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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与火的状态

2022-10-29李新文

山东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怒火铁锅米粒

李新文

大清早,娘朝池塘那边望了一眼,哪怕就一眼,也发现太阳正沿着塘堤缓缓移动——白晃晃的阳光跟蚯蚓似的向前挪出一寸,喘口气儿后,又是一寸……这样子,似在做某种生命运动,又像告诉你每天的日子都在朝着既定的方向迈进。

娘不由打了个抿笑,转身回到厨房,把挂在墙壁上的筲箕取下,而后朝我手里一塞说,拿去开个光吧。我说好。只是,这“开光”并非寺庙里所说的度化,而是拿到池塘上洗个光亮透彻,从里到外焕发出生命的光辉。趁着时间还早,我拎了筲箕一溜小跑来到池塘边,然后将家伙什往里面一伸,“哧溜”,与水撞个正着。也许,池塘里的水早就渴望筲箕的到来吧,连忙身子一振,来了个笑脸相迎。紧接着,又把为数不少的波浪渐次排开,像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这时,我脑子里尽是干净、湿漉、透明、自在、坦然之类的词儿在闪,随后脱体而出,纷纷洒向水面,似要与波浪来个握手言欢、嘘寒问暖。一霎眼,篾物儿开始往下沉。沉一下,发出一串“咝咝咝”的声音。这声音细腻、柔和,像在呼吸,又像得了莫名的快活。岂料,这快活传到我的心里,感觉自己也在往下沉。沉一下,一颗心被打湿一块;再一下,又被打湿一块……如此这般,仿佛整个胸腔除了湿漉,便是诗意丛生,甚至还有一些日子的味道渗入心壁。哗啦,筲箕离开水面,整个儿湿淋淋的,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似乎不是先前的物器了。

世上的水还真奇妙。不经意间,将许多事物的章节一一打开。比如这天早上,我娘也是在波光闪烁的气氛里淘好米粒的。只是,支起身子的那一刻,一滴滴水珠从筲箕里钻出来,呈直线似的洒在地上,拉成一条长长的水痕。这模样,仿佛是把水的气息送给一座瓦屋,抑或将池塘与厨房之间的路给连接起来。筲箕蹲在灶台的小木盆上,说不出有多兴奋。看上去,似在吁气吐纳,又像回味刚刚发生的一切——那种被水滋润的感觉,酥酥的,痒痒的,就好比穿越一场梦境,又像从一个门跨进另一个门,甚而步入坐忘之境。此刻,我隐隐感到它好像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它想说什么呢?我全然不知。眼一瞟,分明瞧见娘将围裙一系,随即拿起一把竹筒刷帚开始刷锅。锅站在早晨的时光里,似在等待刷帚的光顾。刷帚心领神会,铆着一股劲儿走向铁锅,而后把匆匆忙忙的动作展示开来。顷刻,你的耳畔尽是“哧哧啦啦”的声音在响,响成音乐般的节奏。铁锅真是铁锅,不单容积宽展,还在刷帚左三圈、右三圈的行进中,让每一滴水悠悠旋转,充满不可言喻的痛快。

被洗刷一番后的铁锅,出落得无比干净、清爽,仿佛要把埋锅造饭的信息传给整个世界,又像宣布一桩十分重要的事儿。筲箕更不怠慢,马上拽着我娘的手臂靠近锅沿。呼的一下,便将数以万计的米粒以及向下滑翔的姿态全然送给铁锅,算是一种回应。一晃,白花花的米粒铺于锅底,散发着比月光还柔和的光泽。这样子像是告诉你,被水浸泡后的米粒不再是先前的米粒了,恍若得了一次精神性的洗礼。我正看得入神,娘突然用刷帚在筲箕的反背上敲打起来。敲一下,一些粘在篾缝中的米粒往下落,之一之二地往下落,稍不注意,拉成一些好看的线条。我心想,这样的线条莫非是冲着一口铁锅应运而生的?也或许,更渴盼下一轮的水汁浸润吧。

放下筲箕,娘果真握着瓜瓢去水缸里舀水。水是溪水,清冽得似能看见水的魂魄。“哧溜”,瓜瓢上粘着的全是水的汁液和光泽。哪怕一个来回,也叫一只铁锅盛满数不清的水汁和脆生生的泼喇声。然而,最打眼的要数水液浇灌米粒时留下的印迹:有直线型的,有曲线型的,有时而呈直线时而呈曲线的……总之,全精神抖擞地显现着,酷似西方美术里的素描,把光与影、明与暗、物与象、神与韵、时间与空间等等形成的立体效果凸现出来。水,却顺着姿态万千的图案一点一点地渗入米粒的皮肉与筋骨,就像文学里说的精神抵达。不知不觉,我的视觉屏幕上呈现出一帧奇特的造型:食物躺在铁锅上,水躺在食物上,而众多的空气又把食物和铁锅全然覆盖。想想,这不是“三维一体”的几何构成又是什么呢?我老觉得,人世阳间的铁锅好生奇怪,怎衍生出如此妙不可言的细节,甚至还给人恍兮惚兮的感觉。我正胡思乱想时,忽而“咣当”一声,木盖随着我娘的手将铁锅给封上了,俨然一个被密封的世界。此刻,空气在屋子里悄然移动,时间在踢踢踏踏行走,灶膛里的柴火发出哔哔剥剥的欢笑。不一会儿,白色烟雾一股一股地冒,与人的视线形成只可意会的呼应。

水火不容。这千古不变的铁律,似乎谁也颠扑不了。我看未必。至少,一顿饭食的过程是由水火双方紧密协作完成的。你看,一方是水汁覆盖着的米粒,一方是状若流水的火焰,彼此迎面相遇会产生怎样的效应?此时,我的直觉明确显示:铁锅里正在发生一场极其隐秘的变化,乃至由变而化。不信,你把耳朵贴着木盖听听,就会听见米粒在柴火的烘烤下,与水的汁液一道发出均匀的呼吸。这声音,舒舒缓缓,从从容容,宛如三月里的桃花灿然开放,又像绿草随风摇曳,将春天的气息洒得到处都是。没准儿还在窃窃私语吧,把各自的希冀、愿想等等一股脑地表达出来,而后相互传递着,交融着,叠加着,共同营造不俗的气场。不到一盏茶工夫,整个铁锅里出现质的飞跃——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飞跃——一下子,由先前的窃窃私语演变成“咕嘟咕嘟”的声响,仿佛把所有的激情通通释放出来,上演一场声势浩大的生命畅想曲。对,是生命的展望和畅想。左听,哗哗在左耳;右听,隆隆在右耳,就像古代编钟合奏出一曲生命的强音,将愉悦、欢喜、绿意、希望、梦想、惬意等诸多元素纳入其中,成为不可多得的生命图谱。这时候,你打心眼里觉得整个场域里正在发生一次状若物理书上说的量子裂变——将生命的长度、面积、体积与容量无限扩展、放大,甚而抵达无极。如果静心细听,还发现火的笑声一头扎进锅底,继而探出头来,把火的欢笑源源不断送给水,送给米粒,送给水与米粒共同拥有的空间。稍不注意,火的笑声与水的汁液相互拥抱,亲吻,而后翩翩起舞,有着蝴蝶般的性情与浪漫。进一万步说,又何尝不是一场心与心的密会,抑或灵与肉、血与魂的交融呢?由此及彼,我疑心平日里吃下的饭食中,隐含着不少火笑的成分。

不半晌,开锅了。木盖一揭,一股巨大的热气直冲屋顶,也把我娘的身子骨遮得云山雾罩,一片虚幻。另外,还有成群结队的汽泡咕嘟着,恍如阵容庞大、激情饱满的叙事。直到这时,我才感到看似平常的柴火一点也不简单。

我不说话,静静看着娘用木瓢将米粒舀起,然后依次倒进小木盆上的筲箕。这些动作熟练无比,一如书法里的行草开合有度、收放自如。偏偏这节骨眼上,门外的阳光纵身一跃,掠过池塘,跳上树梢,而后直愣愣地望了我一眼,即便极不经意的一眼,也让我猛然觉得时间不早了,得赶紧去上学。否则,会挨火气很大的周老师的骂。不瞒你说,这周老师不光生得五大三粗,还是个铁板一块的角色:只要谁不按时到校,准会拖到教室前罚站,给你个下马威,弄得灰头土脸、无地自容。其时,娘也觉得时间不早了,赶紧袖子一撸,又赶紧操起锅铲从筲箕里匀出一些米粒放入铁锅,然后以飞快的速度和上豆豉辣椒,然后一顿翻来覆去地炒,发出的“哧啦”声与散发着的浓香形成不可理喻的映照。我们那儿管这饭叫“捞米饭”——从铁锅里捞出、仅滤过米汤,却中途就坡下驴炒制而成的饭食。尽管有些打口,我照样端碗就吃,即使鲠得喉咙发直、额头的青筋暴露无遗,还嫌慢了。

饭碗一丢,打起飞脚直奔教室。然而纵使跑得气喘吁吁,仍迟到一分半钟。抬头望去,周老师果真拽着五大三粗的身体支在讲台前,板起的长马脸上毫无表情。一刹那,刀子似的目光直捅捅地向我砸来,只一下,刺得我矮了半截。万没想刚落座,体内的捞米饭开始作怪,一个个气儿不顾一切地直往屁眼里钻,似要突破各种关隘喷薄而去,一展它们的风采。课堂上,周老师正朗读着课文,忽而一个声音从我体内扑达而出。“布”——!哪怕就这一声,也叫一块空气东倒西歪、七零八落,更让同学们一律掉头。这情形,不亚于乡下炸爆米时铁葫芦发出的大响。旋即,周老师的脸刹地变形,变得不堪入目,接着眉毛一扫,眼珠子一瞪,冲我直吼:不要脸的家伙,到前面罚站!这吼声干脆、响亮、壮怀激烈,堪比一道命令。只是这瞬间,我仿佛看见一束束火焰从他的眼睛、鼻孔、嘴巴里喷射出来,而后不折不扣地扑向我的眼睛、鼻孔、嘴巴以及整个身体。尽管无形无状,却感觉得到它的迅猛与炽烈,甚至还有数量不菲的烟雾迅速铺开,占据着阔大的空间。万般无奈,我只好硬着头皮到黑板前亮相。其时,我弄不清从人体出发的怒火与自然界中的火焰有何本质区别?只觉得,自个儿的灵魂脱腔而出,迈着蹒蹒跚跚的脚步,在教室里行走——东一摇,西一晃,左一拐,右一折,绕个圈儿后,才慢慢归回原位。这样子,大概叫做惊魂甫定吧。平心而论,这样的遭遇很大程度与筲箕脱不了干系。为啥?仅滤过米汤的捞米饭到底没有熟透,以至于一个个气儿在我的肠胃里左冲右突、纷纷揭竿起义。等等这些,莫非是筲箕的过错?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体内的气体又一次快速集结,聚成块,聚成团,紧接着像洪水开闸似地汹涌而出:布、布、布——!一连几个大响,搅得好些空气纷纷错位、断裂,不成看相,也把原本一尘不染的教室弄得臭气难闻。刹地,周老师的脸上乌云密布,一刀刀的风在黝黑的面盘上来回奔跑,眼看要下一场暴雨。而最终,我听到的却是比惊雷还响亮的吼声:化生子,呷了什么龙肝凤胆、人参燕窝?等我支支吾吾说是筲箕里的捞米饭时,他突然敞开喉咙大笑起来,笑得整个面部肌肉涌起一片惊涛骇浪,接着“哗啦啦”地向下飞溅,淌成一条宽大的瀑布。我在这样的瀑布前茫然无措,深感日子的颜色决不单一,像是由一个色块与另一个色块的相加。可哪承想,他将笑容一收,马上甩出一个更加有力的判断句:你、你、你就是只皮筲箕。皮筲箕,啥意思?回头去问娘,才知是骂人的话,与“臭不要脸”毫无二致。啊,啊,因了这捞米饭,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名字被“皮筲箕”所取代。

我突然注意到“过滤”这个词语带有浓烈的隐喻性和迷幻性。似乎,人世间的诸多人事、物事在这个词语里交集,更幻,更迭,乃至涅槃新生。不禁要问,到底过滤了什么呢?

而时间往往比人的腿脚跑得还快,一晃年关来临。年关,毫无疑问是摆在人们面前一个尤为重要的关口,是句号,也是逗号,是结束,更是开始——以朝气蓬勃的姿态跨入新的年份,揭开崭新的生命篇章。那时,梅溪乡下仍沿袭着请“七姐”的旧俗。“七姐”是谁?告诉你吧,也就是民间传说里那个与董永结为夫妻的七仙女。久而久之,成为人们心中美好的象征抑或吉祥如意的代名词。于是乎,只等太阳偏西,马上有人去池塘边清洗筲箕,弄得满池塘波光粼粼,散发着近乎迷幻的色彩。听说这“七仙女”特爱干净,不弄个光光亮亮、清清爽爽,决不轻易降临人间。于是,一遍遍地洗,一遍遍地刷,直到能照见人的影子,才放心落胆挂到屋檐下晾干。其时,我一脸好奇地问,为何放在屋檐下?娘一本正经地说,“七姐”又叫屋檐神,不放在屋檐下引路行吗?如此一来,我更加一头雾水,忍不住又问,真有这样的神么?娘噗哧一笑说,傻呀,世上哪有什么神,只是心理作用罢了。哦,哦,直到这个份上,我才弄清一些眉目。

夜深人静,筲箕取下来,随后大门一关,便将一切不干净的东西挡在门外,进不来了。此时的堂屋中央摆上一张八仙桌,桌上撒了一层米粒,然后放上筲箕,再用一根洗得同样干净的筷子支着……一连串的动作,庄重,细致,一丝不苟,仿佛受了神谕,又像成为一个日子的支点。

在这里,我第一次领略到水一样清澈的气息,水一样干净的话语和水一样透明的人心。这个时间节点上,屋子里一片安静,静得有点虚晃,有点儿迷离,连时间也处于休闲状态。整个堂屋里没人说话,没人走动,更没人捣乱。此时此际,一群乡下女人,那些平日里用一个个匆忙的动作打理日子的女人,全撂下手头的活计,穿得一身光鲜,向着宽展的八仙桌围拢来,围成一个大圈,然后双掌合十,朝着筲箕一下一下地揖拜,认真的劲儿,比我聆听周老师朗读课文还要投入。不多久,张开各自的嘴巴齐声念道:正月正,白草青,请七姐,问年成。一问年成真和假,二问年成假和真,正月十五玩花灯,花灯玩得梭椤转,梭椤上面打秋千。一秋千,二秋千,凡家养女是神仙……宰白猪,宰白羊,年年请的是七姑娘……朴实的词儿从众多的嘴巴里流出来,有着不可言状的喜悦。密密的声音里,仿佛听见阳光在洒落,花儿在开放,鸟儿在欢唱,禾苗在拔节、扬花,还有一波一波的风儿在吹拂……听说,七仙女同观音菩萨一样拥有一副大慈大悲的好心肠,及时为人类排解困惑。照想,这七仙女听到人们从心底里发出的声音,是该下凡了,到人世间走一走,看一看,了解一下老百姓的生活状况有啥不好呢,何况那时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没多久,词儿戛然而止,只有一些余音在檐梁间缠绕,恍然将人带入一片寂境。我在这寂境里屏住呼吸,并竖起耳朵,听。恍惚间,听见七仙女由远及近而来,并夹带着一股迷人的气息。只是,我骤然觉得这样的寂境好像是上天赐予的,又像与透明的人心有关。此前,娘不止一次地嘱咐我,只许看,不许吵,倘若一吵一闹,神仙就会拂袖而去。还说只有把心放空,一点杂念也没有,才能许愿,才能看到仙女按照你的意愿在米粒上画出相应的字儿,给你准确的答案。回想起来,娘所说的“放空”大约也是一种过滤吧。然而那天夜里,我把心放得空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等了老半天不见动静,未免有些失望。事后我娘却说,细伢儿屁股未落黄,能看见个啥?对这说辞,我总是半信不信。倒觉得,那筲箕里定然融纳了人们许多美好的愿想,甚至成为贯穿天地人间的秘道。

我不知门前的池塘是否也暗藏着一条通达生命与天理机相的秘道?倒是池塘一年四季敞开着,接纳风,接纳雨,接纳阳光、空气、时间和一个个人间的镜像。自然,这个世界里除了层出不穷的波光,还养着不少鱼。特别是夏天的早晨,众多的鱼儿准会浮出水面,来回游动,与人们共享新鲜的空气。我娘说,池塘是集体的,鱼也是集体的,不能动。我说,好,好,好。可一转身抛到九霄云外。那天早上,满池塘的鱼儿游来游去,好不快乐。尤其一张一噏的样子,煞是可爱。那时,我压根不知历史上有个叫庄周的人宁愿变成一条自由游弋的鱼儿,还说什么“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的脑子里就一个傻想法:弄几条起来,打打牙祭。这样想着,一闪身拽了筲箕,提了木桶,同二弟跑到池塘边打游击。

有个写诗的朋友说,池塘是村庄的眼睛,是观察天理机相的切口。不难看出,这是一种诗性的理解。我倒觉得,彼时家门前的水塘更像一面光亮的镜子,把天空、云朵、树木、屋宇以及人们的动作、表情统统收纳其中,仿佛水里也有个烟火人间。我弄不清鱼儿在水的世界里活得咋样?是不是呈现出“众生平等”的大同气象……只知那会儿最先碰到的是一条不大不小的鲫鱼。这东西鬼得很,明明在眼前摇头摆尾,弄得水泡一个接一个,说不定还在向人抛媚眼吧。可一当靠近,马上身子一扭沉到水里,让你好不失望。这天早晨,我跟二弟绕着塘堤左转右转,浑身散发着快活的气息——拽着筲箕这里戳一下,那里舀一回,弄得一个篾物全是鱼腥味儿。有那么一瞬间,我望着手上的筲箕发呆,心想,这貌似船儿的物件,既能淘米洗菜,又可过滤米汤,还能作为祈求神灵、寄予梦想与期盼的精神道具等等,而眼下摇身一变成为捕捉鱼儿的工具,实在不可小觑,是否承载着无法计量的生命元素和生活的分量?往深里想,哪又不与诸多日常连在一起呢?起码,上演着一幕幕浪漫的、热烈的、欢快的、充满神秘而又略带伤感的情节与细节。我估计,这些情节与细节大概更接近于生活的本质吧。

我正陷入漫无边际的想象时,殊不知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泼天大吼:戳,戳,戳,戳你娘的尸。这声音震得满池塘的水和一条条鱼儿颤颤发抖。回头一看,糟糕,是队长根猴子。听说这家伙不止掌管着一村子的大小事务,还动不动就发脾气,不弄个“火烧连营七百里”决不收兵。果不其然,他将铁塔似的身板往地上一戳,马上眼珠子一鼓,牙一锉,蹦跶出一串坚硬无比的脏词。尤其鼓得形如箩筐的眼睛里射出一刀刀的光芒,将锋利,尖锐,斩截,凌厉的神情展示得一目了然。我吓得浑身筛糠,不由倒退几步。可不知怎么,嘴巴里溜出的却是三个一模一样的词语:猴子,猴子,猴子。或许,这样的回击更加剧了他的愤怒,乃至每一根神经处于亢奋状态。这时,我没看清自己有多颤栗不安,却深深感到一团团怒火正从他的心里出发,而后迈着坚定的步伐冲上头顶,而后熊熊燃烧,足可与密集的阳光一较高下。此刻,他的眼睛、嘴巴、鼻子、耳朵乃至全身每个毛孔喷出的全是怒火。怒火,怒火,怒火……仿佛他的生命册页上,写满无数个这样的词儿。电光火石之间,他裹着一阵风扑来,一把抢去二弟手中装着鱼儿的木桶,然后朝着池塘使劲一甩,叭啦,鱼统统跑光,一条也不剩。看着这情形,我伤心得要命,忍不住大哭:“鱼啊,我的鱼啊……”然而,我的哭声与他甩出的话儿相遇,马上败下阵来——“娘卖的,老子叫你戳、戳、戳……”蹦出的字儿像一枚枚飞行的子弹,撞在我的额头上咣当作响,险些擦出一团火花。此时的根猴子完全彻底被怒火包裹着,不能自拔,更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似要以排山倒海的力量消灭我这碟小菜。我当然没护住筲箕,被他一手夺去,随即迅捷地、不蔓不枝地高高举起,继而奋力砸下,顿时,篾物的骨胳纷纷错位、断裂,淌一地的呻吟。茫然中,我骤然感到自个儿的骨头也在错位、断裂。另外,还有一种叫疼痛的东西蜂捅而至,覆盖我的山山水水,似乎整个胸腔随时都会爆裂。我气得发抖,嘴巴一张,又连珠炮似的抛出一串:猴子,猴子,猴子。无疑,我想逮住他的外号进行反击,击中他的要害。然而这种反击与抵抗效果不佳,更挡不住他那怒气冲冲的一脚。瞬时,我像醉汉似的踉踉跄跄。最终,以一个趔趄为代价滚落池塘,掀起几朵耀眼的水花。至此,我豁然明白已彻底败北,一点挽救的余地都没有,也潜意识感到,与其说是败在一个铁塔似的身躯之下,倒不如说是敌不过一场猛烈的怒火袭击。这样的结局,不知伤痕累累的筲箕看见没有?至少满池塘的水是看见了的,否则,不会出现我滚落池塘的丑态,更不会叫鱼儿见了全吓得躲起来,担心会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件发生。可惜,这突来的变故我娘发现太迟,否则,以她水一样的心性准会将矛盾化解于萌芽状态,不至于时隔多年后,我一想起被水呛着的滋味,仍不好受。

阳光下,我爹甩开脚片子发疯似地奔来,就连他的影子也像一支射出的箭镞。要说,他对根猴子本就憋了一肚子怨气,那年年底结算时被队长平白无故扣了我家几十斤口粮,只差打上一架。现在,听到我被他一脚踹落池塘的消息,刹地怒火中烧。一瞬间,火势呼呼烈烈、气象万千,致使全身的每个肢体部位都冒着火光,甚至是一次火的盛会与大型庆典。便想,倘若这样的盛会被狼群撞见,恐怕也消受不了吧。只可惜,我没长一双透视眼,无法看清这密集的“怒火”由哪些元素组成,是不是也会发生一场量子裂变?但我相信,这样的怒火一定比灶膛里的柴火猛烈得多,足可将一顿饭食烧焦烧臭,进而化为乌有。只是眨眼之间,你的视网膜里出现一个“火光冲天”的特殊图景——“呼”的一声,我爹的怒火与根猴子的怒火撞在一起,不停撕咬,踢打,折腾,俨如短兵相接,又像火与火的对峙。于是,满世界尽是火的光芒、色素、热力以及所包涵的电子、离子、质子、中子等等进行一场殊死搏斗与较量,一次前所未有的角逐与比拼,直叫大地为之颤栗,天空为之变色。落在地上的,当然是数不清的火屑。这会儿,你不由自主想起历史上的“赤壁之战”和“彝陵之战”的惨状,恍惚,肆无忌惮的大火遮蔽了天空和人类的心灵,甚至是火的炼狱。哦,怪不得西方哲人说,火是平常心的背叛,是安静如水的逆行。想想,还真是这个理。我实在搞不懂人类的血肉之躯里为何暗藏着那么多怒火,难不成人的肉体也是火的产床,或者说天地五行中“金、木、水、火、土”早已作出了安排?火。火。火。我正潜意识地念叨着,爹与队长二话不说打了起来,扭打的动作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与电影里的镜头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得更具体些,首先从岸上打到池塘,溅起无数白亮亮的水花,堪为天幕下一道可怖的壮景。不多时,又从水里打到岸上,难分难解,让枣树下正在吃草的牯牛也战战兢兢,更叫一些阳光纷纷坠落,化为一地碎片。尽管他们身上被水汁浸得没一根干纱,仍感到不少火的分子从体内钻出来,随后在地坪上张牙舞爪,将桀骜不驯的本性展示得一览无遗。啊,啊,不是说天地之间物物相生相克么?不是说大千世界恒定守一么?……依照眼下的景况来看,岂不成了悖论?然而出乎意料,一场水火不容的大战后,我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兴致勃勃地说,嘿,这一架打得好,就算只是平手,也值。尤其把个“值”字甩得叭啦作响,差点将一团空气掀翻。我问为啥?他竟老半天答不上来。我也想了好一阵,同样没弄出个究竟。

四下里,只有一滴滴水珠从残破的筲箕里渗出来,疑是一个村庄流下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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