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萧萧》中城乡文明的冲突
2022-10-30杨勇
杨 勇
《萧萧》是沈从文于1929年冬创作的一篇描写湘西农村生活的短篇小说,于1930年1月10日发表于《小说月报》21卷1号刊。这一时期,沈从文出于生计考虑,由京派文化氛围浓厚的北京移居到了现代摩登大都市上海。上海的城市空间与文化对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既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灵感,又为他重新观照湘西提供了参照。自诩为“乡下人”的沈从文,对上海都市现代文明的体验和对湘西乡土文化的回顾反映在他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中呈现出两种文明对峙的矛盾,《萧萧》就呈现出了都市文明与乡土文化的冲突。
一、对都市文明的态度
在《萧萧》中,沈从文对现代都市文明的态度可以通过文中反复提及的女学生形象反映出来。文中第一次提及女学生,是祖父在闲谈中提到女学生经过本地,引起大家的哄笑。祖父打趣萧萧将来长大了可以做女学生,萧萧一开始还觉得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不愿意成为女学生。在这个偏僻落后的地方,女学生成为乡民茶余饭后消遣打趣的谈资,大家都认为女学生装扮奇特,行为怪异。她们与男子一起读书,自由交往,私定终身,婚姻自主。她们不像乡下女人怕男人,男子不能欺侮她们,受了委屈就要状告男子获得赔偿。这是萧萧第一次认识到女学生的形象,她似乎觉得做女学生是自由快活的,在她的心中有了关于女学生的朦胧的梦。在乡下人看来,女学生如同异类,完全没有了乡下传统女性应遵守的伦理道德和规范秩序。普通的乡下女子,勤劳朴实,不像女学生一样享乐快活;而且她们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往往由长辈安排与一个陌生男子结为夫妻,传宗接代,操持家务,抚养子女。萧萧就是其中的典型,十二岁的年纪尚且对人世懵懂未知,就成了童养媳,在婆家长大,照顾自己的小丈夫,自由于她而言,似乎遥不可及。在这里,沈从文对于都市文明的态度是矛盾的,他既不赞成乡下不尊重女性生命的童养媳制度,企图以女学生的形象对萧萧一类的乡下女子进行思想启蒙;但寄居上海的都市体验,使他对都市文明持有戒备心态,他看到了都市里人性的虚伪、道德的沦丧、生命力的萎靡,体会到了现代都市文明犹如枷锁禁锢着人们的生命力,并为他们戴上了伪善的面具。所以沈从文面对这样的都市文明,是刻意与之保持距离的,文本中的乡下人也是如此。
小说中第二次提及女学生,是花狗为了转移话题,向萧萧提到女学生,说女学生们唱歌游行,提倡自由,花狗的话无形中加深了萧萧对女学生的印象。后来,萧萧开始设想像女学生一样剪掉辫子,模仿女学生的神气。由于花狗的引诱和萧萧对女学生追求自由的向往,她由一个女子变成了一个妇人。而花狗却害怕承担责任,不辞而别。在这里,沈从文对都市文明持有批判态度,现代都市文明诱导萧萧挣脱童养媳制度的束缚,追求所谓生命的自由,但当她真正挑战了乡土文化,和花狗在山野间解放了生命的欲望后,花狗却抛弃了她,独自逃走。这正是都市文明一方面在追求自由,一方面却又不为自由的行为承担责任的表现。萧萧与花狗追求来源于生命欲望的自由解放,与《柏子》中水手与妓女的追求人性的生命力的释放有所不同,前者是在现代文明诱导下的性冲动,花狗与萧萧都无法承担由此而带来的后果,后者是遵循人性的民间约定,水手与妓女能够彼此信任与依托。所以,与湘西民间那种自然的人生形式相比,沈从文对披着“自由”的外衣却实施病态行为的现代都市文明,是持批判态度的。
文中第三次提及女学生,是萧萧被花狗引诱怀孕后,听说有女学生们经过本地,想到了之前女学生们追求的所谓自由生活,她依稀对自由抱有希望,想要在事情败露之前跟着女学生跑路,也去追求自由。但她还没行动就被家里人发现了,她没有和小丈夫圆房就已经怀孕的事情就此败露。现代都市文明光环下的自由,终究没有拯救萧萧,按照乡下约定俗成的规矩,萧萧即将面临被沉潭或发卖的结局。或者死,或者被卖掉,萧萧的命运再一次触及“五四”时期提出来的个性自由、独立解放命题。《伤逝》中子君在涓生的思想启蒙下,追求独立自由,勇敢地与旧家庭决裂,和涓生走到了一起。但当涓生读遍了她的身体与灵魂后,为了自己以后的生活,抛弃了她,最终子君悲惨地死去。鲁迅在“五四”时期盛行个体追求独立自由的思潮下,对女子离开旧家庭追求自由将面临的社会问题提出了质疑。沈从文在《萧萧》中再一次对追求自由的都市文明提出了诘问。
综合文本中三次对于女学生形象的描述和萧萧命运的起伏,可以看出,沈从文对现代都市文明的戒备、批判、质疑态度。他认为现代都市文明过度追求物欲享受,导致了人性的扭曲和异化,在当时社会急剧变化、现代都市文明不断扩张的背景下,他的态度是清醒又冷静的。他一方面看到了现代都市文明带给民众的觉醒,另一方面也深刻意识到了现代都市文明在进入古老的中国社会后所显现出的丑陋之处及其所带来的危害,这也使他看待都市文明的时候有了更加矛盾的心理。
二、对乡土文化的态度
身处上海的沈从文,“体察到了人性在现代文明冲击下的腐化与堕落,刺激了他对故乡湘西儿女们那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的追忆与呈现”。他和当时诸多从乡村走向城市的作家一样,与乡村拉开距离后,再重新观照乡村,但和他们揭露与批判乡村种种不合理的旧制度、陈规陋习、封建思想文化不同,上海城市空间与文化的独特体验唤醒了他记忆中的湘西世界,激发了他在文学作品中讲述湘西儿女们的故事的欲望,促使他在现代都市文明的对照下挖掘出湘西美好的人性和人生形式,形成了自己明确的文化价值立场,为他重新审视乡土文化提供了参照。
小说中萧萧被花狗引诱怀孕后,腹中的孩子在慢慢长大,她想尽各种办法想要除掉这个孩子,吃香灰、喝冷水都无济于事,萧萧感到害怕了。她自知作为童养媳,没有和小丈夫圆房却怀了别人的孩子,这是违背乡村伦理道德的。她意识到了自己越轨行为的错误,所以她才会想办法堕胎来弥补追求所谓自由而酿下的苦果。但堕胎不成,又害怕不可预知的后果,就转念想将自由进行到底,跟着女学生逃到城里去。但还没行动就被婆家发现了,有大肚子为证,按照湘西礼法制度,她自然免不了被沉潭或发卖的命运。伯父被婆家叫来协商处置萧萧的事情,因不忍萧萧被沉潭,就约定将她发卖。但因为一时没有合适的人家来买萧萧,她就暂且继续住在婆家,过着平静的生活。等到萧萧次年生下一个儿子,婆家还悉心照顾萧萧母子的生活,更显示出湘西民间文化的宽容。因为萧萧生的是儿子,将来可以增加家庭劳动力,萧萧也免去了被发卖的惩罚,和儿子一起留在了婆家生活。与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叙述的小团圆媳妇过门数月就被婆家迫害致死的命运相比,萧萧的境遇更突显了湘西人性的美好。湘西人不看重现代文明所重视的虚名和面子,更加务实宽厚,与上海都市里的现代文明人以伪善的道德教条迫害普通人生命的诸多事例相比,愚昧落后的乡下人反而怀有宽容仁爱之心。正是这份宽容仁爱之心,让婆家人处理萧萧时,先是没有把她沉潭,又再次免了将其发卖的处罚。他们虽然有乡下人的愚昧,却并不似都市人残暴,所以在礼法制度与人命之间,他们选择了保全人命。“最终裁决生活道德的是人性而不是礼法制度,由此,作者在强大的乡土礼教阴霾笼罩中的乡村社会为读者探寻到了一丝人性的光芒。”在湘西,沈从文在仍保有落后愚昧一面的乡土文化中挖掘出了人性的真善美,想要以此来回应他对现代都市文明持有的戒备、批判、质疑态度。所以,他对乡土文化的态度,既不回避其中蒙昧无知的一面,也不否定其沉淀的人性之美,更是想要以这种人性之美来建造一座“希腊小庙”。
但不可否认的是,三年的上海都市生活体验,使沈从文在观照湘西世界及其乡土文化的时候,具备了更理性的眼光。他能够在过滤掉现代都市文明的种种弊端之后,更加冷静地用“五四”以后现代知识分子的眼光重新看待湘西世界和乡土文化,并暴露其存在的问题,那就是充满人性美的湘西世界背后所隐藏的文化制度的落后、乡民思想意识的愚昧和理性精神的贫乏。萧萧的命运以及乡下人对待城市女学生的态度,无疑说明了这一点。象征现代都市文明的女学生,她们实际代表了“五四”后大胆追求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独立解放的女性群体,她们的行为方式和个体意识与湘西固有的集体无意识行为和蒙昧思想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在反差中更突显了沈从文对乡土文化中劣质因素的反思与无奈。所以,他只好在作品中持续地挖掘湘西人性中的自然、美好因素来弥补乡下人现代理想意识的匮乏,主人公的命运往往也就以许多偶然的因素来推动,萧萧就是如此。命运中的各种偶然因素最终使懵懂的萧萧既没有被沉潭,也没有被发卖,得以在婆家继续过着安宁的生活,这样的结局也从反面证实了乡下人生命中的集体无意识状态和蒙昧思想。
三、城乡文明的冲突
上海现代化大都市和湘西乡村的双重生活经历,使沈从文头脑中有了都市文明和乡土文化两种观念的碰撞。他在上海生活、写作,却始终无法融入上海,并且体察到了以上海为代表的现代都市文明的弊病。在都市文明和乡土文化的冲突之下,沈从文意识到人类最原始的生命力正在被所谓的现代都市文明所吞噬,所以这一时期在上海生活的他写下了《萧萧》这部作品,“文本的叙述从之前的单纯的乡俗民情的展示走向了城乡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化评判立场。”他将笔转向自己的故乡湘西,想要在湘西乡土文化中发现有价值的东西来反思现代文明。“他对乡村世界的叙写,全部都是都市人生思考的反拨。”《萧萧》所体现出的正是他面对城乡文明时内心的矛盾,但以往学者更多关注的是他对城市文明的批判和对湘西文化的欣赏。随着时代的变迁和沈从文本人思想观念的变化,他在面对城乡文明冲突的时候,提出了新的希望,这一新的变化值得深入探究。
1929年版本《萧萧》的结尾是:“这一天,萧萧抱着自己新生的小毛毛,却在屋前榆蜡树篱笆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在这个版本的小说中萧萧和成为大儿子童养媳的女孩子,完成了一次命运的轮回。在这样的轮回中作者创造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湘西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虽然仍然保留着传统乡土文化蒙昧的一面,但他看到更多的是民风的淳朴,人性的美好,并企图以这一世界与都市世界形成对抗,从而重建被都市文明异化了的民族品德。然而,历史如果不断重复这样的轮回必将停滞不前,沈从文重建民族品德的努力也将失败。文本中萧萧的身体在不断长大,思想却依旧处于蒙昧状态中,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轮回所导致的乡下女子命运的不幸与悲哀。所以,如果不对乡民进行彻底的思想启蒙,启发他们的主体意识,仅靠人性的美德,他们的命运很难由自己改写,悲剧也会一次次上演。因此,这一版小说的结尾,沈从文看似是以湘西美好的人性与都市虚伪、堕落的人性形成对峙,实则这样的结局也体现了他重建民族品德的无奈与失落。
1957年,沈从文对小说的结尾做了修改,萧萧哄着小儿子说道:“看看,女学生也来了!明天长大了,我们也讨个女学生媳妇!”这时的沈从文逐渐意识到城乡文明在冲突中也可以带来自由和进步。萧萧曾经所做的当女学生的梦,其实也是人们对自由和文明的向往。萧萧的梦虽然破灭了,但她希望她的小儿子可以娶到一个女学生,这是她对下一代寄予自由生活的希望。所以从这个结尾来看,沈从文意识中对城乡关系的表达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简单的二元对峙,而是在文明的冲突中寻求希望与和谐:“人们在乡村既可以保持淳朴善良也可以追求自由生活,两者并不矛盾,他更加希望,这个闭塞的乡村能够尽快被启蒙,人们可以生活在自由、美好的世界。”这也说明,他也希望现代都市文明能够带给传统乡土文化新的变化,改变乡土文化中愚昧、麻木、封建、落后的一面,以有意识的现代因素干预无意识的传统因子,以城市之血液注入乡土之脉搏,使自然化的湘西能够焕发新的活力,民族精神能够呈现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