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济南”作品小辑
2022-10-29周蓬桦,张彤,范玮等
观察燕翅山的三个角度
周蓬桦
山顶鸟瞰
有三条路可以登上燕翅山,我选择了从西坡上山。西坡的路比较狭窄,但却能够比较快地到达缓冲带,可以歇歇脚,顺便看一眼山下的公路。登山前,我目测了一下从地面到山顶的距离,感觉不算高,但在登山的过程中还是歇息了几次。此时季节还是深秋,山上的各种树木落光了叶子,石径上都是红色落叶。在山坡上,有大片滚动的细草,像大海的波浪,如一块起伏不定的黄绸子在风中起伏,似乎隐藏着许多秘密;这秘密像无数爬行的昆虫,朝山顶的方向延伸,最终融入蓝天。
终于,我登到了高处,可以鸟瞰山脚下位于济南历下区南侧的一条主要公路,有车辆在公路上穿梭,周围的民居和建筑物也在视野中变小变矮,可以看见人影在菜市场、店铺前移动,隐隐的市声月光一样浮上来。我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这就是生活啊,是况味弥漫的人间烟火,而山脚下的居民是有福的,他们可以每天进行一次登山运动,一边出汗一边享受自然和微风的吹拂。夜晚还可以在山顶露营观星。
用了大约一个小时左右,终于登上山顶,抬眼望远,可见对面的茂岭山在云雾中浮动,像一座大海中的冰山——我想起此刻,一位与我同时采访山体公园的女作家正攀登茂岭,不禁莞尔一笑。我想大喊一声,可惜她听不到。
同行的山体公园管理人员姓靖,名相明,他向我介绍燕翅山的自然生态和来历,指着一片黄栌和红枫说:“除了早年的野生植物,这些树都是后植的,我们起早贪黑地干活,就是为了把这片被废弃的荒山变废为宝,给市民们一个绿色氧吧,到山上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我们做得还不够,还要继续做,你明年再来看燕翅山的新变化吧。”
“已经很不错了。”我插言说,并当即应允:用不了明年,我很快还会再来。
听相明一番介绍,我知道燕翅山原本是一堆渣土山,多年前这里曾是荒山野岭,到处黑咕隆咚。那时节,当地农民在山上开荒种地,种大白菜和土豆,风像幽灵,成了燕翅山的常客。好在当时的情形已成历史,与眼前的变化无法吻合,时间之手将旧年历撕下,不动声色。
在山顶,我被眼前的视觉画面吸引:红叶铺就的色块简直绝了,像一幅大泼墨的写意画——只有神灵的手笔才能作这样一幅山水构图,并且充分利用了周边地貌的多种元素:阳光、天空、松木林、芦苇草、翔集的飞鸟……当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的时候,人会产生一种恍惚晕眩感,觉得眼前的画面恍如梦境。整个燕翅山,给人的印象是一处美的集合地。我猜想,这里大概是一块神灵选定的试验田,每天进行艺术的试验,风格是刘海粟、毕加索或者马蒂斯流派,而草丛里的飞蛾和虫子,则是白石老人惯用的素材。
雪落砚泉
在一年行将结束的时候,我又来到燕翅山。说来好笑,我来的目的仅仅是想看一眼冬天的砚泉。
有人说它像一方砚台,可惜上次在山顶上,蔓生的树枝遮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从缝隙间窥一眼山脚下的砚泉,当时感觉它像一汪普通的水洼,和草原上遍野密布的“水泡子”有几分相似。后来查阅资料,知道它列入泉城新命名的72名泉之一,便激发了再次探究的兴趣。我想仔细地看一看,这一池山脚下的泉水到底像不像一方砚台。否则,为何以此来命名呢?只是这一次,我没有登上山顶,原因是燕翅山正在下一场雪,满山被白雪覆盖,上山的路又险又滑。尽管我知道,站在山顶上的观景平台,可以观察到砚泉的全貌,但想想雪后攀登的风险,还是选择了放弃。
开车来看燕翅山的路上,我还在想:这么冷的天气,还会有人在山坡上晨跑吗?黄昏时分,山中的小广场上还会有人唱歌或跳舞吗?在这个匆忙的物质时代,世上还有没有人像我一样因为一场雪,或者因为牵挂山林中某一只流浪的生灵而夜不成寐,包括在严寒的道路上行进的马匹、车辆和为劳作而奔波的旅者。常常,人们受时间的指引,不得不行走在夜晚的星光下,暴雨如注的旷野中。在那一刻,多么需要一朵点燃的火焰在眼前引路,需要一间取暖的茅屋出现在路边遮风挡雨。在空旷荒凉的野地,人们走累了,已经丢失了灵魂唯一的行李。
在雪天来到山脚下,小心地绕过砚泉亭后的小路,静静地与砚池对视——在目光互相碰撞的一眼中,我仿佛看到了神灵隐匿于地下的宫阙。据说,在资源无度的开采中,砚泉自地下喷涌而出,像一团愤怒和谴责的岩浆,阻止了人类贪婪短浅的欲望肆意横流。
六角形的雪花在飘落,大地却在沸腾。这让我不由自主地产生联想:清澈的砚泉,就是燕翅山的一颗日夜跳动的心脏,它被风雪清洗得比镜子还要明亮,洞彻人心。即便在寒冷的时节,依然能够映照燕翅山朦胧的倒影与轮廓,通体散发一股豪迈的气度。雪中的燕翅山,像柳宗元笔下的蓑笠翁,正把一轮明月从江中钓出,把泉城之美钓到高高的山顶。
而在我就要离开的时候,漫天的大雪却突然骤停,白茫茫的燕翅山仿佛飘飘欲飞,像远古的仙人,又微笑不语地参悟人世间的智慧与玄机。我抬头仰望,不忍离去,脑海里涌出法国作家列那尔名篇《喜鹊》中的句子:
“它全身漆黑。但是,它去年冬天是在田野上度过的,所以身上还带着残雪。”
列那尔是在写喜鹊,用来形容雪后的燕翅山,也比较贴切。
春天来到燕翅山
“佛头青了。一颅的智慧/生出芽儿了吧。”
这是已故诗人孔孚先生的名篇《春日远眺佛慧山》中的诗句。短短四行,却写出了对春天的全部感觉、梦想与期待,以至于在多年过后仍然念念不忘,张口可诵。它让我想起多年以前,济南春天大明湖畔的柳絮,黑虎泉的清冽甘甜,以及植物园中某一株碧绿的山梨树——呵,那时候,我还是那么年轻,虽然目光有些忧郁,但头发还茂盛着,黑得像一团墨。
我记得春天的山师大校园,和朋友一道去参加诗歌朗诵会。我记得春天的致远书店,从那里购下大师的著作:卢梭、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维特根斯坦和萨特,以及加西亚·马尔克斯、川端康成和里尔克。
那是一个抒情诗般的时代。在一次诗会上,我第一次见到大名鼎鼎的诗人孔孚先生。当时我性格过于内向,见到名人都不好意思开口搭讪,是孔孚先生对会议的组织者说:“给我介绍一下那位穿黑T恤衫的小伙子。他叫什么名字?”,我快走几步,伸出右手,哪知孔先生却向我伸出了左手与我相握。事后得知,他幼年时右手指被铡刀切断,此后只能用右臂举着一只空荡荡的袖管——多年过去,这个细节依然强烈地储存在我记忆的影像中。而诗人仅凭一只左手,生活和写作,成为诗人和书法家,这需要过人的坚韧和毅力。
青青的佛头,智慧的芽尖,开出人间的优昙波罗花,消融大地与河流的冰雪。
收敛对往事的回顾,我想象中的春天来到燕翅山——想象山上的春天可能出现的各种画面,诸如马缨花会开,碧桃和梨花也会开;那些在草丛中潜伏的松鼠、野兔和各种花翅膀的鸟雀,也会纷纷钻出洞穴,加入万物苏醒的合唱,以及黄昏时分,恋人们的喃喃絮语在风中传递。
尽管燕翅山上没有一尊佛像,但踏青的人们依然会纷至沓来,登上山顶,支起帐篷露营,用双臂迎接星光。哦,春天!如饥似渴的春天!让人忍不住叫喊的季节。而我,那时已在海边的森林隐居,在深夜守着孤寂的烛火,写下一些怀念的词语。
遇见鏊子山
张 彤
鏊子山也是真正坐落在城中的山,她的四边是领秀城,据说是江北最大的社区。我猜测这个山名的来历是因为它像一个摊煎饼的鏊子。这个猜测没有得到陪同人员的证实,但是当我们来到鏊子山公园的入口,看到公园简介里的山体俯视图时,都觉得这个猜测十分有根据——鏊子山名副其实,它真的是山顶圆平,像一只鏊子。这座小山就位于领秀城众多高楼的俯视之下。是的,从某个视角看,周边的高楼比山还要高,而山像是钢筋水泥的森林中的盆景。这山看起来是对人类的建造“俯首称臣”了。
山的正门对着一所规模不小的学校。南麓便因地制宜地放置了几组雕塑。进门的一组最大,是三位先圣,分别是孔子、老子和墨子。在广场的四周,还有凿壁偷光、头悬梁锥刺股的雕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传统的价值观。即便今天已经进入到商品社会、互联网时代,这种价值观依然显现出绵长的生命力。而在这些以读书为主题的雕塑中,最吸引我的是东侧的一组文曲星群像。文曲星共有六位,分别是比干、包拯、范仲淹、苏轼、文天祥和刘伯温。文曲星既是士大夫的偶像,又寄托了百姓对文人的期待,千百年来,有才学的人层出不穷,文人出仕,成功的也不少,但是为什么这六位古人被尊为文曲星呢?是才华?是抱负?是成就?既是,也不全是。六位文曲星中比干恐怕要算是最早被诗人赞颂的人物之一,以死直谏,成为世代的偶像。屈原在《涉江》里写“伍子逢殃,比干菹醢”时,已经奠定士大夫永久的困境。此后几乎每一位“文曲星”都命途多舛。他们总是怀着政治抱负的,又总是不合时宜,文曲星们个个都曾做过朝廷重臣,都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济世情怀。即便是在乱世中频受磨难,“心如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之时,仍然要造福百姓,苏轼总结自己的一生时,并没有说写了多少诗文,而是认为自己在黄州、惠州、儋州做地方官时的功业最值得总结。文曲星们与山都有着特别的缘分,或者说他们都有山一般的品格。范仲淹生在苏州的天平山,天平山上“万笏朝天”的景观,据传闻在他死后所有的石头都直立起来,像是在向上天朝奏。山仿佛是文人的庇护所,在尘世里遇到的不平,到了山里都可以化解,这可能就是“归山”的来历。
“归山”,首先归的是山林。石头是山的骨骼,植被就是山的肌肤。鏊子山虽小,骨骼肌肤都是各有其品格的。
我们一行人从南面的广场沿山路上行,一位姓陈的小伙子向我们介绍这里的植被。时值初冬,按说是万木萧瑟的时节,但是山体上的草木色彩仍然十分丰富。阔叶的山杏,叶子近乎藤黄,另一侧的棣棠,也顽强地挂着一抹红。鸡爪槭已经彤红一片,而那金枝槐,尽管叶子已经落尽,树丫却亮出一条条的金黄。木槿、朴树、白蜡,一株株精心种植的树木,各自展示着不同的风姿。山的植被像是时装发布会一样,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的流行色。有人喜欢用“打翻了调色盘”来形容秋色,这个形容尽管十分有感染力,但在我看来却不是非常贴切。山中的初春,是嫩黄、嫩绿、嫩红的色调,好像每一种颜色里都加了粉白,迎春花、山杏花、樱花、紫藤、梧桐、桃花、海棠、蔷薇次弟开放时,就像渐渐地加入了红、蓝各色,精心调出一种种令人赏心悦目的花色。花色深浅不一,像是不同画师们对这世界的不同理解。这时说是打翻了调色盘是贴切的。秋冬季节,尤其是到了初冬,虽说层林尽染,但色彩基本上是从藤黄、朱磦、曙红、赭石层层递进,深秋时,叶子中的绿意尚未尽褪,有许多中间色,而到了初冬,但凡挂在树枝上的,大都是画板上的“原色”。假如画家们也同意我的观察的话,我便可以生发出进一步的体会——暮秋初冬,正是铅华洗尽显现出生命原色的季节。这时的山色,也正值得用心体味。
登上山顶也只有十几分钟的脚程,一行人在山头的观景台眺望。再小的山,登顶之时,也会激发出胜利的想象,这是山的妙处。看那山南的小广场上,三个一组,两个一对,或是悠闲地散步,或是在健身器材上活动筋骨,一派热气腾腾,但在山顶俯视,山前的热闹就有了距离。更何况,山路蜿蜒,拐过一道,就是另外一番景致。山意味着变化,再小的山,山阴与山阳也有完全不同的景致。相比而言,鏊子山的北麓就更有山的样子。山林茂密,多为针叶冠木,山路也相对陡峭,给我的感觉,是一种带有归隐气息的山林。于是我辞别各位朋友,从山的北线又重新攀登一番。
北线山路上非常幽静。山间的小路上也少有行人,偶尔有灰凉鸟掠过,扑棱棱地几声,更衬托出了寂静。转过一个小弯道,一位白发老者出现在眼前,他非常有节奏地攀登着。他背着双肩的背包,两只手各持一支登山杖,身上的着装也是非常专业的户外徒步的行头:防水的外套翻出抓绒的里子,是防风又透气的专业装备,他的腿上还系着护膝,走起山路来,不疾不徐,想来是这后山的常客了。邻山而居,是一件美事,山有山的颜色,山的节奏,只有懂山的人才能体会到。我想这位老者一定就是一位“乐山”之士,登山,哪怕是一座小山,对他来说,也是一件非常有仪式感的事。
我在这鏊子山后山的石阶上站了半晌,所有的山都向我走了过来。
说起来,济南的山对我有特别的意义。我家乡的县城距离济南只有120公里,即使是交通不便利的年代,坐长途车也只需两三个小时。但是不要看这百余公里,在我看来,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一个是有山的世界,一个是没有山的世界。老家的县城举目四望,没有任何山脉的迹象,彼时高楼尚不多见,从任何一个角度向四面望去,都能体会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感受。山是什么?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山只在一些讲究的老人家墙上挂着的画里可见,那些墨迹皴擦出抽象的痕迹,奇石、怪松、病梅、垂柳,曲折的溪水旁,两个面目模糊的古装火柴人在仰望。画的空白处写着,青山含远黛,白云空自流。山,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便是这样一种神秘的存在。
清楚地记得12岁暑假的一天,随父亲来济南时心里的期盼。那时我已经学过“半城山色半城湖”的句子,来济南,就意味着可以见到山,这是我此行最大的期待。那时长途车到济南得差不多三个小时,中间还会在高唐停车,半车人去一个地方吃著名的老豆腐,这二十分钟的临时停车,耽误了我看山的行程,心里的焦急现在还能回忆起。
再返回散发着汽油味的长途车不久,视野里就有了山,像一切期盼已久的事情一样,真正看到一座座小山真实地立在那时的时候的感受,往往是“不过如此”——那小山远不算巍峨,山体与郁郁葱葱也相去甚远,赤日炎炎,那些蓝灰色的山石反射着一种从未见过的生硬的光,是啊,这是真正的陌生,与画里的山,想象中的山完全不同。要不是后来我们去了金牛山上,被山里的动物乐园吸引了注意,对山的疑惑恐怕会一直存在大脑里。生平第一次看到的山叫什么名字?在鏊子山的北麓的山腰里,我想起那天的情景,拿出手机地图,搜索从家乡到济南的路径,我想,那座山会不会正是鏊子山呢?搜索地图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我站在那里笑了起来。
仿佛一觉醒来,人已中年。再到济南,登上鏊子山时,我已经离开童年的家乡三十年,我这三十年来生活的几个城市,又总是有山的。山,慢慢地进入了我的生活,进入了我的梦境。有时候我会梦到自己在西湖边那些连绵的小山里流连,在竹林里感叹曾经的青春岁月。我在青岛的第一处居所,也正在浮山脚下,周末时会邀上同事朋友登山,天气好时,在山顶可以看到海中的这么多小岛。到此刻,办公室的窗外,正对着落日余晖中的信号山。数不清的喜鹊、八哥每天在黄昏时飞入山脚的竹丛中,倦鸟归林的情景相当盛大,它们的叫声里充满了欢欣,盖过了汽车和行人的声音。“朝随白云去,暮与栖鸦还”是自在的境界,而依山而居的人,至少在某些瞬间,可以享有这样的幸运。哪怕是错觉,也足矣。
小东山断想
范 玮
一
登上小东山顶,天高云阔,四周寂静,世界如同被按住了静止键,我一阵恍惚,像是走进了一个曾经的梦想之中,蛰伏在心底的念头陡然而出,这不正是我一直想拥有的山啊!这是一个平原人的秘密梦想,它不可告人,不仅仅是因为它超出了一个人贪婪的边界,而是把一座山占为己有这个念头我都不舍得与他人分享。
跟海拔没有关系,任何山都是超拔的,就像任何井都陷落在低处。不要说借助山,踮起脚尖,就能刷新个人高度的记录,坐进再浅的井,也是对天际的遮蔽。
在夜晚,你走上小东山,地上的人间烟火渐行渐远,离天上的事物越走越近。在山顶,你发现,山不仅仅是道路去向的水平阻隔,它还是天与地的阻隔,一种垂直的阻隔,上面是天,下面是地,此时的山,让你更确切洞悉处在天地之间的状态,夜晚隔开白天,山隔开了俗世。爬山的时候,你会觉得俗世被你一点点踩在脚下了,捆绑在躯体上的盔甲一层层剥落了。到达山顶,你像是一个囚徒,偷渡到自由的邻国,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向往已久,一切都崭新而陌生,你与你的未来更近,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得着。
伟大的诗人曹植,在我的故乡鱼山顶上,于某一个被历史安排好的特殊夜晚,听到了来自空中的梵乐,鱼山梵呗由此诞生,自此,曹植那双写过《洛神赋》《白马篇》的手,欣喜地掀开了佛教华化的篇章。
我想,在小东山顶,或许不会听到来自天穹的神制,但我会听到自己灵魂的声音,那声音被沉重的肉身包裹,被繁冗的俗世劫持,它顽强而卑微,只有在高处,在静处,在自由处,它才会拨弦而鸣。
谁能不喜欢与自己灵魂相见的地方呢?
二
在见到山之前,我先与石头相识。洗衣石、磨刀石、井边石、石磨、石磙,无一例外,它们的面目都被改变过,它们与石头的关系就像树木与家具的关系。我小时候身体弱,认过场院里的一个石磙当干娘,所以我一直喜欢石头。有一次在湖北参加笔会,回来时背了两大袋子清江石,把肩膀磨得生疼,别人都笑我是个“石痴”,他们哪里知道我和石头认过干亲,这世上的每一块石头,都是我特殊“血缘”的亲人。
值得一提的是我老家后街有一通石碑。那通碑很特别,方形的,比常见的两通碑都大,上面的字也多,刻得也够深,有半节手指那么深,老人说是谁谁家的,清康熙时有功名,碑的主人先后娶过四位夫人,众多子孙的名字拥挤在石碑上,才有了这么大一通碑。碑是怎么挪到街上来,被当做了村庄的公共“沙发”,没有人知道。石碑是我所见到的我们村里最古老的文物,这通石碑证明了一个乡间真理,一个人可以通过石头和文字,与后世的人建立起某种联系。
儿时记忆中的鲁西民居,已经大多是红砖到顶的砖房了,很少有土坯房,但无论哪一种结构,都需要垒碱脚,就是在根基上砌两层石头,防潮防碱,家里的条件越好,碱脚越高。
第一次见到石头,是我家盖房子的时候。几个壮劳力用木杠子把石头从车斗里掀下来,石头砸在地上,地像是被吓了一跳,发出颤抖的声响,石头的底部陷进土里,有棱角的甚至扎进土里半边,显示着石头的重量和锐利。新石头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气味,有点儿像铡青草的味道,石头微微发热,带着大山的温度,我抚摸着这些石头,用手想象山的样子。
石匠是河东来的,他们喜欢沉默,在大山上生活,脾气也随了石头。锤子和钢钎代替他们说话,石匠凿石头的声音很特别,铁锤撞击钢钎,钢钎撞击石头,那种声音像是石头在唱歌。
在石头的歌声中,在我没有见到山的时候,拥有一座山,成为了我的一个秘密的梦想。
三
那个保安大叔是我要求见面深聊的。
拢在胸前的双手,出卖了保安大叔藏起来的局促,疫情下需要口罩遮面,包括我的记录,给我们的对话增加了难度。直到聊起小东山,保安大叔的话匣子才被真正打开,就像面对异族人讲自己的母语,流利而权威起来。这个号码为BA0035的保安大叔,是本地土著,小时候就经常到小东山上来玩儿,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小东山,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闭上眼睛也不会迷路;他吼退过上山偷猎的壮汉,阻止过砍伐柏树枝、槐花条的游客,追赶过偷移花木的大妈;他熟悉小东山的一切气息,哪棵树渴了,哪些花的枝该剪了,哪只流浪猫是刚来的,哪只黄鼬怀孕了,哪只兔子搬家了……他是公园的保安,山的保安,树木的保安,动物们的保安。
如今的乡村,正在进行声势浩大的清洁运动,彻底消灭三大堆,到了坚壁清野的地步。清洁运动当然是好事,三大堆固然不雅,可柴火堆和垃圾堆正是黄鼬、刺猬们的安乐窝,我们总声称动物是人类的朋友,如今乡间到处水泥封地,清洁到无任何死角,那些小动物们何以容身?它们只能远离祖祖辈辈的安乐窝,仓皇出逃。
我希望,人世间多些小东山。
保安大叔让我想起了老家的门大爷,他们的模样并不像,像的是他们对山的态度。
第一次见到山,是在门大爷家的茶几上,是一座小山,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样的小山叫盆景。
门大爷在他的小山上做尽了文章,种上了草,粘了假树,安了小亭子,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机关,还能让一脉水从山顶流下来,只要门大爷高兴,他就让小山表演一次“高山流水”。
门大爷患有严重的哮喘病,我们那儿人都叫他“痨病呛子”。门大爷特别怕过冬,一到冬天,他就整天蜷在家里,只要走进他家小院,就能听见他地动山摇般的咳嗽,拉风箱一样的喘息。小时候,我总有一种不祥预感,说不定哪天门大爷就会被憋死。
比冬天更难挨的是门大爷家的日子。门大爷为了给六个儿子娶媳妇,拉了不少饥荒,用他的话说亲戚邻里都借遍了。娶一个儿媳就要盖一处新房,娶一个进家就得抓紧分家,好集中精力给下一个完成任务,每一次分家都闹乱子,别人分家分财产,他家分家要分债务,儿媳们为此闹意见,罢工住娘家,两个脾气大的还用喝过农药的方式抗议过。
门大爷一家的日子,是咽着冰过来的,后来我就觉得门大爷不憋死也会被愁死。
可门大爷一直好好地活着,活到了儿孙满堂,如今有两个孙子成了大老板。
好在是有小山陪着门大爷,门大爷坐在八仙桌东边的椅子上,发一阵愁,扭头看一阵小山,或者低头喘一阵,抬头看一阵小山,看了小山,门大爷不愁了,喘气也匀了。
小山是门大爷的药,有了小山,门大爷在困苦和疾病中熬了过来。
四
小东山公园管理处的负责人叫刘庆章,潍坊人,他的口音在我听来有些吃力。我问他山上植物品种,总是要甄别好几次才能对上号,他索性要过我的笔和本子,写了起来。但他很快遇到了困难,大概是平日疏于书写,一些字难住了他,他抓耳挠腮想,窘迫地望向我,后来他才想起在手机上拼音打字,再对着抄写。
找到了方法,刘庆章写得很快,几乎不用思考,好像每一种植物,都是他养大的孩子。同时,我理解了他写不出字的那种窘迫,分明是包含了写不出自己孩子名字的愧疚。
植被:鸢尾、四季青草皮、铺地柏
绿篱:红王子锦带、冬青、扶芳藤、石楠
树木:五角枫、刺槐、栾树、柏树、石榴树、白蜡、朴树、雪松、丁香、蔷薇
灌木:石楠、百日红、海棠、榆叶梅、黄刺玫、麦冬草、狗牙根、月季、金森女贞、柿子树、景观松、金银木
最后,我们聊起了令人头疼的林木害虫防治。刘庆章介绍一种生物防治方法,引进肿腿蜂、周氏啮小蜂来消灭美国白蛾、松毛虫、天牛等害虫。他的专业,他的认真,他对小东山植物的熟悉程度,都让人放心起来。
遗憾的是小东山的草,他没有写,我也没有提醒,草确实太容易被忽略了。
草,作为庄稼的敌人,被人类发明的除草剂几乎清除到绝迹。城里的绿地上有草,而且被精心打理,但那是观赏草和功能草,城里偶然能见到零星的野草,它们徒有流浪者身份,野草与生俱来的入侵性像是被阉割掉了,它们服服帖帖地长着,偷偷摸摸地长着,一点儿没有野草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心疼。
真的要一睹无名小草的芳容,还要到小东山这样的山上来。即便在此时的初冬,我在小东山上看到了二月兰、泥湖菜、早开堇菜、夏至草、酸模、阿拉伯婆婆纳……它们装点着小东山的为数不多的青葱,即便是枯黄的水稗草,我知道它的根在土里孕育着生机,寒冬一过,它们就破土而出把春天叫醒。
多识鸟兽草木之名,是古人所推崇的。在小东山这样一个地方,可以以草木为邻,与鸟兽为伴,早晚有异,四季有变,该是多美好的事情。
鸟兽们,小草们,树木们,它们需要山,需要水,需要小东山这样的故乡。
五
对于居住,古人和今人的区别很大。
《长物志》云: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
如今像是倒过来了,人们不得不住进古人反对的,徒侈土木,尚丹垩,鸟笼兽圈,如同监舍。
古人居住在山野,不仅仅是情趣,在他们的意识中,山是可以养人的。与我家乡一河之隔的平阴人孙光祀,清初兵部侍郎,这个中央大员退休后,干脆在济南南部山区建造了山间别墅。孙氏做《历南八章》述之,“层峦复嶂,不通车马,山谷间树木蔽塞,延袤六七十里。土人依山为村落,世以樵采为业,郡内外燎火之需悉取诸此。”当地人世世代代砍柴烧炭,以此为生计,偌大个济南府内外烧火之需均靠这里供应,至于山路阻隔,不通马车,倒是不值一提的事情。中国人素来讲究“靠山吃山”,愚公门前有两座山,成了大烦恼,挖山也取代了稼穑,其实很让人费解。现代人家门口有座山,更是被视为上天赐予的福利,浙江莫干山的民宿,据说动辄几千元一宿,可见需求之盛,亦可见收入之丰。
小东山周遭,有十万人之众,他们可开门见山,抬脚上山,山中有城,城中有山,既可享受现代生活,又可凭添古人之趣。
适合树木的,适合鸟兽的,适合小草的,其实也是人类的最佳去处。小东山就是这样的一个去处,可以和自然相遇,可以和灵魂相见。
小东山,对于我们来说,看起来是一种满足,其实是一种需要。
六
山高如泰山。
汪曾祺先生曾直言对泰山的不认同,因为泰山太大,只能仰止。我年轻时很不理解,后来细看,汪先生说他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儿格格不入。原来他借题发挥,话里有话,话外也有话。泰山雄伟,是神的属地,凡人如我,除却崇敬,不好再有其他关系。
小东山,一个小字,概括了很多。山的体量小,跟其大山一比,辈分好像也就小了;小东山海拔不高,问遍小东山公园管理处,乃至到网上搜了,小东山的海拔仍然是一个空白,好像从来没有人专门测量过;小东山是所谓的野山,没有名头,寂寂无名,一身的野气。小东山的小,小东山的野,正好匹配我等芸芸众生。
在伦理上说,泰山更像父辈或者祖辈,威严、权威、高高在上,不容丝毫冒犯,你需要恭恭敬敬,需要谨小慎微,连每一个毛孔都需要表达出敬意。而小东山就不同了,它更像是你身边的一个兄弟,他庇护你,甚至能怂恿你,你可以随便一些,甚至放肆一些。对小东山,这种感情是亲昵,是喜欢,对伟大的泰山,你可不敢造次。
我家乡的鱼山也不高,海拔82.1米。《三国志·曹植传》里记载曹植,登鱼山、临东阿,有终焉之志。生不能时时相伴,死即长久相依,曹植太喜欢这座当时寂寂无名的小山了,他的儿子遵照其遗嘱将他葬于鱼山西麓,一个孤独的灵魂终于得偿所愿,与他所喜欢的鱼山相依相伴。
就像两个人相识,认识一座山也是需要缘分的,认识小东山,是我的幸运。
我的幸运还在于,我在现实之中看到了儿时的梦想。
扁石山探幽
宗利华
站在扁石山山体公园一处观景台上,可闻身后山上阵阵松涛,脚下则是一处公路隧道的西端,入口或者出口。立于此处,不能算是登高望远,但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稍稍抬头望去,目光所及,山峦起伏,顿感视野开阔,心清气爽。
正前方不远,是另一处公路隧道。
“那就是号称天下第一隧的浆水泉隧道,全国最长的山岭公路隧道。这附近几乎就是个隧道群,过去浆水泉隧道,南边是小岭隧道,北边是老虎山隧道。”历下区园林绿化服务中心的吕洪森先生向前方一指,随后又看着脚下,“下面这个隧道是龙鼎隧道,长2083米,双向八车道,也是一条在全国比较少见的超大断面公路暗挖隧道。”
隧道密集,自然是因为山峰密布。此时,位于两段隧道之间,或者说两座小山头之间的这段二环南快速路,在我眼里有一种特殊的画面意义。它肩挑两座全国最长的公路隧道,同时又把左侧的山峦与右侧的城市隔开。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我顿时想起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开篇一句,只不过脚下这条路并非铁路线,而现在的季节正值深秋。我稍稍想象了一下大雪覆盖时的场景,那一定会格外妖娆。老舍先生的句子此时又蹦跳出来遥相呼应,“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好像日本看护妇。”好吧,那不妨就小雪吧。既然老舍先生都说,“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这条路我走过。”我笑着对吕先生说,“在路上和站在山上,视角不同,看到的美景也截然不同。”
我曾开车自东向西,沿二环南快速路穿越龙鼎隧道、浆水泉隧道。那的确是穿越,不光是空间,恍惚中又是一次短暂的时间跨越。尽管行车速度让我感到很舒适惬意,但仍有种在山间缓慢穿行的感觉,这是四周高低起伏的山峦影响到视觉。转眼间,龙鼎隧道出现,再眨眼工夫,顿时进入一个光线摇曳的现代世界,伴随着车载音响里的摇滚乐,真像是穿行于时光隧道,有进入现代都市的奇妙感。这种感觉持续长达两公里,有一处亮光现在眼前,车子钻出长长的隧道,顿时又让你想起《桃花源记》那个词儿,豁然开朗。仿佛突然之间真的进入一个世外桃源,前、后、左,三面皆被群山环绕,右侧是已经高楼林立的住宅小区。此地位于济南市东南,距闹市区稍远,安安静静,偏居一隅,可不就是一方世外桃源?
“这带山,是登山探险爱好者经常来的地方。”吕先生向左侧一挥手,“那边就是龙洞风景区。”
此前我只是偶尔经过,对此地不熟,猛一听还以为他说的是“溶洞”,遂问:“这山里也有溶洞?”山东各地溶洞颇多,这倒不足为奇。
“是龙洞。古时候,有条恶龙在这一带兴风作浪,造成水患,大禹为了治水,前来捉拿它,那条龙到处逃窜,钻进山里,留下一个深洞。所以,这片山统称龙洞山。里面有龙洞峪、老君崖、凤凰台以及佛峪、马蹄峪等好多景点。当然,济南是泉城,这里的泉源也很丰富,大大小小泉眼得有二十多处,其中有三处曾名列金代的《名泉碑》。”吕先生如数家珍,让我对此地顿生兴趣。
后来我专门查询关于此地的介绍,发现这里的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的确丰富。早在宋代,就成为游览胜地。
我之此行,是为寻觅扁石山山体公园而来的。也就是我置身于此的这座公园。它先是在龙鼎隧道口南侧的扁石山紧贴山体铺设开来,又蜿蜒伸展,由一条游览小道从半山腰越过隧道上方,向北侧小区旁边蔓延。
不用说,泉城,早已是济南的一张名片或代名词。谁人不晓“天下第一泉”趵突泉呢?济南以泉闻名,具有独特的泉文化,被称作天然泉水博物馆。然近年来,这座城市在外观上悄然发生着变化,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不断有了新的体验,比如,城郊或近郊的山体,一座座公园悄然出现。这是人与自然的进一步亲近和相融,这是这座美丽城市的人文生态新创造,“安全、节简、易游”,当然还有“生态、自然、野趣”的定位,为人们提供更多休闲游憩好去处,为城市空间增添更多新亮点。
扁石山山体公园就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这儿已经成为一个网红打卡地,因为这里有一片漫山遍野的波斯菊,从山半腰一直蔓延到山脚。身处花海,如游仙境。波斯菊,是格桑花一种。在我印象或心理感觉上,它是一种来自西北边疆的花,生长于西藏或南疆高寒之地,其摇曳于高原的身姿,是独特的一抹异域风光,当然还是我们身处喧嚣都市里的人向往的一种诗意以及远方。可这种具有他者意义的遥远诗意,现在离我们越来越近。我曾在内地许多地方,见过成片成片的格桑花,以及来自新疆伊犁的薰衣草。此刻,边疆的格桑花便入住在我脚下这片山体公园里。
当然不止格桑花,一路沿彩带般的小道上山,同游者已经指着路的两边,给我介绍许多我原本叫不上名字的木本、草本植物:紫穗槐,紫花苜蓿,狗牙根,大花金鸡菊等等,多样树种,繁杂花种,在不同季节里,色彩各异,赏心悦目。且分兵布阵,各据一方,很显阵势。尤其是,公园设计者还依据地势,从游客景色观赏角度出发,精心设计多处观景台,放眼四望,心旷神怡。
“这儿离城区有些远,而且就在山里,在这么庞大的龙洞景点群的旁边,本身就融入自然,自成景观,怎么还要建一座山体公园呢?”我不禁有此疑问。当然,对游客或居住本地的人们来说,可以长久地游弋于山水之间,美景再多,也不为过。
“你不知道,以前这一带,半边山、老君崖和扁石山的山脚下,都是渣土山。”吕洪森先生面带微笑,看着左前方,“大大小小的,一共六座,占地有两千多亩。”身边同行的小伙子,家就在附近小区,此时他摇头叹息一声,随口说:“我记得小时候那些渣土山就有。干燥的天气,大风一吹,尘土飞扬。下雨以后,黄泥水满地淌,一踩一脚泥。”
渣土山?我眼前顿时闪出此前我曾见过的城郊垃圾山,不但气味难闻,而且大风一起,白色垃圾四处乱飞。他们描述的场景,跟我眼前看到的景色,形成天壤之别的对比。显然,这是一次“变废为宝”,是一次带有阵痛的却是华丽的转身,或者蜕变。
“那些渣土山年代久远,里头的成分复杂,不光视觉上造成污染,当地人民生活不方便,还存在一些安全隐患。”吕先生继续说,“可是,它们体量巨大,要改造它们也非一日之功。”
是啊,尽管目前我们拥有现代化的技术和设备,可要挪走那根深蒂固的一座座渣土山,无疑也是一次现代版“愚公移山”。“削坡整形,回填新土,砌筑挡墙、格沟、排水沟、水平阶,就地进行土方平衡和加固。”这些工程术语,表面看如此轻描淡写,实际上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都须小心翼翼。
“比如说,削坡整形,得充分考虑到地质构造,否则费心尽力完成工程,如果出现塌方,或者有连阴大雨出现滑坡,那就功亏一篑。”
更何况,还要以能够快速覆盖的木本、草本植物和野花组合混播的方式,实施覆绿工程。现在,有人称赞这里说:“春季山花烂漫,夏季叠翠流金,秋季红叶似火,冬季松柏苍翠。”然而,当我们陶醉于如斯美景时,也一定不要忘记它昔日面貌,因为对比之下,方更觉其改变容颜后的魅力。
清代著名学者孙星衍游览龙洞山后,曾咏诗赞道,“我游龙洞惊奇绝,画不成图口难说。”
用这句诗来形容我此时的心境,亦是恰如其分。
“坝上草原”驴山
刘月新
动身之前,我在家庭群里发了条信息,说要去济南探访驴山。两个女儿马上过来凑趣——
一个说,嘿!驴山?驴山在哪里?
一个说,为什么叫驴山呢?
驴山,就是以前养过驴的山。不知老大是思考了一下,还是百度了一下。
这样的解释对与错先不论,倒是给我的思绪插上了翅膀。夏日的驴山,蓝天上悠悠的白云与满山满坡的青青碧草相连接,显得天更蓝,草更绿,大地更辽阔。满山满坡大、小黑色的灰色的驴子,安静地吃着草。有几头不安分的小驴驹,尥着蹶子这里那里撒着欢儿。嘿!真有点呼伦贝尔大草原的味道。我又想到周围与驴有关的名特吃,河间、保定的驴肉火烧,保店的驴肉,东阿的阿胶……驴山上放养的驴给这些名特吃提供源源不断的原料食材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还想到了德州黑驴。那么,驴山的驴会是什么驴?这么信马由缰地想着,就笑了。
不百度,也不提前要资料,我想自己去感知驴山。毕竟材料是死的,现场得到的才更生动更有烟火气。那一天,天蓝气清,历城区园林和林业绿化局的张旭科长陪我去踏访驴山。从市中区玉函路上东外环高架一路向北,张旭一边开车一边讲沿途名胜的前世今生。他说驴山就在华山的东边;又说当年诗人李贺在千佛山上向北眺望,望到北园一带烟雾缭绕中有九个小山头,称“齐烟九点”,里面没有驴山。哦?素以潇洒似江南的济南,可以说一步一景,驴山是不是太小了?
张旭对济南文化了解很多,一路上见山说山,见水说水。车子到了小清河,他又讲起“半城湖”的变迁。说在南宋之前,大明湖往北一直到北园一带全是水,两岸都是藕池。金时刘豫开挖小清河,把水引走,这一片就露出了陆地。我觉得可惜了。时间越千年,一片汪洋都不见。这么好的一片水,已不复存在。但心中还是一亮,就我对济南粗浅的了解,张旭描述的才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原貌呢。一抬头,那“一峰独秀”的华山就在右前方显现了。
华山,是我见过的第一座山。那年父亲送我去聊城上学,长途汽车由北向南驶过黄河大桥,就见左前方有一座山头在云雾里时隐时现。我兴奋地问父亲,那就是山吗?父亲在乡镇企业跑业务,走南闯北见识多,说是山,但不是大山。我还是很高兴,毕竟见到了山。一晃三十多年过去,大山小山已见过很多,今天又转回了起点,同时还要寻访一座由它“罩着”的驴山。
“齐烟九点”经过时间的打磨,与人类的碰撞,增加了沧桑,也消损了个体。即使现在不在了的“点”,它们也毕竟存在过。驴山也是一种存在,同在一个区域,为何就“不入流”呢?我有点耿耿于怀了。
一路聊着想着,半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车子由南北路转向东西路,华山的芳容越来越真切了。记起郦道元《水经注》中对华山的精彩描述:“单椒秀泽,不连丘陵以自高;虎牙桀立,孤峰特拔以刺天。”真可笑,当年单见它是独山,不知正是其特色。张旭指着面前一大片水域说华山湖到了,有3000多亩呢,把华山围成了湖心岛。从与张旭的交谈中得知,近几年,济南市以生态文明建设为引领,大力推进城市公园建设,为城市增景,给市民添绿。华山洼生态修复工程就是其中一项。济南名胜多,文化底蕴深,在原有基础上打造“生态、自然、野趣、节俭、安全、易游”的生态旅游,真是市民的福祉。
由园林工程工作人员引领,我们过华山湖,绕过华山向东直奔驴山而去。车子在一大片草坡前停了下来。时令虽已冬,但坡上绿草茵茵,使人能忘掉季节。让我不解的是草丛里一株株阔叶菜也忘了季节,还在顽强地绿着。管理人员说,是二月兰。哦!二月兰,这早春的天使。醉人的绚烂,原来在冬天里就孕育着生机。
我们在厚实的草坡上走着,坡下公路上三三两两的游人花枝招展,点缀着这初冬的绿色。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驴山在哪里?
这就是驴山啊!原来的被挖空了,现在脚下的这片高地是回填的,照着原来驴山的样子,尽量恢复原貌。
在驴山南边,公路以南有个以山命名的村子叫驴山村,早在2017年就搬迁了。70多岁的赵姓村民正在驴山公园游玩。他说,他印象中的驴山100多米高,山前还有吕祖庙,庙前有块大石头,石头上的痕迹活脱脱一头驴,这山就叫驴山了。还有一个传说,吕洞宾和张果老来山中下棋,张果老将毛驴拴在山前,得名驴山。山名的来历及美丽传说都使人愉悦,使人不愉悦的事则紧随其后,这是事物的辩证法。
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有人盯上驴山,凿石卖钱。以后挖山不止,九十年代到达疯狂巅峰,华山镇周围出现了数百家开采加工“济南青”的工厂。石材厂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厂子的名头也越来越响。山体则越来越小,到后来就没有了。一些人因挖山富了,可老祖宗留给的一座山荡然无存。
2020年,按照济南市市委市政府的决策部署,园林和林业绿化部门实施驴山山体公园建设,结合山形地貌,与周边环境紧密融合,利用地势设置入口区、生态风貌区、观景眺望区、花林探幽区四个功能区,广场、园路、登山小径融会贯通,以植物造景为主,开花灌木、乔木林带、片植地被相结合,景观层次丰富,打造了青山古槐绿草地的“坝上草原”好风光。
驴山山体公园,近6.7公顷,公园该有的元素一应俱全,栽种的树木绿草尤其多。草坪景色唯美,宛如童话世界。管理处的人员告诉我,自5月1日开放以来,前来游玩的市民络绎不绝,成为济南新晋“网红”打卡地。
当晚我做了个梦,梦见华山湖一碧千里。四面荷花,舟楫往来;岸上垂柳婆娑,游人如织。华山和驴山被围其中,成了湖心岛。草木葱茏、空气温润的驴山上,满山满坡的全是怡然自得的驴。
游将山记
顾 今
冬天,鲁北平原腹地,我待在办公室的日子大抵是繁忙琐屑庸常而乏味的。
日头周而复始,文案堆积如山,两点一线的急促与忙乱……暖气管道里终日水流作响,恰如时光过处的某种暗示。光线流转,明暗承继,常让人凭空多出一丝恍惚之感,倏忽间便会忘了置身何处。
偶尔抬头从窗子里望出去,沿街的白杨树正顶着日渐稀疏的枯黄叶片,在干冷的朔风中摇摆,随后便成群结队地挣脱了枝头,蝴蝶般上下翻飞一阵,被大风和路过的车流裹挟而去不知所踪。如果是无风的日子,院中干枯的老槐树的枝桠间有时还会停靠着三两只慵懒的麻雀,光影里瑟缩着灰黄的身子,两眼迷离表情呆滞,像是突然不知应该飞往哪里。
这个时候是需要一次远足的。不必计较目的地,甚至可以不计车马舟楫,不辨东西南北,只管出游就是了。我喜欢随性的生活,遇到一座山,或者去见一条河,靠的全是冥冥之中的机缘,凭得正是一份恬淡中的缘分。我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无非是一次心灵的放逐,远离市井的喧嚣、俗务的羁绊乃至人际交往的疲倦,信马由缰任意游走在一方天地间。
与将山的相遇就是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当我计划一次涉足山水,心无旁骛地放空自己时,竟收到了去济南山体公园观光采风的一纸邀约。于是尚未出行,这座叫将山的山便兀自向我走来。
山体公园,根据我的理解就是依随山体外形轮廓,因地制宜构建的公共休闲空间。在我的揣测里大概是既有自然生态的先天优势,又有独具匠心的后天打造。设若没有什么看头是不会邀人家去访的,想必会不虚此行。于是虽然在出游地的选择上向来不曾刻意,更无对名山大川的特别向往,内心里还是充盈了一片苍翠葱笼的期待。
出行那天,节令上小雪刚过,济南的天气却是一片晴明舒朗,气温还没有低下来。由市中区过历下、穿历城,一路向东,车子在宽阔平坦的经十路上舒缓地起伏,渐渐驶离了闹市区的热闹,阳光里开始泛起纤静的浮尘和原野的气息。早高峰已过,车流顺畅,同行的老兄话也渐多起来,边驾车边介绍沿途的山:右边是佛慧山,山前曾有家很大的饭店,现在拆了还景于民;这边是千佛山,里面有摩崖石像;又说,济南的山多以外形命名,比如卧牛山,就像头趴俯的青牛;也有与名人相关的,譬如鲍山是葬有鲍叔牙的……老兄在园林部门工作,对山水文化多有了解,可唯独要去的将山却说不上什么掌故。“在鲍山旁边,就是座重新修复的矿山。”他说。什么矿呢?我问。石头啊,大理石,“济南青”曾经很出名,上世纪还出口到国外。老兄说,靠山吃山,矿山边上的村民早些年家家户户有剌石头的大锯,一座山就挖空了……他的话让我心下顿生荒芜与苍凉,眼前浮现出一幅乱石翻飞的开采图景和灰飞烟灭后矿坑密布、寸草不生的萧条景象……
说话间,又一片整洁崭新的楼宇与街道渐入眼帘,连道路的名字都让人欣喜起来,“凤山路”“凤岐路”“凤鸣路”,过“世纪大道”,车子在一派新落成的楼盘间穿过的“凤容路”上往北一拐,到了。怪不得这么多与“凤”有关的道路,“有凤来仪”!葱翠精致的将山,正如一只靓丽典雅的凤凰栖落在一片澄明的天地间,令人吸入胸腔的第一口空气也似乎瞬间多了些温润的草木味道与祥瑞气息。
将山实不高大,站在山脚下便可尽收眼底,稍一抬眼也就望见了山顶。山顶上方墨绿的植被在青灰山石的映衬下,正好组合成“凤冠”的模样。那是原山体中仅存的部分了,周边这方圆三十公顷都是后来复原的。一脸憨厚的护林人告诉我,三年前这里还是荒山野岭,一片狼藉,矿坑遍布,垃圾满地,比我想象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周边居民苦不堪言,牢骚满腹,特别是夏天几乎连窗子都不敢开。冬天又一片漆黑阴森,胆小的人是绝不敢独自在此走夜路的。头脑活络行动力强的年轻人甚至都动了迁出村子的心思。是啊,人对自然的过度索取总要付出代价,老一辈人的行动在见证了“人多力量大”“人定胜天”的豪迈的同时,却也为后代带来难言的伤痛。时间总会证明,和谐相融+才是人与自然的相处之道。
时代东风劲,青山梦已归。人类的创造力到底是无穷的。能够搬走一座山,自然也能搬回一座山。台地续坡、削坡砌台、矿坑填补、植树造林、因地制景,新时代的“愚公”们用行动兑现了“三年大变样”的绿水青山梦。“上山二百七十六级,下山二百六十五级”,护林人对脚下的石阶了如指掌,“动土量也很大,不过现在你基本看不到地面了”。是啊,一路上来,满眼看到的都是墨绿的冬青、紫褐的石楠、腥红的花楸,甚至石缝里也挤满了四时常青的野草、野菜,路边山间白蜡和银杏的叶子虽已落尽,紫叶李却密布像绛色的云……
你来的不是时候,若是春天来,景色还要好得远。绿树成荫,山花烂漫,蔷薇艳,碧桃红……站在山顶的观光台上,极目远眺,山中绿色苍茫,山下高楼林立,一侧的韩仓河蜿蜒流淌,不仅迁居的人早已“凤还巢”,四面八方的人潮也正涌向这块风水宝地,阳光下一座新城正在拔地而起。我并没有留意老兄的惋惜之情,心里却早是一片春光。
暖阳下足球场里的年轻人正在踢球,植物迷宫里的孩子正藏身高大的绿篱后面,向阳处迷眼晒太阳的老者正安然如梦,广场上舞剑的阿姨气定神闲……回望青山葱茏,我突然找到了那个一路追问却不得其解的问题答案——本来的将山,为什么一转身就改叫“蒋山”了呢?此刻似是恍然大悟:“将山”如黛,易字为“蒋”,肯定是因了这一袭浓墨重彩的草色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