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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有可能

2022-10-29

山东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果儿木偶小子

但 及

1

太阳还藏着,他就进了公司的大门。

空气湿漉漉的,大地像是穿了件薄纱衣。保安从传达室探出半个身,朝他招手,“董事长早。”空荡荡的厂区只有他和保安。老别克缓缓驶进车位,紫藤花正开,藤蔓缠绕在车位上方。车左侧一块油漆擦掉了,伤疤很显眼。

沿着幽深的走廊,踩着自己的脚步声,他打开了办公室的门。换上运动衣、运动鞋,他又出了公司的门。他喜欢这里,嘉兴的市郊,农田、空气和大片绿色的景色。湿漉漉的田野好像还未醒来,时不时会有薄雾弥漫。他一个人奔跑在田间地头。他喜欢太阳升起的那一刻,那时他会驻足,让道道霞光包围自己。

蝉儿在地里低吟,看不见身。斑鸠会从落叶堆里惊起,留下一团搅乱的空气。泥地里也会有蚯蚓冒出来,缓慢地挪动身子,贪婪地吮吸早晨的清新。河边水草里,偶尔会有鱼儿蹿起来,旋出道道波纹,像要在他面前摆弄身姿。

跑完步回办公室,洗漱后换正装。去食堂吃两个包子、一杯豆奶,然后上班。日子单调又简朴,最近大半年来,他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这天,他主持每周例会,听部门汇报工作。他身旁放了一箱套娃,这是他从俄罗斯带回来的,每人一个,作为礼物。“董事长真是太客气了,不远万里,给我们送来温暖。”“董事长自己不沾烟酒,每次给我们礼物。”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还把套娃取出来,一个个排在面前,像在列队欢迎。这是他的习惯,每次外出,总记得给部下带礼物。他喜欢这样的氛围,喜欢众人收到礼物的那份欣喜。手下人说他大气,他自己明白,更多的是一种笼络。

销售部门说,上个月销售业绩令人鼓舞。他们是做医疗器材的,部门说西部市场已经打开。他听着,签字笔轻击着桌面,这时手机却突兀地响了起来。电话是筠花来的。妻子很少给电话,更多的是微信留言,冷冰冰地三言两语。他示意会议继续,自己来到走廊上。“有个事不得不说,这事挺大的,你听了肯定难过。”筠花急匆匆地说。

“什么事?”他问。

“一点准备也没有。你没有,我也没有,可这事就这样发生了。真是天崩地裂。”

“快说呀,我在开会。”

“那好,我就说,你可能受不了。就在刚才,女儿说,就是她亲口说的,不是我编的。她亲口说,我说不出来,真的说不出来。”

心在紧缩,挤压,他努力让自己平静。想着果儿会怎么样,脑海里闪过女儿一张脸,自小到大,一路成长。你要问这个世界对他而言什么最重要,那就是果儿。她是他的支撑,是他的未来。当筠花说出“怀孕”二字时,顿觉空白,头晕像海啸一般向他涌来。他茫然失措,如同闯进一片荒原。

会议继续,自己则先退出了。“有点事。”他尽可能轻描淡写。

开车回家。街景一一往后退去,像潮水一样。一辆红色轿车从右侧快速插上,变道,露出一个肥大的车屁股。他开得慢,慢得离谱,以致那些车辆都超过他,还不耐烦地留下一片喇叭声。洒水车经过,他停下,任水喷涌过来覆盖车身。自果儿从英国回来,一直没工作。不是没工作,而是她不想工作。她就喜欢宅,宅在屋子里很少外出,睡觉,上网,网购,玩木偶,还有几个男男女女的朋友。刚开始,他担心她是否有忧郁症,因为少语,且呆在房间时间久,但看到她与朋友们一起欢乐的样子,担心才消除。留学后思维应开阔了,怎么会越来越与这个世界保持距离了呢?他想不通,他自己只有初中毕业,满脑子羡慕那些高学历高学问的人。

院里的小铁门开着,鲜艳的月季花上两只蝴蝶在翻飞,翅膀摇得像扇子。昨天刚修剪过院子,他新培了土,还在东北角植了两棵芭蕉。他喜欢芭蕉,叶片翠绿。尤其是雨天,雨打芭蕉,他喜欢这样的回味。走过院子,惊动了锦鲤,它们翻卷起来,露出白白的肚皮。他没有进屋,而是坐了下来。露天椅子的手柄凉凉的,视线越过那撑开的太阳伞,落进锦鲤池里。

时间在慢慢过去,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坐下来。锦鲤们在舒缓地游着,他的身子紧张又干涩。他不知道对方是谁,那颗可恶的小精子竟钻进了女儿的身子里。手按在椅背上,那些青筋正在突起,扭曲着。

猛地抬起手,他沉沉地敲了一下扶手。

筠花在客厅。空荡荡的客厅里所有的灯都亮着,她像甲壳虫一样蜷缩在沙发里,露出白晃晃一截腿肚子。听到他进屋的声音,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眼神里有委屈也有不屑。“她呢?”他问。筠花不吱声。又问了一声,她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

上楼梯,她跟来了,猛地拉了他一下。“慢一点,这事烦着呢。”

他停在转角楼梯上。他在上,能看到她头顶中间那块花白的头发。她一直染发,想掩饰年龄。

“是谁?那人是谁?”他问。

“卖奶茶的,说是在八佰伴里卖奶茶。”

他朝着筠花,这样的凝视已经许久没发生了。他们生活在一起,又很少交集。他忙他的公司,她忙着穿衣、打扮和美食。岁月正在重新塑造她的身材,圆而丰满的腰围在快速撑开,脸上偶尔涌起的斑点也被医院的激光杀掉。脖子上有一串粗大的项链,闪着金光,世俗这些欢乐正在滋润着她的日常。

“不行,这个事不管怎样也要阻止。”她语速极快,态度坚决。近三十年的婚姻,他一直觉得她在变,每天都在变。有时上午一个想法,到了下午又是另外一个想法。要捉摸到她的思想是困难的。但这回他看到了她不变的决心。

他们一起推开果儿的房门。

果儿趴在桌上,正对电脑屏。“进来要敲门。”女儿的口气里藏着不满。

房间没有整理,有点零乱。棉被在床上散着,一只袜子还挂在凳沿上。有成排的木偶陈列在柜子里。

他走近,把手放到了她的头上,一阵温暖从发丛里传递出来。

往下一瞄,竟看到果儿在哭,眼睛里夹着大颗眼泪,一动,就噼里啪啦落了下来。他的心一收,一阵酸楚从鼻腔里涌出。

2

“坚决不能要,去打掉。”筠花的话带着命令和强迫。他也有这样的想法,但没有说出来。还得听听果儿自己的意见。

“不,我要,我偏要。”擦去泪水,果儿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冷凝般的坚定。

“多久了?”他问。

果儿不答。气氛古怪,窗帘紧闭,只露出一条小缝连结外面。空气也浑浊,这里像个密闭的空间,与外界失去联系。

“老大不小了,居然这样。怀孕了还不知道,你说糊涂不糊涂?”筠花道。

开始沉默了,谁也没有说话。两人站着,一人坐着,坐的那个还不时拉扯着衣角。他走到窗口,拉帘,开窗,院子的一个角展现在眼前。月季花星星点点,开得正旺,芬芳的气息也跟着一起涌进来。远处还能看到石臼漾湿地公园的西北角,那里有成片的树、与风一起飘扬的芦苇和半干半潮弥漫开来的野草。有时还有白鹭,他喜欢它们的身材,单薄又灵巧,长长的腿,优雅的脖子,会三五成群往湿地方向飞。

果儿刚出生时,一头卷发,像只小毛狗。现在大了,成人了,留学回来了,原本以为她会像他那样敬业。然而,她成了一个宅女,屋子里到处都是木偶。她收集世界各地的木偶,现在房间就是一个木偶博物馆了。置身其中,他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无奈与落寞。去留学,最后收了一堆木偶风尘仆仆回来。

“也不小了,想想清楚。”他尽可能把语调放缓。毕竟她这样子,他看着还是心痛。

“不能要,这是底线。”筠花插嘴。

“这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要?我不想成杀人犯,我不,我不会杀人的。”她表情冷漠,但声音响亮。

“就是没脑子,魂都丢了。怎么会弄成这样?至少也要有个计划。”筠花脸色通红,像刚喝了好多酒要吐出来。

“出去,你们出去。让我冷静一会。”突然,果儿下了逐客令。

不知从何时起,她变成了这样。与父母之间变得冷漠,距离在拉大,话也变少。小时候她与他很亲,常常黏着他,就像个小跟屁虫一般。然而后来,她变了,变得沉默、寡言,还时不时地流露出伤感。他很担心这种伤感。他看到它在成形,在壮大,在一点点变成一个坚硬的陌生的东西,古怪地长在他们的屋檐底下。

“我偏不走,这是我们的家。你没别的选择,一定要听我们的。”筠花举起手,怒拍了一下桌子,气氛骤然紧张。

“出去,我让你们出去。”

“真是笑话,你有资格让我们走?”筠花转向了他。“你说啊,怎么不吭声,你是爸呀。”

“你们不出去,我就走。我说话算话。”

她站起,碰翻了话梅盒,话梅在房间里乱跳,滚落到了床底下。她提起包,把东西胡乱地往里面塞。看到这一幕,他的心酸加剧了。眼前这个人动作粗暴,表情夸张,每个举动里蕴藏着一股蛮劲。他退了一步,无意间朝她的肚皮瞄了一下。他一直以为她是发胖,运动少,进食又多。他为自己如此粗心感到痛惜,作为家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败。

当果儿真的提着包要跨出房门时,他们退让了。

“好,我们先走。你先冷静一下。”他边退边掩上了那扇门。他觉得这道门从未这样重过。

“都是你宠的。你把她宠坏了,她本来不是这样的。”筠花转而把气撒到他身上。

“怎么能怪我呢?我一点不知情。”

“女儿的肚皮被人家搞大了,你还蒙在鼓里,你说这个做爹的是不是称职?”原本他想顶回去,但想到女儿会听到,又收了回去。他忍了。他的确没有管。他整天忙公司里的事。他一直觉得她还小,像只小鸟,其实她也二十六了。

“冷静点行不行。”他道。

“那小子根本不配我们家,不配。明天就去打胎,非这样不可。”

从内心讲,他也认同妻子的观点。这事最好这样处理,越快越好。他甚至不想见到那个小子,那个什么卖奶茶的。

3

那小子倒是出现了,瘦得像根竹竿。脸上长痘,头发梢染了圈紫色,左边的耳朵上还挂了个小耳环。他一看,心就像石块一样下沉。我的祖宗啊,怎么会是这样,他的家怎么会和这样的小阿飞联系到一起。他的内心在捶胸顿足、唉声叹气,在漫无边际地叫叫嚷嚷。

此人走路还发飘,脚上好像上了弹簧。见到他们叫了一声叔叔阿姨,表情显示还有些不情愿。果儿坐在沙发那头,穿了件肥大的睡衣,后背印了个骷髅。小子也坐了下来,贴着果儿,还把两腿交叉,一只手放在膝盖顶上拍着。

“情况你都知道了吧?”董事长端出架子,这样询问道,仿佛是在他的公司里。

“不要这样跟他说话,他是艺术家。”果儿猛地插了一句。

艺术家?董事长心里咯噔了一下。

“什么情况?我一切好好的。”小子愣头愣脑。

“孩子的事,总知道吧?我问你,这孩子是你的吗?”筠花问。

“孩子是不是我的,要问果儿。这不应该问我,她最清楚。她说是我的,我想那就是我的了。”小子的态度冷淡,甚至还有一种抗拒。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火气上来了。平时他从不发火,可这让他恼怒。他想一个耳光扇上去。

“这是实话。不过,我相信果儿,果儿说是我的,那应该就是我的。我信任她。”

“有完没完啦!”果儿尖叫起来。

“轮不到你说话。”筠花怒对果儿。

筠花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了。她走到小子面前,小子在抖双腿,她伸出手,指了指他的胸口。“现在科技发达,一查就能查出来。你要赖也赖不了。叫什么来着,对,亲子鉴定。”

董事长拉了她一下,却被她的手愤怒地拍了回来。“你拉什么拉?”

“是我的也没关系。就算是我的吧,我也这样想。”小子抬了下眼皮,面对果儿这样轻松地说。

客厅此刻一片寂静。客厅很大,有五十多平,真皮沙发后面有一圈架子,上面堆着景德镇花瓶、龙泉宝剑和若干古碗古瓶古鼎。水晶灯高高地从上面伸下来,像要垂钓他们。灯都亮着,白天的光又降临了一大半,光线混合,就有些刺眼。他想起果儿刚出生那会,他们住在甪里街一间低矮的平房里,隔了条马路就是条臭河,收购站的车载着废旧物品进进出出。她的小床上挂了个铃铛,臭水沟那边的风一吹,铃铛会发出声音。现在不知铃铛到哪里去了,但他总记着那个清脆的声音。

“你们说说,打算怎么办?这是个严肃的问题。”董事长问。

果儿咳了一声。现在她真的是肥硕,这些年一直在茁壮成长。问她重量一直不肯说,估计有一百三十斤了。“我们结婚好了。”

尽管他心理有点准备,但果儿当着他们的面真的这样宣布时,还是难以接受。他的女儿、唯一的血肉,事业的接班人就这样嫁了,嫁到一个对他来说如此陌生甚至不可思议的人手里。内心在爆裂,他浑身像是爬满了虫子。

“这是不可能的。结婚不是请客吃饭,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筠花说。

“结,就是要结。我想过了,马上结婚,省得你们整天没完没了。”果儿厉声道。

他觉得他要插话了。他不能不说话,要亮出他的态度。“这是人生大事,果儿你要想清楚。还有你,你的态度呢?”他把目光又移向小子。

小子的双腿抖得更厉害了。这不是害怕在发抖,在董事长看来是一种傲慢,一种轻佻。那小子从进门那一刻起,一直像在梦游,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与他自己无关。小子两手搓了搓道:“我没想过,这事还真没想过。”

“什么?你都没想过?”果儿转而目视着他。

“当然,真要结的话,我也愿意。”

“这是什么态度?都成人了。好像还在做游戏。”筠花怒不可遏。

场面陷入了难堪。

果儿就从沙发上起来,头一扬,朝楼梯上跑。旋转楼梯被果儿转得更旋了,坐在下面的人都头昏脑涨。“回来,给我回来。”她妈的声音在后面穷追。女儿上楼后,那小子站起来,茫然地看了看她俩,也上楼了。

“我就知道迟早要出问题。出去留学,我就反对,可你不听,给大把大把的钱。在国外读个屁书,吃喝玩乐,有人还吸毒什么的。这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偏偏你不听。现在你看,成什么样了?”

每次她都责怪他,怪这怪那,好像女儿变成这样,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董事长满腹委屈,低头不语。果儿就像一面帆,小时候顺风顺水,都听他这个舵手的,但现在他这个舵手不灵了。这面帆再也展不开了,展开来也是逆风。他不能逆风行舟。

“阻止,一定要阻止他们。”他无奈而又坚决地说。

4

八佰伴在嘉兴市中心,里面都是人。

人挤人,他从拥挤的电梯里出来,来到六层。空气中飘来一阵茶香,他看到了“142857奶吧”几个字。他是难得去一趟商场,一年也没有几次。他不喜欢东逛西逛,有空还是读报看杂志。到商场就觉得气闷,都是人的味道,连空气也是浑浊的。他不喜欢购物,觉得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平时不免听到一些嘲讽,说他这个老板抠门。其实也不是,他就是舍不得扔掉那些旧东西。旧物是有感情的。

他看到了那小子,在店里,在机器前忙碌,穿花衬衣,底下是双鲜艳的运动鞋。他只当没看见,走开了,朝着另一个方向。他不明白142857是什么意思,其他的店都没编号,偏偏他这个店有。这几天他被这事折腾着,就想来这里看看。果儿像是换了一个人,爱理不理,有时干脆不见人影。他想打探一下那小子的情况,哪里人?做过什么?有什么爱好?脾气如何?他都一无所知。

逛了一圈后,他发现那小子不在了。店里只有一个女生,头发上扎了一把,嘴上还戴着口罩。店前有一排扎眼的射灯,从上面直逼而来。一靠近,女生就问喝什么。“你们老板呢?”他问。

“老板?我们老板有两个,你问哪一个?”

“刚才那个,穿花衬衫的。”

“出去了,打架子鼓去了。成天像个虫一样忙,店也不管,不知在忙什么。”

一对情侣来买奶茶,女生与他们说着话。抬头看着上面的广告牌,写着“天然紫薯奶茶”“牛迪果奶鲜”“滴滴草莓鲜奶”等字样。他站到一边,想买上一杯,并不是想喝。待人走后,他还是买了一杯。“打架子鼓?他是艺术家?”他问。

“什么艺术家,就喜欢泡吧。”

“是不是很有才气?”

“这个不要来问我,我只关心店里的事。我也不想做了,刚才我就在跟他说这个。”她把奶茶递到他面前,他用吸管吸了一口。茶有点烫。他对自己喝这个感到不可思议。

“为什么?他不好吗?”

“整天不见个鬼影,还动不动打架。前几天还被派出所拘留过。”

“是吗?”他表现出很大的惊愕。

她的表情告诉他,她后悔这样说了。对方用一种不信任的目光注视着他。“你打听他干什么?你是他什么人?”

他得赶紧走了。“不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他。”

“不认识打听他干吗?这不是很奇怪吗?”

他仓皇出逃,像做了坏事被人逮了个正着,以至奶茶都晃到了地上。现在他对那小子总算有点了解,尽管不多,但也足够吓人。拘留,拘留,这小子被拘留过。或许,这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谁知道这家伙有多少前科呢?或许有一大筐呢,一想到这,后背一片冰凉。

回到家,急速推开果儿的房门,竟忘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尖叫,像被开水烫着了。原来她在直播,面对手机,手拎木偶,做着各种动作。她最近迷上了网络直播,动不动把她的木偶拿出来,做动作,做摆设,还对别人夸口说粉丝有六千。“干嘛呢,这不给你毁了。”她怒气冲冲。

他道歉。站在一旁,待她关了直播,就说了那事。

“我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她平静地道。

“冤枉?你怎么知道?”

“他是为了朋友。他很仗义。”

她手里还提着木偶,下面缠着一串的线。这是个缅甸木偶,那木偶正面对着他,表情嬉戏,好像在跟他说着什么。其他的木偶散在房间的各处,有的站着,有的躺着,有的睁着一双双迷茫的眼睛。

“你的终生大事,你想清楚。再说,我们家从来都是规矩做人,从来不惹什么麻烦。”他态度严肃,这预防针必须要打。

果儿把木偶一扔。

“别烦了。你都说过多少次了,烦不烦啊?”她瞪着眼,把木偶胡乱地捏成了一团。

5

周末的一个下午,结婚证出现了。就放在茶几上。

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真实的,红色绒面皮,烫金的字,长方形的本子。“我们结婚了。”果儿轻松地说。那小子也来了,穿了件紧绷的风衣坐在一旁,一副沉默的样子。

董事长朝筠花看,筠花也朝他看,都不作声。最后,筠花竟呜咽起来,跑进了房间。

“我们大喜的日子,怎么是这样呢?”那小子说。

“闭嘴!”果儿道。

他让筠花保管好户口簿,原本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他们还是办成了。他欲哭无泪,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现在他不断地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但木已成舟,他们再反对也属徒劳。这一瞬间,脑子里转着的都是果儿,她出生,走路,游戏,吃饭,上学,哭泣,欢笑,考试,出国,美容……一系列的情形都在晃悠。现在,这个最亲密的人,这个与他有着血缘联系的人,竟成了一个陌生人。他不想打开这个红本本,一看,准保血压飙升。

他站起来,撇下客厅里的两个人,来到院子里。

天边有一圈醒目的光,红云与灰云交叠着。“他们不欢迎我,这就是他们的态度。”他听见那小子的声音,很响,好像故意要让他听见。他的确是听见了。女婿,女婿,他念念有词地说着,又不时在摇头。他开始整理花园,用大剪子剪去多余的枝头,然而这剪子怎么也不顺手。在泥地里,他还看到了一只金龟子,在蠕动,动作缓慢,像一个残疾的老人。突然,他觉得自己就是这金龟子。

剪不动了。在一张石凳上坐下,让秋风过来一点点吞没他。阵阵寒冷的风从湿地那边刮来,带着潮气和混沌钻进他的身子。他缩紧被风吹凉的身子。

回屋。屋里呈现出陌生的面容,沙发横卧着,好像在嘲笑他。两个人已到果儿的房里,那里有说话声、拖动椅子的声音,还有零星的笑声。筠花关在主卧里,他推门进去,只看到床上那个影子。影子不像是人,倒像是一堆杂物。他吸了口凉气。此刻,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果儿他们一整天都呆在房里,连吃饭都叫了外卖。

外卖小哥在门外高声嚷嚷,小子匆匆跑下楼梯,提着饭菜摇晃不已,又消失了。

到晚上九点,不吃不喝的筠花从房里出来,到客厅。董事长在沙发上干坐,电视开着,却没看。她瞄了一眼,狠狠地摁灭电视机。她找了块巧克力塞到嘴里,他能听到她的嚼动声。她来来回回,不吭声,但动作很响。

不久她上楼。敲门声隔空传来,声音生猛,像要把门打穿。吵吵闹闹的声音登场了,像是茶馆里有人闹场。“九点了,好回去了。别赖在这里,听到了吗?”筠花的声音响亮又浑浊,像含了一口痰。

“我不回去了,凭什么我要回去?老婆在这里,我就住这里了。”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筠花几乎是在咆哮。

董事长忍不住,也上了楼。那小子正探着头在门外,一脸的痘更明显了。“你说她是不是我老婆?”

事到如今,女儿已成那小子的老婆,这是被法律承认的,现在他与筠花想要否定也无计可施。从法律上说,他们完全可以同居一室。

“你先回去,等办完了酒席,你们可以住到一起。”董事长来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什么办酒席?胡扯,难道你同意把女儿给他了?”筠花又不满了。

“办不办酒席无所谓。反正,我就是她老公,老天也承认这一点。”小子的口气更强硬了。

门拉开了,果儿从门后出现。

“爸,妈,如果你们到现在还不承认他的话,我们就去外面租房。”她的脸像要塌下来似的,带着冷漠和不满。

6

夕阳落在零乱的院子里,树叶斑驳的影子随风起舞。

好几天没打理院子了。几次他都起兴,但一进去又没了念头。墙上有一只蚰蜒,挪动着身子,一歪一扭的。大剪子躺在地上。剪子是网上买的,张开时像老鹰的嘴。有时他会爬上梯子,像个园林工人一样修剪树枝。他还喜欢松土、施肥、除虫、种植新品种的花卉,他不做心里会难受。但现在他不想做,连提剪子的欲望也没有。

一群白鹭从暮色里飞过,拉出一条白线。这些年,白鹭多了,还会捣乱,吃他院内水池里的鱼。现在水池里只剩下大锦鲤了,小金鱼都被吃光了。他无处去告。谁能管天上飞着的鸟呢。

决定去湿地散步,以前他不去,因为人多。一到晚上那里简直成了跑者的天堂。但他现在想去,有一种要逃出去的欲望。家里正被一种异象笼罩,令他压抑。当夕阳被遮黑,月亮一点点盘旋而上时,他悄悄地走出了家门。关上小铁门时,他听到邻家的狗叫声,声音从不远的黑暗处传出来,闷滋滋的。

如他估计的那样,湿地里都是人。黑乎乎的人影子,就在边上游荡,散发出怪模怪样的气味。他迈开脚,步子挺大,插入人群里,又快速闪开。他就像条鱼,但游得不畅。没多久,他就被人撞了一下。那是个年轻人,不道歉,气呼呼地走开了。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看,是家里的座机。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会,还是接了。

他听到了筠花的喘气声。“什么事?”他问。

对方不答,电话一直沉默。

他觉得蹊跷,一个劲地问什么事什么事。

他听到了哭声。筠花在那头哭,声音凄凄,好像风刮在芦苇上。

“发生了什么?到底怎么啦?”他问。

“呜……呜……呜,我难受,我真难受。”筠花像在哀嚎。与她结婚近三十年,从来没听到过她如此可怕又可怨的声音。

“冷静点,行不行?”

“冲我叫什么?有本事冲你女儿叫,冲你那个混蛋女婿叫。”声音变响亮了。

“别这样,会好的。”他淡淡地说。

“好个屁,你的财产,你的家,都快要完了,你还假装镇定。他们就是冲着你的财产来的。”她讽刺起他来。他忍着,继续听。“你辛辛苦苦挣来,现在变空心蛋了,变笑话了……哈哈,哈哈……”

夜无边无际地从荒僻处涌来。他想,筠花或许是对的,事情就是这个样。但也可能不是这样,她夸大了事实,生活中发生的一切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但有一点他是不能抵赖的,那就是他的那些价值观正在垮塌,原先那些在脑中坚固的东西,正变得脆弱,一碰就要掉落下来。

站在堤岸上。边上都是芦苇地,密不透气,他看过去就是一团黑。

7

这次跑步时间晚了一些。

秋天的阳光少了点杀气。路上到处是落叶,风一吹,在地上旋转并升腾。他迈开脚步跑动时,周围的田野开始后撤,冷空气钻向鼻孔往他身上挤。他提不起精神,一想到家,身子就像散了架。三天前,那小子堂而皇之搬了进来,一起进来的还有他的两个箱子。他与果儿住到了一起。令他意外的还有,那小子说又开了一家“142857奶吧”,在少年路的步行街。

“我知道你行。凭你取142857这个名称,我就知道。”果儿这样说。

“为什么?”小子问。

“这是印第安的神秘数字,就凭这个名称,我就知道你有多艺术。”

回味着果儿那些肉麻的话,他越想越觉得脚步变沉,连迈胯也变得无力。今天跑步的线路换了一条。他沿着村庄跑,以前他都是躲着村庄的,怕撞着人。

一条小河劈开村庄,分出几条小泾来。河岸边修了石帮岸,农家的外墙也能见到白粉刚刷过的痕迹,阳光躺在河面上,泛着疲惫的光。从村庄穿过时,路边草丛里不时有黄色的花朵挺立着。黄花很多,有处稀疏,有处稠密,有的地块里居然满满地长了一大片,蔚为壮观。他不认识这种花。

有个中年人正在屋边松土,嘴里叼着烟。他停下步伐,上前询问。“请问师傅,这么好看的花叫什么名?”

中年人把烟蒂吐了。“你不知道啊,这是毒花,叫加拿大一枝黄花。村里经常发动人来除,就是除不了。它可坏了,一来,其他的草啊树啊,只能乖乖地等死。”

他怔了一下。“这么严重?”

“为什么叫它毒花,就是这个道理。加什么拿大的,害人呢。”

他有点不信,掏出手机,输入“加拿大一枝黄花”,竟跳出这样一行字:“1935年作为观赏植物引入中国,是外来生物。引种后逸生成杂草,并且是恶性杂草。根状茎发达,繁殖力极强,传播速度快,与周围植物争阳光、争肥料,直至其他植物死亡,从而对生物多样性构成严重威胁。可谓是黄花过处寸草不生,故被称为生态杀手、霸王花。”

仔细看这片花,他想到了自己的处境,不禁倒吸口凉气,于是连跑步的欲望也没了。回到办公室,后背已湿。他没换衣服,推开窗,眼皮下就是这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厂房。“加拿大一枝黄花,加拿大一枝黄花。”嘴里一直念叨着这几个字。

办公室主任推门进来,探进那已秃了顶的脑袋。“董事长,开会了。”主任是来提醒的,时间已是八点三十五分。“我不参加了,你们讨论吧。有事再说。”他这样冷冷地回复。主任显然没准备,露出为难的神情。

“董事长,有些事要你作主。”

“没有我,天塌不下来!”声调有点高,随后觉得不妥,又降了调门。

“我正在想是不是要辞了这个董事长的职位。”他内心真的涌起这样的想法,这些天一直在围剿他。他觉得恍惚又无助,就像一部机器缺少了润滑,却还要使劲地发动。二十多年来,对公司投入的感情正在一点点溃塌。他看到了这条长堤上存在的那个蚁穴。

“这不会是真的吧?”

“一切都有可能。”

办公室主任对他的话充满了惊愕,最后悻悻地走了。

门开着,他去关上,然后又站到了窗前。他久久地凝视着厂区。一片阴影长长地投在远处的地上。

或许果儿有她的道理,小子也有小子的生存逻辑。或许年轻人本身就是这个样子,他们有他们的审美与价值。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衰老,觉得踏不准时代的节律。他们这些面孔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就在周围打着转。这些面孔仿佛果儿房里的木偶,每一张都充满了诡异与神秘,他觉得到了该重新审视和重新出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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