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丝》中的空间转换
2022-10-30陈雪儿
陈雪儿
托马斯·哈代在《德伯家的苔丝》中描写了英国在工业革命影响下渐变的宗法制乡村生活,传统农业被工业所取代,传统乡村被工业机器、资产阶级和现代文明吞噬。哈代将人物命运与地域空间相结合,五个地理空间布蕾谷、纯瑞脊、芙仑谷、棱窟槐、沙埠都有着独自的空间属性,空间中生活的人都隐含着独特的文化特质。在哈代笔下,苔丝被迫走向城市的这一路,表达了乡村注定被现代工业革命侵吞的社会现实。
一、哈代小说中的空间书写
20世纪70年代,列斐伏尔在其空间生产理论中论述了三位一体的空间概念,分别为空间实践、空间的表征与表征的空间,其中文学归属于最后的部分。哈代将人物命运与地域空间相结合,关注工业机器进入乡村空间后,异阶层、异空间人物关系在面临相同的社会结构变化时,如何在表征的空间中互建联系。18世纪60年代英国发起技术革命,一方面在海外扩张殖民范围,另一方面作为率先工业革命的国家,机器工业代替了手工业,乡村最先受到工业文明的冲击。现代城市作为工业革命的伴生现象,使得大量的乡村人口涌入城市。哈代在英国的多赛特郡出生,他熟悉乡村空间的生活,“威塞克斯”是他以家乡的自然环境和风俗人情为原型创造出的“一片似真似幻的”的文学区域,作者笔下的自然类属于自身情感映射的、人为化的自然。雷蒙·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中指出,英国文学中乡土叙事的基本模式是从城市的视角将乡村生活田园牧歌化。换言之,对乡村空间牧歌化的投射,是对农业劳动者阶层悲惨生活的掩饰。在苔丝送货的途中,因为邮车的尖头车猿插入了“王子”的胸膛,导致苔丝一家失去了唯一的送货工具,也失去了“为全家挣面包的朋友” 。王子的死亡成为苔丝流转到各个空间的引火索,从此便流转于布蕾谷、纯瑞脊、芙仑谷、棱窟槐、沙埠五个地理空间。关注苔丝在各个地理空间中的交往流动,可以看到哈代建立了人物命运与空间之间的关联。
二、传统观念与现代文明的矛盾:布蕾谷与芙仑谷
苔丝从小成长的马勒村坐落在封闭、美丽、纯净的布蕾谷乡村空间中。“绵延起伏的丘陵之中,峰峦怀抱,与世隔绝”,“(这里)麝香草馨香弥漫 ”,不曾有过“旅游者和风景画家的足迹” ,也没有被工业城市侵染。哈代不仅大篇幅地描绘了乡村自然风景,还描绘了持续几百年的五朔节庆典活动。五朔节是英国旧日的民间节日,村民用游行与跳舞的方式祭祀谷物神、农业的收获以及春天的到来。旧日习俗在布蕾谷空间中得以延续,“当年的浓荫下存在过的风俗依然存在,只是经过了变化和修饰”,苔丝在哈代描绘的民俗舞会中登场。苔丝不仅有着如布蕾谷般的美丽外表,她“俊美可爱”,“不时闪现着儿童时代的特征”,还有由乡村空间熏陶出来的纯洁品性。但是,由于苔丝从小成长在布蕾谷乡村中,使得她无法与空间内的宗法习俗与道德观念剥离,“对于她,布蕾谷就是世界”。因此,乡村空间赋予苔丝的传统观念与即将面对的新生现代文明之间的矛盾成为苔丝多舛命运的缘由。
哈代在作品中将“纯洁”“美丽”的苔丝与“封闭”“传统”的乡村空间联系在一起,视其为乡村空间的化身,并展现乡村空间中蕴含的宗法习俗与道德观念对她的制约。在经历亚雷的侵犯、未婚怀孕以及生子丧子后,苔丝“已经不能毫无内疚跟任何人结婚了”,她“发下誓愿,要拒绝一切诱惑,绝不结婚”。 这体现出苔丝从布蕾谷流转到芙仑谷空间,自始至终都背着失贞的事实,将自己视为违背“不可奸淫”戒律的罪人。因此,苔丝怀着忏悔的心情几番推脱安玑的求婚与婚期的选定,“就从她们(奶场女工)当中选一个,不要想到娶我” “我不能结婚,我只想爱你”。 但以上拒绝的说辞并不意味着苔丝不想与安玑结合。从对安玑的评价上看,苔丝认为“(我)不够好,我不配”,“在她眼里他(安玑)犹如天神”,这表明她希望安玑能够守护自己;从二人的相处上看,哈代将苔丝与安玑的相吻形容为“热情激荡的妇女吻着她销魂蚀魄地爱着的男人时嘴唇的味道”。但是,不贞的事实与“不可奸淫”的道德枷锁一直折磨着苔丝的内心,化身成面对过去与逃避现实两股不可调和的力量,最终令她在新婚夜向安玑坦白隐情,将自己推向被抛弃的后果。
“空间也注定会将它随身携带的价值强行赋予每一个被该空间框架、被该空间挟持的人。” 在芙仑谷空间中,这里减少了布蕾谷的闭塞特性,转变为兼容着现代文明和乡村传统的空间。苔丝重整旗鼓来到芙仑谷。“每一阵清风都是一片欢欣的笑语,每一声鸟鸣都似乎蕴藏了一片欢乐”,自然优美的环境令苔丝对这里的事物感到亲切。牧场主克理克相信现代科学,当牛奶出现怪味时,会下令“那片草场要彻底检查一遍”“搜索得很仔细,发现了十多株蒜苗” 后铲除。然而极大部分村民依旧存在迷信观念,当看到牛奶产量有所下降时,理所应当地将“今天这几头牛出的奶不如平常……那是因为咱们这儿今儿来了新人” 联系在一起。在现代文明与传统观念兼容的芙仑谷中,哈代为安玑赋予了现代文明的意识。安玑主动加入农业和畜牧业行列,学习各种农业生产技术,想通过农业达到“到美国或澳大利亚去成为亚伯拉罕,像帝王一样统帅着他的羊群牛群”的目的,因此安玑回归乡村空间的部分缘由是基于对英国殖民城市的想象。而且他在实际行动上也极力摆脱中产阶级家庭的规范,例如否定“把读高等学府当作通向教会工作的踏脚石的观点”,不想“利用宗教职业的高蹈虚浮追求世俗的成就”;“越来越瞧不起等级、财富等物质差别”,对传统道德观念抱有质疑;放弃与家境殷实的神学博士的女儿成婚,迎娶心爱的、但非门当户对的苔丝,追求自由与平等,以上可以证明安玑具备现代文明的进步特质。
然而另一方面,乡村空间中留存的宗法道德以及牧师家庭的教育使得他同样没有跳出宗法道德的藩篱。对待心爱的苔丝,安玑在结婚前没有提前考察她的过去,而是一味地给她冠以“大自然的女儿”等表达纯洁之意的头衔,并认为苔丝会收割粮食、会饲养牲口、会照顾牧畜,有利于辅助他将来的事业,“既然在殖民地有一万英亩牧场要照顾……讨个上流社会的漂亮小姐有什么用,讨个干庄稼活的老婆明智一些”。但是当得知苔丝并非贞洁之身时,安玑对苔丝贬以“不懂事的农村妇女”“贵族家庭没落的后代”,并认为“这种情况谈不上原谅不原谅……障眼法怎么谈得上原谅”,抛下苔丝只身前往巴西。这显然是以“贞”作为判定女性道德的标准。这说明了安玑虽然追求进步思想,但是仍旧没有冲破传统道德枷锁。在此之前,苔丝母亲琼恩曾写信嘱咐她对自己失身的事实保持缄默,但是苔丝却在是否告诉安玑的选择中选择了前者,这是苔丝遵从诚实本性的体现。观之安玑对苔丝想象的破灭,暗喻出在新旧传统的冲突中,人们尚未完成思想转型,旧有宗法道德对人们思想的影响高于正在成长期的现代文明。哈代通过表征空间的形式,表现出追求进步却还尚未成熟的现代文明在旧有宗法道德面前的无力。
三、工业资本与乡村空间的冲突:纯瑞脊与棱窟槐
小说中首先展现工业资本入侵的空间便是纯瑞脊,哈代打破了对乡村牧歌式的定型化偏见,真实刻画了资产阶级权力对乡村的侵占,以及中下阶层在社会转型中的困窘。在纯瑞脊空间中,哈代是通过描写亚雷家的历程以及宅院的描写体现资产阶级权力对乡村的压榨,“(这里)叫地主用种种欺诈压迫的手段压榨剥削,来供给自己和一家的开销”。 亚雷父亲通过从商积累了大量的财富,盗用杜伯维尔作为新的姓氏,并建立新的家族谱系显示自己高贵的身份。观之苔丝的家庭情况,家里的贩运生意因为老马的死亡而终止,苔丝父亲听闻亚雷家与自己是同宗,亚雷又表现出对苔丝的喜爱,便让女儿去投奔“亲戚”以改善家里贫困的处境,“说不定那小杜伯维尔真是这个意思,而且肯定还有个意思,跟古老的支脉结亲能改善血统”。亚雷在纯瑞脊空间中登场。亚雷轻佻,第一次见到苔丝便用“我的小美人儿”来形容;亚雷好色,要求“让我轻轻地吻你像冬莓一样的嘴唇”,并威胁“不行的话我们俩的脖子都摔断” ;亚雷虚伪,边玩弄苔丝边评价“好便宜的小娘们儿”“一个乡下姑娘还这么娇气” ,资产阶级的嘴脸在亚雷身上完全暴露。不仅如此,亚雷还在纯瑞脊森林中完成了对苔丝的诱奸,导致苔丝未婚先孕并育有一子。在社会发展与工业文明的浪潮下,苔丝被亚雷侵犯可以当作乡村力量无法抵挡资本力量攻击的隐喻,即资本权力对乡村空间与乡村空间中生活的人的压迫。
相比于资产阶级对纯瑞脊的地理侵占,对棱窟槐的侵占更多体现在对农业劳动者阶层的精神压榨。工业革命入侵乡村空间后,原本的宗法民俗等产生改变。人们每天都利用漆黑的铁机器从事农业劳动,“持续不断地震动渗进她身上的每一根纤维……一双手脱离了意识的支配,只是机械地工作”。苔丝虽然身在农田,但却是“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的恍惚状态,她成为“铁机器”以及铁机器产出的“黑烟”“残渣”的工人,让人与机器的关系发生了异化。并且晚上还需要加班加点完成打麦工作,“晚上有月亮,看得见操作……因此机器的隆隆声、鼓轮的嗡嗡声和麦草的沙沙声就更少停顿了”,劳动者们全都喘着粗气。棱窟槐空间变成了被工业文明完全侵占的乡村空间。
亚雷在棱窟槐乡村空间中再次登场,此时的他不只是依靠商业发家和假冒姓氏的富家公子,更是一位伪善的牧师。亚雷“蓄起了老式的胡子,而且修得整整齐齐。那一身服装也改了,半是牧师,半是俗人,竟把他眉眼间花花公子味儿偷换掉了” ,哈代借用塑造亚雷的新形象,展现出资产阶级群体不可扳倒的经济实力以及对农业劳动者的统领性。伴随着工业机器的涌入,非务农阶层被迫类属于农业劳动者阶层,劳动力阶层群体数额得以增加,出现了四处迁移谋取生路的情境。至于苔丝,不仅要在肉体上遭受资产阶级的压迫,每天直到黄昏的光隐去,苍白的月亮从地平线上升起都几乎不得停歇。还要在心灵上受到亚雷新身份的冲击,“你们这种人在世界上尽情的享乐,却让我们这样的人受苦受罪,悲伤绝望。等到你们玩儿够了……就成了回头浪子,好个如意算盘” 。并且在礼教控制的乡村空间中,“穷乡僻壤的乡亲们总喜欢用宿命论的观点,彼此不厌其烦地说着‘这是命中注定的’”。 由此看来,超负荷的劳动、在纯瑞脊和棱窟槐被强奸被利诱经历、亚雷的身份变化,以及长期宿命观的束缚,令苔丝在空间流转中越感疲惫与痛苦,这已是资本主义发展对精神空间的侵入。
资本主义的发展赋予城市和工业以绝对优先权,这种优先权就让城市变成了资本主义的主要代表和象征空间。苔丝在传统与现代文化的交锋中完成着非主观意愿的事情,例如机械化的劳动令苔丝“精疲力竭,再也没有力气说得大一点声音了”,为了家人再次沦为情妇却发现“他(安玑)却回来了,现在又走了,现在我才是永远失去他 ” 等等。前文中提及的四个乡村空间中,并没有出现城市。哈代在最后一章才将苔丝、亚雷以及安玑安置在现代城市沙埠中,沙埠是“高耸的屋顶、烟囱、烟台和塔楼,一个由一栋栋独立的大厦构成” 的现代城市。苔丝被迫走向沙埠,在这里与苔丝连接的乡村空间消失了,沙埠没有土地需要耕种,没有奶牛需要挤奶,这使得乡村姑娘苔丝产生无法融入的孤独感,“农村姑娘能躲在豪华与时髦丛中的什么地方”。安玑在沙埠见到苔丝后,对苔丝的评价从天生的美丽转变为“她已让这身子像尸体一样随波逐流,往与她活着时的意愿无关的方向流去”。从布蕾谷到沙埠,苔丝一直在被社会与生活驱使,沙埠是苔丝生命的终点站。与安玑再次相遇令苔丝对亚雷的谎言彻底崩溃,“你把我的生命全部撕成了碎片……我再也受不了了”。苔丝选择用尖刀手刃亚雷,躺在英国古老的巨石阵中等待警察逮捕,在陌生的城市中受刑绞死。在古老的巨石阵中央蜷缩地躺着,犹如被献祭的圣女。在哈代笔下,苔丝被迫走向城市的这一路,表达了乡村注定被现代工业革命侵吞的社会现实。
从布蕾谷到沙埠几番空间流转中,哈代使用苔丝这一人物形象,描绘了人终究难以摆脱亚雷为代表的资产阶级的压迫,难以用安玑身上的未成熟的现代文明抵抗残酷的社会现实。从传统道德观念转移为工业机器文明对苔丝的排斥,哈代描绘的不仅是苔丝一人的悲剧,更是在社会转型期下乡村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