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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诊

2022-10-29

山东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连成镜子

葛 辉

九月的一天,是星期二,宋连成去南陆村孙殿霞家出诊。那天阴天,天气预报说有雨,但一直没下,孙殿霞家的老屋里有些潮,水缸上挂满水滴,底下湿了一摊,像是一片影子,宋连成打开里屋门,看到孙殿霞站在窗前,那儿兀立着一面长方形镜子,孙殿霞正在镜子面前摆出蛇形姿势。

“我的腰是漂亮过的。”她说完,宋连成才发现她手里拿着一张纸片,可能是从杂志或者减肥宣传单上剪下来的,她拿着纸片向宋连成走过来,走到他面前,伸到他面前给他看,宋连成看了一眼,说是,我记得你腰后面的两个小窝儿很好看,他说着话,又瞟了那纸片或照片一眼,上面是身体的局部,上到肩胛,下到骶骨,侧身,可见腰很直,臀很圆,很顺滑。宋连成想,这种东西,怎么看怎么像清真肉架上挂的羊胴体。

“现在不成了,这两年突然胖了。”

孙殿霞把图片放到桌子上,放到宋连成的药箱旁边,宋连成这才看清,应该是在某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因为在图片上的一些部位隐隐地透出背面的文字。

他坐到孙殿霞对面,伸手打开药箱,拿出脉枕,放好,问:“最近不太好吗?”

“我倒是没怎么闹大病,小病小灾的吃个解热镇痛片就挺过去了。只是最近觉得身子沉得厉害,出去一趟,走不了多远就觉得累了。”她接着说:“上次你来时,镜子还是好的。”

宋连成看了一眼镜子,那是一面方形的穿衣镜,看着眼熟,不知是不是在服装店里见过,镜片中间有一道整齐的横裂纹,就像本来是两块镜子拼成的一块。

他问孙殿霞,来时看到围墙外又添了一座新坟,是谁死了?孙殿霞摇摇头,说不知道,这几天阴天,一到阴天就觉得身子沉重,也没怎么出门,只听见大喇叭里哀乐响了两天,天亮不久开始,日落不久结束,像是上班,头天中午,她听到门外的哭声,哭得撕心裂肺,中气十足,听声音是几个女人,她想,女人总是这样,做什么都要像个样子。她应该是想起了宋连玉,她的葬礼上突然来了个女人,哭得死去活来,拉都拉不住,一直哭到晕厥,扎了人中才缓缓醒来,她醒来后问,素娟什么时候过去的?人们就以为她是精神受了刺激,过于悲痛,这时邢婶看出了门道,问那女人,素娟是谁?女人说是自己的堂姑,多年未见的。邢婶接着问,是哪村的?女人说是北门村,于是大家就明白过来,悄悄地各自散去,邢婶小声对孙殿霞说,这傻娘们儿,哭错了。

孙殿霞家在南陆村东,靠河,河边有坝,坝弯里是一片坟地,她记得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时候,觉得有点阴森森,但当时并未多想,只觉得围墙外面杂草丛生,特别荒败。多年后,她总是对别人说,那是陆家人使的心眼儿,他们选择在夏天时让她来认门,是因为夏天的时候,荒草盖住了坟墓,致使她看走了眼。后来,结婚后,生米做成了熟饭,也就没有办法了。

“还没问你喝什么茶。”孙殿霞说,“上次的红茶还有一些,你说好喝之后,我就一直留着。”她说完就起身,去柜子里拿茶叶罐,她打开柜子的时候,宋连成看到里面有两个铁皮罐子,一个是方形的,绿色,一个是八角形的,红色。她拿了八角形的,打开,把鼻子凑到罐口,又盖起来,叹了一口气说:“坏了,天气太潮。”她说着,拿了另一个绿色的茶罐,说你喝我平时喝的吧,这个也不错的,是绿茶,上次,你不是说我有心火,要喝绿茶的吗。

“随便,都可以。”宋连成说,“其实,不必客气的。”他说完,就坐着看孙殿霞把茶叶装进茶壶,再提起暖壶加注热水,等她泡完茶,把手腕放到脉枕上,就把手按到她的手腕上去,三根手指并排贴着桡动脉,一二三指依次发力,先轻后重,又轻,如是者三,然后,又捏了捏她的列缺穴,往尺侧捏了捏,放下,再号右手,如法又做了一遍。他说:“气虚吧,伸舌头来看看。”孙殿霞伸出舌头,发出啊啊的声音,宋连成看了一眼,向她示意望诊完毕,然后说哦,我想起来了,应该是邢婶,他说几天前过来看过邢婶,那时她刚出院,说觉得胸疼,解开衣物,见到中府云门处画了红色的十字,周边皮肤发黑,像是烧伤的疤。他嘱咐邢叔去买一点碘伏和无菌纱布,先用碘伏消毒,再用无菌纱布覆盖,要保持干燥,莫要见湿,然后就准备告辞,走到门口时,还是忍不住问了医院里面怎么说,邢叔拉着他向大门口走了几步才小声说不成了,医生说在那儿也是白费,不如回来在家,想吃啥就吃点啥。他顿了一顿,接着说,人死在家里,总好过死在外面。宋连成点点头,说看精神还可以呢,邢叔说那是看到你来,你不来时,她就趴在床上,像小猫儿似的,只有肚子上下动上一动,连喘气儿的声音都听不见。宋连成点点头,说婶子要强,她是怕人家难过吧。他叹一口气,说我给她开一服药吧,不见得管用,多少能减一点痛苦,看你们心意,要吃就去抓,不吃也无所谓。说完,就走回屋里,趴在桌子上开了一服逍遥汤,稍微思忖了一小会儿,又加了百合和知母,说了声就这样,然后告辞离去,他当时也想不到,也就是几天的时间,再遇到邢婶,却是在孙殿霞家墙外的那片坟地里。

“你呀,有点脾胃虚寒。”他说,“一个人,做饭不要马虎,不要吃生冷的东西,我记得那时候是阴虚火旺,现在虚寒了。”说完又拿起她的左手,捏了捏中指两边,再拿起右手,同样的捏了捏,放下。两眼看了看那镜子,问那镜子是怎么破的?孙殿霞说不清楚,突然就裂开了,是夜里吧,听到叭的一声响,很轻微的,像是什么小东西掉到地上,或者什么虫子撞到窗玻璃,然后,早起就发现镜子从中间裂开了,在正中,直接裂成两半。宋连成点点头,说现在的东西都这样,我的手机,刚刚好用过两年,突然就变得很慢,收款的时候别人付完,只看到屏幕中间转圈,好半天才听到嘀的一声,去修手机那里查,说硬件过时了,内存太小,虽然没坏,但是不好用了,家里的路由器也是,用过两年之后就连不上网,也找不出毛病,重启之后就能连上,但连上半小时又会自动断掉,总是让人怀疑是出厂时就做了手脚,就像他们说的,现在,每件东西的使用寿命都是规定好了的,一直不坏,那就不会有人买新的了。他说完,就看着孙殿霞,说炙一炙足三里和中脘吧,想起来就时常弄弄,也不必刻意,一时半刻可能效果不明显,但坚持下来,慢慢就好了。

孙殿霞点点头,说好的,站起身来给宋连成续水,完成后重新坐在他对面,问小玉家的狗如今怎样,她说,听别人说,宋连玉死后半年,她男人李福勤找中介去了新加坡,因为听说一年能挣三十多万,结果,中介费和其他手续费总共花了两万多,落地后却根本不能适应,只好联系中介公司再回国,两万多块打了水漂,好在中介公司又给介绍了其他工作,回国之后直接去了大连,上渔船,出海,听说是在船上干分捡鱼获,装箱冷冻这些杂活。挣得少些,一年八万,好处是在船上管吃住,挣到多少就能存下多少。她还听说,宋连玉临死时嘱咐,说不管怎么样,夫妻一场,以后要带好他们的孩子,李福勤当时哭得满脸泪水,答应得很坚决。他去新加坡和大连也是想给儿子存一些钱,以备他未来上大学和娶亲,一年之后,他在大连结婚,给儿子李书原办了转学,从此和宋家就少了联系。所以她就想,像他这种男人,一定不愿意再想这边的事情,至于他和宋连玉一起养的那条黑狗,他或许早就忘记了。

其实那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即使是宋连成,也有两年多没见到那条狗了,宋连玉去世后,他在葬礼时见过那条狗,它趴在门口,眼睛一直盯着堂屋正中的冰棺,有几次它想靠近那里,却被邢婶以及其他一众人们赶开,它转上一圈,然后又趴到门口。宋连成记得,妹妹火化后,再回来,骨灰盒摆到桌子上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黑狗正在盯着桌子上的照片看,看得两眼发直,他当时觉得两耳间似乎听到一声叹息,但又不敢确定,安放好妹妹的灵位后,他再回去,看到大门底下空空如也,黑狗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自那以后,他隔三差五去李福勤家的老宅,往狗粮盆里倒一整盆狗粮,再加满一盆水,然后离开,过几天再去,狗粮盆就空了,水也少了一些,他就知道那黑狗还在,但是,一直没有见到它,有段时间他以为黑狗死了,狗粮或许是被其他的野狗或者鸡鸟吃掉了,但很快就在旱厕边角发现了成片的新鲜狗屎和狗毛,狗毛是黑色的,于是就相信那黑狗还活着。后来,他发现,这件事情对他的意义有了变化,有狗的时候,妹妹的家里就有一丝生气,就好像,那处房子不仅仅是一处房子,还可以被称之为家,虽然那里已经没人居住,只剩下一条狗。但宋连成每次出诊或回家,能路过南陆村时,还是会绕一点路,到那处院子看一看,除一除院子里的杂草,清理一下水池里的落叶,修理坏掉的水泵,更换老化的电线和水管等。

“狗还在。”他说,“只是看不见,我感觉它还在的。”孙殿霞哦了一声,说:“是吧,听他们说,有时能听到狗叫,但也没人见过那狗。”说完,就看着宋连成打开药箱,在底层掏出一把艾绒,用纸包好,放在桌上。他对她说,这些你先用着,不够了再去买,这时节的艾老了,不适合做艾绒,采艾最好的时节是端午,来年可以采一些,晒干,再捣成绒来用。要用生姜切成筷头厚的片,用锥子扎些孔,说完用手捏一捏艾绒,放在掌心,搓成一头尖,一头平的艾壮,放在桌上,告诉孙殿霞,姜片放到穴位上,艾壮放到姜片上,点燃即可。孙殿霞问点几个?他说刚才说过了,不拘多少,有时间就炙一炙,觉得不想炙了就停下。

孙殿霞伸手捏了一捏,做比成样,也搓出一只艾壮,放到桌子上,和宋连成的放在一起,两只艾壮并排摆着,宋连成搓的比较圆钝,孙殿霞搓的比较长直,看来倒像是两个相遇的路人,一个矮胖,一个高瘦。孙殿霞起身,提了茶壶去添水,发现暖壶空了,就走到外屋,提开蜂窝煤炉子烧水。水壶早坐在炉子上的,只是炉子下面的入风口用煤灰挡住,她用火铲清走入风口的炉灰,再提起水壶,用火钎往风窝煤孔里扎了几下,一阵热气带出一股灰尘,扑在脸上,一股汗随着就在鼻尖上涌出来,细细密密地铺满了一层。她问宋连成:“要不要去医院查查?”宋连成说要是愿意去当然好,验验血,验验尿,全面的查一查,血酯血糖肝功都查查,西医都是直观的东西,比较准。说话间,孙殿霞进屋,看到宋连成正在墙角,端详挂在墙上的帮扶证,正中是村书记的照片。

“你是贫困户,去医院查一查,花不了多少钱。”

孙殿霞说是花不了多少钱,现在政策好,像我这种情况的,查一回也就搭个路费钱。说完,就站在门口,突然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她稍微愣了愣神,才接着说:“镜子是在他百日的那天坏的,我那天也很怪,晚上睡不着,心里烦得很,后来,早上起来发现镜子破了,我就觉得一下子好像心都跟着碎了,就好像是知道,他是来告别的,过了百天,他就要走了嘛。”她说完,又让宋连成坐下,宋连成见他要提及伤心事,觉得心里不落忍,但转念一想,她一个人在此生活,妇道人家,各处艰难,总归来也是来了,多陪她坐一会儿吧。他将桌上的脉枕收进药箱,合起盖子,一边干着手里的事儿,一边说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的,又不能退回去,活人总归能想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往前看,过去的事情不要想了,想也没用,镜子破了不会重圆,人死了也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还要活下去。

孙殿霞点头,说话总归是这么说,但那也是事情没落到自己头上,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真难,她又给宋连成添了一点热水,说我说这话你也别不爱听,你和我们不一样的,你经常走家串巷,老话说,医不叩门,道不送卦,平平安安的谁会愿意往家里请医生?你到哪家,见的都是生死大事,习惯了,自然不觉得怎样,在你看来可能家家都是一个样,哪个院墙里都死人,但在我们户家看来,哪一个不是要了命的心疼呢?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瞟着宋连成的脸色,发现他并没有生气,还是一脸的和气,这才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虽然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现出生气,但宋连成心里还是一阵不适,主要是想到了孙殿霞的男人杨仲德,想到他,就想到多年前的故事,其实都是些与己无关的事情,有一些还是来自人们的口口相传,他知道,口口相传的事情也是属实的,只要提起这件事,就是往孙殿霞胸口上捅刀子,所以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说是绝不能说的。

十年前,孙家和杨家商量结婚事宜时,杨家给她们备的是四间半瓦房,孙殿霞觉得庄乡各家女儿嫁出去都是五间房,她嫁了个四间半,心里不舒爽,就要悔婚,杨家无奈,就找村书记打通关系,拆了院墙,把宅基往外挪了三米,又接出半间房,这样,就有了五间瓦房,但这三米,占的是她家和对过坟地中间的过道,当时就有人说,盖房占道,以后生孩子要没腿,但都只是背后说,没人说到明面上,只有一次,赵增年酒后说了一回,说到杨仲德脸上,两人打了一架,然后各自回家,再见面时,远远看到就都绕着走。事情再也没提,转过年来,孙殿霞生了女儿杨暖,各处都好,就是两条腿软绵绵的不会动,去医院查,诊断是先天性瘫痪,这就应了那些人的嘴,人前背后的,谈论的就更多了。

杨暖活到六岁,夜里突然死了,打了120,救护车到的时候人都凉了,次日上午,杨仲德开着小三轮出去拉棺材,准备回来埋人,路上碰到赵增年,没有躲,两人走了个对脸,但没有说话,走了一段,杨仲德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赵增年进了村口的小商店,再走一段,就听到鞭炮声响,他回头,看到赵增年在街边抽烟,街上的一挂鞭炮尚未响完,冒着烟。再转年,赵增年死,杨仲德雇了大喇叭在村里放歌,放的“今天是个好日子”。两家的梁子就此结下,话没腿,跑得比什么都快,很快,两家不说话的事儿以及来龙去脉闹得十里八乡,人人皆知。再后来,杨仲德跑车,在广东出事,夜里煞车绳松动,掉了一袋化肥,他下车去捡,后面开过一辆大车,刹车不及,直接从他身上碾过,人成了饼,一命呜呼。这件事的处理过程,宋连成是最清楚的,因为收殓时是他和杨季春一起去的。他和杨季春是中学同学,一直关系要好,加上他一直行医,对于生老病死这种事情比较有经验,杨季春得到消息,就直接找他帮忙,两个人连夜出发,坐了火车,赶往广东,到了地方,见到杨仲德的遗体放在太平间,俯身放着,盖了一层有污渍的白床单,露出毛惨惨的后脑勺,他问,怎么这人趴着放,多难受?说着就伸手去想把他翻过来,虽说之前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心想也许是脸上有伤口,但一翻过来还是吓了一跳,杨仲德的脸已经全烂了,眼珠儿鼓出来,破了,一层白色的结膜挂在鼻子上,头骨碎了,脸上的五官全部移了位,四棱八岔的支出一些小骨头尖儿,看起来就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个装了破铜烂铁的袋子。他和杨季春商量,人这个样子,运回去要花钱,美容还要花钱,还不方便,要不,咱们自己做主,直接拉到火葬场烧了,带骨灰回去吧。杨季春点头说是,人死不能复生,活人还得过日子,省点是点儿,花钱美容,那钱扔到水里也听不到响儿,好看歹看都是一天,回头烧了也还是一样。说完,他们两人把杨仲德的尸体翻过来,让他仰躺着,觉得那样他会比较舒服。他应该是被大车轮子斜着轧过,从骨盆到肋骨全碎,头骨也碎了,提拉身体的时候,能感觉到里面的碎骨头在来回摩擦,嗞嘎嘎地响,他们把他的尸身翻过来,放好,就出去和交警队的人见面,完成认尸的手续,后来事故责任认定结果出来,他看过的,那上面说,杨仲德在高速公路上突然停车,下车时没开双闪,捡化肥时也没立三角架,属于主要过失方,对方虽说也有过失,但责任较小,交警说,这是暂时的一个意见,具体的责任划定还需要时间,先处理尸体要紧,于是他和杨季春便将人火化,把骨灰带回来发送。至于后来事情怎么处理,赔偿多少,他没打听,也没有听人说起。

话说,这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儿。

“镜子破了那天,你没害怕吗?”

“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出了大门就是坟地,我怎么会怕鬼?”

孙殿霞说着,站起身,外屋的炉子上坐的水开了,水壶吱吱地响,她提了水壶回来,说在这地方住的时间长了,就不在乎这些事了,就是有时候会想到,爷们儿两个在那边,离家这么近,也不说过来看我一眼。她说着话,把开水灌进暖水瓶,接着说:“真的,打他死了,我一回也没梦到过他,还有孩子,死了就是死了,嘎叭一声就没了,你说怪不怪?”宋连成说那有啥怪的,你在这边住的时间长了,不怕鬼了,心里没有那些个事情,自然就少梦到他们,这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他说着话,看到桌角的茶盘下压着一本书,很旧,边角都圆了,封着塑料的封皮,他伸手把书抽出来,说怎么?没事还看看书吗?孙殿霞把壶灌满,直起腰,回头看着宋连成,说,他们说这书能镇宅避邪,我就弄了一本放在家里,看我是看不懂。宋连成笑了笑,说这种事情你也信,说着,就把书翻开,看了几页。

原来是一本《周易》,宋连成心想,这帮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这书怎么可能避邪的?他心里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问:“你月经正常吗?”说完之后,刻意转过头,不看孙殿霞的眼睛,孙殿霞笑笑说那个一直不正常,少,有时候一个月不来,有时候来个一两天就走了,就只有一点儿,淡淡的,粉色,不怎么明显的。宋连成听了,就说那你来事儿的时候乳房还涨吗?孙殿霞说倒是涨得厉害,心情也烦,没着没落的。宋连成说那就对了,你呀,心里苦啊,思伤脾、恐伤肾、忧伤肺,五脏里你就伤了三个,身体好不了,你摸摸胸口,看看有没有肿块啥的?孙殿霞说那个早就有,有一年多了,宋连成心里就咯噔一下,好像翻了个儿。他说,中医讲,月经是奶水,女人生了孩子,喂奶的时候就不会有月经,因为奶水都出去了,没有生孩子的女人,月经通畅,奶水就不会留在乳房,那样最好,乳房健康,月经不通,奶水积在乳房里,就变成肿块,肿的时间长了,就是病。

他说完,就觉得说这些没用,因为他看孙殿霞的眼神,她好像并不信,他心想,又怎么和她说呢,难道说是因为小玉死后自己专门看了医书学到的吗?

他站起身来,说这样吧,你要是有时间,最好是去医院查一查,你这个年纪,乳房里有肿块不是小事情,要注意,你知道的,小玉和邢婶都是乳癌走的,你们这片儿这种病多,千万加小心。他说完,就提了药箱,准备往外走,孙殿霞问他,要多少钱,他说算了,没多少钱的事儿,再说也是顺路,来喂喂狗,不算专门过来,说着话,走到了院子正中,他把药箱放到电动三轮后座,孙殿霞说你先等等,说着跳进菜园,摘了一把豆角,几条黄瓜,说拿些菜回去吃,别嫌不好。她说了这个,宋连成就不好拒绝,只得接过来,放进车篮,然后和孙殿霞告别,骑车离开她家。

天还是阴着,气温不高,只是闷得厉害,出门不远,宋连成就觉得出了一头汗,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流到眉毛上,痒痒的,他伸手擦了擦汗,抬头看了看天,云层似乎是比之前厚了一些,但又不确定,他看了看太阳,然后确定云层是厚了些,他想起来的时候,太阳在云层后面,能看到一个清楚的白点儿,而那时空中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块白斑,再看远处,云层也低下来了。

他绕过孙殿霞家旁边的坟地,开上大坝,顺着大坝往南走。在途中,他仔细端详那一座新坟,那坟在一片坟包和石碑中间,上面插了两个红白相间的花圈。宋连成心想,这才几年,这片坟地都给填满了。他放慢车速,目光扫过这片坟地,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一张张鲜活的脸。他突然发现,人年纪大了之后,认识的死人就会比活人多。这一片坟地里的死人,很大一部分活着的时候和自己有过交集。想到这儿,他就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着这就是道理,有很多道理说出来是废话,但让人没法反驳。爬上坝坡之后,他放慢车速,想看看他妹妹宋连玉的坟,到了附近,他停了车,顺着树空往里看,看了一会儿,才找到,他先是看到了杨仲德的坟,因为他的坟旁边有一小块空地,能容一座坟,他知道,那是给他弟弟杨季春留的,除了这一小块空地,再往下的地方都已经都被占满了。以这座坟为坐标,再往右边、后边看,就看到了他妹妹宋连玉的坟,那坟堆挤在一片坟里,挤得密密麻麻,像是一锅馒头。他想到了他的外甥李书原,他心想,这一代的人还有块地方埋,下一代的人们还不知道埋到哪儿。随后又想,孩子们在外面有了出息,谁还愿意埋到老家来呢?

一大片浮云在空中漂过来,笼罩在头顶,快速地往身后走,一阵风吹过来,吹到胳膊上,很凉快,带起一片小鸡皮疙瘩,他就加快了车速,准备快些走,天要变,要下雨了,他打算去李福勤的老房那儿去避避雨,顺便看看狗粮还有多少,上次来的时候狗粮盆见底了,他也不知道是啥时候吃光的,他心想,很可能有别处的野狗来抢食。

绕了一点路,到了李福勤家的大门口,他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刚把车推进过道,雨点就落了下来,他站在过道里避雨,看了一眼狗粮盆,里面还剩几粒,水却已经干了,水盆边上是一圈圈白色的水垢,也不知是喝干了还是晒干了。大雨来得急,是突然就来的,下了一会儿,又打了几声闷雷,天随着就黑下来,风也跟着起来了,一阵风吹过,吹得他满脸灰尘,他抹了一把脸,揉了揉眼睛,豆大的雨点啪啪地打到院子里排着的几个铁皮桶上,咔咔地响,天边闪过几道闪电,面前一亮一暗,像是一只大手把阴云撕开了道口子,过了一会儿,雷声隆隆地响起,像是一列火车从空中开过。

宋连成在过道里避了一会儿雨,等雨小些,就去打开偏房的门,找装狗粮的袋子,就在要开门的时候,他听到一声呜呜的叫声,像是在堂屋和偏房中间的空隙里,他顶着雨,快走几步,到那边去看,空隙里落满了灰,有几根木棍,没有别的动物。他心想,年老裤腰松,干啥啥不中,这是耳朵也不灵便了。就转身回去开门,刚到门口,又听到呜呜的叫声,他就在心里想,事情不太对。他正想着,空中咔地响起一声炸雷,一道闪电好像就悬在头顶,亮了一下,随后暗下去,他吓得缩了缩脖子,身上突地麻了一下,好像触了电,但随后就没事了,他抬头看时,看到墙外的一棵大树已经从正中被劈成两半,树枝折得七零八落,树干在雨中冒着惨白惨白的光。

就在那时,他一回头,看到在堂屋檐下的台阶旁边多出一团破被子,他上前看了一眼,是四只小狗正挤在一起,两只白色的,一只黄色的,一只黄白相间。它们挤在一起,像是一锅蒸饺。看起来不大,像是刚生出来没多久,眼睛还没睁开呢。

他看到这几只小狗,就笑了。

“娘的,一个黑都没有。”

他说着,转过身去,拿狗粮,把盆子加满,心想,看样子要多买几袋子狗粮备上,这几个小东西,很快就会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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