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舌头
2022-10-29林宕
林 宕
在红莲离开这里的情景中,最初出现的是祥生。春林看到了。
祥生走向砖场,走向砖场上正与另外两名妇女一起晒棉花种的红莲。距红莲五六步远时,祥生立停,然后转身。迟疑一下后,红莲温顺地跟上了祥生,走向停在场地东侧的拖拉机。
祥生不是本村人,可那天,他好像跟本村的拖拉机手子云讲好了似的,当他走近拖拉机时,子云拿起摇柄,使劲摇动起来。拖拉机很快突突突地响起来,祥生跳了上去,然后侧转身,把红莲拉了上去。
那天,尽管不在现场,可拖拉机载着祥生和红莲离开时的情景还是被春林很清晰地看到了。那天,子云是祥生的帮凶。
春林知道祥生家的地址,可已经过了差不多一个月了,他还是不想去祥生家找自己的老婆红莲。祥生是红莲嫁给春林前的对象,这个身份让春林心里难受,一难受,他就抬不起去祥生家的脚了。
可红莲离开时的情景时不时会出现在春林的脑幕上,每次出现,春林的喘息都会变得特别粗重。这一次也是。
春林从地上站起来,往前奔几步,又站住,抬头望天。天上的白云像是蓝布上的补丁。天空这块破布离他是那么的近切,好像就要迎面兜下来,把他裹起来。他更感到气急胸闷了,就又坐到了地上。背后没有什么可以靠住,他就索性躺了下来。他眼神漠然,脸色呆滞,好像要听任着上天这块巨布向他兜下来,可它却迟迟没有兜下来。一歇后,倒有一张脸向他俯下来,那是赤脚医生阿大的脸。这是一张汤婆子脸,只有田里生活做得不多的人,才长这种圆圆的脸。
阿大习惯性地伸出右手,搭到春林的额角上。春林在她的手上闻到一股碘伏药水的味道。阿大背着的药箱荡下来,搁在了春林的腰上。
“没寒热,你装啥湖羊?”阿大说,“真正的病人家没到,倒先碰到个假病人了!”
春林站起来。阿大看着春林,用玩笑的口吻说:
“不过,要说病,你可能也真病了,是肚皮里的一种病。”
春林拍拍身上的蓬尘,脸上的表情活泛了一点。
阿大又说:“可是,你这种肚皮里的病,我看不来的啊。”
说罢,阿大拔脚要走,春林一把拉住她的药箱,说:
“我五脏六腑不痛不痒的,你倒说说,我肚皮里是啥病?”
“好好,你肚皮里没病。”阿大又想拔腿走,可春林的手还是拉着药箱的背带,“你没病,拉着我做啥?有病人等着我呢!”
春林说:“我家也有病人,你也要去看一下。”
“你家里人生的也是跟你一样的病吧?我看不了。”
“你没看怎么晓得?”
春林一手抓着阿大药箱的背带,一手抓着阿大的胳膊,想让阿大朝另一个方向走。
阿大犟着身子,说:
“做啥做啥?你家红莲早跟着人爬上拖拉机跑啦,哪像是生病的人?”
春林松手,不过很快又抓住阿大的胳膊。
“不,她身体真不好了,刚才,她一直靠墙坐着,都是别人在场上翻晒。她怎么会出远门,怎么会爬上拖拉机上香花呢?”
“我是瞎眼?没看到那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往前开了?”
“拖拉机突突往前开了,也不等于她在拖拉机上。”
阿大注视春林片刻,摇摇头,说:
“真有病了,你。不过,你的病我看不了。”
春林的两只手终于从阿大身上拿开,阿大坚决地往前走了。
春林呆立着。他看着阿大的背影,阿大那句“你的病我看不了”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其实,阿大看得了的病又有多少呢?都说阿大只会给人涂紫药水和红药水,只会给吃人丹、痧药水和宝塔糖。
春林一脚踏进百歌老伯的家,正在客堂里选毛豆的阿巧似乎被惊了一下。
阿巧是老伯的小女儿,尽管小时候患的小儿麻痹症让她跛脚了,可她眉目清秀、心灵手巧,心气难免下不来,所以几个姐姐都出嫁了,只剩下她,快四十岁了还没有出嫁,和百歌老伯相依为命。
春林记得他上次是腊月二十三来老伯家的,那天,好多人家忙着“谢灶”“掸屋”(清扫家园),阿巧则一早就把这两件事给做了。春林到她家时,她家屋子里正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烛味道,八仙桌上摆放着一竹箩新年米饭,米饭上面放着红橘、乌菱、元宝糕,还插着松柏枝。那是百歌老伯家的“年饭”。阿巧真是勤快,连“年饭”都做好了。其实,春林娘也是个勤快人,却总是在腊月二十三的当天才准备祭灶的香烛、纸马和头刀肉,到下午才开始“谢灶”,然后再“掸屋”。腊月二十三那天春林来百歌老伯家,就是他娘要他来借鸡毛掸子的——阿巧做的鸡毛掸子既轻巧又结实,别人家需要了,就会来她家讨或借。
这次,春林不是来借鸡毛掸子的,是想来听百歌老伯嚼白话的,他现在特别想听百歌老伯嚼白话,他觉得百歌老伯即便在他面前瞎嚼一气,也会像春天里水百歌的叫声一样好听。可阿巧告诉春林,老伯去小虎家吃“喜茶”了——在村里,哪家讨娘子或者嫁女儿,除办“喜酒”,还要办一次“喜茶”。“喜茶”桌上摆几碟腌菜、酱瓜、萝卜干等小吃,邀请亲朋好友和村里的老人来家里边喝边吃边嚼白话。
“喜茶”一般办在中午“歇烟”时或下昼“歇夜”(即收工)后。现在正是中午时分,离上工的钟声敲响还有一段时间,春林就告别了阿巧。
春林想往小虎家走去,却又有点迟疑。平时,除了邀请别人来吃“喜茶”,办“喜茶”的东家更盼望有人不请自来。据说,不请自来的人越多,给东家带来的喜气会越多,东家的家运会更好。所以,东家时刻预备着空桌,一旦场门前、客堂里的桌边坐满了人,东家就要立刻搬上一张空桌子,摆上长凳,盼着新来的人前来落座。
春林迈着迟疑的脚步往小虎家走去,脑幕上浮现的是一幅热气蒸腾的喝茶情景。春林认为喝茶的人一定会讲到红莲,他想听听他们到底讲了红莲一些啥。
说起来,春林平时也不是一个热衷于吃茶的人,而在村里,也就是一批老茶客在延续着吃茶的风气,正是这些上了年纪的老茶客让吃茶的风气在村里还没有消失。在春林还很小的时候,一忙好田里生活,老茶客们就会挨家挨户地轮着吃茶。春天,他们吃“春茶”,从新年初一开始吃起,一天一家,一直吃到村里的最后一家才收场,这是一年四季中吃茶最闹猛的时期。逢上家里嫁女讨娘子的,大家跑去吃“喜茶”。有生了小人的人家,大家跑去吃“监生茶”。他们还吃小人满月时的“剃头茶”,兄弟分家时的“分家茶”,高龄老人做寿时的“做寿茶”,劝解矛盾纠纷时的吃“讲茶”等(现在,村里人似乎只吃“喜茶”,偶尔吃“讲茶”)。吃茶时,村里人也是讲究的,他们不用金属器皿,用陶罐瓦罐盛水,木柴烧煮。他们还把泡茶叫“炖茶”,炖茶用密封性能好的盖碗,第一次冲泡,只用少量开水,然后迅速把盖子盖上,隔上五分钟,再冲进较多的开水,这样,碗里的茶就香气扑鼻了。村里人吃茶的风气和方法是老代里传下来的,人民公社后,生产、生活的组织化程度提高了,让村里人吃茶的风气淡了不少,不过还是没有让这风气彻底消失,即使碰到后来的“破四旧”,公社革委会把村里人的吃茶风气称为“旧风俗、旧习惯”,这风气却还是没有被彻底肃清——有人前来阻止,要上纲上线,相聚吃茶的人就减少,由以前的十数人减少到两三人,甚至有一个人的“独吃茶”:每天把茶分为“三碗”,上昼七点左右一碗,中午歇烟时一碗,夜里七八点钟又一碗。如此,想阻止的人就难以下手了。所以,在吃茶上还从来没有一个“茶客”曾被关押过。“破四旧”时期没有一个茶客被关押,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吃茶的风气在村里确实源远流长,土生土长的大队干部实际上心底里也认同这吃茶风气,从而导致了他们的“执法不严”。
春林到了小虎家的场角上,目光投向摆在那里的两张茶桌。他看到了百歌老伯,还看到了他阿爸兴长。兴长也看到了他,微微张嘴,像要说啥,更像是等着春林说啥,可春林不理他,径直走到百歌老人身边,坐下。
正兴致勃勃地嚼着白话的百歌老伯闭上了嘴巴,红扑扑的脸转向春林。
小虎的阿爸急忙上前,给春林倒茶。小虎妈没有上桌,蹲在门槛前,在一块细泥磨刀石上磨切菜刀。她刚磨好手中的菜刀,拎着手中湿淋淋的菜刀站起来,转脸朝客堂里喊,玲娟,拿张申报纸来——解放前,上海有张“申报”,所以村里人直到现在还把报纸叫申报纸。拿着申报纸的新娘子玲娟走出来,小虎妈接过报纸,小心地擦拭起菜刀来。好多茶客将注意力移到了玲娟身上,玲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门前扭一下细高的个子,重新走回屋子里。
那些转向门口的目光重新转了回来。有人对春林说:
“你们爷俩都来了。”
说话的人扭头看一眼另一桌上的春林阿爸,又说:
“你阿爸现在只要哪里有吃茶场合,就定规到哪里。”
百歌老伯接嘴:“是怕你们不当心嚼烂舌头,为你们好啊!”
自从红莲跟祥生走了后,春林家就成了村里人嚼舌头的对象,特别是遇有吃茶场合,只要春林家人不在场,大家嚼起来更起劲,有说红莲不好的,也有说春林和他爷娘不好的,甚至还有别的一些说法。后来,每有吃茶场合,兴长就会不请自到,请了,更是早到晚退。不过,他在吃茶场合上阻止了大家嚼舌头,可阻止得了别人在别的场合嚼舌头吗?阻止不了。即使阻止不了,兴长也要在吃茶场合上阻止大家嚼他家的舌头,他就来了。他脸带笑容,露出一口老茶客才有的褐色牙齿,眼睛却警惕着别人的牙齿,好像别人的牙齿逢里随时会飞出一支箭来。春林不晓得他阿爸在场后,那些人的牙齿缝里是不是真飞出什么伤人的东西来,可他晓得,如果他来,他们很可能不仅不会顾忌啥,反而会更促狭,哪壶不开提哪壶。村里人的情面从来都是给年纪大的人的,不给年纪小的人的。现在,茶客们见春林和兴长都在了,他们似乎要在“给情面”与“不给情面”之间做出选择了。有一个人的眼睛里有了亮光,一闪一闪的,说明他已在心里做出了选择。果然,他开口说:
“春林来这里做啥?你家里的事还不够你忙的?”
那人说着别转脸,看看春林阿爸兴长。春林也别转脸来,于是,他在另一桌上看到了拖拉机手子云。子云也看到了他。
子云面孔上露出笑,这笑让春林很不舒服。
子云朝春林开口:“咦,你不去看住红莲,来这里做啥?”
春林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看到他阿爸站起来,他以为他阿爸要对子云不客气,可他阿爸朝他这边走来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他阿爸就对他动手了,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兴长说:“你来做啥?滚转去!”
春林用手捂住面孔,回转身体,一双瞪大了的眼睛里有着复杂的神情,这神情既像是愤怒,又像是惊惧和委屈。
兴长又说:“滚转去!”
春林不动,兴长就推他,两人旋即扭在了一起。兴长的动作大,两只手要抓、要搡春林,春林只是试图抱住兴长的两条手臂。屋场上一阵喧哗,大家都在桌边站起来,有人看好笑,立着不动;有人看不下去,上前劝,被兴长一手甩开,春林也趁机跳到一边。
有人要春林快点离开这里,春林不听,呆立着不动。兴长又冲过去,推一把春林,春林的后背撞上了身后的老榆树,人重新弹回来。兴长以为他要反扑,也向他扑上去,两人再次扭在一起。
两人倒在了地上。腰粗膀大的子云弯腰,抓住春林的手臂,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兴长也站起来,呼哧呼哧地喘气,眼睛瞪得铜铃样大,看看子云,又看看春林,说:
“好,你不走,我走;你不嫌丢人现眼,我嫌丢人现眼。”
兴长侧身绕过老榆树,走离小虎家的场角。
百歌老伯把手搭在春林肩胛上,说:
“你们都不丢人,丢人的是我,还有一个是独眼永泉,全村里年纪最大的两个人。因为,我们年纪这么大,竟还厚着面皮活着。”
大家都不接百歌老伯的话,都回到了桌子边。百歌老伯把搭在春林肩胛上的手拿掉,说:
“坐下,一道吃茶嚼话。”
春林声音软软地说:“你们吃吧,我要回转,我不会嚼别人。”
“歇夜”后,春林先在外面转了一圈,然后才回家。回家时,他看到他阿爸兴长正在客堂里“洗黄豆”:头埋在一只竹匾里,把里头坏的、瘪的黄豆捡出来。
春林的右脚重新在门槛上方缩回,转身。一会儿后,春林坐在了他家的披棚里。披棚墙脚根堆满了锄头、铁搭、栲栳以及废置的黄鳝龙、扳网等。春林的面前则是几只捕鼠夹和一只篾篮,捕鼠夹是他做的,篾篮是兴长新编的。春林随手拿起篾篮,篾篮的篾片还泛着湿青色光泽,散发着青竹特有的淡香,这些青色的篾片好像还是活着的,还没有死去。
春林放下篾篮,站起来时,披棚的门口暗了一下。春林转身,看到了兴长,他站在了披棚门口。兴长掀动一下嘴唇皮,却没有说出啥。
此时,兴长不再是站在小虎家屋场上的兴长,他表情疲沓,双肩塌陷,好像刚刚干了一件重活。
春林说:“你让开。”
兴长一把抓住了春林的肩胛。兴长的抓与上次在小虎家屋场上的抓是完全不同的,春林感觉到了这种不同,他轻轻抖动一下肩胛,兴长的手就被抖掉了。
兴长说:“我对不住你,当那么多人的面打你。”
春林停步,说:“你没打我。”
“我没办法,打你时,我眼门前出现的不是你。”
春林又开始往前走,兴长的右手再次抓住了春林的肩胛。春林的肩胛不再抖动,不过兴长的五个指头很快松开了,他的右手就搭在了春林的肩胛上。春林又立停。
兴长说:“我打你时,看到的是我自家。”
兴长又说:“我回家后就抽了自家两个耳光。”
春林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一定神,春林果真在他爸脸上看到了几道红印子。他的嘴巴里有点苦,喉咙口有点紧,这苦和紧的感觉迅速扩散,他有了呕吐的感觉,可忍住了,肩胛又抖动了一下。兴长的右手再次被抖掉了。
见春林又要走,兴长似乎有点急,用急切而又近乎哀求的口气说:“今天的事,你不要怪我。”
春林咽一口唾沫,似乎想把那股要呕吐的感觉咽下去。他侧脸看着兴长,说:
“我没有怪你,我也不会怪你。”
他又说:“要怪,只怪我自家。”
兴长的眼睛里亮了一下。看到兴长的眼睛里的亮光,春林突然觉得他爸很可怜。这种感觉在他心里一产生,他就脚下一软,身体向下矬去,随即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抬头,看着兴长说:
“我本该吃生活的,你打我打我打我吧!”
春林的屁股挪上来一些,他想拉兴长的手,可他的手一触碰到兴长的手,兴长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父子两人就都坐在了披棚前的地皮上。一阵风吹来,吹开兴长胸前的衣襟,露出两排清晰的肋骨,春林看着那两排肋骨,嗫嚅道:
“我,还是让她回去吧!”
兴长的眼睛一亮,不响。
一歇后,春林低下头来,兴长也低下头来。两人沉默着,都像在想着啥心思。又一阵风吹来,把春林凌乱的头发吹得更乱了。
看着春林凌乱的头发,兴长说:
“你,还是让她回去吧!”
“嗯。”
“辰光长了,村里人终究不会再嚼舌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