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交往:面子协商理论的内涵与发展研究
2022-10-28黄莉瑶
常 景,黄莉瑶
1.桂林电子科技大学 网络传播与网络教育研究所,广西 桂林 541000;2.广西民族大学 传媒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面子”一词可以追溯到1834年,19世纪80年代后被广泛使用在中国的出版物中。有学者认为,较早对面子做研究的是亚瑟·史密斯(Arthur Smith),他发现中国人在社交场合中较为注重保持面子[1]。实际上,面子文化广泛存在于人类社会的交往中,在人际互动中反映其意义。既往对面子研究的成果颇多,面子协商理论仅是近期出现的相关观点之一,该理论聚焦人际交往中面子的社会意义、行为表现及行为策略。那么,面子协商理论在面子研究发展历程中是如何出现的?其内涵如何?以及在哪些领域的应用中显示出解释力?是否存在可以继续探讨的空间?本文试图对面子协商理论的文献进行梳理,掌握研究现状的同时挖掘该理论蕴含的阐释潜力,对理论发展提供参考。
一、面子研究的发展历程
面子作为人类日常生活实践中的传播交往议题,长期以来吸引了不同学科领域的研究者关注。他们基于不同的学术视角,对面子的内涵、外延进行探讨,至今已形成了一系列理论。在众多成果中,有三个具有代表性的理论从不同面向对面子内涵进行解读,也形成了面子理论的三个发展阶段,分别是社会学家戈夫曼(Goffman)的面子理论、社会语言学家布劳和莱文森((Brown & Levinson)的礼貌理论(Politeness Theory)以及传播学者丁图米(Ting-Toomey)的面子协商理论(face-negotiation theory)。三个理论分别对应社会认知视角、语言认知视角和文化认知视角。
(一)社会认知视角:戈夫曼的面子理论
1944年,胡先缙在人类学杂志《美国人类学家》(AmericanAnthropologist)上向西方介绍了中国本土的面子概念 ,她指出面子大致与英文声望(prestige)对应,并且这种心理现象存在于世界各地的人类社会中,只不过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术语来表达人们想要获得声望的不同方式[2]。可以说胡先缙的面子研究是以面子作为学术概念进入学术领域的开端[3]193-201,因此,通常认为面子概念来自中国。戈夫曼也认同这个观点。在一定程度上而言,戈夫曼将面子理论的影响扩大到多学科的学术研究中。其面子理论被广泛用来解释社会中发生的各种现象,例如顺从策略、印象管理、冲突管理等[4],故戈夫曼的面子理论被认为是第一代面子理论。
戈夫曼认为面子是在特定的交往情境下,人们采取有效的策略来争取自己认为的积极社会评价[5]5。在戈夫曼看来,社会交往是通过自尊和体贴来维护自己的面子和他人的面子的行为[5]11,并且交往中维护面子不是互动的目标,而是互动的一个条件。保全面子行为实质是对“社会交往规则”的践行;“面子工作(facework)”的实质是“一个人为了让他所做的一切与面子相符而采取的行动”[5]12,这种“行为”可能是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经常体现为一种惯性,并且在不同文化中保全面子的做法具有相似性,防御性行为(保全自己的面子)和保护性行为(保全他人的面子)被认为是同时进行的[5]13-14。
实际上,戈夫曼的面子理论深受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的影响。涂尔干认为社会行动的象征价值源于宗教实践。因此,戈夫曼的一些人物刻画使用了宗教语言,尤其是把人视为“仪式的对象”,把“面子”视为“神圣的”。他将生活中的交往看作一种互动仪式隐喻,面子工作是维持“仪式平衡”的选择,起到维持生活仪式秩序的作用[5]99,面子也是仪式互动中的“道德规则”[5]45。他认为在社会互动中的个人与社会是相互依赖的,对于那些基于某种仪式原则而存在的互动系统,如果个体想要做出改变,就必须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并且基于某种规则对行为做出调整以确保仪式的平衡性[5]44。在这个调整的过程中,是个体在为群体中的理想化“自我形象”即面子而努力,他们调整的依据是互动中所观察到的自身所欲达到的面子是否达成,保持互动仪式平衡的实质就是考虑到他人的面子也兼顾了自己的面子,任何一方丢面子都是仪式失衡的体现[5]5。
总体来看,戈夫曼面子理论内嵌着一种社会认知思路,探讨人们如何在互动中呈现自我、表演自我、调适自我、改变自我,最终建构乃至维持自身的理想化面子。该理论对人际交往的互动借鉴了涂尔干关于集体生活的重要思想,回应了社会交往中他者的感受,体现了强烈的社会意识[3]193-201,但也存在一些局限性:一方面该理论是基于北美背景下的人际互动进行考察,其观点是根植于关注自我形象和自我保护的社会行为者的视角,对面子的定义适用于强调群体认同而非个人认同的文化中,因此,其充分性遭到质疑[6],被认为这一概念并不一定适合作为其他社会文化背景下的分析工具。另一方面,虽然戈夫曼的面子概念在分析互动时被认为是突出的,但这种举动忽视了不同对话者对互动理解不一致的情况,从而潜在地导致研究人员在研究开始就失去重点[7]。因此,如何开发一个更具互动基础、更具推广性意义的面子概念是学者们努力的方向。
(二)语言认知视角:布劳和莱文森的礼貌理论
戈夫曼使面子的概念在学术界扩大影响后,面子和面子工作的研究获得丰富的成果,但是不少争议依然没有得到有效解决。例如有观点认为面子是个体的一种认知状态、激励着特定的社会行为,而另外的观点认为面子是一种限制社会行为的共享文化结构。其中社会语言学家布劳和莱文森提出的礼貌理论在跨社会文化群体共享规范的解释的有效性上引起了广泛争议[8]1-30。这一理论中面子概念是在戈夫曼的面子理论基础上提出的[9]61。但是与戈夫曼侧重于社会互动的第一代面子理论不同,该理论从语言学视角切入,侧重于研究人们日常互动中的语言是如何实现保全面子的,因此礼貌理论也被称为“面子保全理论”(face-saving theory),而礼貌则是人们为保全面子所采用的策略。 这一理论被视为关于面子和面子工作的第二代阐释理论。
布劳和莱文森将面子定义为“每个成员都想给公众呈现理想的自我形象”,希望避免消极面子(negative face)而获得积极面子(positive face)[9]61。其中,积极面子指的是个体希望获得他人赞同、尊敬和欣赏;而消极面子是不希望被干涉、强迫而没有自我选择的自由[9]62,人们往往通过礼貌的策略来实现这样的面子诉求。在面子保全理论中,面子被理解为一种投入了感情的东西,不仅可以失去,还可以保持或增强。该理论认为,大多数言语行为,如请求、提议和恭维,本质上都存在威胁听话人或说话人面子的行为,而礼貌则涉及纠正这些面子威胁行为。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而言,该理论是将面子与尴尬或羞辱或“丢脸”的概念联系起来的,礼貌的基本社会作用在于其作为控制互动双方之间潜在侵犯的一种方式的能力[8]1。这一礼貌行为包括直言、积极礼貌、消极礼貌、婉言和回避五种,每一类策略之间内部的礼貌逻辑是一种递增的状态,当交往中面子遭受的威胁性越大时,越可能采用更为礼貌的策略[10]。
面子保全理论实际上是一个推理模型,其理论基于人们普遍有能力预知如何在沟通中实现最佳方式的假设,是对人际交往中语言特征的预测解释。这一源于语言学视域的理论现如今成为西方传播学研究的重要理论资源,被认为是最具有影响力的礼貌理论框架,其最为常见的应用则是预测人的传播行为,即预测传播互动中个人采取何种礼貌策略。但是这一理论也存在明显的不足,其是一个基于个人主义价值观的理论,不适用于强调群体利益高于个人需求的具有广泛价值倾向的文化情境。同时,它将对话者描述为一个理性的主体,至少在话语产生过程中不受社会因素的约束。
(三)文化认知视角:丁图米的面子协商理论
面子作为普遍的社会心理,并不发生在特定的文化交往中,同样可见于不同文化之间的交往,即跨文化交流。丁图米基于戈夫曼的面子理论及莱文森和布劳构建的礼貌理论,提出了面子协商理论,该理论聚焦广泛的跨文化交流中面子的影响机制。
在这个理论中,面子及面子需求是面子协商理论的基础内容。根据丁图米的定义,面子为“个人在特定关系情境下感受到良好的自我价值感或自我形象”[11],并且,这种形象与个体的荣誉、地位、自尊等多种价值紧密相连。面子在社会交往中的重要性使得人们普遍将面子作为价值追求,然而,在实际的交往中,面子容易受损,因此对面子的丢失与挽救成为交往过程的关注点。丁图米等据此将人们交往的过程视作协商维持面子的过程,并提出了面子需求(face need)的概念[12]187-225。在丁图米看来,面子需求发生在开展交往之前,体现人们是否存在与他人交往的诉求,或者说人们的面子是否愿意受制于人。依据人们的面子取向,面子需求分为积极面子和消极面子,前者指被他人喜欢或者仰慕的需求,后者指希望从关系中脱离,自由地做自己。这两种面子需求通常是此消彼长,一种面子需求获得满足后,另一种面子的需求就不会得到实现。在人际交往过程中,人们往往会有不同取向的面子需求,这种需求也称为面子关照(face concern),包括自我面子、他者面子和相互面子。自我面子是对自己形象的关注,他者面子是对他人形象的关注,相互面子是对双方形象或关系形象的关注。因此,就这样的分类来看,人们的面子关照包括自我的积极面子、自我的消极面子、他者的积极面子、他者的消极面子、相互的积极面子、相互的消极面子。
与戈夫曼、布劳和莱文森等人的面子理论相比,面子协商理论最大的特点在于以文化认知作为研究视角。丁图米等将面子视作自我概念的延伸,认为面子是一个普遍的概念,即所有文化中的人都有面子感,同时,也指出面子的具体含义在不同文化中可能有所不同[13]。在面子关照上,不同文化价值形塑了不同的身份认同,并且这种身份的定位影响人们的面子偏好。丁图米从文化的角度出发,将面子协商中的身份分为两类:个体自我(personal self)和社会自我(social self),指出个体自我定位的个人通常被个人主义文化影响,而社会自我定位的个体受到集体主义文化熏陶。不同的文化影响着人们的自我认同、自我价值。面子协商理论认为个人主义、集体主义维度可以与面子损害归因、面子工作以及面子冲突管理策略相联系。在面子损害归因上,个人主义文化倾向的个体常将面子受损的原因归结于身外的情境,而集体主义文化倾向的个体通常认为面子威胁是自我导致的。在面子工作上,个人主义文化倾向于个体化面子,强调“我的身份”(I-identity),其面子工作具有自我导向性(self-oriented),较为关注已有面子的损伤修复,认为个人利益高于集体利益;集体主义倾向集体化面子,强调“我们的身份”(we-identity),其面子工作具有他人导向性(other-oriented),侧重共同面子的损伤修复,认为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在面子冲突管理策略上,集体主义者常通过自谦性的表达来预防潜在性的面子威胁行为,更倾向于缓解冲突的管理策略,如回避、妥协,体现一种顺从策略或整合和妥协结合的策略;而个人主义者更可能倾向于加剧冲突的管理策略,如对抗,体现一种控制型策略。
除了文化情境差异,面子协商理论还同时涉及个人的认知、情感等因素,在文化内部的个体差异主要体现在自我构念(self-construal)上,并且文化层面与冲突行为之间的关系被自我构念调节。自我构念依据个体与他人的关联程度可分为独立型自我构念(independent self-construal)和相互依赖型自我构念(interdependent self-construal)。独立型自我构念的个体有高度的自我认同、自我导向及目标,拥有个性化的情感、认知和动机[14]18-48,在交流中这类人是自我导向的,表现为主动控制议程并表达自己,在面子冲突管理中倾向于控制冲突;相互依赖型自我构念强调关系联结的重要性,希望融入他人,渴望在人际交往中获得面子关照,重视关系合作,较为重视他者的面子和相互的面子,在面子冲突管理上这类人倾向于避免冲突。
从面子、面子需求的内涵以及面子协商的影响因素来看,丁图米面子协商理论的要点主要有四点:第一,维持和调和面子是不同文化背景下社会交往中的普遍情况。不同文化背景下的面子协商存在明显的文化差异,同时,面子协商在不同文化背景下也有一致的地方,而维持和调和面子则是最为主要的内容。以外交协商为例,各国外交官在与他国协商时,均力图维护本国的面子,并学习、了解他国的文化背景、风俗习惯,避免因文化差异而出现威胁他国面子的情况。第二,面子含义受情境影响,在不确定的情境下,面子的含义也会变得非常的不确定。在社会交往中,参与交际的双方或多方,未必熟悉彼此的文化背景,换言之,交际并非彼此透明,而是处于相互信息不对称的状态。此时,是否具有面子则要视情况而论。第三,个体对他人面子关照的角度选择受到文化、个体水平、情景等多个变量的影响。丁图米非常重视文化情境对面子协商的影响,“西方文化”以个人主义文化为主,面子协商更加强调自我导向的面子工作。相反,“东方文化”以集体主义文化为主,面子协商更强调他人导向的面子工作[15]。第四,社会交往中不同面子工作及面子冲突管理策略的使用受到面子关照的影响。面子关照是丁图米面子协商理论的重要概念,与个体的身份认同及面子偏好息息相关。受此影响,不同面子工作及面子冲突管理策略的使用也与面子关照交织在一起。
总体而言,面子协商理论以文化层面的分析为基础,致力于探析不同文化情境下面子协商的共性与个性,并在文化研究的基础上,引入心理学的方法,“预测人们是如何根据自身的文化、个人特征和情境因素来管理‘面子’问题”[16],展现了社会交往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推动了面子理论的发展。然而,面子协商理论同样存在一定的局限。首先,面子协商理论中面子的测量、分类都没有揭示面子本身的作用机制。理论采用面子顾虑量表测量的面子实质为面子的衍生,并非面子本身,量表没有体现面子作用的形成机制;理论对面子的基本分类不足以体现面子概念本身的多面性,因为不同的场景,人们展现与需要维护的面子是显著不同的,现有分类揭示的是面子顾虑与面子威胁感知的作用,仍然不是面子本身的作用机制[17]。因此,面子协商理论是立足解答“人们为什么要面子以及如何保全面子”,无法为“人们的面子是如何起作用”提供解释。其次,面子协商理论隐含着前提的文化二分法,即集体主义文化与个人主义文化对面子需求、面子冲突管理策略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这种情境的高度概括是忽略了文化类别与特征具体性和差异性的,是以简单的文化分类来预测人们的面子行为。但是这一理论是传播研究为主要学术领域归属的学者所创建,因此,在传播学界获得了广泛的肯定和认可。
二、面子协商理论的内涵解读
(一)面子工作
面子工作是丁图米面子协商理论的重点内容。受文化背景、个体差异等因素的影响,社会交往中个体面子取向存在很大的差异性,这使得社会交往过程充满了面子冲突的风险[18],并且,当面子受到威胁或攻击时,参与者会自觉不自觉地使用策略开展面子保护或者挽回工作,丁图米将这种工作称为面子工作(facework)。面子工作主要用来管理自己的面子或支持或挽回他人面子的交际策略,通常可以引发、管理或终止冲突。面子工作最为理想的状态是既保护自身的面子,也最大限度地尊重、维护对方的面子。但在实践中,面子工作则面临着多重变数,可能出现一方丢面子,乃至双方均丢面子的现象。因此,开展面子工作前,人们会衡量自我与他人的面子需求,一般以实现人际关系和谐为导向。面子工作包含三个维度:得体的面子工作(tact facework)、团结的面子工作(solidarity facework)、赞许的面子工作(approbation facework)。得体的面子工作是指尽最大可能给他人独立做事情的自由;团结的面子工作是强调在语言、经验的共同之处降低分歧的行为;赞许的面子工作是指尽量减少对他人的责备,尽可能让对方实现最大化的表达。
(二)面子维护的价值取向
根据丁图米的面子协商理论,面子工作是社会交往中处于交际活动的双方以各种形式,如语言形式、非语言形式来维护面子、捍卫荣誉的行为。面子维护是面子工作的中心内容,并且,依据面子关照的不同,面子维护行为也有明显的差异。面子关照包括自我面子、他者面子、相互面子,相应的,面子维护的价值取向也包括四个维度:第一,兼顾双方面子。社会交往的核心是以协商的形式获得最大的共识,因此,良好的社交氛围就成为社会交往的必要条件。大多数情况下,交际双方会兼顾双方的面子,将自身的面子与对方的面子等量齐观,积极维护双方的面子。第二,高度关照自身的面子而忽略对方的面子。交际者关照自身的面子,并试图向对方呈现,在面子受到威胁时,还采用种种措施来维护,但却忽略对方的面子,未能给予对方足够的尊重,甚至挑衅对方的面子。第三,维护对方的面子,不关照自身的面子。交际者想方设法强化对方的面子,最大限度避免出现威胁对方面子的行为,并在对方面子受到威胁时,主动进行维护,但对自身面子缺乏关照,在自身面子遇到威胁时,不采取应对措施。第四,既不关照自身面子,也不关照对方面子。交际者不关照对自身及对方面子的威胁,也不采取措施来维护自身与对方的面子。面子维护的价值取向是外部环境与个体主动选择相结合的产物,从外部环境的角度而言,面子维护的价值取向受到文化背景的影响,而从个体主动选择角度而言,面子维护和个体心理差异有直接的关系[19]119-123。
(三)面子协商中的自我构念
丁图米将自我构念视作同一文化背景下面子协商中个体差异的主要体现,认为自我构念在文化层面与冲突行为之间的关系中发挥着调节性的作用。自我构念包含独立型自我构念、相互依赖型自我构念两类。丁图米在自我构念的维度划分中,引入高、低的概念,将自我构念分为高独立自我、低独立自我、高相互依赖自我、低相互依赖自我四个维度。在不同的交流情境下,独立型自我构念与相互依赖型自我构念的突出情况是存在差异的,为了更精确地考察自我构念对面子冲突管理的影响,两个类别的不同维度通常一起考虑,因此对应四种类型的自我构念:双结构型(高独立,高相互依赖)、独立型(高独立,低相关依赖)、依赖型(低独立,高相互依赖)和矛盾型(低独立,低相互依赖)。并且这四种类型的自我构念影响面子冲突管理策略,其中双结构型的个体更喜欢以解决问题与表达情感为导向的管理策略;独立型个体为解决问题凸显控制策略,更容易与他人发生冲突;依赖型个体希望维持与相互依赖自我构念相关的关系和谐,采用了更多回避以及寻找第三方管理的策略;矛盾型个体较之双结构型个体以及独立型个体采取更为间接的管理策略,体现为同时关照自我与他人面子,并努力结束冲突,通常是一种整合面子冲突管理策略。
(四)面子冲突管理策略
在文化情境的分析中,丁图米主要剖析了集体主义文化情境和个人主义文化情境对面子协商的影响,同时,也将权力距离指数(power distance index)纳入面子协商影响因素中。权力距离指人们对组织中权力分配不平等情况的接受程度,权力距离有大小之分,小权力距离、大权力距离的差别体现在对权力的认识、对等级制度的态度、对等级顺序的态度、对他人的信任度等多个方面[20]。具体到面子协商而言,权力距离主要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参与者在谈判中分歧的影响程度与顺从程度。在小权力距离文化中的人们倾向于重视分配,人际交流中倾向于捍卫和主张个人权力,注重尊重自我行为;在大权力距离文化中的人们倾向于接受不平等的权力分配,发挥个人作用、体现个人责任以及履行一些与实际情况不匹配的义务。具体到“上下级冲突”中,小权力距离文化中权力地位高的成员可能倾向于使用直接面子冲突管理策略,如直接不赞成策略(批评、训斥)和自主威胁策略(威胁、命令)来诱导低权力地位成员[19]120。相比之下,低权力地位成员可能使用自我面子防御策略来保护和挽回面子;大权力距离文化中的高权力地位成员可能倾向于使用口头的间接面子冲突管理策略,如间接提问策略和关系施压羞辱策略(如群体内的不满和羞耻)来诱导顺从,低权力地位成员可能使用谦逊策略(如“道歉”)和自我批评策略(如通过消极的个人倾向归因)来接受面子损失。本文基于面子协商理论的相关研究[12]187-225,[14]18-48,[21],归纳了面子冲突管理策略的八个策略维度(或者说八种风格),具体如表1所示。
表1 面子冲突管理策略维度
三、面子协商理论的应用现状
随着理论的不断发展与完善,近20年来,面子协商理论在多个学科获得较为广泛的应用。这些研究将该理论置于不同的情境,主要包括社会学领域、健康传播领域以及管理学领域,研究进路主要分为两个类别:一是检验面子协商理论在不同文化情境中的适用性,二是在交流情境中扩展理论的解释能力。
(一)社会学领域的面子协商研究
在社会学领域,斯比尔(Shpeer)等将面子协商理论置于退役军人社会化背景下,通过主题分析法对650个军事训练故事帖进行研究,对退役军人在社会交往中如何持续在军队习得的规范,以及这些特征如何影响其人际沟通的问题进行考察。研究发现,军队规范构建了一套自有体系的面子工作系统,这些系统影响着退役军人在社会交往中的面子冲突管理策略,他们通常使用强大的震慑力量来维护面子,通过幽默话语来恢复面子并通过展现攻击性来摧毁面子,这些面子冲突管理策略在社会交往中的适应性不强,使得退役军人的社会交往受挫,研究建议制定跨文化培训计划以帮助退役军人渡过社会化的过渡期[22]。海斯勒(Heisler)等考虑到妇女在转变为母亲的过程中发生了情感和生理的变化,以及她们的决策对家庭系统其他部分的潜在影响,对女性在经历这一转变时如何看待自己,即女性构建的“母亲面子”进行考察,研究发现,为寻求他人的认可,回避他人的批判,转变为母职的女性通常为了迎合社会期待而展开面子工作,也就是说社会对女性理性的母职期待与母亲自己的角色定位相关[23]。这不仅将面子协商理论扩展到了母职的情境中,而且还确定了信息如何在塑造女性对母职身份的定义和她作为母亲的身份中发挥关键作用。
除此之外,种族冲突成为移民研究的突出主题,通常认为冲突的本质是价值观和信仰体系、交流模式、各种仪式和传统的差异引发的矛盾。依科(Eko)等认为,确定文化因素差异是避免冲突的关键所在,他试图基于面子协商理论、文化能力框架和地方智慧洞察力的冲突解决模型进行理论驱动的解释。研究指出,冲突双方都需要承认和处理每个地方的智慧特征,将其作为实现更持久的冲突解决方案的潜在资源。作为特定民族群体成员的个体,必然会使用许多面子冲突管理策略,每个民族还需要提高他们的文化能力,如对差异的敏感性,并具有沟通的适当性,有效性和适应性。当地和区域的社会及文化人物也应该在日常交往中积极支持族裔间和宗教间的和平。在容易发生冲突的地区制定适当的面子冲突管理策略,将所拥有的文化与每个民族群体分享,以增进相互理解,进而减少甚至避免冲突[24]。
(二)健康传播领域的面子协商研究
在健康传播领域,迈尔斯(Myers)等通过面子协商理论对视觉障碍学生的交流偏好以及健康学生对残疾体现的态度和行为进行考察,研究发现,尊重他人、互动过程中的舒适感以及对残疾问题的认识影响残疾学生在交流中的适应情况与面子感知,并提出通过开展消除误解、减少恐惧、增加个人需求敏感性以及有效沟通策略的课程以适应残疾学生的沟通需求,进而关照心理健康[25];除此之外,面子协商理论还被用在了医患之间的沟通。克里斯鲍姆(Kirschbaum)对美国西南部一所医院的麻醉师和外科医生进行调查,并测量了面子协商理论中的冲突管理风格、面子问题和自我意识之间的关系,研究证明:跨文化传播理论和工具可以用于健康传播领域;面子协商理论适用于医学领域,可以扩展到传统的跨文化交际之外;以及在医疗环境中应用面子协商理论可以帮助解释手术室中医生的沟通失误,从而有助于手术室医生的沟通培训设计。研究指出,未来的沟通训练可以考虑如何理解不同的语言风格及面子取向差异,以获得有效的沟通[26]。
穆拉德(Murad)通过分析药剂师和患者的互动录音,对他们交往过程中的面子冲突管理策略进行考察,研究发现,尊严、自主、尊重、认可、归属感等面子需求影响着药剂师和患者之间的对话和沟通过程,药剂师希望患者在就医过程中将他们视为称职的专业人士,并认可他们作为药物治疗专家的专业水平;而患者对药剂师建议的抗拒影响医患合作关系。为促进合作,药剂师应该尽量减少以威胁的面子冲突管理策略来劝导患者用药[27]。
(三)管理学领域的面子协商研究
在管理学领域,欧泽尔(Oetzel)等基于面子协商理论,采用问卷调查的方式来解释组织中的人际冲突,研究发现,面子关照比自我意识和组织地位更能预测冲突管理策略。研究还发现,当个体高度关照相互面子时,会出现合作的冲突管理策略(如整合和妥协)。但是在组织管理中,存在以个人为中心的沟通导向和激励措施,而这种情况不利于团队合作以及组织管理,应该通过团队建设来推进团队合作,进而促进相互面子的关照,减少组织管理导致的极端冲突[28]。卡登(Cardon)等对1990—2010年面子协商理论的发展进行回溯,并对这一理论中与冲突管理策略相关的研究进行整合,通过元分析发现,个人主义文化倾向于使用更具控制的冲突管理策略,而集体主义文化倾向于使用更具整合性、妥协性、避免性和强制性的冲突管理策略,回答了这一理论命题在实证研究中被检验的情况,为跨文化交流研究提供了参考路径[29]。
在谈判中,诺伊利普(Neuliep)等预测谈判情境中文化对情绪的影响,并在研究中检测面子协商理论的假设:冲突管理策略可以通过面子关照来预测,研究从探索不同类型的情感在理解中美文化时人们与自我构念、面子关照和冲突管理策略的复杂关系中的作用出发,发现独立的自我构念、自我面子关照和竞争管理策略与愤怒呈正相关;同情心与相互依赖的自我构念、他人关照以及整合、妥协和顺从管理策略呈正相关[30]。相较于面对面的谈判,格拉托(Golato)等通过考察德国网络聊天程序中的互动者如何顾全面子,进而扩展了这一研究方向。研究发现:笑脸表情一般作为缓和策略出现,通常当对话中发起请求时,表情管理策略可以让话语变得柔和;在请求被评估时候的谈话嵌入表情可以起到加强表达友好的策略效果。因此,表情策略的意义体现了自我与他人关系团结的面子关照,是关照自我面子和他人面子的行为[31]。
结 论
面子文化研究是20世纪社会交往、传播研究的热点内容。从理论发展的历史脉络来看,面子协商理论建构在戈夫曼的面子理论、布劳和莱文森的礼貌理论的基础之上。该理论将基础理论中欠考虑的文化情境纳入考察,致力于探析不同文化背景下面子协商的共性与个性。该理论认为,人们是依据自身的文化、个人特征和情境因素来管理面子问题,其内涵包括面子工作、面子维护的价值取向、自我构念和面子冲突管理策略。该理论虽然通常用于跨文化研究中,但是近年来在社会学领域、健康传播领域和管理学领域都获得了较为广泛的运用,诸如社会适应、身份转变、族际差异、残障互动、医患沟通、商业谈判等方面。不过,这些应用性研究多数集中在国外,相较而言这一理论的应用在国内研究得较少。实际上,面子协商理论谈及的面子概念在中国具有悠久的历史,其发生情境也较为多元,值得持续、深入地探讨与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