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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鹅合欢

2022-10-29程相崧

山东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扎辫子小光小玲

程相崧

我跟小玲好,这是世界上最大的秘密。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村口的那棵大合欢树。

我们这里管合欢树叫绒花树,这是很形象的叫法,因为,它一到夏天满树的绒花,粉红色。现在各地重视绿化,合欢树成了常见的树种。而在三十年前,我小的时候,村子里却只有一棵合欢树。那棵树在小玲家的地头儿上,如伞如盖。每到花季,远远看上去总是像一片红色的云彩。那个时候,村里的女孩子都喜欢聚在树下,捡落在地上的小花,拿在手里,戴在头上。那花儿太娇嫩了,绒毛一样的花朵,细细的绿色花梗,整个像一把小红伞,又像一把打开的小扇子。让人想摸却又不敢摸。棉花花能这样吗?菊芋花能这样吗?地瓜花能这样吗?它们都大而且丑,是花中的俗女子。我跟小玲是从一开始就有些生分。我羡慕地望着她们,看着她们一起手牵着手,往合欢树下去。

我忘了自己是怎样加入的她们的队伍,也许是小会喊了我,也许是跟着小云。总之,我后来参与进去了。我捏了一朵合欢花,发现它的样子有些像蒲公英。我使劲儿朝着它吹了一口气,没有吹动,还惹来了同伴们的一阵嘲笑。那是一个夏日的上午,太阳很毒烈。我躺在树下,嗅到花散发出馥郁的香气,我听到满耳朵都是“嗡嗡”的蜂的叫声。我们在树底下跳绳,跳格子,踢毽子;我们在树底下猜谜语,拆九连环,玩五子棋;我们在树底下吃不知道是谁从家里拿出来的花生、瓜子、爆豆和猪油花。我们还掐来各种植物的翠绿色的茎,做项链,做耳坠子。树下的地面那么白,那么干,那么硬。画在上面的跳格子的痕迹又是那么深,那么直,那么清晰。树很干净,但有一种黑灰色的昆虫在上面寄居。那虫子身体干枯,样貌丑陋,但展开坚硬的鞘翅,里面的内翅却通红。它缓缓地飞,像一个漂浮在空中的红色毛球,又像一只飞在白天的萤火虫。这棵树太神奇了,连它上面的小虫子都这样不同凡响。我禁不住捉过一只,不凶,一放在手心,它便老实地趴了下来,开始装死。但是,也不讨厌,因为它装死时一点气味也没有,不像一种甲虫,一装死便放出一股臭屁来。

我跟小玲是怎样慢慢好起来的,连自己也忘了。我只记得小玲不会扎辫子,而我是村里同龄人里面扎辫子扎得最好的一个。把头发梳一梳,用皮筋和皮套在后面一扎,我们这里是不叫扎辫子的。那样的话,长的叫马尾,短得叫做扎了一个把儿。扎辫子至少要将头发分作三绺儿,然后编起来。这一说,你也许就能猜出,肯定能生出无数的花样。我扎辫子是跟奶奶学的,但在学的基础上,又根据自己的想象,生出了很多新的样式。我和小玲在一起的时候,都是给她扎辫子。她盘腿坐在我的前面,我盘腿坐在她的后面。地面凉凉的,从屁股一直凉到心里去。她那么温顺,那么听话,只在让我弄得很疼了,才忍不住“哎呦”一声。她对我扎的辫子总是十分满意,晚上睡觉也不舍得解开。我喜欢给她扎辫子,她的脖子那么白,那么细,头发还有一股香味,一股合欢花的香味,真好闻。

我们俩很快发展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们晚上也到合欢树下去,因为那里有很多萤火虫。我们是邻居,约起来也方便。她在墙那边学几声猫叫,我便知道了,这是我们出发的暗语。我们捉了很多萤火虫,放在她带来的口袋里。我们并排躺在树下,把萤火虫放在身边。风比白天大了一些,露水从头上洒下来,凉凉的。合欢树细小的叶子在露水中发出“刷刷”的声音,像蚕食桑叶。小玲呼吸平稳,像是睡了,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告诉我,这树原本是她奶奶在出嫁之前,做了一个梦,得到的一颗种子。她说,那天奶奶梦到了天上的七仙女,她们穿着粉红的绫罗绸缎,奶奶便忍不住上前摸了摸。醒来以后,她的手心里便有了一颗种子。她将种子种在院子里,便长出了这么一棵树。她要出嫁了,舍不得它,便让爷爷把树移了过来。

这棵树先是长在她家老院子里,后来老院翻盖屋子,树便挪到村口的树林里。那个树林树木稠密,合欢树挤在里面,避风,又不得阳光,长势不好。最后,小玲的父亲便把它移到了这里。这里太好了,周围都是庄稼,只有这一棵树。大家去地里干活儿,到镇上赶集,总之只要一出村儿,便能看到它。小玲还告诉我,这是合欢树的秘密,不许我告诉任何人。我其实知道,小玲的话十有八九是她自己编的,不一定靠谱,但我不愿揭穿她。我愿意相信她,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我和小玲要好这件事,后来还是被母亲发现了。她发现每天早晨上学,不是小玲在街上等我,就是我在门口等她。那时,我们约好一起上学,整天形影不离,已经很长时间了。母亲的这个发现引发了一场家庭大战。战火是第二天早晨我梳头时爆发的。我虽然喜欢扎辫子,但在家里,我自己的辫子却总是让母亲给我扎。在家自己不扎,出去以后给人家扎,你是人家的丫鬟吗?母亲压着怒气数落。我知道母亲说的是小玲,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知道自己要大祸临头了。你再跟她在一起,就不用回来见我们了!你不知道她家害死了你的弟弟吗?母亲说完这一句,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她又几乎是嘶喊着,骂了我一句什么,便使劲儿拽住了我的头发。

我那时觉得,如果不是父亲跑来及时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我的头发会被她揪掉的。我赶紧挣脱出来,跑到很远的地方,看着她捶胸顿足,最后又痛苦地在地下打滚。其实,那件事我知道,它不是什么秘密,全村人也都知道。正因为那件事,我们跟小玲两家虽然做了几十年的邻居,但就算走到街上,迎面撞在一起也不说话的。这已经是便宜了他们了!母亲常常说。那天,我在母亲的叫骂声中跑出了家门。我看到小玲正在门外不远处的树底下等我,但我只是远远瞥了她一眼,并没有理会,就一个人朝着学校的方向跑去了。

我弟弟死的那年,他五岁,我八岁。这是一件大事,在全村里都是一件大事。母亲每一次提起,都会那样歇斯底里,所以,对于她的突然失控,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正如父亲所说,我们两家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虽然那件事过去了许多年,可因为无数次回忆,无数次向关心询问的人讲述,事情的经过变得越发清晰。每个细节我都刻骨铭心。说实话,当天下午,警察将我带走录口供的时候,我脑中却几乎是一片空白。眼前发生的事情把我吓傻了。我连贯不起那些记忆的碎片。我的嘴唇颤抖,双腿稀软,几乎要瘫在地上。他们不断催问,而我却实在想不起刚刚发生的一切。后来,情绪平复下来之后,那一天的记忆才像上了显影剂一样,在眼前慢慢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晴天,早晨起来就濡热难忍。空气中有一股大雨过后,潮湿的地面上泛起的水腥味。为了降暑,家家都在吃瓜。西瓜清冽冽甜滋滋的气味,浓浓地弥漫在空气中。那时候村里家家种瓜,我们家当然也不例外。大家饿了都把瓜当饭吃,渴了当水喝。那天,又赶上是镇上的大集,大家都要去卖瓜。一大早,父亲就将瓜车子停在了家门口。吃完早饭,他和母亲就要去卖瓜了。我和弟弟也想跟着去,但他们没有允许。理由是到了集市上,父亲负责挑瓜开瓜,母亲则负责过秤收钱找钱,他们会顾不上我们。我们俩正是坐不住的年纪,母亲常说我们两个“七岁八岁半,鸡狗不待见”。我不乐意,但又觉得没有办法。因为上一次我们跟着去集上卖瓜,不一会,我俩就没了影子。父亲和母亲卖完了瓜,找不到我们,可是急坏了。后来,在百货大楼前的广场上找到我们后,父亲把我骂了一顿,把弟弟打了一顿。

这一次,父亲勒令我们留在家里。他让我负责看弟弟,弟弟负责照管院子里的那些鹅。我们家养了十只白鹅。其实那些鹅,是不需要任何人照管的。它们“嘎嘎嘎”地叫着,比谁都欢。看上去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会饿死。我知道,父亲这样安排其实是为了给弟弟找点儿事做。不然,他是绝对在家里待不住的。在走之前,父亲特地给我们杀了两个瓜,一块一块摆在桌子上。父亲许诺,只要我们表现好,他们卖完了瓜,就去给我买一只小公鸡,给弟弟买一只小老虎。那两个橡皮玩具,一直在百货大楼的橱窗里,我们早就看中了。为了安慰,妈妈亲切地摸着弟弟的脑袋说:不要急,半下午,顶多三点钟,我们就回来了。

我的弟弟叫赛虎,这名字是父亲根据当时一个电影里的一条狗的名字取的。赛虎开始很听话,躺在床上玩了一会,又跟我一起看了一阵子小人书。后来,我给他讲故事,他又给我讲故事。太阳渐渐升高了,屋子里变得闷热起来。外面有风,赛虎说。我透过窗子,看到了摇曳的槐树叶子。我们跑了出去,我们本来是想在院子里凉快一会儿,但是,院子里太吵了,那些白鹅一看见我们就“嘎嘎嘎”地跑过来。弟弟想起了他的任务,从窗台上抓起一把玉米粒儿撒在地上。鹅欢喜地低头吃了起来。摆脱了它们的纠缠,我们决定跑到街上去玩一会儿。我们真的去了。我时刻照看着弟弟,没有让他出任何危险。我们回来之后,两个人都出了一身大汗。我们冲进屋子,开始吃桌子上父亲给留下的西瓜。

我们说好了吃瓜比赛。我吃一块,他吃一块。我又吃一块,他又吃一块。其实,如果放开了,我一定比他吃得快。但是,我故意等着他,不然他会哭的。对他的脾气,我可是摸得一清二楚。虽然我下决心做一个好姐姐,并不想惹恼他,但在我拿起最后一块西瓜,刚咬了一口时,他就裂开嘴大叫起来。我不知道他在叫什么,还没来得及问,他就哭了,眼睛通红,并迸溅出了泪花。那块瓜是我的,那块瓜是我的!弟弟指着我手中的西瓜,大声喊着。我看了一眼桌子,上面明明还给他留着一块。我把那块塞到他的手里,他接过去,随手扔在了地上。

原来,他要的是我手里这一块红瓤的。那年,我们种的西瓜是一个新品种,个头儿只有拳头大,黄瓤的多,红瓤的少。父亲在临走之前,切开了一黄一红两个西瓜。我没想到,他对瓜瓤这么计较。我这一个是红瓤的,我赶紧把手中咬了一口的西瓜递给他。但是没用,他不要了。他突然扬起手,将它打在了地上。我很生气,但也没有骂他。因为父母安排了,让我让着弟弟。我去仓房里看了一眼,想再找一只西瓜切给他吃。但是,所有的西瓜都被父母拉到车上去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我说瓜又没有写你的名字,怎么说就是你的?他说我占下的就是我的。他变得更凶了,用手抓我。我没有办法,最后告诉他,我屙出来给你行不行啊?这话让他越发恼怒了,站起来追着打我。我跑到院子里。他踢我,没有踢着。他叫嚷着,说要去集市找爸爸妈妈评理。我说你别忘了,爹让你在家看鹅。我又用人贩子吓唬他,他才有点儿害怕。他又朝大门冲去,我拦不住他,便哄他说,我去喊爸爸妈妈回来评理,让他在家看鹅。他一开始不同意,我们都抢着出门。他没我跑得快,我出去随手把门关上,把他关在了家里。我听见他在踢门,在大叫。他骂我的名字,让我还给他西瓜,还给他红瓤的西瓜。他说,所有红瓤的西瓜都是他的,他要把世界上所有红瓤的西瓜吃完。

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里面没有了声音,我想推门进去,却发现门被他从里面插上了。这个坏蛋,我气得七窍冒烟,我喊他,他不搭理我,还在里面笑起来。我说你再不开门,我就去告你的状。他说你去吧,你去等着挨骂吧。我又等了一阵,拍了一阵门,他还是不开。我口干舌燥,在太阳下炙烤得满身流油,我决定不跟他干耗着,真的去镇上找父母。

村子离镇子并不太远,只有二里路。我跑一阵,走一阵,不一会儿就跑到了。父母看到我的那一刹那,非常吃惊。在问了事情的原委后,却也并没有骂我。他们说,既然来了,就一起走吧。我知道,他们是怕我回去,再跟弟弟吵架。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

我和父母回到家,首先看到的是院子里那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白鹅。它们姿态各异,有的伸着脖子,有的蜷缩在地上,有的脑袋压在身子底下,有的仰面朝天,有的一动不动,有的在不断发抖,有的还在墙根蹒跚着,但每走一步,都会栽一个大跟头。天哪,这是怎么了?我的鹅!我的这些白鹅!我听见母亲叫着,从我身子后面冲了过去。她从地上捡起一只,扶起它细长的脖子,但那脖子在她手里很快又耷拉下去了。她又去捡第二只,掰开它的眼睛,它的眼睛睁了一睁,但很快又合上了。父亲扔下瓜车子,也去查看那些白鹅。他没有弯腰捡,只是用脚很快地踢一踢这个,又踢一踢那个。他仿佛也完全被眼前的情景弄得傻了眼。你还站着干嘛,赶紧去找村干部,赶紧去报警啊!咱们的鹅被人下毒了!娘喊着,咱们的鹅被人药死了!这时候,父亲才缓过神来。他仿佛是记起了自己早晨出门前跟弟弟说过的话,大声喊着弟弟的名字:虎儿,赛虎,你在哪?他预感不祥,声音凄厉,变得像是另一个人。我的孩子!赛虎!你快回答我!

我和母亲紧跟在父亲后面,大喊着弟弟的名字。我还没有觉察到已经发生了什么,只是以为弟弟弄死了这些鹅,或者至少是没有照看好这些鹅。赛虎,你个坏蛋,这都是你干的好事!我喊着,你把咱们的鹅怎么了?那时候,我甚至觉得这些鹅一定是赛虎做了手脚。这天下午,只有他一个人在家。这些鹅肯定是被他弄死的。在我们冲进屋子,看到趴在地上嘴里吐着白沫的赛虎时,才知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父亲抱起弟弟,摇晃了两下,掰了掰眼睛,便发疯似的往外冲去。那时还没有手机,甚至连座机也没有,没法打急救电话。我和母亲跟在后面,冲到门口,经过厕所的时候,母亲看到了厕所旁边地上扔着的两块西瓜。那西瓜被人从中间一切两半,放在那里,瓜瓤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最后啄食它们的,应该是那些鹅。因为我们发现,就连瓜皮也已经变得薄薄的,被它们啄食得差不多了。

当然,弟弟没有抢救过来。从镇卫生院回来,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那两块西瓜也已经被当做物证,被公安机关拿走了。经过化验,瓜瓤里被人倒上了农药。那是一种农村用来治棉蚜虫的药,俗称沙子药。使用之前,要把药沙放在瓶子里,兑上水,使劲儿摇晃。摇好后的沙子药颜色鲜红,很像西瓜流出的汁液。

这起案子并不复杂,因为投放西瓜的地方,挨着我们家和小玲家之间的一道栅栏。那地方本来是院墙,因为下雨时被冲塌了,暂时没有垒,而是夹上了一道篱笆。那篱笆下面的空隙,足以塞进一个西瓜。

那天,母亲歇斯底里地哭诉着,将白天所有的事情连贯了起来。我和弟弟在家里争着吃瓜,争着吃红瓤的西瓜。那边便从栅栏塞进两块西瓜来,不过是两块带着沙子药的西瓜。我因为到镇上找父母评理,躲过了一劫,而那些西瓜药死了弟弟,还有那十只白鹅。这事儿是谁干的呢?母亲心里其实一直有一个嫌疑人,那就是小玲的爸爸,按照辈分我应该喊他四爷爷。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母亲说,那天是镇上的大集,村里家家种瓜,家家每逢集市,都要去镇上卖瓜。那天,他却没去。母亲去镇上,还在路口遇上了四爷爷。她问四爷爷为什么没有下瓜,四爷爷还说他家的瓜还不熟。

那天晚上,四爷爷就被公安机关的警车带走了。但是,第二天上午,就又有人在村街上看到了四爷爷。他被派出所放了回来。原来,四爷爷说这事儿不是他干的,是他的儿子也即小玲的哥哥小光干的。警察把小光抓去之后,小光供认说,之所以在西瓜里下药,是早就对那几只白鹅怀恨在心。那几只白鹅每天早晨天一亮就大叫,严重影响了他睡懒觉。小光是趁我们家里没人,想要药死那些白鹅。母亲不服,到派出所里去闹。但是四爷爷有不在家的证据。他说那天上午他在地里给玉米除草。但是,我到镇上找到父母是中午十一点多钟,我们一起回到家的时候是半下午四点。中午吃饭的时间,四爷不会不回家。

四爷爷虽然有很大的作案嫌疑,但毕竟我们没有充分的证据。最后,作案人被确定为四爷爷的儿子小光。小光想要谋杀的是那些白鹅,弟弟误食了有毒的西瓜,才会中毒丧命。这样一来,就算出了人命,也是误杀,而不是针对孩子的谋杀。更重要的,因为小光那年只有十二岁,不能承担法律责任。他被公安机关带走两天,就放了回来。

从此,我们两家就成了仇人。

你跟他玩儿,全村同龄的女孩儿们都死绝了吗?妈妈恨恨地问。是的,我和小玲本来就不该成为朋友。用父亲的话来说,我这样是恩仇不分。父亲为了教育我,甚至语重心长地引用了列宁的话。他说:列宁说过,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但是,我和小玲的友谊并没有因为妈妈的干涉而中断。只是,这份友谊由地上转为地下。我跟她的交往,成为一种秘密的行动。每到她的生日,我都会偷偷送礼物给她;每到我的生日,她也总会给我送来一大捧合欢花上的绒花。我的生日是五月,正是合欢树盛开的季节。我们似乎开始都保持着某一种默契,我们都在心照不宣地躲着两家的大人。

我们从前有一段时间上学放学总是形影不离,但是后来,即使在路上碰到一起,我们也会一个在前,一个在后。那种装作陌生人的感觉真让人难受。有时候,我们会采取书信的形式来往。上学放学的路上,前边儿的一个故意将写好的那张纸丢在地上,然后偷偷瞅着,后面那个有没有捡起来。我们这样互诉衷肠,聊自己的成长、学习,聊家人和身边的朋友。那些小玲写给我的信件,我曾经攒了一沓,但是后来,我决定将它们付之一炬。我不愿意有一天这些东西会引起母亲的伤心,更不愿让自己在他们的眼里成为一个叛徒。

当然,小玲的哥哥小光后来也并没有什么好结果。他学习成绩不好,经常和人打架。初中没有毕业,就在乡里混不下去,去了南方打工。有一年春节,小光回来了。不知为什么,小光跟四奶奶发生了矛盾。他一时火起,将一桶汽油泼在了母亲的被子上,扬言要将她烧死。当然,他被赶来的人按住了。这样的事情,总是会让母亲觉得非常解恨。母亲说,老天有眼,谁做了恶,谁就会受到惩罚的。后来,小光在骑摩托车的时候,竟然摔断了一条腿。这些变故,多少让母亲心里稍稍感到些安慰。但是,也有一件事儿让她郁闷了多年,那就是小玲成绩优秀,经常考年级第一。而我这个被父母寄予厚望的孩子,却总是成绩平平。这真是让母亲感觉无比的恼恨。她不能接受仇人家里的女儿竟然比自己的女儿优秀。

我们都知道两家之间发生的事,但我们说好不决裂,我们要做彼此最好的朋友。那年初中毕业,小玲顺利地考上了县一中,而我却因为成绩不够理想,不得不选择了蹲级复习。那年秋天,小玲从高中第一次回来的时候,特意让小云到家里来约了我。小云转告我说,小玲想找个地方聊聊。那时我们乡村初中放了秋假,大家都忙着帮家里收玉米收花生。我想找借口推脱,可是小云说,小玲很想我,还特意给我买了礼物。这一次,大家想搞个烛光晚宴,庆祝庆祝。小云看出我很为难,便补充了一句:这次不在小玲家里,你们都到我家里来。

我心里很矛盾,不知该怎么办。我知道,母亲是绝对不会同意我去见小玲的。那天晚上家里很忙,大家都在地里收花生。我做好晚饭,还要到地里给他们帮忙。可是,最终我决定先见一见小玲,再去地里。那天,小云的父母也去地里收花生了,家里只有我们几个女孩子。小玲并没有多大改变,头发剪短了,还穿了县一中的校服。她给我送来了一个粉色的绒球形的小花,我没有准备礼物回赠她,便决定亲手给点蜡烛。我们关上电灯,在烛光下简单吃了点儿零食。我在那里待了不到半个小时,看着外面的天渐渐黑下去,就找借口跑掉了。我知道父母还在地里,还在花生地里,就朝着地里一阵疯跑。

在我跑出村子,跑进田野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远处路边的那棵大合欢树。它跟从前一样蹲在小玲家的地头儿,在漆黑的夜里像一把黑色的大伞。

我离那把大伞越来越近了,看到在它的下面,围着它的树干,堆了很多的玉米秸。因为秋天要腾出地来种别的庄稼,所以玉米秸啊、棉花秸啊都堆在沟里,或者围着树堆起来。我感到天上下露水了,身上有点儿凉。天地间弥漫上了一层雾气,在深蓝色的天幕下,我感觉黑色的田野空无一人。我放慢了脚步,感到自己的牙巴骨正在哆嗦。我走到那大树下的时候,听到了头顶上树叶发出的“沙沙”的响声。

我把手插到兜里,意外地摸到了刚才点蜡烛的那把打火机。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突然冒了出来,它让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激动不已。我几乎没有做什么思想斗争,就果断地下了决定。我朝长长的道路两头望了一眼,就突然冲到路边,从兜里拿出打火机,点着了树下的那堆玉米秸。那火苗开始很小,像一个豆粒,然后像一个鸡蛋,最后突然拉长起来。它忽然分成几股,上下蹿跳着,像几条红色的长蛇。那火焰很快爬满了整个玉米秸垛,然后跳动着,炙烤着合欢树那灰白色的树干。玉米秸垛燃烧产生的烟尘和热浪,腾空而起,卷动着合欢树的枝干和叶子,让它在漆黑的夜里使劲儿飞舞着,像一个披头散发的巨大疯子。

那场面惊心动魄,我站在那里,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我看见跳动的火焰下,我的长长的影子在不断颤抖,玉米秸仍然在“啪啪”作响,合欢树在火焰的烧灼下,也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苦涩的树干汁液的气味儿,从黑色的夜幕里弥散开来。

我浑身颤抖,眼泪不自觉地汹涌而出。我为自己感到纳闷,又为自己感到自豪。我甚至还有些痛恨自己。我那样待了一会儿,慢慢感觉瘫软的双腿有了知觉。尽管那时麻木的双脚还异常的沉重,但我还是拖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远方我们家的花生地跑去。我不能一直呆在那儿,我不能待在那儿坐以待毙。

我跑到地头的时候,才忽然有了安全的感觉。我觉得呼吸困难,有什么东西似乎要从胃里翻涌上来。我回头瞅了一眼那火红的大树。那棵合欢树厚重的树冠已经烧透,像一大片流动的铁水。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天空,让夜幕也变成了橘红色。滚滚的浓烟在橘红色的天幕背景下,像一个漆黑的巨大柱子,朝着无边的夜空,翻卷着,升腾着。

我朝着地里走了几步,在夜色里,远远地看见了母亲。母亲身子有些倾斜地站在那里,看不清五官,但我能猜出来,她是在盯着现在才回来的我。我知道,她接下来一定会问我去了哪里。我怕她猜出我跟小玲在一起,便抢先一步,慌不迭地说:

我把他们家那树烧了,还有那柴垛!那火是我点的!我烧了那树!

从此,我跟小玲再没有联系过,我们再不是朋友了。后来,我考上高中,又出去念了大学。我有了自己的工作,不大回村里。这些年,不论在哪里看到枝繁叶茂的大树,我都会想起这段往事,并且因为心怀愧疚而心跳加速,几乎难受得喘不过气来。我一直对人守口如瓶,即使结婚后对于老公,也从没有提过。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那种恶念,竟然对一棵无辜的大树下此毒手。我跟小玲再次取得联系,是前年的国庆节。借着功能强大的微信,我们初中的同班同学陆续被好事者聚集到了一个群里。在人员基本聚齐之后,大家便开始筹划起国庆假期期间的那场聚会来。那场聚会我没有参加,但聚会后我几经犹豫,主动加了小玲的微信。

从微信上,我知道小玲毕业后便去了南方的那座城市。在两个月之后,我还是忍不住跟她聊起了两家的恩怨,聊起了那棵大树。这件事积在心里多年,我觉得如果不说出来,我会被自己压死的。我说,我把那棵大树点着的时候,心里真是吓坏了。如果有人跑出来,捉住我,我也许就没命了。我这样的坏孩子,他们会打死我的。幸好,那会儿地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没有想到,过了一会儿,小玲说:你知道吗?那个时候,各家各户都在地里忙着收花生,满地里都是人!

我看了她的回复,莫名地惊诧起来,疑惑地盯着手机。这样过了一会儿,那边小玲又回复道:

那天傍晚,我爸妈都在地里,都在花生垛边上。那里黑漆漆的,你注意不到他们;而你在光亮里,他们都看见了你。爸爸本能地站起来,但被妈妈强拉住,按在了那里。我也是在父亲去世那年才知道了此事,这些年,就此事他们俩即使对我们姐妹,也是一直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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