本主义生态危机和经济危机的实质。还有部分学者对奥康纳的双重矛盾和双重危机理论持赞同态度,其中安德里阿娜·弗拉丘认为,资产阶级自然主义、新马尔萨斯论、浪漫的深层生态论以及联合国的统一世界主义等都无法提出应对生态危机的有效措施,只有奥康纳所论述的超越资本主义的方案才是可期待的。

在笔者看来,这些围绕奥康纳思想展开的争论都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有些观点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局限性。一方面,在对历史唯物主义生态维度的构建方面,奥康纳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关注局限在所谓的文化和自然的理论空场之中,并将协作模式视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技术性要素,这就脱离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决定性维度。而自然和文化维度的不确定性必然会导致其理论内涵中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概念的不确定性。从这一意义上讲,奥康纳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自然和文化维度的 “修正” ,以及在协作模式方面自然观和历史观的对立具有明显的局限性。而福斯特和伯克特强调要深入挖掘马克思经典文本著作中所蕴含的生态学思想,探讨以实践为基础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交换,使人们的视野重新回到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哲学。相对于奥康纳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重构,他们更倾向于用马克思的理论视角来审视当代的生态危机,更贴合马克思本人的生态学思想。另一方面,在资本主义 “双重矛盾” 理论方面,奥康纳所界定的生产条件仍是资本逻辑框架内的资本主义生产条件。尽管他尝试在马克思论述的生产的物质条件基础上重新定义三种生产条件,但这无疑会使生产条件无法覆盖资本主义社会的全部要素,引发人与自然的矛盾,具体表现为:当对生产条件进行社会、自然的生态调节或者生态政治学调节时,人们会忽略外部自然的整体性。在关于生产条件构成要素的论述中,奥康纳并未将自然视为全部生命和社会历史的前提,而仅仅视其为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发展的前提。因此,他以此生产条件概念为基础所构建的资本主义 “双重矛盾” 理论淡化了资本对环境的负面影响以及生态危机的破坏性。在其后期化解资本主义 “双重矛盾” 的初步构想中,奥康纳所预设的理论前提竟然是在资本主义的前提下实现生态社会主义的生产性正义。他一改前期将生态学与社会主义的结合视为化解资本主义 “双重矛盾” 和 “双重危机” 的 “唯一选择” 的绝对性表述,而是采用一种比较温和的语句将其修改为一种 “重要的选择” ,其最终目的是为资本主义作辩护。

综上所述,奥康纳在构建其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的过程中,融合了前期对资本主义危机理论的研究成果,从经济学视角开启了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创新性地提出了资本主义 “双重矛盾” 理论及与之相对应的 “双重危机” 理论,论证了资本主义社会生态的不可持续性,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生态危机的实质,提倡以生态学与社会主义相结合的生态社会主义来摆脱当前生态危机的困境,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同时,由于奥康纳所处的时代背景和资本主义社会现实条件的制约,其理论不可避免地存在局限和不足。因此,我们在评价奥康纳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时要将其置于马克思主义理论宏观语境和理论研究的框架之下,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加以辨别,并在历史和理论的结合中,将奥康纳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的逻辑演进历程完整呈现出来,形成对奥康纳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全面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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