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途(组诗)
2022-10-29刘抗抗
刘抗抗
打 麦
你坐在一棵麦子的枝头
冷眼旁观着丰收后的苍凉
那些被时间捏成团的泥土
卷进棱角分明的锯齿中
吞咽在收割机顽固不化的声音里
像弯腰对折的我们
北风躲进女人们丰硕的骨骼
你在寻找那个忙着把掉落的麦穗
拾进箩筐的小脚妇人
她在履行,一段收成的最后仪式
风带起的黄沙把她拍打得摇摇晃晃
她蹒跚着脚步,满意地跟在收割机后面
那些风沙从她的肩膀上乖张地跳起来
拍落了许多干净的云朵
你走过去,把沾了泥的云朵拾起
折成一些奇怪的形状
投掷到刺眼的阳光里
呵,它们在风中
飞得比黄沙还要高
越过了一整块平原
锤 落
1995年
我踩着这座村庄最高的秸秆垛
涨红脸吹一根发不出声音的号子
绵延的丘壑与地里的土坷垃
在轻微地震颤
这种震颤透过微黄的季节
匍匐进我微微起伏的胸膛
那是我父亲铁锤抡起来的重量
时间在锤头的起落间迸溅出火花
凿出星辰和大海
我母亲驼背着身子
抱着一捆干柴缓慢地往前挪动
回忆在锤打中变得锋利
躲在片段里的父亲,一言不发
相比他粗壮坚硬的胳膊
他的快乐要瘦削得多
母亲感染了他的沉默
像一只任劳任怨的牲口
锤子蛮横地落下
荒凉地敲击着生活的苦闷
我舞动那根号子
拨弄着我短暂而愉悦的童年
父亲木讷地抬起眼睛
我记不住他被世俗撕破脸颊后
荒诞的微笑
只记得母亲擦了擦满是污秽的手
掏出的五颜六色的糖
寒 流
冷风,从太平洋入境
用五天时间
跨过收音机和电视信号
缓慢刮进平原
在宽敞明亮的马路上
升起,落下
和一座城市坚硬的壳子
撞在一起
它们,未能让这些钢筋水泥
更冷一些
一群候鸟在密密麻麻的信号塔里迷路
冻僵,跌落
淹没在一堆枯枝烂叶中
瞳孔收缩
里面播放着
万家灯火
黑夜,被它们藏得严严实实
霜 降
一团一团白色的碎屑
重重砸进暮色
冻僵在院儿里的柿子
干瘪着身子匀速跌落
母亲在肉馅里面放了些桂花
馄饨的汤汁里面有了南方
我把柿子整齐地码在屋檐下
路过的野猫伸爪挑弄
凑近闻了闻便不屑一顾
父亲的二两白酒
和隔夜的炒白菜
与窗外的南风交换琐碎的苦闷
我蹲坐在石阶上
看瘦骨嶙峋的野猫和枯叶的影子嬉戏
它的眸子里含着泥土的温暖
母亲呼喊我的名字
让我把晾在窗台上的豆角收进屋
遥远的声音,惊动了蛰伏的枯枝
抖落一地星光
归 途
此刻,落寞的秋天坐在
葡萄架下的摇椅上面
它的悲观像月亮
柔软地照着我
触手一片冰凉
陌生的脸庞
你可曾还记得我
在海里漫步的是我的孤独
你托飞鸟衔了一枚苦涩
没有翅膀的鸟儿以彩虹为食
就连它们的鸣叫都色彩斑斓
于是时光的尽头被我咬掉一半
在撕咬的漩涡里投掷我的问候
你在另一边倾听着
整片大地安静的心跳声
我们分别了很久
在岁月的歌谣里反复倾听
理想者不再回来的誓言
你拒绝了沿途的繁花
可尽头的晚霞也没有等你
我静止不前
允许时间在我的院子里撒欢
等的人已白发苍苍
妈妈啊
我明明未曾离开家乡半步
却像是一个人漂流了很久
归来时,沾了一身格格不入的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