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花香
2022-10-29方远
方 远
四月下旬,家乡莱州祖宅里的牡丹花如期开放了,花团锦簇,芳香浓郁。
这时已是深夜,有皓月当空,也有繁星如织。我独自坐在花前,深情地与花对视,一动不动。
在上个世纪的每年春天,方家院落里的那棵百年牡丹便会悄然盛开,花枝招展而雍容华贵,那扑鼻的芬芳招蜂引蝶,也弥漫了大半个村庄。于是,乡亲们会不约而同地前来,围在花坛前,观赏,赞叹,啧啧之声不绝于耳。
这个时候,最为高兴的自然是我亲爱的祖母。自上个世纪的二十年代末,她嫁到方家同德堂的那天起,就与院里的这棵牡丹有了不解之缘,似乎牡丹与自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命运多舛,或许祖母不会想到,当她逐渐老去的时候,空荡荡的院落里只剩下那一棵硕大的牡丹与她做伴了。
孤单的牡丹与孤单的女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那幅场景想想便让人心酸。
如今,祖母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每当想起她老人家,我就会想起院中的那棵茁壮的牡丹花。自然,每当我看到怒放的牡丹花,也会想起我亲爱的祖母。
现在,万籁俱寂,睹花思人,在神思恍惚中,我回忆着我的祖母。她的笑,她的怒,她的不幸,她的倔强……往事不容分说地纷至沓来,恍如昨日。记得祖母曾对我说过,人死后都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俯瞰着人间的亲人们。
我仰望星空,泪水涟涟。
上世纪初,祖母出生在莱州后吕村一个张姓人家,她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在哥哥成亲及姐姐出嫁之后,经媒妁之言,她嫁给了过西村同德堂的子孙方若愚,从此,有姓无名的她就成了方张氏。
方若愚是我的祖父,我的曾祖父方尔昌与曾祖母去世得早,撇下了两个儿子。不幸的是,我的二爷几年后意外夭折,祖父便成了独苗。后吕村到过西村不过三五里,中间有一条王河相隔。同德堂的家底殷实,当属大户人家。那年春夏之交,祖母披红戴绿,出嫁了。迎娶祖母的过程甚是铺张,我小的时候,村里的老人们曾对我有鼻子有眼地描述过,场景与细节都栩栩如生,如同近在眼前。我知道,那是一场轰动了王河南北的婚礼,许多年过去后,还会有人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同德堂以文传家,有一大一小两间书房,收藏着几代人留下的名著与古籍,子孙们也都读过私塾,无不知书达理,出过举人和秀才。我相信,祖母嫁进同德堂是幸福的,就像院中那株备受宠爱的牡丹花。
祖父方若愚英年早逝,我们兄妹自然没能见过他。好在父亲珍藏着他的一张发黄的相片,让我们能知道他究竟长得什么样。相片里,祖父身穿长衫马褂,头戴礼帽,手持香烟,一副秀郎眼镜架在鼻梁上,那神态自信而潇洒。祖母没有年轻时的相片,我上世纪六十年代来到她的身边时,她已是年过半百。但是,在我的记忆里,祖母是漂亮而完美的。她大大的眼睛,多层的双眼皮,高高的鼻梁,头发浓密,朱唇皓齿,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郎才女貌,祖父与祖母的结合无疑是一桩美满的婚姻。
同德堂的牡丹种植在厅房前东边的那个小花园里,茎高两米余,枝条粗壮而老皮皲裂。花冠硕大,如同一把巨伞。花瓣重重叠叠,由粉渐白。毛茸茸的花蕊金黄,稚嫩欲滴,浓郁的花香深吸一口便会沁人心脾,颇有“金蕊霞英叠彩香,初疑少女出兰房”之意境。
同德堂人祖祖辈辈爱牡丹,祖母爱之尤甚。没人知道这棵牡丹是什么时候来到同德堂的,祖母对我说,你爷爷也不知道,他出生时就有。闲来无事之时,她会烧水施肥,打理枝叶。春天,牡丹花开了,祖母自然会喜上心头,踮着一双小脚,围着花坛慢慢地转圈儿,她要将每一朵花都记在心里。转累了,她会停下来,坐在石凳上,沐浴着春日的阳光,细细地欣赏。
女为悦己者容,花又何尝不是如此。那一朵朵的花争奇斗艳,花容相似,又有细微差异,毫无顾忌地向祖母展现着自己的美丽。
当然,祖母也有伤感的时候,那便是花落时分。牡丹的花期不足半月,眼见得鲜亮的花朵一天天地失去光泽,花瓣随之干瘪而抽缩,间或有一阵风吹过来,那花瓣便恋恋不舍地散开,轻轻地飘落,凄然而怜然。不过,那数不清的花瓣也不会飘远,多半落在了花坛里,将泥土覆盖,犹如一条花被平铺在地上。渐渐地,花瓣枯萎了,进而腐烂化成泥土,以这种令人心痛的方式滋养着母体。
有时候,祖母会捡拾起几片形状好看的花瓣,小心翼翼地夹进书本中。漫漫冬日里,窗外大雪纷飞,她盘腿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再纤指轻捻,翻开书页,取出褪色的花瓣,时远时近地端详,然后放到鼻尖上闻闻,那神情贪婪而满足。
祖父与祖母婚后第二年的正月初二,我的父亲出生了。他白白的,胖胖的,人见人爱,取名方肇瑞。祖父忙于生计,祖母相夫教子,一家三口自然是其乐融融。
祖父带着祖母和我的父亲前往青州发展是几年后的事,那时候青州叫益都。益都盛产烤烟,烟农众多,烟地密布。祖父一直想做生意,便看准时机,拿出了家中的全部积蓄,又四处筹募,开办了一家卷烟厂。
1941年的初秋,烟厂生产出的第一批卷烟装上了货车,准备运往济南府。那天早晨,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当货车开出厂子,向济南方向驶去的时候,祖父面带微笑,久久地站立在厂门口,直到货车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毫无疑问,这个时候,我的祖父方若愚是充满期待的,卷烟运到济南府,将会卖个好价钱,回笼的资金可以偿还借款;长子方肇瑞已上小学,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妻子已身怀六甲,再有两三个月,次子或者长女便呱呱坠地了。相对于子女双全,祖父更希望再生个儿子,所以,他给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起了一个男孩的名字:方肇祥。瑞与祥,都是吉利的字眼,由此可见祖父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厄运的到来是没有任何预兆的,当天晚上,祖父与祖母还有我的父亲一家三口正在吃饭,蓦地,跟随货车送货的工人失魂落魄地闯进门来。
“烟叫日本鬼子抢走了!”工人哭喊道。
祖父与祖母以及我的父亲顿时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良久,祖父手中的饭碗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瓷碗应声而碎。接着,祖父大咳一声,鲜血自口腔里喷射出来……
情不胜天,本来就身患肺疾的祖父就这么一病不起,熬过几日后,年仅41岁的他怀着一腔对妻儿的留恋与对日本鬼子的仇恨驾鹤西去了,留下了孤儿寡母与妻子腹中的孩子。
天塌了,看着年幼的儿子,抚摸着腹中的胎儿,祖母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
在亲友的帮助下,几经周折,客死他乡的祖父被运回了过西村,并按照家乡的风俗举办了葬礼。仪式是极其隆重的,祖父走得很有面子。然而,对于我的祖母来说,随着祖父的安然入土,安逸的生活一去不复返,艰难困苦的日子便开始了。
我难以想象,祖母是怎么度过那段悲伤而绝望的日子的,她那纤弱的肩膀如何才能支撑起这个破碎的家?家里再也没有了经济来源,等待她的只有坐吃山空,膝下的长子与腹中的胎儿又如何才能将他们抚养成人?
由于时局与家境的变化,同德堂的族人们先后离家出走,远赴他乡,同德堂由此分崩离析,名存实亡,偌大的院落里只剩下祖母和我的父亲以及尚未出生的叔叔。多少个夜晚,失眠的祖母独自坐在院中的牡丹花前,抬头注视着夜空中的星星或者月亮,悲叹命运的不公,禁不住伤心悲叹,泪流满面。这个时候,伟大而无私的母爱是她强大的精神支柱,她知道,为了我的父亲和腹中的孩子,她别无选择,必须坚强地活下去。
1941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有些猝不及防,那天黄昏时分,当一阵凛冽的朔风刮过之后,鹅毛大雪便铺天盖地蜂拥而来。胶东是山东有名的雪窝子,茫茫冬季里,大雪封门是常有的事,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叔叔方肇祥就要出生了。祖母躺在东间的火炕上,同族的二老奶奶安抚着我的祖母,接生婆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此时灶火正旺,我年仅七岁的父亲一手拉着风箱,一手不停地往灶台里续着木柴……
瑞雪不期而遇,屋里温暖如春,一切都预示着瑞祥,人们在等待着新人降临的激动时刻。终于,在午夜时分,伴随着一阵响亮的啼哭声,我的叔叔方肇祥安然出生,来到了这个已经是残缺不全的家。当接生婆将我的叔叔送到祖母的怀中之时,她哭了。我相信,这不是喜极而泣,在这一刻,祖母当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的祖父以及以后艰难的日子。
方家再添新丁,一时喜气洋洋,但是,这种欢乐的气氛迅速被生活拮据的窘境所取代,在我叔叔百岁日与新春佳节即将到来的时候,祖母发现,钱柜里已是空空如也了。
三十多岁便失去丈夫,祖母是不幸的,而对她来说,两个年幼的儿子失去父爱更是极大的不幸。在那个时代,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所面临的困境可想而知,现在,家中已无分文,给从未见过父亲的次子方肇祥买一只百岁银锁,为长子方肇瑞添置一身过年的新衣以及置办必要的年货,都需要钱。但是,家里没有了挣钱的男人,钱又从哪里来?
祖母决定将自己佩戴的一对金耳环卖掉是在一个寒风呼啸的清晨,那天,她起得特别早,或者说,她又是一夜没睡。在辗转反侧中,她想到了变卖家中的物品,以获取生活所用的钱款。祖母心知肚明的是,方家的家产丰厚,这是几代人艰苦创业及勤俭持家的结果,可是,到了这一代,能去变卖家产吗?即使是生活所迫,能得到先人的理解和原谅吗?嫁进同德堂,她就是同德堂的人,同德堂以德传家,以文持家,那么现在,将两个方家子孙抚养成人,求学读书就是最大的德,家产不能比子孙后代的成长更重要。于是,祖母终于下定了决心,变卖家产,以维持生计。
这个时候,两个儿子还在睡梦之中,早起的鸟儿在院中的大枣树上嬉戏鸣唱,祖母下得炕来,心情沉重地寻找着第一个将要变卖的物件。美丽的花瓶、铜质的座钟、晶莹的镜子……躺柜上这些祖传的物件当是价值连城,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祖母双手颤抖地拿起一只花瓶,犹豫了会儿,又轻轻地放下。呆滞良久,当她再次鼓起勇气,将手伸向座钟的时候,钟锤蓦然敲响。当,当当……钟声如雷贯耳,吓了她一个趔趄。
祖传的宝贝不能卖!这是先人向自己发出的严厉警告吗?
祖母惊魂未定地扶住躺柜,缓缓地抬起头来。这时,她看到了镜中憔悴的自己:不到四十岁的年龄,已有华发丛生,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一双明亮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祖母已是泪光闪烁,而透过泪光,她又看到了挂在自己耳垂上的耳环。
这是一对纯金耳环,是我爷爷当年定亲时所送,为祖母的心爱之物。现在,没有犹豫,在看到这对耳环的一刹那,她就决定卖掉它,以解燃眉之急。
祖母当天就去了当铺,在店员惊异的目光中卖掉了耳环。那年春节,我的叔叔方肇祥戴上了百岁银锁,我的父亲方肇瑞穿上了过年的新衣,除夕之夜,灼热的大铁锅里飘出了阵阵诱人的肉香……
卖,卖,卖!
从此以后,变卖家中的物件成为祖母与两个儿子的生活来源。祖母抱着一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家产不过是身外之物,只要将两个儿子培养成材,她就对得起死去的丈夫,对得起方家的先人们。那么,她就是方家的有功之臣!
无论日子过得多么艰难,生活都将继续,随着家中的物品一件件地变卖,我的父亲和叔叔在一天天地长大。
光阴荏苒,1948年的春天来到了。这天一早,目送着已读到初中的父亲背着书包去了学校,祖母便牵着叔叔的小手走出厅房,来到牡丹花前。慢慢地,她在石凳上坐下,又将叔叔亲切地揽在了怀里。
这时万里无云,阳光正好,牡丹枝繁叶茂,含苞欲放的花蕾犹如一张张微笑的小嘴。祖母抬眼看去,已有几只勤劳的蜜蜂迫不及待地飞过墙头,围聚在花骨朵上,那神情兴奋而焦灼。
叔叔已经七岁了,浓眉大眼,聪明伶俐,乡邻们都说,他有一副福态相,会给祖母带来好运。秋天,他将像我的父亲一样背起书包走进学堂。同德堂是书香门第,我的曾祖父方尔昌留下的一大一小两间书房一直是家里的圣殿,即使它们的主人先后离去,我的祖母也将其整理得井然有序,一尘不染,而大书房门楣上悬挂的黑底金字牌匾“是知书屋”依然是那么光彩夺目。现在,祖母已经为我的叔叔缝制好了粗布书包,我祖父留下的那支钢笔将是她送给次子上学最好的礼物。
一只黄黑相间的花蝴蝶飞进院子的时候,我的祖母并没有发现,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牡丹花,脸挂笑容,正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想象之中。
叔叔看到了这只漂亮的花蝴蝶,迅速起身,伸着两只小手去追逐。但是,没走几步,他便脚下一绊,重重地摔倒了。叔叔趴在地上,夸张地号啕大哭,他在等待着母亲前来将他扶起来。
祖母怔怔地坐着,并没有马上跑过去搀扶,脸色却顿时凝重起来。或许只有在这个时候,祖母才会想起自己的不幸,她是一个弱小女子,难以支撑起这个家,更需要他人来搀扶。但是,人海茫茫,能帮她分担家庭重担的人又在哪里?
毫无疑问,在乡亲们的眼里,祖母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的贤淑与优雅曾令人啧啧称道。后来,丈夫撒手人寰,她那不向悲惨命运屈服的倔强与坚韧又让人们暗自佩服。祖母从未考虑过改嫁,从一而终是她矢志不渝的信念,将两个儿子培养成有文化与教养的人是她坚定不移的追求。所以,乡亲们同情而敬重祖母,却没人敢劝她改嫁。
那天,叔叔是自己爬起来的,他擦干了眼泪,一瘸一拐地回到母亲的身边,扑在母亲的怀里。
祖母心痛地扑打着叔叔身上的泥土,说了句“好孩子真坚强”后,就禁不住泪流两行。
“娘,你怎么哭了?”叔叔仰着头,小声问道。
祖母没回答叔叔的问话,只是紧紧地将叔叔拥在了怀里,任泪水恣意流淌。
许多年后,已经年过七旬的祖母向我复述这一幕的时候,依然是那么悲痛与心酸,我清晰地记得,祖母当时已是泪湿眼眶,而年少无知的我却无法理解祖母的心情。
在祖母的期盼中,院中的牡丹花开了,这自然是祖母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刻。花枝招展,香气扑鼻,祖母陶醉了。
花开花落似乎只在一瞬间,凋零的花瓣总会让祖母产生几分难以抑制的伤感,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花落之时,在失去丈夫七年之后,又一场灾难悄然降临了。
叔叔突然病倒了,咳嗽呕吐,高烧不退,请来了村里的老郎中,确诊为麻疹。几服中药喝下去,依然不见好转。人命关天,怎么办?祖母急得团团转,当她得知县城里有一位被称作“神医”的老中医时,便毫不犹豫地决定带着叔叔到县城看病。但是,到县城有几十里地,需要雇用马车,神医的问诊费与药费也十分昂贵。可是,家里哪里还有钱啊?这些年来,生活开销与父亲上学的费用都是靠变卖家里的物品来维持的。躺柜上的一对古花瓶卖了,那只铜座钟也卖了,凡是值钱的东西几乎都卖了,就连我曾祖父留下的那把红木太师椅也成了他人家中的宝贝。那么现在,还能卖什么?祖母知道,在躺柜箱底的包袱里,有一身上好绸缎的花袄与花裤,还有一只玉镯。这是她出嫁时娘家陪送的嫁妆,更是她的一段美好的记忆,玉镯没有舍得戴过,花袄与花裤上裁缝为嫁妆缝制的红线都没有拆开。现在,看了眼炕上昏迷不醒的次子,祖母掀开了躺柜的盖子,俯身取出了这只包袱,然后急匆匆地去了当铺。
神医也不能包治百病,喝下神医的神药,我年仅七岁的叔叔还是走了。
那天,有春雷隐响,有细雨霏霏,当前来帮忙的乡亲们抬走叔叔的小棺材之时,祖母哭喊着跑出屋子,一双小脚没走几步,便眼前一黑,晕倒在地上。
丧夫,丧子,这是一个女人最大的不幸,也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的,坚强的祖母终于万念俱灰,被彻底摧垮了。
祖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炕上。在她的身边,有我的父亲和同族的二老奶奶陪伴。
“娘,您醒了?”我的父亲迅速站起来,拉着母亲的手,含泪道。
“肇瑞他娘啊,你可醒了。”二老奶奶如释重负地说。
祖母没有说话,只是双眼无神地盯着屋顶发呆。
“俺也不活了!”突然,祖母歇斯底里大叫一声,跳下炕来,夺门而去。
死,祖母突然意识到,只有死,她才能彻底摆脱苦难,她要追寻丈夫和次子的脚步,一死了之。
这个时候,雨还在下,父亲和二老奶奶在院中拦住了祖母,死死地拉着她的手,任她疯也似的哭叫与挣扎。不知过了多久,筋疲力尽的祖母不再反抗,慢慢地瘫软下来。
“死,为什么不叫俺去死?”祖母有气无力地问。
雨水顺着祖母的发梢流下来,与她的泪水混杂在一起。我的父亲和二老奶奶将她搀扶到厅房里,在板凳上坐下。
“娘……”我的父亲强忍泪水,为祖母递上了毛巾。
祖母迟疑地接过毛巾,脸未擦,泪再流。
“肇瑞他娘啊,你好好想想啊,你要是死了,肇瑞他可怎么办啊?”二老奶奶轻轻地拍打着祖母的肩膀,劝说道,“肇瑞他这么聪明,书念得好,将来肯定会有出息,你一定能跟着他享福,你得往前看啊!”
祖母听到这里,没有回话,却仿佛恍然大悟:是啊,自己死了,长子怎么办?没爹没娘的孩子又怎么活下去?
毋庸置疑,祖母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完全是为了我可怜的父亲。那一年,他14岁。几天前,当我为写这篇文章向已是87岁高龄的父亲询问当年的情景之时,他先是沉默良久,然后才娓娓道来,最后是老泪纵横。
从此以后,经历了两次致命打击的祖母变得更加刚强了,她像一名无所畏惧的铁血勇士,似乎以搏命的方式向残酷的命运说不。孤儿寡母节衣缩食,相依为命,祖母用孱弱的肩膀为我的父亲支撑起了一片天,用一双小脚丈量着艰难的人生路途究竟有多长。她坚信,长子勤奋好学,一定能够成材,那将是她苦难日子的结束。
灌溉施肥,剪枝修桩,在祖母的悉心照料下,院中的那棵百年牡丹繁茂茁壮,每年的春天都会以娇艳的花朵回报我的祖母。几年后,我的父亲也以优异的成绩初中毕业了。无论如何,祖母的含辛茹苦没有白费,可以说,牡丹花与我的父亲便是祖母生命的全部。
1952年的春天,父亲考上了位于莱阳的山东省立第二乡村师范学校,这是他第一次离开亲爱的母亲。望子成龙,祖母自然是喜上眉梢,当父亲背上干粮走出家门的时候,祖母将他送到了院门口。毫无疑问,父亲是兴高采烈的,他没有辜负母亲的殷切期望,他觉得,学成归来,就有了报答母亲的机会,他一定会让母亲过上好日子。那天,父亲走到巷口的时候,无意识地回望了一眼,他看到,母亲已是满头白发,脸上皱纹密布,她正手扶门框,望着他的背影,在悄然落泪。
父亲知道,苦难的人生让母亲流下了太多的泪水,那是心酸的泪,绝望的泪。但是现在,母亲流下的当是幸福的泪水。
“快走吧。”祖母擦把泪,向父亲挥了下手,“好好上学,别挂着俺。”
父亲回过身来,一时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娘,您就放心吧,俺一定好好学。”父亲蓦然跪倒在地,向他心中最伟大的母亲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拐出了巷口。
或许祖母没有想到,从这一刻起,她与儿子便开始了分多聚少的日子,空空荡荡的院落里,孤独难耐,只有牡丹花与她为伴了。
即使是省吃俭用,也难免山穷水尽,家里能卖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生活愈加窘迫,而父亲之所以选择去报考师范学校,正是因为不收学费。从莱州到莱阳有百余公里,翻山越岭,跨桥渡河,父亲每次回家或者返校都要步行一天一夜。他心里明白,每节省一分钱就能给母亲减轻一份负担。
坦白地说,我的父亲是多才多艺的,他能写会画,拉得一手好二胡,在师范学校,他还是排球队队长。1955年,当他行将毕业之时,一个改变他命运的机遇摆在了他的面前,那就是,省城济南的山东师范学院将从他们学校招收特长生。父亲以体育特长被学校推荐,并远赴青岛参加了当年的高考。其实,我的父亲在心里更喜欢绘画,考完了体育,他又偷偷地报考了美术专业。回到家里,父亲与我的祖母耐心地等待着录取结果。终于,一张山东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村里。遗憾的是,他偷考美术专业并没有学校的推荐,最终被体育系录取了。
金榜题名,方肇瑞考上了省城济南的大学!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本家人与乡邻们纷纷前来祝贺。他们知道,尽管同德堂曾出过举人和秀才,但是,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我的祖母将我的父亲培养成一名大学生是多么不容易。
几天后,像当年我的父亲考入山东省立第二乡村师范学校一样,祖母为父亲准备好行囊,送他远行。
离别的时刻总是痛苦的,祖母意识到,儿子的这次远行或许将从此告别故土,不再回来了。自然,她舍不得相依为命的儿子,但是,人往高处走,让儿子有出息,是她的心理支撑,更是她活下来的理由。现在,儿子远走高飞,让她感到了荣光。或者说,她可以挺直腰板,告慰我的祖父以及方家的先人们了。
1956年,我的母亲方淑英从山东省立第二乡村师范学校毕业后,如愿考入了山东教育学院生物系,也来到了省城。我的父亲和母亲同村同姓同龄而不同族,我的母亲美丽又大方,也爱好体育,是乡村师范学校的篮球队队长。她与我的父亲两小无猜,相亲相爱,似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陌生的济南,他们相互关爱,彼此有了依靠。
父亲上了山师体育系,觉得屈才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四肢发达而头脑简单,他开始了漫画创作。翌年,他的第一幅漫画作品《难兄难弟》在上海《青年报》发表了,收到了八元稿费。这是父亲的第一笔收入,取出钱来,他眼前浮现出母亲苍老的面容,他心里明白,没有母亲的艰辛付出,就没有他的现在。母爱深似海,母恩大于天,于是,他马上将钱寄给了远在家乡的母亲。
母慈子孝,没有人知道我的祖母收到儿子寄来的钱是个什么样的感受,或许是笑逐颜开,也或许是泪湿衣襟。但是,她心满意足是肯定的了,十几年的苦难换取了儿子的有出息,她没有理由不高兴。
一幅《难兄难弟》打开了父亲走向文艺创作的门扉,随后,《新体育》《山东青年报》《山东文艺》等报刊相继发表了他的漫画作品。每每收到儿子寄来的稿费,祖母都会感到幸福异常。
父亲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人民教师,1957年,他与我的母亲结婚,成家立业了。
伴随着我们兄妹三人的相继出生,我的父亲也因创作的话剧《钓鱼》获奖而调入了济南市吕剧团任专业编剧。在创作的道路上,他成绩斐然。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创作的电视连续剧《孔子》《净魂》等多次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与飞天奖。
儿子成了省城济南的名人,月月有钱准时寄来,祖母的生活从此有了保障。乡亲们羡慕我的祖母,称赞她教子有方,有一个孝顺的好儿子,更为她当年克服重重困难,供给儿子读书的做法所触动,并大发感慨:有文化就是好啊!
面对乡亲们的夸赞,祖母总是笑而不语,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显得平淡,甚至是厌烦。
祖母衣食无忧,孤独却爬上心头,儿孙们都在省城,她惦念亲人,却谁也不在眼前,她无疑是中国最早的空巢老人。坐在院中的牡丹花前,祖母在想,如果它也有腿,是不是也会离她而去?自己的艰难付出,就是为了今天这样一个结果?儿孙们啊,你们何时才能回来?
祖母的孤独成为我父母的一块心病,走出黄土地,在济南成家立业,是父亲成功的标志,也是无数农民子弟的追求。但是,自古忠孝难两全,在干出一番事业与陪伴母亲之间,我的父亲只能选择一项,不能兼顾。父母曾多次将祖母接到了省城,但是,她住了几天却执意回去了。故土难离,祖母难以适应城市的生活,更舍不得已经守护了大半生的家和那棵百年牡丹。
随着年龄的增长,祖母的孤独之感愈加强烈,看着邻里们子孙满堂,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儿。乡亲们羡慕祖母的儿子博学多才,事业有成,她却在羡慕乡亲们的儿孙绕膝,阖家欢乐。在这种复杂情感的纠结中,祖母显得更加苍老与消沉了。
老娘的孤独不能再持续下去了,我的父亲和母亲将我的哥哥送回了老家,与老娘作伴儿。有了孙子在身边,祖母的心情果然有了好转,脸上出现了笑容。
几年后,五岁的我接替哥哥回到老家,开始了长达十年的乡村生活。因此,在我儿时的记忆里,被慈祥的祖母、鲜艳的牡丹、宽阔的田野、碧蓝的大海所占据,再无其他。
祖母喜欢孩子,我记不清她为别人看养过多少孩子,往往是,这家的孩子长到三四岁离开了,又有他人的孩童出现在她温暖的怀抱里。祖母对每一个孩子都视如己出,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母亲放心地将孩子托付给她。
祖母乐于助人,我记不清有多少无家的外地人或者是一时无家的本村人住过我们家的房子。我和祖母住在院子前面的厅房里,后边的那三间瓦房便成了许多人的安栖之处。一家又一家,那三间瓦房似乎就没有空闲过。
无论是看孩子还是提供住房,祖母从来都是分文不取。无私的大爱,纯洁的母爱,无疑是祖母的本能与使命。
在祖母的关爱下,我在一天天地长大,活蹦乱跳地不安分,而她却是老态龙钟,步履蹒跚。我们一老一小手牵着手走在大街上,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总会有乡亲投来别样的目光。或许,这幅画面会让他们想起祖母不堪回首的过往,感叹方家子子孙孙的香火相传,敬佩我祖母的坚韧与不放弃。
人们常说,隔代亲,对我的祖母而言,她表现得甚之又甚。相对于我哥哥与妹妹的安稳听话,我显然属于另一个极端。我的顽皮在村里几乎是家喻户晓的,祖母给我的评价是,俺这个二孙子,一个猴儿不换,两个猴儿得倒找钱。即便是这样,祖母对我也是百依百顺,要星星不给月亮,近乎溺爱了。在我的记忆里,祖母与我发生的激烈冲突一共有两次,间隔甚短。第一次是学校组织学生焚烧含有封建思想的旧书,我当即积极响应。随着时代的变迁,家中那一大一小两间书房已经不复存在了,只有数十本精装古书被祖母匿藏起来。我找出了两本,要带到学校焚烧。祖母见状,顿时大怒,一把拦住了我,夺下了我手中的古书,任凭我如何哭闹,始终没有答应我。第二次是学校组织故事会,作为校文艺宣传队队员的我要上台给全村的社员讲孔老二装病求官的故事。我准备得很认真,回到家里还在院里大声练习。
“圆圆,你讲的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祖母已来到我的身后,喊着我的乳名,吃惊地问。
“批孔老二!”我趾高气扬地说。
“别讲了!”祖母两眼一瞪,愤然道,“俺问问你,没有孔老夫子,你能上学吗?”
当时,我实在想不明白孔老二与我能否上学有什么关系,就大声说道:“就是要打倒孔老二!打倒孔家店!”
我喊的口号似乎亵渎了神灵,祖母被我彻底激怒了,气得一时无语,原地转了个圈儿,然后,摸起了地上的一根木棍,向我挥舞过来:“你再喊,再喊俺就打烂你的嘴!”
我逃之夭夭是正常的事,几天后,当我在社员大会上声嘶力竭地讲述孔老二装病求官的故事时,祖母独自在家里气得咬牙切齿,骂我大逆不道。
祖母是从旧时代走过来的女人,一丁不识,却为什么将读书与尊孔放在不可动摇的位置上?后来,我也读了大学,当过教师,做了记者,读书与写作成为我最大的爱好,而这个追问一直缠绕在我的心头,却难以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那个夏天,我的父亲在创作电视连续剧《孔子》的时候,书房里贴满了写有儒家经典《论语》内容摘要的纸片。我偶入父亲的书房,便被这个场景惊呆了。父亲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挥汗如雨,身边的电风扇呼呼作响,吹得墙上及书橱上的纸片翩翩起舞。
沙,沙沙……这是纸片舞动时发出的声音,犹如轻轻的脚步声。我仿佛看到,一个巨人正向我款款走来,那是至圣先师孔子!是的,在齐鲁大地,思想家与教育家孔子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千百年来,他的儒家思想已经深深地扎根于齐鲁大地,刻印在齐鲁儿女的灵魂之中,流淌在齐鲁儿女的血液里,像阳光普照,似雨露滋润。那么,尊师重教便深入人心,是妇孺皆知的传统观念,成为自觉行动。而我的祖母受其熏陶,是这一崇高理念的坚定维护者与践行者。
祖母是勤俭善良的,是通情达理的,而她不向苦难命运低头的顽强更是难能可贵的。在某种程度上,她是中国旧时妇女的典型代表,是母性文化的经典范例,正是像她这样千千万万的普通或低微的女人抚育了一代又一代优秀的中华儿女。
院中的那棵百年牡丹是幸运的,无论发生什么,祖母都不曾亏待过它。在人都要忍饥挨饿的日子里,每年初春,祖母都会买来一块花生饼埋进花坛,为其提供足够的养分。
1976年的春节过后,15岁的我被哥哥带回了济南,继续读高中。这是因为,如果我没有济南的学籍,高中毕业后就不会分配工作。
祖母将儿子抚养成人,儿子最终留在了省城。她又将孙子抚养成人,孙子也离她而去。当寂静的院落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人之时,那份孤独的煎熬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得到。慢慢地,祖母的性格变得暴躁,常常会怨气冲天,独自发火唠叨,而她给自己讲述的正是自己苦难的过去。
伴随着牡丹的花开花落,祖母步入了耄耋之年。她被父母接到济南,又倔强地回乡。由济南到莱州的这条公路蜿蜒几百公里,祖母常年在这条路上穿梭。终于有一天,祖母再也走不动了,她放弃了抗争,在济南住了下来。
信念执著,不向命运屈服,是祖母最大的性格特征。她刚强,她暴烈,她未曾放弃过自己的主张。但是,在无情的岁月面前,她像所有人一样,终究会选择妥协。
祖母是在睡梦中溘然仙逝的,享年九十岁。她一生喜欢孩子,她见到了自己的两个重孙子与两个重外孙女,享受到了四世同堂的幸福。父亲没有将她老人家的骨灰送回故乡,而是葬在了济南玉函山公墓。父亲对我们说,你奶奶与我们总是分多聚少,就让她永远留在我们身边吧。
祖母视子如命,如今儿子已是子孙满堂。祖母视牡丹如命,如今我的父亲已在家乡的祖宅里栽满了牡丹。
现在,我一夜未睡,就这样在牡丹花前坐到了黎明时分,我的思绪终于告别了纷繁而沉重的往事,回到现实之中。
这个时候,有太阳初升,有牡丹花开,泪眼模糊的我分明看到,我的祖母身披霞光,正在花丛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