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淳大写意花鸟画的形成及其风格特征——以《葵石图》为考察中心

■ 刘晓衡

陈淳，明代绘画大师，字道复，改字复甫，号白阳山人。陈淳出身于仕宦家庭，受教于文衡山（文徵明），研习文章、诗词、书画等。其祖父陈璚曾官至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雅好收藏，常与文人画家交往，与沈周为至交好友，陈淳遂得其亲传。张寰《白阳先生墓志铭》写道：“既为父祖所钟爱，时太史衡山文公有重望，遣从之游，涵揉磨琢，器业日进，凡经学、古文、词章、书法、篆籀、画、诗咸臻其妙，称入室弟子。”

陈淳继承了明代写意花鸟画的文人画传统，注重以笔墨抒发自我之性灵，并巧妙地将其草书笔意融入画中，其作品书画一体，浑然天成，为后人的花鸟画写生与创作开辟了一条新途。陈淳同门师弟王谷祥评述他的山水画道：“陈白阳作画，天趣多而境界少。或孤山剩水，或远岫疏林，或云容雨态。点染标致，脱去尘俗，而自出畦径，盖得意忘象者也。”他的写生作品注重物象之精神，不为笔墨之法所束缚，纵意用笔而多富自然之情趣。陈淳之父去世后，其家道中落，但其仍淡泊名利，品性高洁，虽未退隐南山，看破俗世，却也躬耕陇亩，培植花草，潜心翰墨。陈淳曾自白道：“平生自有山林寄，富贵功名非我事。”

一、陈淳大写意花鸟画代表作品《葵石图》

陈淳早年学习元人笔法，笔墨渲淡，少时工致，中年后笔法纵逸，爽朗繁多。其写生册页往往“一枝半叶清露痕，淡墨欹毫秀逸出”，画学上他传承自明四家中文沈一脉，以笔力之劲挺秀润见长，将诗、书等艺术形式与画面结合，并将草书中的章法与动势运用于画面之中，使画面形成了空灵野逸之风格。画中，他以书入画、诗画合一，作品中充满了文人画的思想与笔情墨趣，画面中独特的空间意识将书法中“动与静”的因素有效地表现出来，而笔墨也并非借助光与影的烘托，呈现出一种具有舞乐之感的空间节奏。如果说这是一种基于书法的空间塑造，那么其诗书画印的完美结合则更具丰富的文化意蕴。比如，陈淳的《葵石图》（见图1）是其代表之作，也是其笔墨成熟的中晚期作品。图中以秋葵为画面的主体，左侧辅以湖石，几片双勾竹叶，几丛枝叶以水墨淋漓挥洒，竹枝劲挺，简略勾斫，生动地表现出秋葵之质朴，湖石之清雅殊绝，画面雅逸清致。

图1 《葵石图》 故宫博物院藏

此图以草书之“飞白”笔法写出湖石，淡墨略施皴擦，动中有静，一气呵成。元代赵孟頫《秀石疏林图》中有云：“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此中“飞白”笔法突出石之苍厚，是笔法创作中，枯笔所至，点画以铺毫笔法，与点点丝丝的笔痕联系，呈现出笔墨飞动之感。宋代黄伯思《东观余论》记载：“取其若丝发处谓之白，其势飞举为之飞。”其元人笔意，在此图中表现得十分清新自然。画面中心则突出了秋葵的一花数叶，花以枯笔淡墨逸笔草草写出。而环绕其间的葵叶仿佛成为画面主体，其叶脉修长，三三两两，锯齿形的叶片“如屋漏痕”，自然渗化而成，产生秀润殊绝的笔法特征，墨色有着干湿浓淡的微妙变化，自然生动。秋葵枝干圆瘦劲挺，中锋行笔，从左下到右上一气呵成，气脉相通。秋葵根部，几株杂草以夹叶法、点叶法草草写出，几株蒲草掩映其间，构成了画面的疏密变化与虚实关系。秋葵右下几片双勾竹叶，与秋葵形成虚实强弱的对比关系，葵叶为浓而实的笔墨渲染，竹叶以淡而虚的双勾法描绘，使画面构成了一种和谐的笔墨关系。此图上部构图空疏，下部密集，上部为画面主体，与下部的对照形成了空间中的疏密对比关系，湖石大块面的墨色又与花卉表现的不同笔法产生了强弱对比。画面下部的土石也以枯淡之笔法皴擦而成，这种笔墨关系的使用其实还是接受了某种特定法度的引导。

在《葵石图》中，书法线条的抽象性与具象的葵石形成有机结合，陈淳注重自然生意之美与主观再造的写生观念，以双钩法、点簇法、没骨法结合书法的顿挫笔法再现葵石的结构与轮廓，再以不同层次的墨色表现葵石的体积感。无论对“未来”还是“此刻”，陈淳都没有使用模仿性的手法再现葵石的真实，他仅仅在处理画面视觉要素（空间、笔墨等）时就把这一主题的本质完美地描绘出来。而其中所有的关键因素都处理得极为准确，在他对“笔墨结构”的探寻过程中，通过作品中的笔情墨韵进行思维与笔墨的重构。总之，完成这幅画既是对美学问题的探索，也是对“笔墨结构”的一种重构，更是其在自我美学实践中不断探索笔墨意境的，灵逸率性的写意花鸟画代表之作。

二、写生对于陈淳大写意花鸟画风格的影响

陈淳的大写意花鸟的成熟也得益于其对写生实践的重视，沈周曾谈到他对写生的观点：“但写生之道，贵在意到情适，非拘于形似之间者，如王右丞之雪蕉亦出一时之兴。”这种写生的理念对于陈淳影响颇深。写生以传神为主，“写其生意”需要先得其“形”，而后才能得其“神”。沈周将写生时的心理情感诉之于画，表现于象，其实是其思想情感的自然流露。

陈淳的作品并不蹈袭前规，因循旧法，而能推陈出新，他在《漫兴花卉册》中题曰：“古人写生自马远、徐熙而下，皆用精致设色，红白青绿，必求肖似物物之形，无纤毫遗者，盖真得其法矣。余少年欲有心于此，既而想造化生物万有不同，而同类者又秉赋不齐，而形体亦异。若徒以老嫩精力从古人之意，以貌似之，鲜不自遗类狗之诮矣。”少年陈淳多受古人写生设色法影响，中年受到沈周等人的影响，演变出“以逸笔草草，墨戏为乐”的写生观念。

陈淳的对景写生并非凭空捏造，如图2 所示，《葵石图》中秋葵的枝叶与蔓草、湖石与花朵，形成了空间中块面化的对比关系，画面自然生动、有条不紊。陈淳多次以秋葵为原型进行创作。秋葵喜阳，一般播种于向阳之地，其花具有高雅、光明、素雅、娇嫩的特点。诸如“春风莫相笑，丹心自能许”“幽葩向人明，泫似泠泠露”等题画诗反映了陈淳对于君子风尚的赞许，其画中秋葵的形象，也分明是一个君子的象征。而从《葵石图》中的用笔用墨来看，陈淳此时已经弃守师法文沈的画理画法，并将自己的创作风格熔铸笔端，形成了挥洒自如、简逸抒怀的用笔特征。

图2 《葵石图》（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陈淳对于阳明心学极为推崇，而其艺术风格的不求形似，求其神似意蕴，也将自己洒脱旷达的个性充分展示出来，这显然受到心学思想的影响。其一，在写生时，不以形似为目的，漫师其法。其二，陈淳并非完全按照所见即所得的方式作画，而是采取写生与创作结合、寓创作于写生的创作模式。其三，对于把握物象之特征，主要在以取象于自然，而得其神韵为主旨，这并非仅是仔细描摹、对景写生所能掌握的，还需要拥有对客观物象的充分认识，以“心学”的思想来穷画中之理法，方能得之。

《葵石图》中，陈淳三笔两笔概括出此图之背景，瞬间抓住了湖石之神韵，简率写出秋葵的枝叶，秋葵的花朵则以中侧并用的笔法，草草写出，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线条长短的穿插，大小疏密的排布，恬淡自然、笔精墨妙，俨然有君子之风度。此图的笔墨源自写生，也并非完全依赖写生而成，收放自如的线条将写生素材与画家之笔墨天然融合，表现出湖石、蒲草、秋葵的不同质地与特征。其布局、空间、笔法的节奏，即兴而为而又暗合物象之神采。《葵石图》中能“观物之生”，将写意与写生融为一体，取象随意，以秋葵花草为对象；意由心生，细笔勾勒，湖石随手点簇，写其生意。湖石之沉厚，蒲草之随风摇曳，秋葵之绽放清润，翠竹之雅淡文秀，呼之欲出。写生使之得其生意，写意使之境界丛生。

陈淳对写生的重视，乃是从主体与书画的本源中寻找对于自然的表现与体会。因为人们对于物象的视觉印象是会随环境的改变而改变的，而在特定时间内的所观之物也会随着人们心理的影响而变化。陈淳的写生作品也在不同的时间内借助感官的形式，将对于秋葵、湖石等的印象转化为一种笔墨语言、一种绘画的空间观念，以凝结于作品中的笔墨来创造它，丰富它，这种凝聚于作品中的精神告诉我们，秋葵的形象正昭示着陈淳所追求的艺术宗旨，所以舒曼说：“艺术家应授人以光明。”

三、陈淳大写意花鸟画的风格特征

陈淳中年以后也有山水题材的作品，多以江南山水为题材，笔法简淡，以文人画风为画学正宗，文徵明曾笑曰：“吾道复举业师耳，渠书、画自有门径，非吾徒也。”他的仿米之作墨气淋漓，写“米氏云山”颇得泼墨之旨要，画得氤氲变化之气象。对于山水画的探索，也对其花鸟画的修为大有裨益，陈淳得玄门之笔意，笔法清健疏朗，笔墨酣畅自如，虚淡冲和，王世贞在《弇州续稿》中说：“胜国（元朝）以来，写花卉者无如吾吴郡，而吴郡自沈启南（周）后，无如陈道确，陆叔平（治）。”长期的笔墨实践探索使陈淳形成了独特的花鸟画写生之特点。

（一）用笔简率，得意忘象

陈淳诗什绘事所著颇丰，文辞淹博闲雅，画风旷达，用笔简率，正所谓作品得其神韵而粗取形貌，徐缙曾不禁感慨，其画可与王维相提并论。其花鸟画以墨花没骨，勾花点叶为特点，并融入诗词、书法等艺术形式的特点，具有恬澹清雅的文人画的笔墨特点，如中国历史博物馆所藏《花卉册》等、天津博物馆所藏《花卉图卷》、故宫博物院所藏《葵石图》等，都是典型的诗书画印完美结合的代表作。

（二）书中有画，书画同源

作为文人画的代表画家，陈淳的作品秉承文人画的作画传统，以书入画，画中强调笔意，陈淳书法的成就以草书为代表，他以草书的笔法入画，画中纵逸的笔法源自草书笔法的诸多特征。其众多作品中，漫兴式的书写方式使画面充满了文人的笔墨情趣。如以小草书法题跋的天津博物馆所藏《花卉图卷》，笔意纵横随意，章法自然开合，十分具有代表性。

（三）设色典雅，平淡融合

陈淳创作设色作品，用色自然淡雅，早年力求工致，中年风格大变，笔墨简率，晚年设色淡雅融冶。其少时酷爱设色雅丽的工笔花鸟，随着岁月增长，逸笔草草的水墨花鸟画创作日增，形成其墨花墨骨的简淡风格。广州美术馆所藏《平安富贵图轴》题跋曰：“余自幼好写生，往往求为设色工致，但恨不得古人三昧，徒烦笔研，殊索兴趣。近年来老态日增，不复能事少年驰骋，每闲边辄作此艺，然已草草水墨。”这也是渐老渐熟的花鸟画笔墨复归平淡的书画风格所在。《葵石图》为陈淳中晚期的代表作，他对于花鸟画中“四君子”的题材进行了延展，广泛取材于日常可见的蔬菜瓜果，其诗“绝无脂粉态，偏有向阳心”道出了他放达不羁、洒脱豁达的精神追求。

结语

作为吴门画派的重要人物，陈淳无论是在山水画还是花鸟画方面都取得了重要成就，他以书入画、诗书画浑然天成的艺术风格对后世影响深远，他注重以自然之物直抒胸臆的绘画方式传达出一种审美意蕴，这是某种情绪的传达，也是人格精神的再现。从某种角度而言，在中国的大写意花鸟画的文化体系中，陈淳起到了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而《葵石图》正是这一领域的代表作，也是陈淳追求之人格精神与艺术精神相统一的典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