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曾先生他姓王
2022-10-29陶青
陶 青
出江阴城南行20多公里就到了元塘。民国时,元塘属于江阴县皋岸乡,后来皋岸归了璜塘,再后来,就并入了徐霞客镇。元塘分东西两村,绍曾家坐落在东元塘村。元塘村范围不小,村前有条宽阔的河流,碧水漾漾的,直通长江与太湖。民国十六年,绍曾就是沿着这条大河乘船南下、前去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求学的,那一年,绍曾17岁。
绍曾是王家长子,家境殷实。绍曾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乡绅,又是城里祝丹卿的账房先生。祝丹卿是江阴最后一位进士,做了几个月京官后,辞官归里,搞起了实业,是江阴近代化的先驱,产业做得很大。祝丹卿为人庄严雄阔、境界博大,又不失温润,一派读书人的气象。绍曾父亲很是钦羡,便想让儿子好好读书,今后也做个像祝先生那样的读书人。那时绍曾正在乡村接受传统的私塾教育,塾馆是绍曾父亲创办的。多年的子曰诗云读下来,三百千千等蒙学教材自然是学得滚瓜烂熟了,即令儒家的十三经,绍曾也已悉数通读,并有相当的体悟,而且还能写一手漂亮的骈体文。祝丹卿见状,觉得绍曾是块读书的料,又见他端方雅正,一副少年持重的样子,便向绍曾父亲介绍了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时称专修馆),建议绍曾去试试考运。
居然一考就中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学界有两所培养国学人才的专门学校。一所是北方的清华国学研究院,另一所便是南方的无锡国学专修学校,两校修齐治平,都是培养国学人才的摇篮,在学界声名赫赫。无锡国专由国学大师唐文治创设。唐文治是从江阴的南菁书院毕业的,他不但创设了无锡国专,还参与创办了上海交通大学,并亲任校长。绍曾进无锡国专时,钱基博(钱锺书之父)、朱文熊、陈衍等名师云集,绍曾最后师从钱基博,专攻目录学和《文史通义》。钱先生当时还身兼上海光华大学文学院院长之职,只在每个周末才到无锡国专给他们上四节课;上课的时候,钱锺书和堂弟钱锺汉也来旁听。钱先生每堂课后都会布置课外必读书目,还要求学生做读书笔记,笔记是要当成作业交上去的。钱基博有个习惯,就是在学生的读书笔记上画圈,圈画得越多,表明书读得越好。绍曾的笔记本上,总能得到钱先生画得最多的圆圈。3年后,绍曾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他的6万多字的毕业论文《目录学分类论》通篇用文言写成,受到钱基博先生的激赏,钱先生并将此文推荐为《无锡国专丛刊》第一种予以出版,这在当时是破天荒的事情。钱先生这样说:“吾自讲学大江南北以来,于目录版本之学,得王生绍曾而已。”
无锡国专毕业,经唐文治校长的举荐,绍曾进了上海商务印书馆,当张元济先生的助手,帮助校勘《百衲本二十四史》——具体做法就是搜罗传世的宋元明旧版正史,选择善本,纠其谬误,补其残缺,最终影印出版完善的《二十四史》——当时商务印书馆的涵芬楼富藏宋元明善本及抄校稿本,张元济又是版本校勘学一代宗师,绍曾得其真传,由此正式踏上以目录、版本、校勘为核心的古文献学的道路。民国二十一年,应唐文治校长之邀,绍曾回到无锡国专,任图书馆主任。此间发表《二十四史版本沿革考》和《史通引书考初稿绪论》等重要论文,进入学术成熟期。1960年,绍曾50岁,这年,他在济南工学院图书馆副主任任上,考取著名学者、山东大学教授高亨先生的研究生——当高亨见到这位博学的弟子后,认为其水平已不需再读研究生了——绍曾于是随高先生研究起了先秦文学。1963年,绍曾入山东大学图书馆,从此开始了与山东大学长达半个世纪的学术情缘。
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考取了山东大学中文系。我是江阴青阳镇人,与绍曾先生的老家相距只有几里,属小同乡;但大学期间我却无缘拜识绍曾先生,因当时学校有不成文的规定,教授只给研究生上课。我们那会儿的古文献学是选修课。我那时年轻,心浮气躁,满脑子鸳鸯蝴蝶和奶油面包,对目录版本学并无兴趣,自然不会选修此课,也就领略不到古文献学的浩瀚内涵。我有个大学同学,叫杜泽逊,本科毕业后读了绍曾先生的研究生,专攻古文献学,是先生的衣钵传人——学成后,老杜留在了山大,现为文学院院长——老杜有定力,耐得住寂寞,于古文献学颇多建树,他告诉我说,绍曾先生的学术辉煌是在他古稀之年迎来的,可谓老树著花,大器晚成。
中国是有文献大国之称的。我们知道,我国的古文献典籍入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确是博大精深的。但许多典籍成书年代久远,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古代典籍的各式版本,宋元刻本凤毛麟角,即令明至清乾隆以前的刻本也是弥足珍贵,那些古代典籍的真实面貌究竟如何?它们流传演变的情形是怎样的?其间又发生过什么故事?所有这些附会在典籍之上的文化信息,我们统统一概不知。绍曾先生等古文献学者皓首穷年所做的事情,就是对林林总总的古籍版本及其流传作严谨缜密的溯源追踪和正本清源,尽可能真实地复原其本来面目。打个不甚确切的比喻,你走进中药铺子,看到一只只小抽屉上贴着当归、杜仲、川贝,还有车前子、金银花等一味味中草药的名称,但这当归是野生的还是人工种植的?这杜仲是几年生的杜仲、产自哪里?等等等等,所有这些去伪存真的工作,都要靠药师锐利的双眼、灵敏的嗅觉,还有,渊博的知识来完成,这自然是十分艰难的劳作。目录版本学家称得上是古文献学的药师,古人所说的白发死章句,也可用来形容涉足目录版本学的艰辛程度。因此,历代以来,目录版本学始终成不了显学——要对卷帙浩繁、甚至面目模糊的古代典籍进行目录版本学意义上的甄别勘误,交代其来龙去脉,谈何容易——它莫测高深,是门相当冷僻的学问,要求从业者板凳坐得十年冷,故而自古到今,非眼界雄阔、毅力非凡者不敢窥其门而入其室。
绍曾先生是有这种毅力的。1996年,先生应邀到台湾讲学,台大中文系教授开玩笑说,他们偷看过先生的手相,发现他是“断掌”,相书上说这种人意志坚定,毅力超群。当然,江阴夫子缪荃孙的毅力也异乎常人,他是近代图书馆之父,更是目录版本学里程碑式的人物。缪荃孙筚路蓝缕、著作等身,绍曾先生在他的基础上精耕细作,更将古文献学光大到了一个崭新的境界。上世纪八十年代,年逾古稀的绍曾先生老骥伏枥,20多年时间里,先后承担了三项国家级项目、六项省级项目,还有三项自筹项目,其中百万字以上的大部头著作,累计多达1600万字;同时发表论文40多篇,约50多万字,以丰沛的著述及辉煌的成果,在古文献学界卓然成家,与顾廷龙、冀淑英两先生并称为古文献学界三大家。令人深感诧异的是,71岁那年,绍曾先生还因结肠癌动了手术。
听杜教授说,最能代表绍曾先生目录学、版本学成就的是《清史稿艺文志拾遗》。清代是学术活跃、成果丰硕的历史时期,许多学术成果具有划时代的总结意义。但有清一代,传世文献到底有多少?《清史稿艺文志》著录9633种,《清史稿艺文志补编》著录10438种,去掉重复,两者相加不足2万种——这远远不能反映清代学术面貌及著述之盛——绍曾先生历时10年编纂而成的《清史稿艺文志拾遗》,增补了清人著述5.4万多种,是一次名副其实的清人著述的大整合;尤为可贵的是,在这部高头讲章中,先生一反成规一一加注版本及书目来源,遇有歧义,则详加考辨。《清史稿艺文志拾遗》煌煌280余万言,可称巨著,是绍曾先生学术生涯的巅峰之作,学界称之“既为目录学上一大盛事,亦有清一代文献括存之大业”“堪称20世纪古典目录领域中有关清代文献著录的压卷之作”,它的问世,不仅重现了清代的学术繁荣,更为重修《清史》提供了权威的文献依据,清史研究有了这个基础,很快就迈上了新的台阶。2003年,《清史稿艺文志拾遗》荣获教育部人文社科优秀成果一等奖。接着,先生又呕心沥血,收书两万种,编纂完成了《清史稿艺文志版本知见录》,一时并称双璧。
说起绍曾先生的学术研究,绕不开张元济。先生从20岁起即追随张元济参与校勘《百衲本二十四史》。当年张先生主持校印《百衲本二十四史》,留下了173册珍贵的《校勘记》,这部学术巨著受到胡适、蔡元培的高度关注。如今,8年时间过去了,在绍曾先生的主持下,这16种被顾廷龙先生形容为乱如发丝的《校勘记》已陆续用整理本影印出版,这是校勘学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对史学界的重大贡献。
贡献自然不仅仅局限在这些方面,几十年来,绍曾先生埋头山东地方文献的整理,致力推动续修四库全书和《四库存目丛书》《中国古籍总目提要》等国家大型古籍整理出版工程。事实上,自从民国十九年进商务印书馆亲炙张氏之门,绍曾先生便正式踏上了古文献学的康庄大道。杜教授说,要不是遭逢乱世、颠沛流离,绍曾先生的学术高峰怕只会来得更早些。
于是说起绍曾先生的“县太爷”故事——抗战胜利后,先生曾当了一年半的金山县县长,时在民国三十六年八月到三十八年三月。这是先生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从政为官。
这段从政当“县太爷”的小插曲,其实动机并不复杂,只是为了父亲。绍曾先生的父亲为人耿直,在地方上很有威望,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当地的忠义救国军,在一次回家过六十岁生日时,终被杀害。当时绍曾先生正在四川的蜀道上仓皇逃难,无法理会这事。抗战胜利后,绍曾先生一心要报杀父之仇,不料官府层层庇护,于是一怒之下,先生通过考试当上了金山县县长(光复后招聘县长,重建基层),重审案件把杀父凶手送进了镇江监狱。报了杀父之仇后,绍曾先生在金山县修路铺桥,架话网、办教育,轻徭薄赋、与民更始。他还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保护了金山的地下党,还有一些开明力量。后来当局在金山县实施戡乱方略,绍曾先生不愿屈从配合,便向上峰提出辞职。上峰不允,绍曾先生便屡驳屡辞,前后总共上了12道辞呈,还当面请辞,终于在1949年3月成功辞去了金山县县长的本兼各职。离开金山时,当地百姓特为赠诗留念:正值莺花三月中,一官哪思去匆匆。攀辕父老知多少,争说先生两袖风。
白云苍狗,浮生若梦。我是在2005年10月见到绍曾先生的。2005年10月,我和同学们在毕业20周年之后,再聚山大。自然会谈起老师们。老杜就对我说起了绍曾先生,说先生已95岁高龄了,依然醉心学术事业,继去年获得教育部大奖后,今年又有《目录版本校勘学论集》出版,老当益壮,直让年轻人也望尘莫及。于是约了老杜教授,一道前往先生家拜望,记得我们去时,山大校园里,到处都是馥郁的桂香。
老先生在自己的书房里热情接待了我们。年近期颐的老人了,望上去矍铄干练、别有精神,就是耳朵已经失聪。我们的交流便只能借助老杜,我说一句,老杜就在先生的耳朵边大声重复,后来干脆就把想说的话的关键词写在小黑板上,先生看过,再一一作答。虽然耳朵不灵光了,但先生的头脑却是非常的灵敏,反应迅捷,思路比年轻人一点不输,而且叙述清晰,饱含深情。先生说一口非标普通话,透着浓重的璜塘口音,我听后感觉特别亲切。听说我姓陶,是青阳人,绍曾先生显得格外高兴,与我聊起了祝丹卿和他的陶社,说自己当年也是陶社成员;又谈起早年当尚仁中学校长的往事。听说我是南菁高中毕业生时,先生的兴致更高了,“唐文治先生也是南菁毕业的”。先生夸赞南菁是所好学校,积淀深厚,培养了不少人才,建议地方上要争取创办南菁大学。听说我是记者,老先生又说起自己与新闻的渊源,说自己抗战时期曾在西昌创办过《宁远报》和《宁远月刊》,“新闻关心现实,目录版本学关注历史,它们是互相补充的,陶生,要好好干。”绍曾先生亲切的勉励,至今仍在我耳边回响。
2007年4月,绍曾先生仙逝,享年97岁。那之后,每到清明,杜教授总会带着弟子们去给绍曾先生上坟。今年清明,老杜给我发来几张照片,从照片上看,杜教授的弟子比往年更多了。看起来,一代古文献大师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留给我们的博大的文化遗存依旧巍然屹立,照亮着我们的精神世界和人文家园。有一个词,叫作地杰人灵,虽是个说滥了的俗词,但用以比喻江阴,倒是颇为生动贴切的,至少,从缪荃孙到王绍曾,古文献学在江阴乡贤的手里得到了传承,作为他们的乡亲和后学,我是感到荣幸和骄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