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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犹御也”:汉唐之间执金吾含义及读音考释

2022-10-28杜峥弈

文化学刊 2022年9期
关键词:两汉读音

杜峥弈

执金吾一职在历史上多有更易,《通典》中对此有着较为详细的记述:金吾卫为禁军,名称取自汉代执金吾,掌京城巡警,皇帝出行警卫仪仗等事。执金吾一职源于秦代中尉,武帝太初改制时中尉更名执金吾,主掌京师贼盗,侍卫仪仗等,其后职权多有变易,晋朝废置,直至初唐复为金吾之名。[1]788学界对执金吾已有不少研究,如属官执掌、禄制等级等方面有学者进行了专题探讨,[2]另有学者对执金吾两汉职权范围变化进行考证。[3]同时部分学者认为汉代画像砖中持棒人像是执金吾造型,并大致分析了图像中的各项要素。[4]执金吾与南北军的关系也是学者论述的一个方面。[5]

既往研究主要关注执金吾的政治属性,且集中于先秦两汉,学者对魏晋之后执金吾的演变着墨甚少。更重要的是,执金吾名称含义众说纷纭,执金吾中“吾”的读音,究竟是[yù]、[wú],尚未见学者深入探析。因此,本文试图在前人基础上更进一步,综合各家观点,廓清执金吾的含义问题,进而厘清执金吾的正确读音。

一、三家注释由来及应劭之说辨析

执金吾的含义,如今所见的有三种解释,《汉书》注引:

应劭云:吾者,御也。掌执金革以御非常。颜师古云:金吾,鸟名,主辟不祥。天子出行,职主先导,以备非常,故执此鸟之象,因以名官也。[6]

另一说法为崔豹《古今注》中的记载:

汉朝执金吾,金吾亦棒也。以铜为之,黄金涂两末,谓金吾。御史大夫、司隶校尉亦得执焉。御史校尉、郡守、都尉、县长之类,皆以木为吾焉。用以夹车,故谓之车辐。[7]

应劭生活于东汉,本人“博览多闻”,著述凡一百三十余篇,“皆传于时。”[8]1604“金吾”释作“铜棒”的说法最早出自西晋的崔豹。崔豹之后的司马彪在《续汉书志》中沿袭应劭之见,认为“吾犹御也”。[9]3605“金吾”通“金乌”的看法首见于颜师古为《汉书》所作注中。颜师古“尤精训诂”,[10]569李承乾命其为《汉书》作注,“解释详明,深为学者所重”。[10]570如此看来,颜师古的《汉书注》考证细致,后人理当取法颜氏。但在唐人书目中,“吾犹御也”的记载仍不时出现,尤以杜佑的《通典》最为关键。杜佑其人“犹精吏职”[10]3982,对官制有着深刻了解。杜佑并未盲从颜氏,而是将应、颜二人解释列出,[1]788张守节于开元年间为《史记》作注,也有同样做法。这表明至少在唐代,颜氏之见并未定于一尊。颜师古之前未有人提出“金吾”同“金乌”的说法。颜师古生活于隋唐之际,与两汉相隔数百年之久。唐代虽设有金吾卫一职,但汉代以来执金吾的名称执掌屡遭变动,与金吾卫仍有职责上的差异。而应劭生活于东汉,以当时人记当时事,所得记载应当更为可靠。

应劭之说的正确与否还可从“吾”的读音中寻求答案。执金吾为军职,名称中的“吾”显得有些突兀。应劭注中只是称“吾者,御也”,并未明言二字读音相同。但向前追溯不难发现“吾”读[yù]的合理之处。“吾”字古时通“御”。西周金文中,“吾”多用来表“御”,即捍御,毛公鼎“以乃族干(捍)吾(御)王身”即为此例。[11]《墨子》中则有“厚攻则厚吾,薄攻则薄吾”,清代王引之注云:“吾,读为列御寇之御。御古通作吾。”[12]如此一来,应劭所说“吾者,御也”指的便是吾御二字相通,此时的“吾”应作[yù]。东汉至唐初,除崔豹另作它注外,历代士人都持应劭之说,而颜师古以金乌释金吾,改变了以往解释的同时还使得“执金吾”的读音发生变化,成为后世金吾[wú]的本原。当然,不排除东汉之后,“吾”通“御”的用法逐渐变少,成为生僻字义,到隋唐之际人们便弃之不用。

二、“木吾”称谓的不足

木吾一词常被用来指代木棒之类的器物。唐人陆羽在《茶经》中提到“炭挝以铁六稜制之,长一尺,锐上丰中。执细头……若今之河陇军人木吾也。”[13]炭挝与唐代河陇军人所持的木吾类似,也同汉代画像砖中持棒门吏的形象极为吻合(见图1)。甚至墓志铭中还有“执木吾于西蜀,则系芊传芳;绾铜印于东周,则驯桑表誉”[14]之言。这与崔豹之说两相对照,证实了至少在西晋初年以木棒为木吾的准确性。

图1 河南南阳出土执棒门吏(见王建中,闪修山:《南阳两汉画像石》,图48)

结合汉代画像砖中的门吏造型,不难发现其手中物体为棍棒无疑。但执金吾秩级中二千石,显然不可能充当门吏。问题在于先秦两汉木棒之类的器物是否就以木吾为名。假使铜棒真的称作金吾,那么应劭对此的注释就不应只是模糊的“金革”,而是直接表明因手执武器为金吾,故称执金吾。应劭父应奉官至司隶校尉,应劭也曾做过袁绍的军谋校尉,[9]1614如依崔豹之见,金吾“御史大夫、司隶校尉亦得执焉。御史校尉、郡守、都尉、县长之类,皆以木为吾焉。”[7]应劭对此当十分了解,阐释执金吾的含义时应取铜棒之说。可有关木棒、铜棒的说法应劭却只字未提,因而崔豹之语难以令人完全信服。不少认同崔豹观点的前辈学者在论及执金吾的含义时,往往将画像砖中持棒之人径直等同于手执金吾/木吾之人,默认了木棒、铜棒在汉代就被称作木吾、金吾的前提。[15]按《古今注》记载,当时的政治生活中不乏木吾的身影,然而晋代之前的史籍鲜有木吾的说法。倘若木吾流行于两汉,那它应当时常出现于文献之中。即便存在文献遗失的情形,联系应劭对执金吾的解释,不由得令人怀疑两汉时期以木吾、金吾指代木棒、铜棒说法的真实性,起码在应劭生活的年代这一称呼并未广泛流行。即使此说成立,执金吾也不是因手执金吾而得名。

清人王先谦提到过俞樾对执金吾的看法:“汉制有木吾,有金吾,岂得以金吾为鸟名乎?吾实大棒之名,以大棒可御非常,故以吾名之。执金吾者,执此棒也。应说参以崔注,其义方尽”[16]的结论。俞樾将两家之言互相参照的观点极为中肯,执金吾手中所持之物应当就是画像砖中的棍棒。不过从各家认为“吾即大棒”的言论中不难发现,几乎所有学者的史源最早都是追溯到西晋,而非执金吾设立的汉代,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两汉时期普遍将木棒称作木吾的说法有待商榷。执金吾作“手拿铜棒”解时,还曾一度被称为执金吾[yá]。“初,光武适新野,闻后美,心悦之。后至长安,见执金吾车骑甚盛,因叹曰:‘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8]405当吾读作[yá]时,与后句末尾的华[huá]正好押韵,读来朗朗上口。不过这一方便后人的读音恐怕有着以今论古之嫌。这本是脱口而出的英雄豪言,断不至刻意合辙押韵。

三、“金乌”说的多重缺陷

“金乌”说的批判之声自宋代起就已出现。南宋学者程大昌结合大将执杖的情形,提出金吾为杖的看法,反对颜氏之说。即便忽略这点,为何武帝不直接将中尉改为“执金乌”,反而要假借金吾之名,令人费解。[17]“金乌说”的另一缺陷在于“金乌”之名最早出现于东汉,而执金吾却由汉武帝设立,时间相差数百年。东汉末年刘桢在《清虑赋》中写到:“玉树翠叶,上栖金乌。”[18]这里的“金乌”指的就是太阳神鸟,此前的不少典籍都曾有这一神鸟的记载。汉武帝喜好鬼神,很可能以神鸟作为官职之名,但在时人的诗文中却没有出现将神鸟称作金吾的说法,如《淮南子·精神训》中“日中有踆乌。”汉高诱注:“踆,犹蹲也。谓三足乌。”[19]《东观汉记》中“三足乌集沛国”。[20]前书成于西汉,后者作于东汉。可见,太阳神鸟在两汉常被称作“踆乌”“三足乌”,“金乌”之名在东汉末才偶有端倪。前代典籍因年代久远,今多已不存,不排除遗失著作中留有“金乌”的记载。然而在现存文本中,其它说法曾多次出现。东汉之前的“金乌”却始终不曾露面,这也使“金乌”说的正确性大打折扣。“金乌”自南北朝起逐渐被广泛使用。南朝萧统在其文章中就有“树息金乌,檐依银鸟”[21]一句 。诗文中亦不乏“金乌”的身影,如“樯偃落金乌,舟倾没犀枻”。[22]除了现身于墨客诗文,金乌还被篆刻在墓志,成为传达亲友无尽哀思的使者,如“金乌不晓,岂觉惊春。”[23]无论碑刻、诗文、还是墓志,频繁现身的“金乌”表明这一概念早已深入人心,此前的“三足乌”“踆乌”等说法随历史潮流逐渐退去。

王力先生在其著作中将“吾”作“御”的说法列在备考之项,[24]何为“备考”?王力谈到:“所谓僻义,指的是古书中只见一次的词义。这种词义后人不再用了,而且往往不大可靠。所以我把它们归入备考栏,以免它们和正常的词义混在一起,给读者添麻烦。”依王氏之见,“吾”作“御”的解释不可靠。但他也表示僻义是曾在历史上出现过的含义,应劭的观点至少不是无根之水。反观“金乌”说,西汉时期并无“金乌”的称谓,这一说法直到南北朝才逐渐流传开来,而颜师古成长于隋唐之际,恰好与“金乌”说的流行趋势相吻合。因此,极有可能是在这种氛围的感染下,颜师古借“金乌”来阐释执金吾的含义。

四、结语

由于后世多家注释,执金吾的含义至今未有定论,附着在字义上的读音也随之变动。三家观点中,应劭与崔豹的观点都是从实际器物出发,认为“金”或“金吾”为棍棒之类的兵刃,而颜师古将其与太阳神鸟建立联系,为这一官职增添了几分神话色彩。通过逐一辨析,不难发现崔豹之见唐代以前反响较为平淡,支持者甚少,直到两宋才出现不少拥趸。然而两汉时期木棒/铜棒是否曾被称作木吾/金吾,尚有较大讨论空间。“金乌”说虽然流传甚广,“金乌”称谓的出现却与执金吾的设立存在较大的年代差异,二者在时间层面无法契合。而应劭的看法既能与先秦“吾”作“御”的用法相接,又能合理表达执金吾的内涵,即执金(金革/棍棒)以御非常之事。同时,“吾”的本义是“我”,读音为[wú],当“吾犹御也”的用法出现时,以本义来解释显然不合时宜,此时执金吾中“吾”的读音应当与其表达的含义相关,应作[yù]。所谓执金吾[yá]的不当之处在于后世学者未能深入历史现场,以今日之思想强加于前人脑海中,遂酿成讹误。还需说明的是,尽管“金乌说”有不当之处,其合理成分也不能被全盘否定。可以说它至少代表了隋唐以来的“金吾”含义与发音,毕竟自颜氏起,后世不少文人皆依据此说,而这又与当时“金乌”流行的趋势密不可分,因而此时金吾卫中“吾”的读音为[wú]。总之,汉唐间“执金吾”的“吾”读音经历了由[yù]到[wú]的转变,这种转变的产生与字义更改、“金乌”用法出现等因素存在密切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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