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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酒店

2022-10-29

山东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水冷小伙

曹 永

事隔两年想起,吴爱梅仍心有余悸。开始听到疫情的消息,大家都不敢乱跑。还没等到收假,吴爱梅就接到紧急通知,说形势严峻,市里需要安排几个隔离点,让她负责其中的夜郎大酒店。男人知她领受任务,埋怨说,娃娃只有几岁,你为啥不推辞?吴爱梅脸上光彩全无,委屈说这是死命令,我能怎么办?男人叹气说这次危险,你要有事,全家都完了。

晚上吃饭,氛围依旧沉重。双方都不讲话,只埋头往嘴里送饭。孩子察觉异样,竟也不敢哭闹。饭后吴爱梅到厨房刷锅洗碗,忙碌完毕,见男人给她找喷壶和酒精。男人邋遢,总是乱扔臭袜子。吴爱梅磨破嘴皮,就希望男人改掉懒散的毛病。但男人并未遵循她的意愿,她经常顺着死老鼠一样的气味,找到塞在沙发缝里的臭袜子。这让她觉得,自己在抚养两个孩子。没想到的是,这次男人竟主动帮忙收拾行李。吴爱梅咬着嘴唇,默默洗漱去了。事后吴爱梅和闺蜜汤妹谈起,说他叠的衣服,没有一件不是皱的。这话讲得轻,没法显出男人的惶恐和担扰。

事实上,当晚家里始终未能摆脱异样。男人神经衰弱,吴爱梅总是带着孩子另睡一间。那晚上,她把娃娃哄睡着,自己却在床上滚蛆。半夜的时候,男人几次跑去卫生间。每次都跑到她的床边,站在黑暗里,并不出声。起初两回,吴爱梅没理睬,后来探起身说,你发啥神经?男人说既然没睡着,就起来聊几句。吴爱梅摸起衣裳裹在身上,跟着往客厅走。刚从卧室出来,男人猛然转过身,将她紧紧抱住。吴爱梅感到吃惊,自从结婚后,就再没这样过。她鼻眼酸涩,说如果这次回不来,娃娃就交给你了。

次日清早,吴爱梅背着行囊来到隔离点。酒店处在闹市,却不显得嘈杂。只有清楚底细的,才晓得这里暗藏惊悚。偶有专用车辆驶来,打破周围的宁静,卸下隔离对象,便匆匆离开了。于是动静再度消失,重新陷于沉寂。所有的隔离人员,如同尚未破茧的蜂蛹,各自潜伏在房间,只待着解除隔离,就钻出巢穴,四散而去。吴爱梅家离这不远,却不晓得自己啥时候才能回去了。

她在机关事务局任一把手,来到隔离酒店,却新得一个“点长”的称呼。信息尚不确定,她所知道的是,疫病在疯狂蔓延。酒店隔出不同的区域,还有两条互不交叉的通道。吴爱梅忙得终日不得空闲,似乎要以此摆脱莫名的恐惧。走廊、电梯、过道、墙面、扶手……所有角落都仔细消毒了。吴爱梅依然觉得病毒就潜伏在周围,随时可能让自己丧命。也就是在隔离酒店,她遇到了无家可归的牛水冷。

那天晌午,酒店送走第一批隔离人员。吴爱梅刚坐到清洁区休息,屁股还没坐热,就发现一人拖着破旧的行李箱,孤零零站在门口,透过酒店的玻璃门,见他在酒店台阶上跺脚。吴爱梅诧异地寻思,大家害怕隔离酒店,全都不敢靠近,哪里冒出来的小伙?她随即猜测,也许这家伙不晓得底细,准备跑来住店。

小伙穿得单薄,抵不住气候寒冷,他缩着脖颈,显得无比瘦削。奇怪的是他在门口冷得哆嗦,却不推门进来。自从来到隔离点,吴爱梅就变得不太有耐性。她带队对房间彻底消杀,清理垃圾,跟着收拾床位,疲惫得不想动弹,但见小伙在门口徘徊,并无离开的迹象。吴爱梅终于忍不住了,推门出去,问他在这里做啥?小伙转过头,却没理睬。吴爱梅问他是不是想来住店?小伙闷不吭声,却把行李箱放开,把双手揣进裤兜里。

院里的十几棵银杏树,此时光秃秃的,枝桠尖锐地刺向天空。

吴爱梅说这里危险,你去别的地方住。小伙仍没讲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那是一双运动鞋,边沿已经磨损。吴爱梅挥手说,这是疫情防控的隔离酒店,最好离远点!小伙终于抬起头,称自己是来隔离的。吴爱梅惊讶道,就算要来隔离,自己来也不行。小伙问,主动隔离也不行?吴爱梅告诉他,属于哪个地方的,要找相关社区送来。小伙眼神沉郁,说自己刚隔离过,今天早上才从酒店出去。

第一批解除隔离的,总有三十多个。虽在酒店共同生活七天,但都戴着口罩。而且为了避免交叉感染,尽量减少接触,大家有事都用电话沟通。吴爱梅并不记得见过这张陌生的面孔,她说今天早上出去的,用不着继续隔离,自己回去居家隔离就行了。大家都愿回家,没哪个愿意住酒店隔离,独自封闭在房间,比坐牢还煎熬。她没想到,小伙竟坚持申请来这里隔离。

吴爱梅无奈:“你申请也没办法,政府只要求隔离七天,你已经可以回家,收你进来,这笔开销我们没法处理。”

“我就在这个酒店,哪里都不去。”小伙黑色的口罩,绷在两边突起的颧骨上,让他显得有些固执。

“你家是哪里的?”

“天河路的。”

“你叫啥名字?”

“我叫牛水冷。”

“那你就回天河路。”吴爱梅多少有些不耐烦了。

“我今天不走,就住这里。”

“你为啥非在酒店隔离?”

牛水冷按住胸口:“我怀疑自己感染了,喘不过气来。”

寒意陡然透过地面,顺着两腿蔓延上来。吴爱梅退后半步,恐惧从体内慢慢滋生。她盯着眼前的牛水冷,左面头发剪短,右面却留得较长,差不多连耳朵也挡住了。看起来他像街上那些不服管教的青少年,但这种时刻,再捣蛋也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吴爱梅强作镇定,问还有啥症状?

“我的额头滚烫,好像在发高烧,还有点咳嗽。”牛水冷蠕动着喉结,似乎很不舒服。

吴爱梅盯着牛水冷,他眨着两粒眼睛,并不像说谎,而且他露出的半张脸,确实红得不太正常。吴爱梅按捺住慌乱,让牛水冷呆在原地不要动,自己返回酒店,安排医务组马上将人带到观察区检测。大家接到通知,全都紧张起来了。只要测出体温异常,必须立刻上报,并安排救护车,把目标转送到定点医院。

原来的服务台后面,挂着几座挂钟,它们躯壳静止,内容转动。左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山水画;右面贴着的是几张管理动态表,上面写着隔离人员数目,其中标注哪些属于一密,那些属于二密。吴爱梅神态沉着如旧,内心却早已兵荒马乱。刚才调取牛水冷的信息,这个眼神阴郁的家伙,的确是从高危地区回来的。尽管他入住期间,大家每天给隔离人员测量体温,还有核酸采样,但听说有的无症状患者,需要检测几次才能呈现阳性。如果牛水冷真是感染者,自己也成密接人员了。

患癌症也都还好,自己受死就行了,但染上病毒,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影响一片。她不敢设想,感染到底有多恐怖。就算侥幸活命,也不晓得还要遭受多少歧视和排斥。她想到家里的男人和孩子,后背渐渐渗出冷汗。她想打电话回去,听听男人和孩子的声音,但此时筋骨都被抽了,身上没有丝毫力气。吴爱梅惊恐中受尽煎熬,牛水冷的检测结果出来,却并无任何异常。她怒气冲冲,跑去质问。

牛水冷沉默半晌,缓缓说:“我不想离开酒店。”

尽管戴着防护面罩,但浓郁的清毒水味道,依然让吴爱梅很不舒服,她冒火说:“这种事情能开玩笑?”

“我没办法了。”

“你让大家多紧张,要是这个酒店封闭了,得闹出多大动静?”

“我实在走投无路。”

“到时候,恐怕你要到拘留所吃饭。”吴爱梅有点急,恨不得喊保安过来,马上将他撵出去。

“我没地方居家隔离。”

“你说啥?”

“我找不到地方隔离。”

吴爱梅感到莫名其妙,搞不明白他家既然在天河路,为啥没地方居家隔离。牛水冷解释,他父母从四川过来弹棉花,在天河路安家,在他几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了。母亲走了,父亲也到云南帮人割橡胶。他不晓得母亲长啥样,只记得自己跟着生病的姑姑。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姑姑也死了。没人管,于是他出门找活路。打工近十年,他从没回来过。这次疫情暴发,工厂到处都停了,他只得跑回来。他想姑姑虽然死了,但好歹还有安身的地方。没想到,上午回到天河路,敲开家门,里面竟住着陌生人。他这才知道,早几年父亲回来把房卖了。

吴爱梅说:“你到社区打听,这种情况怎么办。”

“已经问过了,他们说我的户口虽然在天河路,但别的啥也没了,实在没啥办法。”

吴爱梅瞄着他,发现他瘦得厉害,尤其两条腿,竟细如麻杆。

牛水冷肩膀耷拉下来:“我没地方去,只能跑回来。”

吴爱梅看着眼前的半张黄脸,怒气已消。牛水冷从高风险地区回来,其它酒店肯定不能接收,这是特殊情况,气候寒冷,总不能把他赶到街上。隔离酒店生活枯燥,在封闭局促的房间,压抑得要命。许多隔离人员住进来,情绪失控,在里面吵闹,甚至踹门砸东西,吴爱梅只能带着工作人员,磨破嘴皮,设法安抚。但这样的房间,起码能让牛水冷暂时落脚。

吴爱梅几番请示,终于把牛水冷收回隔离酒店。当日晚上,吴爱梅失去睡眠。她在机关事务局,从事的是后勤工作,也许是上级见她做事牢靠,这次竟被派到防疫前线。她自幼所经的道路,也都还算平坦,但最近几天的经历,却让她莫名胆颤。每次看新闻,她的胸腔都像被巨石碾压着,快要喘不过气来。寒冬腊月抵不住防护服的闷热,湿透的内衣紧紧贴在身上。她觉得自己快被捂坏了,却不敢脱掉笨重的防护服。

遇到事情,吴爱梅总是想到汤妹。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汤妹像自己的第二个男人。她想给汤妹打电话,把淤积的苦闷倾诉出来,但终究还是控制住了。离婚以后,汤妹似乎过得不太好,她几次想宽慰,但都没能开口。她们每次碰面,都刻意绕开这个话题。掉进生活的泥沼,别人往往没法搭手,终归还得自己爬出来。

吴爱梅每天七点半,就带领工作人员进入隔离区消毒,接着马不停蹄替隔离人员测量体温,询问有啥不适,并做好详细记录。如果有情况,必须马上检查,随时和属地医院会诊。隔离人员早将垃圾放到走廊,她们按照医疗高危废弃物品,及时收取,然后置放在临时贮存点,用铁链锁上,罩上胶布防雨,以防污染源泄漏。在登记贴标签后,等着专业的医疗垃圾车过来清运。

吴爱梅凄惶忙碌,却并没忘记二次隔离的牛水冷。回想刚见面的时候,他缩着脖颈,冷得在门口的台阶上跺脚。开始他把双手揣在裤兜里取暖,听说酒店不能接收,不知如何是好。这些年他在外边流浪,总以为自己有家,这次回来才发现啥也没有。他究竟受了多大的打击,简直不敢想象。

在隔离酒店,碰到啥事都不稀奇。住在五楼的一个秃头男人,贷款做生意,结果亏得精光。他的房间,半夜经常传来咚咚的响声。工作人员收到反映,跑去才知道他失眠,所以用脑袋撞墙,说是这样能够缓解痛苦。还有九楼住的卷发女人,前些年嫁到国外,回来探亲就被隔离。那个卷发女人几次打电话到前台责问,凭啥限制她自由。还有两个年轻女孩嫌饮食不好,非要自己叫外卖……许多隔离对象烦躁焦虑,牛水冷却安静异常,总是闷坐床上,闹不清想啥。

吴爱梅非常担忧,总怕他出啥事情。那天早上,第二次也隔离结束了。吴爱梅睁开眼睛,黎明打破黑暗,周围无比安静。按照时间,她应该起床吃早餐,送走到期的隔离人员,然后腾出房间,迎接新住客。但她却懒得动弹,只是躺在床上,看微光由窗口渗透进来,慢慢撑满房间。墙壁是白色的,她发现悬挂的电视屏幕,却像一只黑色的独眼,默默与自己对视。

消毒水的味道,已经浸透整个酒店。绷紧的神经,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每看一次新闻,她就多出一丝恐惧。遇到暴躁焦虑的隔离对象,吴爱梅设法疏导,自己却快崩溃了。套上笨重的防护装备,就再也不敢卸掉。恐惧让她像只蜗牛,将自己严实地藏进硬壳。她怕上厕所,只能减少喝水,她的皮肤捂得水肿,脸上也因长时间佩戴口罩,勒出两条红色的瘀痕,她不晓得到底还要煎熬多久,这样的生活才能结束,重新回家守着男人和孩子。没人收拾,也不知家里乱成啥样,或许到处都是男人的臭袜子。

许久过后,吴爱梅终于攒足精神爬起来。其他隔离对象还好,但牛水冷情况特殊,她想问一下,牛水冷有啥打算。电话拨过去,竟然已欠费停机,吴爱梅心里掠过一道阴影,急忙拨打房间座机。这次总算接通,吴爱梅说今天隔离时间到了,你准备怎么办?牛水冷茫然说,身上半毛钱没有,手机也欠费停机了,我也不晓得怎么办。吴爱梅赶紧说,总该有个想法。牛水冷说,我也没想到弄成这样。吴爱梅追问,你就没别的亲戚?牛水冷沉着嗓音回答,我只晓得以前是从四川搬来的,但从来没回去过。

吴爱梅挂断电话,眉头便锁起来了。他在这里出生,奔波多年回来,却变成个陌生的过客,他的父母早已离开,也没亲人能够投靠。现在到处封闭,无法出去打工,隔离结束后怎么办?隔离酒店暂时可以让容身,但不能住一辈子。吴爱梅突然想,汤妹在工业园区当办公室主任,也许能有办法。

吴爱梅打通电话,问园区还有运行的厂没?汤妹说,你问这个做啥?吴爱梅讲明详细情况,接着说帮我找个厂,必须要包吃住。汤妹让她稍等,自己马上联系。吴爱梅想到瘦削的牛水冷,觉得他像只野猫,要是还没地方安排,事情就麻烦了。好在几分钟后,汤妹回电说,已经对接好了,你送到园区门口,然后把我的电话给他。吴爱梅犯愁说,他电话停机了,我也脱不开身,过来怎么找你?汤妹爽快说,干脆这样,我过来接。吴爱梅提醒说这是隔离酒店,你要想好。汤妹说没事,我不进来,就在外面接他。

吴爱梅重新拨打座机,问牛水冷愿不愿到厂里做事?牛水冷说,实在走投无路了,我当然愿意。吴爱梅说,你是啥文化?牛水冷说,只读过初中,但我啥都能做。吴爱梅说,你对工资有啥要求?牛水冷说,只要饿不着肚皮就行了。吴爱梅感到有些心酸,说你收拾完东西,在门口等着,稍后园区的同志过来接你。

牛水冷拖着破旧的行李箱,终于从隔离人员通道走出来了。吴爱梅站在台阶上,跟他一起等车。这是全市最好的酒店,但停车场早无以往的拥挤,空荡荡的。院墙边的银杏,树身挂着补充养分的塑料袋,让它们显出莫名的病态。似乎在这场恐怖的瘟疫里,连树也未能逃过劫难。路口有个水池,几股泉水呈弧形喷射。从这边望去,喷泉像被冻住了。空气中透着刺骨的寒意,牛水冷缩着脖颈,像那天似的跺脚。

吴爱梅说:“你别冻感冒了。”

“没想到这么冷。”

“你父母离婚,你们没联系?”

“我娘离开后,就再也没音讯了。”

“你父亲呢?”

“开始几年,我和他还有联系,后来他找到个女人,就在那边当了人家的上门姑爷。”

“那也该有联系。”

“我们闹过矛盾,吵过几回架。”

吴爱梅忍不住问:“你们为啥吵架?”

“我连家也没有,他再当上门姑爷,我就啥都不剩了。”

吴爱梅竟有点生气,脱口道:“你也不成器,出门打工十年来,回来还身无分文。”

“我每年只打半年工,所以没攒着钱。”

“你这样贪玩,每年只做一半?”

“几岁的时候,我就听姑姑讲,我娘嫁到啥地方去了,再也不要我了。”

“你更该努力挣钱,把自己照顾好!”

“姑姑老是这样念叨,虽然信息很少,但对我来说,已经非常珍贵。”牛水冷嗓音变得低沉,缓缓说:“我在外边打工,辗转很多城市,就是按姑姑讲的方向,到处寻找我娘。”

“既然她舍得把你丢掉,还找来搞哪样?”

“隔三差五,我就梦到她。”

防护面罩压着鼻梁,让吴爱梅有点难受。

“我晓得自己有娘,但不记得她到底啥样。”

天色阴沉,也许就要落雪了。

牛水冷眼神黯淡:“我就想搞清楚,她为啥不来找我,连电话都不打。”

口罩两边的细绳,勒得吴爱梅透不过气来。

牛水冷继续说:“我听姑姑讲过她的名字,这些年,我就这样打着工,满世界找她。”

吴爱梅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剌痛,就像碎玻璃戳进肉体。她几乎控制不住,想扯掉笨重的防护服,绕过前面的水池,冲到路边打车回家。现在孩子只有三四岁,从来没离开过自己,每天晚上忙完,打开视频电话,眼泪总忍不住淌出来。她想跑到家里,立即抱一下孩子,就算孩子在睡觉,也要从床上抱起来。她的举动,也许会让男人发懵,但顾不上难堪,她要告诉男人,自己离不开他。这个家里,少掉哪个她都活不下去。

吴爱梅看着瘦弱的牛水冷,讲不出的难受。他脚上的运动鞋,差不多磨破了,那个边沿磨损的行李箱,应该是他所有的家当了。这个世界上他无论生死好坏,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乎,即便有啥三长两短,他突然失踪了,也根本没哪个留意。如果有人见到尸体,可能会查清身份来源,倘若见不着,肯定谁都不知道少掉一个人,甚至不会晓得,世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

酒店离街道只有几十米,与外面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就连时间,似乎也都淌得无比缓慢。在此以前,每天都有轿车,顺着路口拐进来,将满脸疲惫的旅客送到门口,简单的手续过后,分流到各个温暖的房间。自从酒店被征用,开始收纳隔离人员,一切都变得不同寻常了,听到酒店的名字,所有人都远远绕开了。院坝的冷清,更是让人凭空多出一丝畏惧。

寒风顺着街口灌进来,贴着地面吹拂。那辆白色的车,像被风吹进来的,它绕过水池,驾到酒店门口。汤妹打开车门,从里面钻出来。吴爱梅迎过去,交待她戴好口罩。汤妹说天气预报讲,过两天要结冰。吴爱梅看着旁边的牛水冷,说我就把他交给你了。汤妹说,跟厂里讲好了,专门有个师傅带他。

牛水冷放好行李箱,扯开后排的车门。

汤妹扭头问:“你搞哪样?”

牛水冷一只脚迈到车里,却不敢再动,他拿不准啥地方做错了。

汤妹招手:“你坐前面来。”

牛水冷啥也没说,但整张脸却变了,眼泪几乎要崩出来。遇到外地来客,所有人都设法避让,尤其从高风险地区回来的,大家更是害怕,总觉得他们全身沾满病毒,稍不注意就会感染自己。也许牛水冷没想到,汤妹竟不嫌弃,敢让他坐在旁边,又或者世上从来没人这样关心过他,所以才有这样大的震动。他扶着车门稍显犹豫,随后弯腰钻进前排。

吴爱梅看着汤妹,说:“我就把人交给你了。”

汤妹咧开嘴,凑过来轻笑:“只管放心。”

吴爱梅欣慰起来,她晓得汤妹终于从阴影走出来了。

汤妹开着车,带着水冷离开。吴爱梅又回酒店开始做事,之前接到通知,今天要来四十多个隔离人员。她要带着消杀组,提前做好准备工作,凡是住过的客房,卫生间必须用水冲洗,再放含氯消毒片。毒菌似乎占领整个世界,酒店的每个角落,都要用喷雾器反复杀毒,就连酒店化粪池,也都要投放消毒剂,还专门做余氯监测和投药记录。

连续半个多月,吴爱梅忙得几乎把牛水冷忘了。那天清晨,她刚吃完早餐,竟接到汤妹的电话。她心里陡然一沉,肯定牛水冷不服管教,在厂里闯祸了。她接通电话,忐忑问出啥事情了?汤妹却说,你推荐的人非常勤快,手脚也利索,厂里比较满意,所以让我反馈。吴爱梅埋怨说,差点被你吓死。汤妹咯咯笑道,疫情结束后,如果他愿意留下来,厂里准备把他当成业务骨干,派到外面专门培训。挂断电话,吴爱梅觉得终于解脱了。牛水冷无家可归,也没法出去挣钱,现在能有地方栖身,起码不至于挨饿受冷。

缓慢的光阴把惶恐绝望冲淡,让一件沉重的事情,也跟着失去分量。大家扛住疫情带来的震动和冲击,隔离也慢慢变得没啥稀奇。吴爱梅早就结束隔离点的工作回到家里,但回想起来,还多少有些余悸。她每天出门买菜,忙着给男人和孩子做饭,那次以后,她再没见过牛水冷,甚至跟汤妹见面的时候,也都没有提及。

她倒是回过几次酒店,那里的停车场重新被内容填满。酒店门口的银杏,树身挂着营养液,虽病态尽显,到底还是撑过了寒冷的冬天。嫩芽卧在枝条上,它们餐风饮露,竟能舒展身躯,茁壮成长。吴爱梅不晓得,后来牛水冷究竟留在厂里,还是拖着破旧的行李箱,满世界寻找他的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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