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二大”
2022-10-29秦闪云
秦闪云
大辫子
崔文美六岁时,辫子跟个头一样,突然猛蹿。
只是个子向上长,辫子往下流。
十八岁上,个子一米七二,辫子基本扫脚跟,挨地面。走起路来,像在风中摇摆的柳枝条;散开来,活似一条流淌的黑瀑布。
八岁上,放学的娃子跟在她屁股后头唱:崔文美,辫子粗,走起路来劲头足,为啥你就不读书?(家里穷,没让她上学。)
她小羊羔似的蹦跳、摇尾巴,把一帮娃子甩得远远的。
十五岁上,割草的大孩子追着她唱,崔文美,辫子大,再苦再累也不怕,工分再多也得嫁!
她小马驹似的尥蹶子、甩尾巴,把一帮大孩子扫得远远的。
十八岁上,集体干活的小伙子们,围着她唱,崔文美,辫子长,别光在家伺候娘,啥时才能当新娘?
崔文美躲得远远的,搓自己的辫梢。
小伙子们又唱:崔文美,辫子黑,长得俊,有人追,看你到底属于谁?
崔文美在工地上干活或在家里做饭时,就把辫子盘在头顶上,用她爹的破军帽罩住。只有赶会上街时,才松下来让男孩们馋个够。
歇晌时,就有谁从后面把她的帽子藏起来。她也不恼,没内容地笑。
她娘的病是哮喘,整个冬天像个破风箱,呼喝呼喝的。
天冷了,药不及时,娘几次都要憋过去。她爹就去了公社采购站,回来就对崔文美说,小美,把你的辫子剪了吧,能换一辆新洋车子呢……爹说着,眼里有泪花花闪。
崔文美知道,再没钱,娘就过不了冬,几个弟弟也得下学。
崔文美咬着辫梢不说话,嘴角里有黏血流出来。
她爹唉声叹气,骂她娘:你还不死,拖累大人孩子的。
她娘在麦秸炕上,猛拽自己的头发……
工作组的老马来了,对她爹说,卖辫子,闺女会伤心的。并许诺,他给队里说说,不让文美去工地了,补给一个人的工分。
崔文美正给她娘熬药,酸霉味掺着苦涩的中药味,满屋子里飘。
柴禾湿,难引火,她就跪在地上,对着砂锅底下,一遍又一遍地吹。呛得嗓子直咳嗽,熏得两眼直冒泪。大辫子从背上滑到一边,逶迤在地上,粘满了草叶、柴屑。
工作组老马,很深沉,很怜惜地蹲下来,攥住她的辫梢子,一点一点、一丝一丝地往下揪草,很耐心,很温情。崔文美的爹,很感激地看着。临走,老马对她爹说,黑前,让文美上工作组去一趟。
崔文美回来时,天已大黑,风呼呼的刀子一样剜人。她的辫子,披散开了,被风吹得凌乱不堪。她手里攥着三十块钱。
天明时,庄头上的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吊着崔文美。缠在她脖子上的大辫子,像一条冻僵的紫花蛇。更像一条鞭子,抽打着那棵麻木不仁的老槐树。
大腚帮
杜三娘和陈年旧事之一中的崔文美是同时代的美人。
杜三娘和崔文美不同,是四个孩子的娘。她整天穿得干干净净,水花没有。四十多岁,也不显老。
她用给人家剪衣服剩下的花布块,拼凑起来的小衣服,穿在几个孩子身上,可体光亮。让庄上的孩子,好不羡慕、眼热。
庄子是个小集,逢集她就收点活,挣点小钱,补贴家用。工作组也不割她的尾巴。但老的少的几张嘴,还是填不满。
她的丈夫半傻不精,四个孩子却漂亮,机灵。
几个老光棍说,杂种都聪明,都俊。
老光棍们说,杜三娘,骚就骚在腚上。
杜三娘长着一对肥厚的大腚,从后面看,像扣着的俩西瓜壳。
有一些老光棍在背地里编派她:杜三娘,大腚帮,一天到晚让人蹚,金码子,银肚皮,一天到晚让人骑。
她脾气烈,一般的男人,不敢近她。
她的嘴,像刀子,能把男人的脸皮,划得青一块,紫一块。
她的口水像掺了辣椒,吐谁身上,让你呛半天。
有个胆大的老光棍,有一次远远地说,大腚帮,啥时也让咱蹚蹚,银肚皮,啥时也叫咱骑骑?
杜三娘突然狗尾巴花一样,向光棍笑,并用手钩着,让他过来。光棍知道,她不是省油的灯,不敢靠前。
杜三娘就很暧昧,很温情地说,来,我给你量量身子,给你做件衣裳……
但当那老光棍诚惶诚恐地走近时,杜三娘咬着牙,小声说,回家蹚你姐吧,骑你娘吧!
就把一把蒺藜撒在老光棍的脸上。
从那,都知道她身上藏有蒺藜。
只有工作组的老马,敢靠近她。光棍们都说,她是一匹烈母马,只有工作组的老马,才能制服她。
那时,工作组的权力大得不得了。管天管地,还管集市管救济。
杜三娘的缝纫机在集上响着,把其他会做衣服的女孩子,“踏踏”得眼红,心疼。
杜三娘孩子手里的零食,更让庄上的孩子嫉妒,流口水。
杜三娘和工作组隔壁,只一堵墙。老光棍们看到老马来了一星期,那墙就豁开了一个口子。墙口的一边有一棵桐树,杜三娘上老马那里去一次,就在树上用刀子划一个道子,每划一次,桐树都会淌很多泪水。那桐树流出的水,把她的手染得焦黄。
杜三娘在遍体鳞伤的桐树上,划下整一百个道子时,老马的媳妇来了,拿刀子在她的两个大腚帮上,一边砍了一下。
老马把媳妇揍跑了,就坐在杜三娘床前,喂饭,喂药。杜三娘看她的男人离得远远的,就把他喊到跟前,照脸就是一巴掌。
杜三娘说,你也算男人?你要是男人,就把这个偷你女人的男人杀了……
男人不敢。低着头傻傻地怯怯地瞥着老马。
杜三娘拖着两个疼痛的大腚帮,冷不防对着老马的心口,就是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