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二
2022-10-30中篇小说李锦峰
中篇小说 李锦峰
三千二(中篇小说)/李锦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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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为了讲故事(创作谈)/李锦峰
1
三千二死的那天,所有人都面色平静,好似早已预见了这一结局。换句话说,它早就该死了。它需要腾出地方,为小城全新的标志性建筑让步,而不再是个破破烂烂的烟囱。何况现在它连滚滚黑烟都不冒了。于是有人说,早些年间,小城空气污染如此严重全是因为三千二。如同造成人们清晨起来相隔一米都看不清对方的罪魁祸首终于被抓获一般,大家纷纷指责三千二,为它的覆灭叫好。好像大家都忘了三千二曾直插在小城的心脏中央。
安可,在三千二死的当天夜里,我梦见我俩是一束麦穗,在微风里沐浴着光。我们何时会被收割呢?混在其他无意识只是生存着的麦子之间。我能够感受到那种闷热和窒息的感觉,炽热的太阳悬在当空烘烤着我们,接着我们会被车轮碾平,光滑无比。我们结的种子在石碾的压力下剥落,露出白色的粉末。我们的身上会沾满人们挥洒的汗水和西瓜汁,被叉子叉起,共同组成半圆形的松软建筑。雨水会将我们冲散冲垮,我们的身子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最终被胡乱卷着,塞进炉灶里烧掉。
梦炙烤着我,但其实那天夜里一直在下雨,或许是为了平复三千二喧腾的怨气吧。第二日清晨时,湿漉漉的水汽穿过空旷的街道和寂然绽放的丁香花纷纷扑来。那是个深蓝色的清晨,天色尚未明朗,小巷里弥漫着浊白的雾,灰旧电线杆上贴着的广告纸被风吹得唰唰作响。你陪着我,走在我的右侧,长长的黑影在橘黄色的路灯下尾随着我们。我们突然发疯似地奔跑起来,街心的出租车,两侧的梧桐树,冒着热气的早摊铺,当然还有学校教室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它们,都被我们抛在了身后。你我心里都清楚,我们要再去见三千二最后一面。我仿佛都能听到三千二碎裂的骨骼挣扎着缝合,它体内的鲜血萦绕在秋实里大道的角角落落,我们循着带有丁香花气息的鲜血朝秋实里大道跑去。安可,我看见汗珠沿着你微黄的刘海滴下来,你总是跑得比我快,跑一小段会停下来等我,等我快走到你身边时,你又像广场上被惊起的鸽子一样跑开。我还记得你奔跑的样子,洁白的棉衣裙兜着风,像蒲公英;逆着光时,你的影子会覆盖我。我猜你肯定是比我更想见到三千二吧。
还记得那些伤口吗?像缤纷的落花一样。殷红的血珠沿着洁白的皮肤往外冒,那样的夜晚是寂静的,悄无声息的。在隔壁房间微弱的呻吟间,在雨水沿着杂乱如黑蛇的电线上吧嗒吧嗒的滴落声中,在镜中的你观望着我的幼稚举动,你伸出手指着那些伤口,颇具预见性地说,真丑陋,和毛毛虫一样恶心。你这么说时,我想起夏日里洋槐树上,悬在一条白线末端的虫子,它们和那些纠缠的蛛网一样黏人。我们第一次钻进三千二的腹部时,就被它们裹满全身。安可,你还记得吗?我们仿佛在穿越黑洞,在找寻有可能逃逸出去的光线,于是我们一直爬,带着那些惹人厌烦的蛛网一起逃离出去。
那几年下晚自习后,当我遥望漫天繁星时,我会幻想街心是涌动的星河,一颗颗星星在水浪里游来游去。路过那些将人脸映得时红时绿的霓虹招牌时,它们都会温和地与我聊天。好像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知道它们都活着,会开心大笑,会难过悲伤,它们在白日里沉睡,在夜里生动。我为自己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而感到激动和惴惴不安。因为我清楚,总有一天也会有人知晓这个秘密。
后来那个人出现了。对,就是安可。我已经不记得她是何时来到我身边的,好像从她出现的那一刻我就自然且熟稔地接纳了她。安可总能得到大家的喜欢,她比我外向,比我活泼,喜欢笑。晚自习后我俩总是结伴而行,我能看出来,大家更喜欢她。其实它们表达喜欢的方式很简单——影子。当它们喜欢你时,你的影子会被拉得好长好长。我曾亲眼见过安可的影子横贯秋实里大道,和三千二一样长。它们一直以为我不知道,但是安可立马就察觉到了,她有意走在我的正前面,这样她便可以完全覆盖我。
有时候感觉自己像贼。回家时客厅的灯都灭着,妈妈和唐叔早早躺起睡了。我已经适应了黑暗,摸索着脱掉运动鞋,换上拖鞋,再蹑手蹑脚走到沙发前坐下。一共是6步,我数过。有天晚上当我坐下去时,腰间被一个尖锐的东西戳着,我忍着痛跳起来,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好让自己不发出丁点声音。等疼痛缓解一点后,我挪了挪位置坐下来。那时候我想,如果坐下去还被扎疼的话,就让它一直疼着好了。
我一直在等个暗号,有了这个暗号我才会去开灯。那是妈妈的咳嗽声。我们已经达成某种默契,我知道她在假睡,她也知道我回家后会呆呆坐着,等她的进一步通知。听到妈妈的咳嗽声后,我只需要4步,就可以打开灯,接着随意惹出响动。不过我不知道那些声音究竟算不算大。我曾听过住楼上的人发出的声响,主人回家基本上是夜里两点左右,首先会听到衣柜滑动的声音,接着是挪动椅子的声音,还有似弹珠滚落的声响,当然偶尔还有听来让人面红耳赤的呻吟。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听到过那些呻吟,我猜想她是听到过的。自从生病以来,大多数时间她都是在床上躺着,失眠长久困扰着她。但就像我说的,我们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宛如一纸合约,谁都不会越过自己的权益范围,对于她的失眠我也假装一无所知。我终于看清了扎我的东西,原来是靠着抱枕尖朝上的剪刀。我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我哪怕在一屁股坐下去之前能先摸摸有没有东西也好啊。安可没有理睬我,她在给鱼缸里游来游去的金鱼投喂。我拆开偷买的薯片,准确说不是拆开包装袋,而是炸开。“嘭”!安可惊讶地回过头,手上做出“嘘”的姿势。果然妈妈又咳嗽了一声。我是清楚的,知道这样做会惹得妈妈不满,可我还是做了。我只是想让安可明白我疼,疼痛是不会来无影去无踪的,它会缠着你,越勒越紧。安可冲我笑了笑,接着投喂金鱼。我走到她身边问她,你喂这么多,不怕它们胀死吗?它们翻着圆滚滚的肚皮浮在水面上时真的很丑。安可瞪了我一眼,站到阳台前自个儿生闷气去了。我的目标达成,接下来就是去卫生间洗漱、刷牙,完了睡觉。
卧室里回荡着一股艾草混合肉体溃烂的特殊味道。我摸索着爬上床,轻轻躺在妈妈右侧。妈妈保持着侧睡的姿势几乎不动。我再次适应了黑暗。我尽量表现随意地和妈妈保持一些距离,我害怕自己不小心碰到她那因化疗而溃烂的地方。妈妈的呼吸声在有节奏地起伏,我听着这节奏和着隔壁房间里唐叔此起彼伏的鼾声,想象着不远处工地上,打桩机上上下下也许是顺从了这一韵律。楼上房间里传来各种凌乱的声响,婴儿的哭喊声打破了这一节奏。他们今晚为何回来这么早?不知道摇篮曲会是怎样唱的?那种轻柔细腻温和的韵律与此有何不同呢?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对我唱过摇篮曲,那些引人安眠的歌谣会不会从妈妈早已不涂口红,有些发黑干裂的嘴唇里跳出来呢?她曾不止一次地说就不应该将我生下来,如此她才不至于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每次妈妈这样说时,我都会想到一个词——落汤鸡,并且将这个词与她对应起来。我想起妈妈确诊乳腺癌的那年春节,亲戚们涌到这个不足八十平米的两室一厅,大家都假装出轻松的神情,笑着,聊着,吃着,喝着。可是眼神骗不了人。当大家投向我的目光带有怜悯和可怜时,或者竭力避开眼神交汇时,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就像使用了特殊处理方式后才会显现的字迹一样清晰可见。我实在受不了了,在饭桌上当妈妈喊我敬长辈酒时,我一口气猛灌了大半瓶哈尔滨啤酒,面色通红地走回卧室。长辈们拦不住她。她推开门冲进来,将我从床上揪起来,狠狠扇了一巴掌。我记得她说,“你没有心。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是不是巴不得我死?”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窗外的鸟叫声,听到楼下安可的呼喊声。于是我趿着运动鞋,决定出门去找安可,让所有的嘈杂与喧哗在这八十平米内滚烫。
但安可不在楼下。阳光在沿铁栏杆上附着的藤蔓缓缓流动,妈妈站在窗口伸出脖子喊,“狗东西,你有种就不要回来。”我应该去哪呢?小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能去哪呢?风吹得天旋地转,酒精在肠胃里翻滚着朝上涌,我弄脏了路旁的一些小黄花。吐完之后,我决定去找三千二,我知道三千二的长影会倾洒在秋实里大道上,我可以在他的庇佑下坐到日落黄昏,坐到天色暗沉。只是不知道安可跑去哪了,明明是她喊我的,跑下来却见不到人。安可曾说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好几个朋友,她不可能只陪着我。我说是啊,大家都很有趣很好玩。
“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你没睡着吗?”
“睡着了,刚醒来。”
“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不是。自己醒来的。你吃的什么?”
“烤鸭。”
“又是秋实里大道街角那家?”
“嗯。”
“每次都是同一家,他难道就不知道换换嘛。”
我应该说些什么?聊聊那个男人?不。“哈欠准是从脑袋里冒出来的,听上去也是空洞洞的。”不记得是在哪部小说里读到的这句话。
“睡吧。”
“好。”
2
“我记得你最爱吃这家的烤鸭。”说这话时,三千二的大半黑影落在他身上。她掏出纸巾递给他,示意他擦擦嘴角的油。
“在学校里没人欺负你吧?”
“没有。”
“谁要是欺负你就跟我说。老子弄死他。”
“我说了没人欺负我。”
“你妈最近咋样?”
“还活着。”
“你就是这么和你老子说话的?真是欠教养。”
她想笑,低下头憋了回去。这会,三千二的影子彻底罩住父女俩,看样子天要黑了。烤鸭店里回荡着伍佰的《浪人情歌》,他抽着烟,玻璃窗蒙上一层热气。
她盯着眼前饭桌上冰冷的烤鸭,抑制住因油腻翻涌的恶心劲后,拿起身旁的凉白开一口气喝光。“我吃饱了。没其他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声音。好多声音在飞。我在被窝里悄声对安可说。
我听得到。听得到从三千二胸腔里飘来的雨水般潮湿的哭声。它们飞累了顺着秋实里大道上的店铺卷帘门滑下来,再沿着踢踏的后脚跟尾随进入小区,窜上三楼。现在它们正坐在客厅里逗金鱼玩。它们听到了我的呼吸,它们潜进鱼的身体,呼唤我说,跟我们一起去大海吧,那里有巨大的鲸鱼骨架,有银白色的帆船残骸,你会看到有人在甲板上跳舞,发出黄绿色光的萤火虫应和着它们的节奏。我们不用管它们,当然,你要是想看一会也可以,我们会编排出这世上最美妙的乐曲。一曲终了,我们要穿过奔腾的海浪,潜入海底,在两块巨石的夹缝中间,我们会像羽毛一样侧身飞过。穿过巨石,你将看到一个豁然洞开的世界。在那里,你不会再听到痛苦的呻吟声,辗转难眠的翻身声,还有被众人围在小巷里拳打脚踢时的哭声。那些哭声像凌空的鬼魂一样轻飘飘地闯入梦中,围着我唠唠叨叨,我扑打着想要驱散它们,梦就是这样睁开眼睛的。
你今天干嘛要去见他?你听到安可用很清晰的语调讲着。
妈妈难得熟睡,屋外滴答着细细的雨声,天色未明,卧室里漆黑一片,安可坐在你上床前不小心撞翻的凳子上。
其实我早就不喜欢吃那家店的烤鸭了。小时候喜欢,不代表长大后还喜欢,会变的啊。
你为什么不对他说自己在学校受欺负的事呢?
有什么可说的。再看着他喝的醉醺醺,站都站不稳,穿着拖鞋胡子拉碴站在校门前破口大骂么。
做梦时总会见到那些人,还有他们丑陋的刀锋般的笑声。我被堵在巷子里,就连梦里也挣脱不开。几个人压着我的手,几个人按着我的腿,有人朝我身上拳打脚踢。
有些伤口不会那么快愈合。那一周我都没有回家,我不想让妈妈看见我的狼狈样。可我不知道去哪。起先我漫无目的地在小城里走,秋实里大道北边那片城中村里有条小吃街,好多小摊,我吃了碗酸辣粉,味道还不错,改天有时间我带你去吃。穿过小吃街是一排发廊,一些女人靠在椅子上,在暧昧的红灯下,超短裙滑到映红的大腿根部。再往前走是西岩河。两岸小区暖黄色的灯光倒影在水面上,我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水温和地流着,它们会流去什么地方呢?
我没有骗你,那些灯柱真是活的,不然为什么我的影子被拉得那么长。它们让我的周围快速窜出一朵朵小花,各种色彩的都有。精灵般的蒲公英飞来飞去。我想起你,安可。想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你好奇地盯着我的手指问我,“你是在揪太阳吗?”
那时候我总喜欢站在国旗台上,因为我觉得那是学校里视野最佳的地方。高高的天空有飞机飞过,一排燕子掠过树梢飞向蔚蓝的更深处,麻雀在电线杆上站成一排叽叽喳喳。还有阳光。光影在嫩绿的树叶间穿梭,大家好像都很开心,在操场上追来赶去,一串串笑声穿透围墙,飘到校园外面。外面的人走来走去,是赶集的日子,热闹的叫卖声推来搡去。
我喜欢听这些热闹的声音。它们挤来挤去,推搡着填满空隙,让人不由地期待些什么。不像夜里空荡荡的小巷。偶尔铁门吱呀推开,某个人从屋内走出,朝路面吐口痰,泼出一盆脏水,再端着盆快速闪进屋子;婴儿的哭声也时不时沿着半开的窗户爬出来;还有男女的吵骂声……但它们都是间歇性的,更多时候是寂静的,黑色的。
然后那些人会从一团漆黑中冒出来,将我围在角落里。如果我听到那些热闹的声音会期待些什么,他们也会吧。期待着太阳快快落山,夜幕低垂,期待着我如约走入狭窄的巷子,看我像受惊的被困在笼中的小鸟一样,尽管拼命扑腾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出去。
安可,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要排斥我?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可他们就是要将我排挤在外。在我快要坐下去时将椅子抽开;将我的作业本撕成碎纸条;在我的课桌里放死老鼠,在厕所将我推到坑位上,衣服上沾着尿液和浓痰;将我堵在巷子里……不过现在想来,那些人真是无趣,玩的全是别人玩过的小把戏,就不知道换点新花样么。
没回家的那一周,我没有去上学。前两日我一直在小城闲逛,饿了随便买点吃的,晚上窝在三千二里面。晃悠了两天后,我找了个孤寡老人多的小区,帮他们大扫除。老人住的屋子里,大多弥漫着一股衰老的味道,像是樟脑丸、红木、腐朽体味化合而成。我将屋子里里外外清洗得亮亮堂堂,我也给老人们洗头洗衣服,让她们变得干干净净。她们的儿女大多在外,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老人们总喜欢拉着我说话,留我吃饭。我也乐意陪她们说话,她们不会说我是有爹生没爹样的杂种,何况陪着聊天还会多给点零花钱。
那时候妈妈还没生病,在药厂上班。有时我隔老远就能看到妈妈骑着自行车穿过秋实里大道,乌黑的头发被风拂起,再徐徐垂落到她肩上。我用公用电话打给她,还没张口,她便说,“你死哪去了?再不回家就永远别回来。”我的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含含混混的,她听不清,气得挂了电话。我后来的确有想过,如果那时候我真的和班里那些为爱私奔,南下去打工的同学一样,没有回家,妈妈是不是就不会生病,会过得更幸福呢?
可我终究还是不争气地回了家。身上的淤青并不会全部消散,伤口也不会很快愈合,但相对而言已经好了很多。三楼的声控灯总是不灵敏,要狠狠跺脚或是用力拍巴掌才会知趣地亮起。我拍拍手,不亮。我使劲跳起,灯这才亮。我敲门,很久之后才开。门打开一道小缝,妈妈斜瞥我一眼,她什么话也不说,转身继续坐回沙发上看电视。
闪着晶莹露水的蛛丝会随着风,随着声音的震颤而起伏。那些露水会顺着由鼻子、嘴巴构成的山谷沟壑蜿蜒而下,听着胸腔里潮湿的热气奔涌颤栗。过了许久,或许也不是很久,毕竟不知所措地呆呆站着时,时间流逝的速率会慢下来。妈妈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从彩色屏幕里溢出来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片黑色的寂静。
“有本事别回来呀,还回来干啥?不回家我还落得清闲。”
安可,我怎么今晚话这么多呢。
安可没有回答我。我以为她睡着了。
她没有说话,从凳子上站起来爬上床,我稍微朝床里挪了挪,没有吵醒妈妈。安可蹭过来抱住我,她的脸凉凉的,抱着我时,像只猫,也像一颗露珠。
3
你看过蓝花楹开吗?在四月中下旬的时候,一朵朵灿然绽放在枝头,人们在它们洒下的花影里悠闲地散着步。天空很蓝很蓝,几乎没有云,阳光从雕刻着英雄事迹的墙壁上缓缓西移。你确切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孤鹰一般掠过。接着你会想起很多事,它们像炎热夏天里喘着粗气的狗一样,将湿热的舌头伸到你的脸上舔吮着。于是蓝色的梦境掺和其中,你渐渐分不清梦与现实,也许在另一平行空间,你确实曾肆无忌惮地奔驰在高速公路上。
安可,我看到我们驾驶着一辆速度飞快的皮卡车,沿途景物匆匆掠过,我们高声尖叫,放声歌唱,丝毫不顾及周遭驶过的车里人们异样的眼光。你说想去看看雪山,可我不想去,我说我们去看海吧,去看夜里的灯塔,看潮起潮落。我们就此争执起来,你伸手抢方向盘,车子失去方向,我们和迎面而来的货车相撞。接着我看到自己手臂上的那些伤痕,你指着它们说,真是丑陋啊,和毛毛虫一样。
一头笨重的大象隔着围栏和我们相互对视着。我和唐叔坐在长椅上,大象庞大的影子将我们盖得严严实实。
大象像妈妈。她在围栏里侧,我在围栏外侧。大象庞大的身躯走动时一颤一颤地,我莫名想到妈妈身上动过手术的部位。自从化疗后,她总是穿着肥大的睡衣,将自己关在拉紧窗帘的黑暗的卧室里,卫生间里的那面镜子也在她孤身在家时碎成许多块。她说是镜子自己碎的,有天她坐在沙发上喝熬好的中药时,突然就听到镜子哗啦啦砸到地板上。她说自己用扫帚扫那些碎玻璃渣时,还不小心被其中一块划破了手。她伸出贴了好几个创可贴的手在半空摇了摇。
其实我能理解这个蹩脚的谎话,并说服自己相信这个“事实”。唐叔在上班,我在上学,家里只剩她。当她拖着虚弱的身子起床,走出卧室,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派狼藉的客厅。她喝口温开水,去卫生间。蹲在马桶上时,看到掉落的毛发散落一地。她闭上眼睛。接着去洗漱台前洗手,会不小心瞥见镜中的自己。她低下头,盥洗池里也有一些未冲干净的毛发。她再次闭上眼睛,手扶着洗手台,拧开水龙头。当她睁开眼睛时,发现依然有几根头发固执地不随水流冲走。她站直身子,脸不断地逼近镜子。当里面浮现出一个脸色蜡黄,眼角有黏液,皮肤松垮,头发被剃光,穿着皱皱巴巴睡衣的女人时,她确信自己是撞见鬼了。于是胶贴在镜子左上角的母女照片,那个有着一头乌黑秀发的女人和神色倔强的小孩一定也是鬼魂的杰作,只有烧掉她们,将她们焚烧成灰,冲进下水道才得以安心。
即使在动物园也能看到三千二。它总是直直矗立在小城中央。唐叔向来话不多,我们很少交流。当妈妈第一次领我见唐叔时,我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刻。那顿晚饭和后来的无数次晚饭一样无趣。所不同的,是初次见面的唐叔,在对面的椅子上动来动去,仿佛摇晃着圆圆的脑袋便可以搜刮出藏在犄角旮旯里的话题;同时他还要时不时给我夹菜,表现出他一定会对我好的。妈妈也一直保持着任谁都能看出来的习以为常的假笑。
我几乎没见过她哭。在外面,她是一个经常笑的人。和别人交谈时,往往别人一句话还未说完,隔老远都能听到她的笑声。即使很多话并不好笑。她以笑为工具,来维持自己的体面。在外人面前,她冷静,平和,大方,穿着得体,身上穿的每件衣服都熨得平平整整,几乎没有一丝褶皱。但她其实很容易激动,随便一件小事都能让她跳脚。小时候看动画片看入迷,超时了会被她揪着耳朵,一路从客厅的沙发上拖到卧室的书桌前;到了饭点稍耽搁晚去两分钟,她会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似乎要把玻璃震碎;写作业写不出来,她也会使劲拍桌子,拍得桌子乱颤,发出砰砰砰的响声,接着再拧我的胳膊。其实,她不用吼那么大声我也能听见,她拍桌子,桌子不疼,可是她手心都变红了,多不划算。
当然,她最大的特点应该是要强。当初,那个男人的母亲将我们赶出家门时,她只是紧紧地攥着我的手,一言不发地搬进了逼仄的单人职工宿舍。
宿舍楼看上去灰土土的,窗前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有的还在淅沥沥滴水,砸得一楼支出去的铁皮棚顶砰砰响。走进去,楼道很黑,很破旧,好像阳光永远都不会射进来,只有在拐弯的平台上,一盏无比昏黄的灯将周遭照的麻麻亮。
宿舍里的灯也是昏黄的。妈妈忙着拾掇垃圾,清扫灰尘,擦拭玻璃,收拾床铺,给从那个家里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生活用品找位置。房间太挤,妈妈让我出去玩会,但不要跑远。我不知道去哪,于是从昏暗的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
妈妈叫我一起展铺床单时,我走乏了,正在靠着墙丢盹。我看见了一片海和一艘船。深蓝色的水面上,船在随波摇曳。我迷迷糊糊揉着眼睛随着妈妈走进房间。焕然一新。灯管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整个房间变得亮堂堂,暖和和。
我帮她铺好床后坐在床沿。妈妈拉过一把椅子坐我对面。她要我盯着她的眼睛并记住她接下来说的话。她说,你要记得,记得那个你叫奶奶的人,在你出生时,看到你是个不带把的玩意后,连抱都不肯抱一下就走;你要记得,那个你原来叫爸爸的男人,在外赌博,几乎输光了所有钱,喝醉酒会撒酒疯,会摔东西,会打她;你要记得,遇到事不要只会哭。我点着头,脑子里浮现出刚才的那片海和那艘船,它们正在楼道里荡漾呢。妈妈使劲拧了拧我的胳膊,我疼得叫出声,那片海消失了。
她问我刚才说的话到底听没听到,我说听到了。她叫我务必牢牢记住才肯放手,我说我死都不会忘。她终于松开手,我揉着她拧过的胳膊,想哭,又想起她说的不要哭,拼命憋了回去。
但今早她确实哭了。两行眼泪沿着她青黄的脸颊淌到鱼汤里。这一切只因为唐叔说,“吃过饭后,我们一家去动物园玩吧。”起先她疑惑地盯着唐叔,反应过来后说,“我不去”。我停下扒饭的筷子,低头不去看他俩的神情。片刻的宁静浮在饭桌上空,如同雷阵雨之前不断积聚的乌云。他俩谁都没有说话,饭菜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就像下雨之前要赶着收麦子一样,我想不应该让饭菜晾着,它们在等着我的口张开。我又拾起筷子,继续吃饭。一双筷子在菜里跳了两下,一块牛肉蹦起来掉到地板上,一滴油溅到我的外套上,很快洇成一团。
“你是饿死鬼投胎吗?平时咋没见你吃这么多!”
唐叔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下去。那些吞进肚子的话语最终变成烟圈,从他的口腔和鼻孔里喷出来。妈妈剧烈地咳嗽几声,抖动得桌子也颤起来。“你们是不是都盼着我死?”妈妈捂着脸痛哭。唐叔将烟丢到地上,拿拖鞋踩灭。妈妈红肿着眼睛回了卧室。
动物园,大象,长椅。由它们组成的画面构筑了唐叔的形象,并一直折叠在我心中。在长椅另一端,唐叔呆呆盯着那头大象长久地默然不语,我猜想家里的那两条金鱼一定在百无聊赖地游来游去。唐叔说,“累了。”这俩字他说得极轻微,像枚轻飘飘落下的梧桐叶。我又想起妈妈牵着我离开那个家的下午。我们穿梭在灰暗的天空下,在人流里拖着笨重的行李朝前走去。妈妈的手心冒出一层湿滑的汗珠,我似乎随时都能被那些汗珠抗拒着反方向滑走,落在妈妈的影子里,消解在渐渐滴落的豆大的雨珠中。
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掉落。道路会突然塌陷,车子会抛锚,梧桐会由绿变黄。夏天掉到秋天,秋天掉到冬天。叶子、花瓣、树枝、脸颊和时间。唐叔也从白天掉到黑夜。去动物园玩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之后他开始上夜班,白日里呼呼大睡,凌晨四点左右他会拧动房锁。有时也会听到远方苍凉的汽笛声,假如黑夜是一头沉睡的大象,这些突然自腹部鸣出的响声会不会惊吓到它呢?我们都窝在它庞大的躯体内,它的口宛如洞穴,等它熟睡醒来,打个哈欠,公鸡会最先钻出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一丝丝光打断它的睡意,通过它的口齿传进洞穴深处。于是每个人爬起来活动嘎吱作响的骨骼,纷纷从黑暗中走向光亮。但其实大家是在逆向吧。苹果会被万有引力吸引着掉落,天空高于大地,浊气下沉清气上升。每个人都要奋力爬出去,所以才会那么累。正因此,唐叔才会选择颠倒黑白吧。
4
你不能反抗蛛丝。当它们缠着你时,也许只要受着就好。你越反抗,它们会变得越来越多,裹得越来越紧,直至你无法呼吸。
可问题是,当它们已经缠着你时,你总会不自觉地想要摆脱。唐叔如此,我也如此。
在妈妈富有想象力的规划中,我应该品学兼优,被所有人喜欢。会毫无悬念地考上重点高中,理所当然地考上重点大学,然后读研,读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成为她可以拿来炫耀的资本。但有时候,水浇多了花会死,树会长歪,路会分叉,晴时也会下雨。我终究没长成她心目中的样子。
初三毕业后,我连高中都没有考上。
打电话查成绩时,妈妈很紧张,我却是很坦然。因为我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上。我不知道她到底哪里来的自信,会觉得我读重点高中手拿把攥。每次考试的成绩单她都看过,我永远是在中下游徘徊。而普通中学,除了那些尖子生敢打包票说一定能上重点高中,其他人也只有寄希望于自己能超长发挥。可超长发挥这事,又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妈妈黑着脸。她不可置信地盯着我。我缩在角落里,低着头,数着脚下跑过的一只只黑蜘蛛,它们吐出黑色的细密的蛛丝,将地板化成一道道黑线。
她一言不发。我仍然低着头。
预想的吼骂并没有出现。
重重地摔门声。
那段日子我很少在家。清晨早早起床,在外面浪荡到天黑才敢回。很多时候,三千二是我的归宿。三千二从不嫌弃我。我龟缩在他的躯体内,想象他是一艘船,一架飞机,一只鹰……
待到日落西沉,天色渐晚,我的心会悬起来,像水窖里吊到一半晃悠的水桶。但我不得不回家,只是回去之后也想方设法尽量避开她。我俩不能出现在同一空间,她在客厅我就钻进卧室,她进卧室我就出去客厅,即使不得已共处一室,我也竭力避免与她的眼神发生碰撞。
最终,妈妈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当初她是怎么说服自己的。我和千千万万的同龄人一样,没有挤过那道独木桥,没能抵达桥对面那座浩大威严的“城池”,去读了中专。唐叔说,“现在这个社会,掌握一门手艺就不会饿死。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也许小彤就不适合读书呢。”妈妈狠狠瞪了唐叔一眼。唐叔闭上嘴。
中专在市里。尽管妈妈觉得我不争气,整日冷着脸,但我很开心。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小城。开心的日子里我总是找不到安可,不知道她死哪去了。
走的那天,唐叔揉着睡眼和妈妈站在门口送我。唐叔说要不等等他,洗漱完送我去车站,我说不用,坐个1路公交就到。唐叔又提议说他帮我把行李箱拎下楼,我说不重,就几件衣服。妈妈说那就快点走。我和他们挥手再见。
该死的声控灯又不亮。我怎么跺脚它都不亮。妈妈已经关了门。
鱼高高跃起,快要跳出鱼缸,又跌下去砸出水花。我想起一句话,人欢无好事,狗欢一锅汤。肯定是我太过开心,才会踏空从楼梯上摔下去。行李箱砸在我身上,嘭嘭咚咚的响声。黑暗的角落里安可盯着我。该死的安可!
妈妈打开门。唐叔不在。灯突然亮起。她盯着我,同时又使劲跺了跺脚。
“死没死?”
我揉揉屁股。
“没死还坐地上干啥?”
我抓着扶手慢慢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后说,刚才灯死活不亮。你进去吧,我走了。
她重重地关上门,刚准备暗下去的灯又亮起。
我捡起行李箱,一瘸一拐地下楼。
走吧。我说。
走。安可说。
若是从高处俯瞰,小城的形状像只大蜘蛛。
最北侧是连绵的西岩山脉主峰,将小城环抱当中。沿主干道——秋实里大道伸展拳脚,一路朝北,靠近山脚下的四周是高矮不齐的城中村,分列在延展的秋实里大道两旁。接着朝北走,通过幽深狭长的千禾隧道,另一头是四通八达的乡镇。自秋实里大道伸出的两条胳膊、两条腿,分别按照四大神兽的名字来命名——白虎路、玄武路、朱雀路、青龙路,由它们共同组成了小城的交通网络。五条路最终在小城南边收缩成一个口,像是束紧的尼龙袋。从袋口发射出一道道青灰色的高速公路通向四面八方,通向那些原本只在电视里能看到的大城市。
此外,小城共有四条公交线路。1路公交的行驶路线从朱雀路到白虎路,2路公交从青龙路到玄武路,3、4路公交从不同方向交换着转完小城的几条道,最终穿过千禾隧道驶出小城,通向乡镇。在1路公交车上,她张望着窗外熟悉的街道、商铺,它们像缓慢的小溪一样逆流而去。灰蒙蒙的天空。她想起从那个家中搬出来也是差不多的天气。过一阵会下雨吧。
三千二还在那里。她在心里说,再见。
和交通网络比起来,小城的建筑排列是杂乱的。汽车站在三千二左侧,位于白虎路和朱雀路之间。车站对面是四层楼的商场,和汽车站一样,商场大门里人流涌动。她想起鱼缸里的金鱼,大家其实都是在某个无形的容器里游来游去吧。
她走进车站,买了去市里的车票。最早的一趟大巴车要半小时后才走,她在司机的帮助下将行李箱放好,找了个前排的座位坐下后,戴上耳机开始听歌。慢慢地座位上坐满了人。大包小包塞在头顶的行李架上。各种气味的声音乱哄哄的,司机打开音响,再过几分钟,大巴车要在流行音乐颠晃的旋律中启程了。
她迫切地期待着车轮能动起来,像小时候玩的铁环一样,一圈圈滚过小城的路面,滚向笼罩在云雾深处的高速公路。
5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提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她第一次从古诗里听到“纸鸢”这个词时,觉得真美,比风筝更好听。但其实纸鸢和风筝相差不大,只不过人们听得更多的是风筝,正是因为听得多,所以才会错以为纸鸢更美。其实,市里和小城有何区别呢?于她而言,她生活的空间就那么大,围绕着学校四周顶多延伸出五六公里,便是她最大的活动范围。她不喜欢与其他人产生纠葛,大家之所以聚在一起,不过因为都是一群没有考上高中的淘汰品而已。
在这里,安可第一次碰壁。安可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开朗,游刃有余。安可说,她们聊的话题她不感兴趣,也和她们玩不到一起,她不想谈恋爱,不想打台球,翻墙去网吧,更不想抽烟喝酒,或是出于义气去打架。我第一次见到安可和我一样,现在我们只是彼此的好朋友了。
妈妈总在晚上九点打来电话,和新闻联播一样准时。每次她打来电话时,我都出去到阳台上,轻轻拉上阳台的推拉门。寝室里游戏的声音,打火机响的声音,讲话的声音被推拉门降低分贝。我将窗户打开手掌宽的缝,含着凉意的风钻进来。
“天冷了,你要是不想被冻死的话,早点买些厚衣服。”
“好。”
“生活费还有吗?”
“够花了。”
“买点真正保暖的衣服,挑的时候讲讲价,不要人家说多少你就给多少。”
“我知道。”
“你知道个啥,现在卖东西的人都贼鬼得很。前几天我出去买假发,一顶假发要价那么贵,我直接对半砍的。衣服这些东西尤其溢价,你不要觉得是啥子品牌店,不好张口。就是那些品牌店才乱定价。”
我第一次知道妈妈买了顶假发。往常,我和妈妈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话说。每次都是固定的问询,聊聊饮食,聊聊天气,问问她最近身体怎么样,她再问问我每天都干了些什么。但我的生活总是那么枯燥,每一次的对话就像是将昨天、前天乃至更久前的每一天复制一遍。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我已经习惯了三点一线的生活,在这些固定的点和线之间机械地游走,吃饭、上课、发呆、睡觉。也许我应该和舍友她们一样,趁年轻做些“出格”的事。反正我又不在妈妈眼皮子底下,只要能在她“查岗”时表现好一点,不被她发现猫腻就好。
第一次看到妈妈戴假发的照片是什么时候呢?时间总归不是线性流逝地,当我回忆起那张照片时,我最先想到的却是那个男人的母亲。妈妈的样貌被那个男人的母亲所覆盖。强颜欢笑时嘴角的弧度,眼角的皱纹,法令纹,鼻子,嘴巴,眼睛……都和那个男人的母亲出奇地相像。也许连妈妈都不曾料到,有朝一日自己在女儿心中的模样,会是她最讨厌的女人的样子。看着妈妈戴的那顶假发,我仿佛隐约可以看见一条细细的长长的、用一根根假发串联起来的线,悬空在我们之间,我和妈妈各自在这条线的两端,彼此紧紧控制着彼此。
聊天总是突然结束。有时候妈妈累了,说“时间也不早了,你早点洗漱睡觉吧。”我应和着,她快速挂掉电话。要么我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想象她缓缓从靠着的枕头上滑落下去,假发被枕头挤得歪歪斜斜,瘦得皮包骨的半边脸颊深埋在枕头里,沉淀在房间角角落落里的中草药味化入她的骨骼。
通常挂完电话,我都会在阳台前呆站一阵,和安可一起呼吸下干冷的新鲜空气。房间里烟味太呛,太闷。我和安可望着宿舍楼下掩在道路两旁梧桐叶里的昏黄路灯,彼此什么话也不说。风拂动树叶沙沙作响。一些梧桐叶在半空打个旋,飞舞着轻飘到不远处的草地上。我想起初二那年的秋天,学校大扫除时也有大片大片的梧桐叶落下来,落到头发、肩膀、掌心里。我还记得那枚落在掌心的叶子,清晰的叶脉流淌过生命的痕迹。天很蓝,被风搅动的麻雀们飞离枝头,飞出操场。据说,狗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是灰色的,牛也是;人眼则能分辨出150万种颜色,而有一种叫螳螂虾的生物,能分辨出的颜色要比人多得多。当我望着那片叶子时,我确切感受到了水波潮湿的气息,并片刻变成螳螂虾。万般色彩在随着水波流动,不会有人在意渺小的我,我混在其他鱼虾之间,有光透过水面倾洒下来,我们都趋向光的方向努力游去。
细想起来,除了刚到市里的前俩月,打电话时会和唐叔简单聊两句,之后每次通话,我都感觉不到唐叔的存在,他好像隐身了一样,总不在家,也许他还在上夜班吧。
我和唐叔没有过多交流,一般到月初时,唐叔会往我的卡里打500块的生活费,然后发消息告诉我,“小彤,刚给你打了钱,你注意查看收没收到。”我每次回他的消息都差不多,无非是收到了,谢谢唐叔之类的客气话。
偶尔也会接到那个男人的电话,他问我身上有没有钱,可不可以给他借个一两百。我通常都会给他。安可骂我傻,安可说你长这么大他管过你吗?我也知道不应该给他钱,那些钱毫无疑问最终都会在赌场上进了其他人的口袋。可每次他叫我小彤,说他连吃饭钱都没有的时候,我又会忍不住给他。我曾对那个男人说过,希望他不要再赌,好好找份工作,本分过日子不好吗。每次他都岔开话题,每次他都保证是最后一次。我俩最近一次通电话,他说他瞒着他妈把房子卖了,在外面租了个小单间,500块。他还说,“反正你奶奶赌气去你大伯家住,那就干脆一直搁那住着呗。在哪住不是住。”“再说,俩人住一百多平的房子多浪费,给别人租出去,最起码还能赚点房租。”他还给我转了800,说是一并还他以前借的钱。
但这样我着实对不起唐叔。一家人的生活全指望着唐叔那点微薄的薪水,妈妈虽然也有,可那点钱压根补不齐大窟窿。我想正因此,唐叔才不反对我去读中专吧。早点毕业出来打工,多少还能补贴点家用。书读那么多有什么用,还不都是为了赚钱。唐叔曾对妈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也许小彤就不适合读书,你非逼她也没有用。青龙路上那家真小子理发店你知道吧,老板也没读成书,人家就靠理发这个手艺,凭着一把剪刀,现在房也买了车也买了,还要在朱雀路这边开分店,在汽车站对面开分店,多赚钱啊。”
唐叔这么说,但我其实压根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是什么。我到底喜欢什么呢?仔细想想,好像什么都不喜欢。如果每个人注定要走哪条路,也许在他们的想象之中,会出现一条明确的、不会分叉直通远方的大道,但我闭上眼睛,想起的是秋实里大道、朱雀路、玄武路,以及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巷,它们相互交叉,杂乱地绕成一团。
接下来的俩月我没有再让唐叔打钱。唐叔说你不要省着,家里够花了,你妈看病的钱还有。我说自己找了个兼职,所以攒了点钱,身上还有剩的,真没钱的时候我会说的。
有天晚上,安可醒来抽噎着说,三千二死了。我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慰她说,天气预报显示明天会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到时候我们去操场堆雪吧,堆个小三千二出来。他们会不会又说那种话啊,他们又不认识三千二,他们会不会说成是……安可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安可省略的那个词是“鸡巴”。我说随他们去说,我们去堆三千二,再过俩月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安可搂紧我,说那我们睡觉吧,希望明早醒来外面就是白皑皑一片。
小城每年都会下雪。雪中的小城是热的,哪里都在冒着热气。房间是热的,水龙头流出的水是热的,早餐铺前蒸笼里包子、馒头是热的,走在街上每个人嘴里都哈出白气,树枝、路灯上会窸窸窣窣抖落片片雪花,若是大风刮过,会看到西岩山上树与树之间又下起了一场雪。雪中的小城也是冷的。结冰的路面透出湿滑的寒气,房檐上悬着刺骨的冰棱子,泼出去的水会很快冻结成冰,西岩河上也结着厚厚的冰层,开门迎客的商铺卷帘门附着冰凉的雪丝,大街上行人寥寥,难得出门的人,脸和耳朵也被冻得通红,经常在公交站前能看到等车的人边跺脚边搓手。
妈妈还没生病,我们还没搬到现在住的小区的时候,妈妈会在第一场雪来之前,早早准备好腌菜的缸,拿刷子将菜缸从里到外刷个干干净净。然后她会拿上尼龙袋牵着我上街,我们直奔菜市场。棕红色的大卡车里装着满满一车新鲜的白菜,妈妈会一次性买好多好多。为了省钱,我们总是走路回去。妈妈在前面背着整一尼龙袋的大白菜,我在后面托着袋子,走一小段路就要坐在马路牙子上歇会。那段日子,放眼望去,职工宿舍前的那块空地上,全是晾晒着的去掉烂叶和黄叶的大白菜。之后,妈妈会将晾好的白菜腌进菜缸,最上层用大石头紧紧压着。再过个把月,白菜就腌入味可以吃了。如果不是做梦,有时候连我都会忘了,妈妈曾是那么精明能干的一人。
6
浓雾。大巴车跑得慢。车里流动着轻柔的音乐,绝大多数乘客在歪着头睡觉。车驶出暗淡的隧道,高速公路一侧的草地上,几只黄牛在专心吃草,山顶上还有未消融的雪,一团团白,融在浓雾里,远远望去像一幅静谧的山水画。安可趴在车窗前,在水雾上画出一个大大的爱心,将我俩的名字包在中间。一串串水珠顺着安可画出的字迹缓缓滚落,如同一群小小人在沿着斜坡溜冰。
许是因为这是我和安可第一次离家,而且还是好几个月,安可一路上都很兴奋。一些不确定的东西让我们隐隐期待着,可能是熟悉的气味,可能是熟悉的街道,可能是其他的任何事物。当大巴车匆匆掠过两侧的电线杆、摇晃的白杨树,路过离小城最近的土地庙时,我们焦急的心变得更加迫切。
终于,我们看见了在云雾里若隐若现的西岩山轮廓,看见了山脚下铺开的小城。
如果站在小城最高的楼顶向下看去,那些弯弯曲曲的小巷里,污水总是在不停歇地流着,时常会有年轻的小情侣们自巷子里钻出来,手牵着手,踩过泥泞的污水。秋实里大道朝北那端的道路总是坑坑洼洼,经常在修,却怎么也修不好;灰土土的电线杆之间连接的线路乱七八糟,电线杆上也多张贴着妇科男科的广告,或是重金求子、寻人启事之类的信息,像是以前看的《故事会》最后面几页,小卡片式的广告一个紧挨着一个。小区里老人们围坐一起,搬着凳子追赶着太阳。那些低矮破旧的小房子——小卖部、书屋、缝纫铺、精品店、两元店等,夹在楼与楼之间,在它们高大的阴影下经营着糊口的小生意。每周日,学校门前挤满了朝里张望的家长,他们穿着朴素,面颊两侧印着高原红,等下课铃响起,一群前襟布满油渍的蓝色校服飞奔出校门,有的跟着家长去小饭馆饱食一顿,有的去学校对面的小卖部用公用电话和家人通话,再随便吃碗面回宿舍。更多的则围在保安室门前,在各种贴着名字的布袋上找寻属于自己的那份干粮,找到后提着布袋快步走回宿舍,再去食堂里打碗两块钱的毫无油水的饭菜,完了洗洗衣服睡睡觉后接着上晚自习。菜市场里吵吵嚷嚷,大家为一毛两毛争得面红脖子粗。每年春天,惨黄惨黄的沙尘暴滚滚而来,窗户上全是土黄的风沙。穿城而过的西岩河下游淤积着各种垃圾,它们漂浮在黑污发臭的水面上,鸡鸭鹅的尸体被泡得肿胀,各色塑料袋缠着腐烂的树根、破皮鞋、食品包装袋……
可同样,在皑皑白雪底下,在一派枯黄的草木之下,新生的嫩芽在默默地拱出头,垃圾会被定时清理,道路总还是有修好的一天。小城就是这样,每天在制造垃圾和清理垃圾中度过。
行李箱滚轮在街道上拖动的声音。我回过神。我们站在三千二的阴影下,三千二依旧伟岸,高耸入云。我对安可说,看吧,三千二好好的。安可开心地点点头。安可说,你想不想吃学校旁那家烧烤啊。我和她对视一眼,我俩拉着行李箱飞快地跑起来,安可依旧跑在我前面,像只蝴蝶。她永远都显得那么轻盈。她冲路过的所有路灯打招呼,冲见到的所有行人热情地打招呼,并时不时转过身来召唤我快点跟上。在小城,安可变回了原来的她。她活泼、开朗、爱笑,在这里,她有好多朋友,不会觉得孤单。
毕竟吃了点东西,没刚才的饿劲,我和安可拖着行李箱,不紧不慢地朝家里走。
离开半年,小城看上去发生了一些变化。路上多了一些绿色的围挡,烤鸭店不在了,朱雀路和秋实里大道接壤处的那排低矮居民楼被夷为废墟,不知道原先住里面的人搬去了哪。
来到小区后,我们站在楼下望着三楼。那两条金鱼是不是还在游来游去呢?
三楼的声控灯还是像以前一样啊。安可狠狠跺了下脚,灯亮起,我敲门。
过了一会门打开。妈妈上下打量着我,“回来了?”侧身让我进去。我弯腰换着拖鞋,妈妈推着行李箱将箱子放到墙角。从后面看,她的后背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进去,看不清具体的轮廓,松松垮垮的睡衣宽大到可以再装下另一个她。
“吃过饭了吗?”妈妈倒了杯热水递给我。
“吃过了。”
窗户关着,窗帘没拉开,显得房间里有些暗,但房间依然干净整齐。暖气烘烤得屋子有些闷,我走过去想开窗,妈妈说不要开,她吹不来风。
唐叔不在。“唐叔呢?”
“你把箱子里要穿的要用的拿出来,一会把箱子放衣柜上。”
安可偷偷对我说,鱼不见了。
我端起杯子准备喝水,陶瓷杯里映出那两条金鱼。我对安可说,没有啊,你看它们不是在杯子里嘛。
房间太热,我实在想透透气,便将窗户开了个小缝,冷风吹得我清醒许多。安可说她要去找那两条鱼,把它们抓回来。我听见她腾腾腾跑下楼,渐行渐远。只剩下我和妈妈。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端起杯子又放下。安可其实就是找个借口出去玩,在小城她一刻也闲不住。明明那两条鱼在水杯里,她却偏偏说它们不见了。我从茶几上另拿起个倒扣的杯子,接了水,抿了一小口。
“你最近感觉咋样,好点没?”
“就那样。”妈妈窝在沙发里,眼皮塌陷着,看不清眼睛里的亮光。
“那你吃过饭没?”她在愣神。过了片刻后才说吃过了。
不过我猜她肯定还没有吃饭,昨天打电话时,我说过今天要回家的。我转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塞着肉和菜;揭开锅盖,窜出一股热气,锅底温着我喜欢吃的腌菜炒肉。我将菜端出去,盛了两碗米饭。
“这会又有些饿,果然吃烧烤不管饱。”
“不是给你说过,不要吃垃圾食品,脏,还不健康。”
“嘴馋嘛。在学校我就想吃腌菜炒肉,今天我要吃两大碗。”
“一会记得把行李收收。”
“吃完就收,先吃饭吧。”
妈妈吃得不多,随便扒拉了几口后在喝水。其实我也已经饱了,但是看她一直盯着我,我就又续了一小碗。
“好撑。”我摸着隆起的肚皮说。
“你在学校开心吗?”
“开心呢,大家都挺好玩——也挺照顾我的。”
“那怎么每次打电话都听不到你舍友她们的声音?”
“她们太吵了嘛,我就去阳台上。”
她突然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麻利地掀开毛衣,看了看我的手臂后将毛衣拉了下来。
我知道她想看什么。
“你是不是瘦了?”她坐回到对面。
“哪有,我在学校吃的可多。”
“你在学校都干些什么?”
“就正常上下课,吃吃饭玩玩手机。”
“没事可以多看看书,不要老是玩手机。”
我原本想说大家都不看书,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好。”
“周末的时候可以出去玩玩,不要老一个人窝在宿舍。”
“离我们学校不远,有条废弃的铁轨,据说沿着铁轨一直走下去,可以走到省城,我经常和舍友们一起去铁轨上拍照、散步。”
“有照片嘛,我看看。”
“我一会找找。”
“唐叔呢?现在上白班了吗?”
“我去洗碗,你把行李收收,衣服拿出来挂到衣柜去,洗漱用的放到卫生间,箱子放到衣柜上。”
行李箱没有多少东西,也不重,无非是几件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以及一条未拆开包装的红色围巾和一双手套。当初在商店里我曾在一顶帽子和这条围巾之间犹豫不决,价格差不多,相较之下,其实我更喜欢那顶帽子。但是安可说,还是不要买帽子了吧。我明白安可的意思。
“妈,给你。”
妈妈从洗碗池前侧过头,手还在继续拿抹布擦着碗。“什么东西?”
“我给你买了条围巾,要是偶尔出门的话,可以……”
“先找个地方放着吧。”妈妈打断我。
“嗯。”
“你行李箱收拾好了吗?”
“差不多了。”
“那快去洗澡吧,水热了。”
路过次卧,我知道里面没人。那双手套还在行李箱里放着,我拉上拉链,站凳子上举着行李箱,将其放到衣柜最上层。
“我去洗澡。”
“哦……好。去吧。”妈妈背对着我,低着头。锅早已洗完,不知道她在发呆想着什么。
冬天的小城到傍晚五点多基本上天就黑了。远远望去,只有西岩山连绵的轮廓像挤在一起的羊群跪卧着。妈妈说她累了,早早回屋躺着。安可直到八点多才带着一身冷气回来。客厅灯灭着,电视明明暗暗的光影在不断闪烁。安可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温开水,跳到沙发上,挽着我的胳膊靠着我,一只拖鞋被踢得翻了个身。你在看什么电视剧?瞎看。我有些生气,不想和她多说话。
安可轻轻摇晃着我的胳膊。我下午去找三千二了,她说。我继续盯着电视,屏幕里一对男女在吵架。
这几个月变化可真大,三千二给我讲了好多事。
那你找到鱼了吗?
安可没有回答我。她接着说,住我们楼下的,人家儿子提前保送到清华大学,他父母现在可神气呢。楼上的那对年轻夫妻,女人又怀孕了。中学的一帮小混混前不久打群架,据说有个男生死在了医院门口,都没来得及抢救。还有啊,城中村里的那条发廊街,你以前还去过的,说是有天夜里被警察突击扫黄,全都查封了,拘留了好多人。
我转过头,安可的脸庞在时明时暗的光影里模糊不清。是不是——唐——叔?
7
任何东西都会过期。
妈妈总舍不得丢掉一些旧物,我小时候玩的玩具车、毛绒熊,小到没有人能再穿进去的衣服,早就被淘汰的万能充电器,座机、传呼机,药丸……似乎所有东西只要有地方放,她都会留下来。这些东西平常不会被注意到,隐在房间的犄角旮旯里,当需要清理的时候,才发现过期的东西到处都是。
我找了些早已不用的床单被罩将能遮的地方都遮住,妈妈递给我一个口罩,我搬了凳子站在上面开始打扫墙角的蛛网、落在橱柜上的灰尘。
灰尘在光线的通道里漂浮着。快过年了,要将角落里的蛛网扫除,将衣柜上积着的灰尘抹干净,将没用的旧东西统统打包丢掉,以前的课本、试卷可以拿去当废纸卖,过时的衣服想来捐出去也没人会穿,都一并丢了去。辞旧迎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听说小城也要轰轰烈烈的辞旧迎新。春节之后,小城熟悉的“大蜘蛛”形状会被改造,就像鞭炮噼里啪啦一串接一串地将过去的一年赶走,小城也要在震天响的火药和挖掘机、推土机的走动中改变样貌。绵延的西岩山脉要炸开四道豁口,缓解原本闭塞的小城现状,将小城变成四通八达的核心枢纽。那片城中村要全部拆除重建,要在原本低低矮矮、脏乱破旧的平房或二三层楼的基础上,变成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在不久的将来,摇身一变,成为高新区。小城的主干道也不能只有一条,考虑到即使现在不堵车,以后或许会堵,因此要发展成两条横贯南北、两条纵横东西的四大动脉,在保留原有“四大神兽”次干道的基础上,每条再分岔出两条道来,各自与西岩山新开的“豁口”相连接。秋实里大道中央广场上的三千二要被拆除,换成全新的标志性建筑,具体换成什么,目前还没有确定,但肯定不能再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大烟囱。现在都21世纪了,要与世界接轨。汽车站也不能只有一个,在保留目前这个汽车站的基础上,再新建一座;此外,铁路也要通到小城。一切将在热火朝天的大干氛围下逐步展开。
打扫完后,我和安可准备去街上买花炮,购置些年货,顺便将清理好的旧物一并丢掉。雾霾很浓,妈妈提醒说出门记得戴上口罩,快过年了人多,尽量早去早回。
安可在听到三千二要被拆除的消息后,再没有刚回来时的兴奋劲。她看上去很难过,声音低低地说,原来梦是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说这只是大家传的,具体是什么样还不确定。何况真要按这样的规划实施起来,也得很久以后。安可说,可即使再以后,三千二也会消失的。我停下脚步,我们还没有走出楼道口,我扶着她的肩膀,让她正对我。我说,其实你我都知道,就像这些要被丢弃的旧物一样,早晚有一天,三千二会消失的,不是吗?淡蓝色口罩将飘出来的话截住,久久地萦绕着我们。
安可抬起头,迎向我的眼睛,她郑重地说,等三千二消失的那天,我也会走的。
安可会去哪呢?
混淆的记忆如同不断攀爬缠绕的藤蔓,如同那些烦人的编织成网的蛛丝。随着时间不断推移,我不再能分清某件事是否曾真实发生过,或是潜意识里预告着终将会发生的。血液、废墟、音乐、烤鸭店、三千二、安可……他们碎裂成一块一块。在梦的罅隙里,我见证了他们的出逃,三千二长出一双大脚,如同独眼巨人在狂暴的雨水中穿行,穿过秋实里大道上的雨帘逃离小城。他的肩膀上坐着赤脚的安可,安可晃荡着洁白的双腿,连衣裙被风漾起波澜。三千二和安可都看到了我,可他们像从不认识我一样,径直走远,离开了小城。在他们身后尾随着行列庞大的羊群,它们扑向绿草如茵的原野,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我紧紧抓着安可的手,我怕她像脱了线的风筝,飞远了。
年三十那天晚上,吃过年夜饭后,妈妈和我一同去西岩河畔放烟花。西岩河的水一如既往地流着。河岸两侧悬着通红的灯笼,在夜风里摇曳。妈妈难得出门,她裹着厚厚的黑羽绒服,脖子上围着我买的那条红色围巾。烟花一颗颗迸射出来,飞速划过夜空,璀璨的花火在西岩河上空绽放,照亮了两侧的小区。妈妈定定地站在不远处,她看上去好小,随便一阵风都能将她刮走。
许是夜里受了凉,第二日妈妈有些发烧。她说不吃药了,吃太多药,不想吃。裹着被子睡一觉,出出汗就好了。我不想打扰到她,退出卧室在客厅里待着,上次清理旧物的时候,应该将鱼缸也丢掉的。
墙上挂着的钟表发出一下一下的滴答滴答声,房间里安静极了。
我窝在沙发上,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脑中不断回荡着安可那天说过的话——“等三千二消失的那天,我也会走的。”
如果某样东西、某个人注定要失去,会过期,会去往那些陌生的地方,你能做什么?以前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想过,只是固执地期盼着围绕自己的一切会一直保持原状,随着自己从生到死。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你隐约感知到某种征兆,某种讯息,某种泛起的悲伤,如同江面上漂浮的水泡,渐渐地瘪下去。那些绽放的烟花,那些碎裂的瓦砾,那些被红圈困住的大大的“拆”字,那些碎石砖块崎岖地堆成的一座座小山,那些从水泥里冒出头的裸露钢筋的尸体……
还有妈妈时有时无的呼吸声。
当安静悄无声息地包围着我们时,有许多瞬间,我以为妈妈死了。她的胸膛不会再起伏,不会再咳嗽,不会再站起来走动,不会再打我。她消失在一片空白之中,在一派安宁和寂静中从此闭上嘴巴,沉住呼吸,失去知觉,失足跌落在滔滔江河。她不再重复絮叨那些听了耳朵起老茧的往事,她是因我而死。不过原本,应该调转过来,在十几年前,在我未出生之前,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一切推翻重来,如果小城在不断膨胀之初,有过合理的规划,做决定的人有认真商榷未来,未来会从某一个点,某一刻陡然转向。但一切已然成形,一切紊乱的错误矗立着,就像插在小城中央的三千二,人们习惯性地忽略它,又时时刻刻都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它落下的阴影,它曾辉煌时飘散的黑色烟雾,似乎还依然飘荡在小城上空,不曾消除。
当假设这个未定的可能性事实,行动便随之跟上步伐。如果真的发生了怎么办呢?我是说,如果妈妈真的死了,我应该怎么办?她躺在床上,风透过半开的窗户撩动着窗帘摇晃,可她是静止的,一动不动。也许我会学着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伸手探探她的鼻息。然后呢?我可能会走过去关上窗,她曾说过自己现在吹不得风。再然后呢?我要打开电视,看喜庆的春节晚会,轻声笑,仿佛大声点仍会吵醒她。再之后,也许我会给一些亲戚打电话,他们会携着深冬的冰冷气息敲门,继而围着妈妈哭。
火焰最终吞噬一切。
我们回到家里。茶几上摆着果盘、花生、瓜子、干果。大家打开电视,磕着瓜子,看重播的赵本山的相声,聊天、吃饭、打牌,缭绕的烟圈从众人衣服的空隙里钻出来,盘旋着上升。
各种声音。水流声、说话声、电视机声……
不过我终于有勇气打开次卧的门,走进去,躺下来。墙上泛黄的海报还在,张国荣依旧英俊,神采奕奕,笑靥如花。只要将衣柜、桌子、床上的灰尘抹去,将房间里再度塞得满满当当,一切都还是原来的老样子。
其实什么都没有变,其实没有什么东西过期。
我摇摇脑袋,站起身,打破萦绕在房间的寂静。将快垂到地板上的沙发垫重新铺好,将物件重新归位,拖了地,让脑中的想象退潮。
8
火焰穿过镜子。火焰是蓝色的。火焰在炙热地窃窃私语。
那是在金黄的银杏叶纷纷落下的秋天,还是在蝉鸣不休的盛夏呢?我站在宿舍楼外的草地上,望着阳台上晾晒的各色衣服,阳台如同被切割规整的一块块豆腐,衣衫下摆垂着水滴,慢悠悠下落。在那些微弱摆动的频率之间,时间好似慢了一拍,停下脚步,伸伸懒腰,打打哈欠,再快步续上既定的节奏。
有很多次我都感受到这样的时刻。深夜听着妈妈的呼吸声时,大街上人们嘈杂地聊着天时,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跑步时,一枚叶子轻飘飘落下时……有一些什么,在尝试着从这些时刻中逃逸出去。
——如虎的火焰在升腾,在灼热地窃窃私语。
——如虎的火焰在升腾,隔岸观望着一座岛屿的沉没。
先是从中央开始塌陷,继而下移到腹部,扩散到四周。污泥混合着雪水,自山谷倾泻而下。人们像聚在广场上的鸽子。液压破碎机在围挡里面啄破钢筋水泥。时隔多年,因为疼痛,滚滚黑烟再次喷涌,淤积于小城上空。黑的云,黑的雪水,黑压压的人群,乌鸦,秃鹫。铲车、挖掘机、推土机搬运着碎裂的骨骼。血腥味混合聒噪蓬勃的声音在烈火中撕扯。
你拉开窗帘。你再也无法透过这扇窗看见它。
你跑下楼,如同奏响一段优美的旋律,炙热,动听。沿途的路灯再次将你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你听到从秋实里大道前方传来的召唤,于是你一直向前,穿过秋实里,穿过昏黄的千禾隧道,任小城从你身边不断后退。你继续奔跑,奔跑……
卡车里装着那头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大象。它的眼角有毛茸茸的疤痕,眼睛里含着悲伤的潮湿气息。我是在去买菜的路上遇到它的。它盯着我,仿佛偶遇了一位老熟人。那眼神让我想起你,安可。此后还将有无数次我都会想起你。想起你抚摸着我手臂上如毛毛虫一样丑陋的伤疤。
你相信毛毛虫会变成蝴蝶吗?
我不知道,安可。很多问题我都不能给出确切的答案,就像隔着一层蒙了灰的镜子,我总是要先擦拭干净才能看清。
我听说,人天然有一种自我保护的调节机制。不知道旋钮这个机制的开关在哪,是被大脑还是什么所控制。在你离开之后的第三天,当我望着天色渐渐黯淡下来,黑暗从小城的底部浮起时,我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个机制早已发挥着作用。
远在我意识到之前。
我曾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如同想象过妈妈会死。
也许在我们第一次相遇时,我就在心里预演了现在的境况。仿佛自己是个话剧演员,为了准确表达出情绪,肢体动作,语言,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一遍又一遍地为正式的表演做准备。我固执地以为,彩排到一丝不苟,分毫不差,就一定不会出现意外。然而当我真正站在台前,当正式表演开始,我却只会手足无措地呆呆站着,喉咙沙哑,面容僵硬,神色凝滞。
苍凉且遥远的汽笛声,穿过洞穴,穿过耳膜,穿过大脑。
眼角有毛茸茸疤痕的大象。闪着晶莹露水的麦穗。
破茧而出的蝴蝶。
咕嘟咕嘟冒泡的鱼缸。
做圆周运动的钟表指针。
摇晃的蛛网。
碧蓝的波浪有节奏地涨落。
我觉得有些冷,冷到牙齿打颤,浑身战栗。冷是动态的,冷摆动着,哆哆嗦嗦。
我清清嗓子,屏蔽舞台下起哄的骚乱,想象自己是在广袤的原野里,是一棵笔直生长的白杨树。野火自远方的地平线上一点点窜出头,一点点靠近。枯黄的草木毕毕剥剥燃烧着,如虎的火焰推搡着朝我奔来。
我调整情绪,深呼吸,放松。我感受到灼热的热浪上下翻飞着驱逐战栗的冷气。躯干上的薄绒白霜在撤退,如玩滑梯般滑落到泥土里。湿湿一片。我捂住脸,竭力避免发出声音吵到妈妈。
安可,我终于意识到你已经离开了这个事实。我终于意识到,以后我将再也看不到你,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闻不到你身上的味道,感受不到你。我们之间被一块巨大的幕布隔开,在波浪状起伏的黑暗里,你奔跑着下楼,跑过秋实里大道,飘向深远的大海,身影逐渐变得模糊,变成一颗痣一样的黑点,直至彻底消失。
碧蓝色的波浪有节奏地涨落。
沉没的岛屿。
远去的船只。
如虎的火焰啸叫着不断逼近。火舌舔舐嘴唇,顺着踢脚线,爬上地板,沙发。
白杨树倒下去。三千二倒下去。我轻轻躺下来。
卧室里传来妈妈均匀的呼吸声。你听。
火焰在炙热地窃窃私语。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