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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曲

2022-10-28

上海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小鹿

陈 冲

二〇二二年中秋,我参与编导的《世间有她》在北京首映。两周前我回国的航班被熔断,前天才飞回来,自然是赶不上了。深夜走进这间喷了消毒水的客房,恍惚似曾相识——我已经第五次来这里隔离了。倒时差无法入睡时,我想起拍《世间有她》最早的冲动,感到潸然——时隔两年,我对导演电影这件事已经没有了原来的热忱。干脆起身喝杯茶,回味一下两年前创作中的点点滴滴。

二〇二〇年春节期间,我发信给美术指导朴若木:“Pan,你好吗?在北京吗?最近的一切是那么令人一言难尽。我昨晚在一间极棒的放映厅重看了我们的《非典情人》。大家都非常喜欢,赞不绝口。我尤其高兴的是,小女儿头一次看,说她特别欣赏这部电影的视觉质感。虽然作品有令人失望的地方,但这么多年后看,尤其是在眼下的形势下,这部二十一分钟的电影仍然是很好看的。”

他回信说:“如果《英格力士》能放就好了,这电影的取向是前瞻的,我一直反复地看,虽然没有我预期的高度,但仍然是完成度很高的。电影合乎当下社会审美和价值观,如果能放映,必然会得到很大的回响。我请了些行内人看《英格力士》,都称是部杰作。”

我写:“我特别想回来在空街上拍一部电影……这也许是不合实际的梦想而已,但这样令人震撼的空城,一辈子只有这一次吧,至少希望是。”

他给我发来一组超现实画作,是一位艺术家十五年前画的哥本哈根。在各种自然且诡异的光线下,原本亲切家常的街道因为没有了人群而变得异样、令人不安。当城市因封锁而荒芜时,这组题名为《预言》的作品,突然真实得令人窒息。相比网上流传的空街照片,这组画是形而上的,它们是艺术品,其意义远比“新闻”更为深长、久远。

朴若木说:“眼下我在北京,这个世界,我觉得应先去感受它,往后把这种感受升华放在作品里,更有意义。”

二〇二〇年三月,疫情开始在全球蔓延,不过那时候还没有人知道,它将在以后的日子里夺走六百六十万人的性命。也没有人预料到,它至今仍在变异作祟,并将永远与人类共存。

上星期三彼得从旧金山飞去凤凰城打高尔夫球,那是他几个月前就跟朋友约好的事。走之前我试探了一下说,你还是去吗?美国的新冠病毒感染开始严重了。他自信地笑笑说,不要参与到人群的恐慌里去,我会小心,没事的。我送他和朋友去机场,塞给他一包消毒纸巾。

那时大女儿就读的哈佛大学已经决定改上网课,她正在紧张地整理行李,四年的大学生活就这样突然结束了,我们曾经那么期待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

星期四蓝天白云,空气透彻清爽,我打开窗户,边吃坚果边阅读。我的Kindle里有一本叫的纪实书,它描写了一百六十年前伦敦的一场举世尽知的瘟疫。这场由霍乱引起的悲剧延伸到思想和意识形态的撞击,理智的声音和固有的观念发生斗争,而真理和先知在最关键的时候被忽略、被否定。

书中我最喜欢的部分描写了两个默默无闻而充满人格力量的普通人——一个是医生,另一个是牧师,他们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冒着生命危险,不弃不舍地寻找到疾病的来龙去脉。他们的勇气和执著,他们之间起初的冲突和最终的理解与深厚友情,在眼下的情形下读起来,尤其让我感动。那位医生画的传染地图,就是这本书的书名。

偶尔,我抬眼看看窗外,远处海湾上开过几艘货轮、几条游艇,窗下街上零星看到一些跑步、逛街的人。这是我十分钟意的独处时光——虽然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但是这个世界上有我牵挂和牵挂我的人。天色渐暗,一天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我突然发现这种“自我隔离”其实是我的常态。到了晚上,我觉得有些害怕,记忆中我好像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在这栋房子里过夜。彼得之所以会约了去外地打球,是因为原来我是计划这个时候回上海探望父母的,这一行程因疫情一拖再拖,不知道要延迟到什么时候。

星期五早上,我看到冰箱里的牛奶快喝完了。彼得每天的早饭都吃牛奶煮麦片,里面加上新鲜的蓝莓、香蕉和烘烤过的核桃仁。从结婚到现在,几十年如一日。孩子们还住在家里的时候,我会在周末做些特别的松饼之类换换口味,孩子们住学校后,我就变得很懒,很少在早饭上动脑筋。但是如果早上没有牛奶麦片,彼得会一整天都莫名地不适。我开车去Costco,那里带乳糖酶的有机牛奶又高质又便宜。开到停车场后,我发现虽然商店刚开门不久,已经挤满了车辆,根本找不到停车位。我看到有些早到的顾客,已经推着大车大车的干粮、罐头食品、手纸、消毒纸巾、洗手液之类从店里出来。这是我从未遇到过的情形,便决定马上离开,可转了半小时才终于开到出口。丈夫说,这是大众的歇斯底里,羊群式思维,你不用担心。我也想,反正他星期天晚上才回家,只要够周一早餐就行了,我下星期再去买。睡前接到他的电话,他们去了一家极其美味的意大利餐馆,平时很难订到位子。他还这么轻松快乐,我真服了。

到了周六,新闻里看到疫情开始失控,超市的货架也被抢购空了。大女儿决定跟男友一起飞去他在南方的家,小女儿给我发了很多条焦灼的信息,问为什么她的学校还没有停课。我安慰她说,学校在密切观察,一定会做出最合适的决定,只要不停课,她还是应该继续上课。

星期天一醒来,我马上查看疫情,形势的确越来越严峻。小女儿学校的校长发来的邮件说,虽然上星期一直在跟师生演习网上授课,但是眼下还没有决定停课。大女儿给我发信息说,你不要再让文姗去学校上课了,你疯了吗?这个星期正是感染了的人还没有明显症状,却在疯狂传播的时候。我说,夏威夷只有五六例确诊,学校还在决定的过程中,我们再等等吧。她急了,几秒钟给我发了一连串信息,劈头盖脸把我说了一通。就在这时,一位在政府工作的朋友说,政府在考虑全美禁飞的政策。本来文姗是春假回家,如果禁飞,她可怎么办?我决定给她改签机票,让她立刻回来。

星期一,加州政府通知全州居家隔离,关闭一切非必要的生意。丈夫一早回医院上班,医院已经取消所有非紧急病人的约诊,院方建议他从外州飞回来后在家休息两周。晚上我们去机场接文姗,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很薄的口罩,戴在脸上。美国政府传染病防御中心的建议是,病毒不是空气传染,而是飞沫传染,病人和医护人员应该戴口罩,但是健康人戴口罩没有什么用。文姗说,姐姐叮嘱她一定要一路都戴好口罩。回家路上,她想到家附近的一家小便利店去买些东西,我也正好买牛奶。晚上十点,商店里没什么人,但是冷藏柜里已经没有牛奶。

今天我六点多就醒了,本来想在床上赖一会儿,但是想到牛奶不够了,就起床去了二十四小时开门的超市。天边刚刚泛起一点点发红的亮光,映照在海湾上,波浪轻轻拍打着停泊在那里的船只。不管人间发生了什么,宇宙无动于衷地运行着,黎明总是会在黑夜后到达。

超市停车场已经相当满,不过我还是马上找到了停车位,边上的一辆车里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我俩惺惺相惜互望一眼,笑了。她说你没见过这里在这个钟点停满了车吧。我说是啊,我还是头一次这个钟点来。

买到牛奶回家后,我开始煮麦片,灶头开着小火,手轻轻搅拌。天亮了,窗外的梧桐树满是嫩绿的新叶,有几个邻居在街上遛狗,花园里的柠檬树今年开了密密麻麻的花,枝头沉甸甸地挂着鲜黄的柠檬,蜜蜂和蜂鸟在树上周旋,一片花香鸟语。自然将季节的礼物呈现给我,提醒我,我和周围所有的生命都是原子,都是星尘……

到二〇二〇年五月,美国已有几百万人因疫情丧生。纽约的医院停尸房和殡仪馆放不下的尸体,只好放进运输鱼肉的冷冻车里,停在街上。

今天一早,我接到好友电话,她的两位朋友抢救无效,在医院去世了。虽然我不认识她的朋友,但还是感到震惊,新闻里的数据不再抽象。几百万死者的亲人再也不可能在家中的花园、厨房、卧房或者洗手间的镜子里……不可能在任何地方看到他们,只有逝者身形的黑洞,永远留在那里……

我想,幸福跟灾难怎么平衡?一边是几粒麦穗,另一边是无际苦难。然而,它们是平衡的,就像宇宙是平衡的一样。那几粒麦穗包含了每一片日出,每一片日落,每一份滋养你的美丽,每一个值得你的渴望。然而,今天你在天平的一边,明天你也许在天平的另一边,不需要太多理由。我们唯有珍惜。

五月中旬,《世间有她》的制片人给我发信,邀请我参与执导五位女性电影人共同拍摄的以疫情为背景的电影。我跟朴若木说,“对于我参与这部电影你如何想?”他回,“带着使命感去拍电影,最终出来的结果都不会坏的。”

如果参与,我应该拍什么?十五分钟的银幕时间最适合的又是什么形式?我开始寻找。

一天,我边听着杰奎琳·杜普蕾拉的大提琴协奏曲《殇》,边在电脑上搜索。我的目光被一面朱红色窗帘吸引住,它从敞开着的窗户里飘出来,在寒风和雪花中飞舞。网友说,严冬中邻居的窗户一直开着,不知那家的人怎样了。灰色的楼房,灰色的天空,这面触目惊心的窗帘在《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中飘扬,即时的生活仿佛骤然成为了一种祭奠。那个礼拜,我每天打开手机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这面充满悬念的窗帘,在又一个不同的天色中纷飞,想象它的主人去了哪里。

朴若木看了窗帘的视频后,跟我分享了一段他自己生活里的事,“我的楼下一个开小卖部的老头,常年孤身守着小店。他沉默寡言,不识字。每次他帮我代收快递,我都会跟他买一条香烟,因此他努力认住801是我的门号,总把我的快递保存在店里等我取。平时他晚上架一块木板当小床,睡在店里。过年应该是回老家了吧,至今都没有再看见他,店也一直关着,我老想他发生了什么事……很伤感。”

我说,“这也感人的,淡淡的,人性的关怀。”

他说,“拍个疫情时期的《后窗》怎样?”

《后窗》是一部我极其喜欢的悬疑片,男主角因为腿断了,每天在窗前看对面楼里的人生百态,无意中目睹了一起谋杀案。

也许我可以从一个人物的窗户拍隔离中每家每户的状态,没有台词,只有埃尔加的大提琴乐,一切尽在不言中。

网上每天传播出令人震撼、悲愤或者感动的画面,但我没有找到一个形式能超越那些纪实影像的力量。《后窗》的想法很快搁浅了。

朴若木说,“你找到最感动你的,自会有最动人的表达形式。《后窗》也只是一种方法而已。”

《世间有她》拍摄现场

接着,一个外卖小哥骑摩托车送上下班护士的事迹,让我产生了兴趣。一开始他只是被人哀求,看人哭,看人无助,勉强帮了一次忙。后来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他,更多的人来求他,他就渐渐发挥出创造力和主观能动性,组织起其他外卖小哥一起帮助别人。人类的尊严来自于对个人价值的肯定,而在这个大数据时代,个人变得越来越微不足道。我从这个外卖小哥的身上,看到了个人人性的唤醒以及光芒。

后来这个故事被各电视台、网站反复报道,而我又没有找到它属于大银幕的特殊元素,就放弃了。

最终,一个被放逐两地的恋人的故事触动了我。女孩(小鹿)春节回北京看望父母,从此没能再见到封锁在武汉的男友(昭华)。这个爱、失去与放逐的旋律引起了我的共鸣——我也因疫情无法回家看望年迈的父母。

我跟朴若木分享了这个故事,他也振奋起来,回信说,“不管战争、瘟疫、天灾、人祸,不管你是权贵还是平头百姓,人对死亡最深的切身之痛,莫过于失去挚爱。十五分钟,一个女孩,一部手机,我相信这是个足够直指人心的故事。”

我想到一首格丽克的诗歌——

世界

曾经是完整的,因为

它已破碎。当它破碎了,

我们才知道她原来的样子。

……

什么样的画面和声音才能承载这个意境和思想?我的男女主角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武汉,从不同框。怎样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让人相信那个曾经完整的世界?

重温维姆·文德斯导演的《柏林苍穹下》时,我得到了一个启示。影片里天使看到的人间是黑白色的。有一天,一位叫达米尔的天使懂得了人间的欲望,感到了人身的体温,他眼中马戏团秋千上飞人的女演员,突然有了饱满的色彩。惊鸿一瞥,令人陶醉。

对被封锁在两个城市的恋人来说,手机屏幕是引起他们无限渴望的、比现实生活更有温度的东西。如果我们用黑白拍现实,用彩色拍手机里的世界,观众会把目光聚焦在画面的彩色部分,把感情倾注到屏幕中的恋人身上。

其实,这也是大多数人与手机的关系,尤其在疫情期间,人与人的交往,对世界的认识,都来自手机。人性的矛盾冲突,也都来自人们对网上消息的不同解读。我们似乎都是生活在手机里的一座座孤岛,屏幕中那个更吸引人的“现实”,显得比生活本身更为“真实”。

我找到了一个令我兴奋的视觉方向和电影语言。一星期后,我按这个感觉拉出一个剧本大纲,发给了朴若木。他开始每天给我发参考视频、文字和画面,帮助我丰富故事和人物的生活质感。

比方一条在嘈杂拥挤的医院里的视频:一个女人跟护士要水喝,护士转身取水,递过去时女人已经死了,死的寂静仿佛突然淹没四周的噪音。发给我视频的时候,朴若木说,“她勾起我小时候最爱的一篇古文:静卧而起,久病调适,见日光斜入帐中,如二指许,转眼即逝,因念光阴瞬息如此,人一刻不读书,一刻不进德……”

另有一条视频中,儿子去医院门口取母亲的遗物,一位护士走过去把一只手机和一根项链交给他。他转身要走,又回身问,“我妈妈留了什么话吗?”护士摇头。

为了这部十五分钟的短片,我们看了海量的资料。每当我怀疑自己的时候,它们都巩固了我的初衷和表达方式。剧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从疫情的视频、日记、照片、博文中提炼出来的。剧本从这些具象的资料延伸到抽象的意义和思想,又从抽象回到具象的生活细节。意象虚幻,但真情实意。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我修改了二十几稿,而且越写容量越大。幸亏原来的五名导演,有两个来不了了,我便有了三十分钟的银幕时间。

创作给我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在过程中的成长弧度。从认识朴若木那天起,他就成了我学习电影审美的老师。回看我们两年前的几千条微信交流,我十分感慨。

在《世间有她》的某一稿剧本中我写了:

8.-

摄影机从窗外看着小鹿在窗前打电话。雨水落在玻璃窗上,再滑下来……

朴若木读后给我发了一张二〇二〇年一月二十四日北京的天气,说,这天是晴天。

我回,“我看了你发给我的照片,觉得好看,用雨滴营造一下孤寂的气氛。”

他说,“反正像拍纪录片,该什么天就怎么拍,有底气什么天气都有意境。秋风黄叶不孤寂,是人赋予它孤寂。我们的剧有真情实意的底气,不用戏剧化处理。这故事拍得生活自然不造作,就已经成功一半。不管你拍哪座城市、哪条街道、哪家超市、哪辆地铁,我都会参照当日的监控录像还原当天实况。”

这只是一个极小的例子。他总是这样,教我摒弃平庸、偷懒或者肤浅的选择,教我除去外相,直指人心。

我们还分享了许多自己生活中的感受,我很少跟其他人这样既轻松又深入地聊爱人、父母、遗憾和向往……天马行空但永远回归到作品,就像江河汇入大海。他还常用些特别简单的话,道出审美的真理,比方“所谓生活感,就是对生活处处留心”,或者“美是一种状态,女孩在家只穿T恤短裤是生活状态,跟色情无关”,或者“演员气质是一个环境最大的因素”等等。

我给演员说戏

制片方接到剧本后,给我发来一条微信,“关于男主角,您有考虑过易烊千玺吗?之前我们跟千玺那边聊过,如果咱们有适合他的角色,他是很希望参与咱们的项目的。目前看来,只有您的单元有适合他的角色,请您考虑一下千玺可否演昭华的角色。”

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太年轻了,第二反应是他太偶像了,缺乏普通人的生活质感,易烊千玺就这样被我草率地否定了。

二〇二〇年八月下旬,我终于办妥了回国的手续,从旧金山飞回上海隔离。那时摄影师张子乐也刚从香港飞到北京隔离。子乐是在波兰电影学院留学回来的,当时还没有主拍过什么大片,但是我从他发来的片段和广告中,看到他对都市有敏感、独特的感受和审美,看到他令人兴奋的活力和潜力。子乐读完剧本后,给我写了一封长达三四页的邮件,描述了他对剧本的理解和建议,对疫情的体验和思考,对创作的激情与设想。我们每天在各自的隔离酒店视频会议,我很快建立了对他的信任。

黑白电影中呈现彩色的手机屏幕,说来容易做到难。为了能使黑白和彩色天衣无缝地融合,子乐首先搜集了不同年代的底片,把颗粒逐一扫描出来测试,最终发现Ilford Delta 100的颗粒非常细腻,反差也十分时尚,很适合我们的电影。黑白部分定调后,子乐继续做彩色搭配的测试。开拍前一周他到实景中拍摄素材,再到调色室比较每一种颜色搭配,直至找到每一场戏的不同搭配和整部电影的统一性。接着,他测试了十一款镜头,每款各做了黑白和彩色的肤色测试,最后选了三款用于戏中不同的场景和气氛。

子乐在回忆创作心路历程时写道,“Leitz Summicron镜头完美呈现了北京的家庭和亲情的温度。Cooke的老变形宽银幕微距镜头是拍摄大特写很棒的选择,它的反差和 Leitz 很搭配。令我们惊喜的是 Cooke 的大光圈超三十五毫米镜头,在黑白的灰度里像一把刀子般锐利和冷漠,令人不安,与昭华家的密闭空间和孤独感非常搭配,我们选了它拍摄易烊千玺的戏。北京室外戏发生在夕阳时分,它充满了对老北京的回忆。Super Baltar 镜头是六十年代的产品,因为被摄影师 Gordon Willis 在一九七〇年拿来拍过《教父》而闻名于世。国内只有一套,它的镜片非常的老,边缘开始虚化,玻璃也开始发黄。测试后我们发现所有的瑕疵都不再是瑕疵,反而有机地带出了老北京的气味。它成为室外场景的不二之选……”

电影是技术和艺术的结合,这个摄影部门的例子只是冰山一角。

前期准备紧张而按部就班地向前推进,但是眼看就要开拍了,男女主角还悬而未定。

故事的女主角是一个极其平凡的邻家女,她必须像生活里的真人,而不是“演员脸”“网红脸”。然而,她又必须在银幕上脱俗、闪光,令人刻骨铭心。当我选中黄米依的时候,遇到了制片方很大的阻力。为了保住黄米依,我重新回头考虑制片方最向往的易烊千玺。

当时否定他的时候,只是基于他的年龄和TF Boys的形象,我并没有看过他演的电影。看了《少年的你》以后,他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当时他才十七八岁,居然具有如此动人和丰富的内心世界。

我请制片人约见易烊千玺。九月十四日他拍完一天的广告后,跟经纪人来到了我的酒店房间。千玺寡言少语,但眼里充满了洞察力。我说话时,他听得非常认真,并且在思考我表述的内容。

我问他工作以外最想做什么,他说旅行,去非洲看野生动物。我意识到,他整天从一个机场颠簸到另一个机场,却从未真正旅行过。他说,每到一个地方,他会在网上看那里都有些什么好吃的餐厅,什么好玩的地方,但他很少会真的去那些餐厅或者好玩的地方。易烊千玺从很小就已经是公众人物,像玻璃鱼缸里的金鱼那样被人群关注。我告诉他,我在他的年龄也是这样,所以决定离开演艺界出国留学了。他听了抬头仔细望了我一眼,目光清澈沉着,朴实无华。你完全可以相信,这是一个爱上了谁就会发誓赌咒一辈子的男孩,一个有责任心有担当的男孩,非常像剧中的昭华。

回头看,我一开始对千玺先入为主的错误概念,差点导致我错过了这个完美的选择。在日后拍摄中,他一次又一次地超越了我的期待,成为了影片的灵魂。

见完他的第二天早上,我看到手机上有好几条制片人的留言,千玺本人很愿意出演我们的电影,但是他的经纪公司对片中的女主角有另外的想法。

我对女主角黄米依的才华和气质充满信心,但她并非通俗概念里的那种“美女”,也还未在银幕上充分证实过自己的能量。对易烊千玺的经纪公司来说,她不能为千玺增添任何光彩,倒很可能借千玺的光而走红。所以如果我想用新人的话,他们希望我用未曾签过经纪公司的女演员。

男女主角的事又这样僵持在那里。我本来希望十一月开拍,但是易烊千玺只有十月中的一周时间,所以一切筹备必须提前半个月完成。我跟制片人说,时间不等人,你就先让我给黄米依造型吧。她勉强同意了,但因没有签订两个演员的合同,她要求我对他们的名字保密。我们只好为易烊千玺和黄米依起了“热干面”和“炸酱面”的代号,来展开化、服、道的准备工作。直到开拍前一个星期,我都不能确定“热干面”和“炸酱面”是否能现形。

迫于制片方的压力,我一边给黄米依造型、排练,一边还在选女主角。来面试的大多数演员,都比我年轻时要勇敢得多。她们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打开内心最柔弱的部分,表达出激情与渴望。我为她们的真诚和勇气而感动,但除了我的“两碗面”,我很难想象用任何其他演员。有意思的是,我发现演员无一例外都是由经纪人陪着来的。我以为经纪人是来保护自己的艺人,心想,这有必要吗?我又不会吃了她们。再想想,这个行业的确有时对年轻女孩不够尊重,难怪他们陪着。后来有位经纪人告诉我,他们其实是来看住自己的艺人,不要被其他经纪人抢走。

易烊千玺片约在身,试完造型就离开北京去了其他摄制组,要等到开拍那天才回京。我们初次见面时,我跟他聊起过有些资料也许会帮助到他的表演。十月初他的经纪人说,千玺希望看我提过的资料,请我尽快发给他。他的认真让我感到欣慰。

千玺,你好!

这半年来我看了巨量的资料,这几天一直忙着筹备,老也没有时间整理出一些跟你分享。今天先给你一部分,过几天有空我再找更多的。

《毕业后的大多数》记录了许多大学毕业后年轻人的生活,他们是社会上众多曾经胸怀憧憬的年轻人的缩影,现实像霜一样打蔫了他们的梦想。从事业到爱情,我们影片的男主角李昭华似乎比他们幸运一些,但他也是他们中的一位。

这部纪录片帮助我更好地了解了昭华这个人物的状态,所以也发给你看看,你的潜意识里会有这样的形象思维。有时间和兴趣就多看点,没有就少看点。

另外一些是关于疫情期间失去亲人的故事、医院抢救的场面、病人自己谈生病时的感觉等等。有时间看看也许会帮助你进入情景和状态,有两位女病人说话的喘息和咳嗽是可以参考的,她们都已经装上了呼吸机,而昭华没有轮上呼吸机就走了,在20场的时候想必要比她们还难受许多。

灾难使最平凡的生活变得可贵,也使最卑微的梦想都无法实现。这场席卷全球的疫情仍然在夺走生命,夺走许多人的挚爱。你将呈现的昭华也是他们的缩影。

陈冲

二〇二〇年十月六日

我一直觉得易烊千玺和黄米依的事也许已经生米熟饭,但是偶尔我还是会在深夜突然惊醒,为丢失演员的可能性出一身冷汗。开拍前几天的某一个半夜,我被制片人的来电吵醒。她说,我们一起去一下管虎和梁静家吧,他们公司是经管黄米依的。我赶紧起身梳妆,看来今晚将决定电影的命运。我们到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他们家高朋满座,好像正遇上了谁的生日晚会。管虎和梁静都是非常豪爽可爱的人,他们那栋郊外的房子也十分大方优雅舒适,但是那晚我有点如坐针毡,只能拿出老戏骨的演技来跟大家派对一下。

忘了在什么情形下,制片人避开人群哭了起来。其实她是个内心挺强大的女人,就是泪点特别低。我一时间不知所措,然后跟她说,你别哭,我带着你一起祷告,把这事交给上帝去办吧。说完,我拉住她的手,低头祈祷。我不是基督徒,但母亲经常这样拉住我的手,为我祷告。

快两点的时候,千玺的经纪人也到了。我不知道那晚上帝是否插了手,也不记得具体是怎么解决了生意上的问题。印象中双方经纪人决定尊重各自艺人的意愿,达成了合作协议。我对两位演员的坚持终于在那个凌晨两点三十分如愿以偿。

尘埃落定,摄制组的每一名演员和主创都是我心目中理想的人选,只差了一个关键元素——音乐。我把剧本给了日本作曲梅林茂,并与他开了几次视频会议。

梅林茂先生:

很高兴昨日能跟您聊天,也仔细考虑了您的意见。您是对的,人物和人物关系的鲜明和丰富至关重要。

我觉得短片更像诗歌,而不是小说。诗歌里的人与事,只有寥寥几笔,但诗情画意引人入胜,令人遐想连篇。

在选角的过程中,我经常把演一家人的演员拉在一起喝下午茶聊天,用他们的人生经历来丰富他们饰演的角色,也让他们感觉真的是一家人。其实,演父母的是夫妻俩,演同学们的也是真的发小。我希望摄影机像拍纪录片那样来呈现这群人的生活状态,平凡人的亲情、友情和日常生活。那时他们没有想到,死亡离得那么近。

虽然他们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人,但是我希望每一个人物都给观众留下印象。比方说小鹿的母亲是初中老师,所以叫人都用全名,连自家的丈夫和女儿也用全名。父亲的角色更小,但还是有生活质感的。在超市车库看到他开着一辆锃亮的汽车,好像个有钱人,开到街上才看到和听到滴滴打车的呼叫,原来他是个滴滴驾驶员。这一家人,妈妈曾是女儿小鹿和她同学们的老师,爸爸辞去原来的工作开滴滴,小鹿在外地瞒着家里人订了婚。

小鹿独自一人的时候总是在想心事、在思念、在做白日梦。小鹿的对象昭华是一个有上进心的年轻人,在跟小鹿通视频的时候,他经常在桌前学习雅思课本,或GMAT课本,他俩的猫坐在他的膝盖上。他努力存钱,为了在武汉买一个小小的公寓,好娶妻生子。然而,这场席卷而来的疫情,突然让一切中断了。

我们十月十四日才开拍,所以还没有戏中的影像可以发给您。但是有些照片和视频给我带来了创作灵感,我整理了一些给您发过去,希望它们也会引起您的想象。

您提到中国的巨变,这也是我所想呈现的。我希望通过几代人的不同台词和态度,小鹿和同学们的怀旧感,还有不同年代的建筑物叠在一起,给人光阴流逝、时代变迁的印象和感叹。

我十分喜欢您的音乐,尤其是在给王家卫导演的电影里的音乐,我经常听。写剧本的时候,我也在听Jacqueline Mary du Pré拉的Elgar E小调,和大提琴演奏等等。

期待与您进一步的交流,期待与您合作。

陈冲

二〇二〇年十月十一日

计划十月十四日开拍,但是千玺那天上午才能从南京赶回北京,我开始担心没有时间跟他沟通磨合。这是一部爱情片,我不知道他是否谈过恋爱,毕竟他从小被严格经营,也还没满二十岁。我决定再写一封信——与其说是为了帮助千玺思考角色,不如说是为了安抚我作为导演的焦虑。

千玺,你好!

我们各部门都在兴奋地、快马加鞭地做最后的准备,期待着接下来跟你一起创作的时光。

我正好有些时间,写这封信跟你聊聊昭华,希望能帮到你想象这个人物。

昭华虽然被疫情带走,但是他曾经比许多人都幸运——因为他爱着,也被爱着。

在大学毕业后的那个夏末,昭华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租下了一个带阳台的小屋,跟他的初恋一起生活:烧饭洗衣、抚摸做爱、工作学习听音乐……世间其实很少人能这样灵与肉地属于对方,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幸福吧。

他们很少吵架,几乎从不。

昭华总是在桌前复习雅思、GMAT等课程,为了自我完善,也为了提高水平在公司升级加薪,尽早跟小鹿有一个自己的公寓,结婚生子。从爱上小鹿那天开始他便有了奋斗的动力,他的努力和优秀都来自这个动力。他呵护小鹿,不管在什么情形下都希望给她安全感,甚至病魔缠身的时候也是这样。

原来的剧本里,昭华只出现在小鹿的手机里,永远是彩色的,朝气蓬勃、充满阳光,尤其在前半段。现在我们的摄影机也将进入到昭华的时空里,黑白的他显得孤独,尤其是大年三十,一个人在家,听着手机那头传来的钢琴旋律。

我相信你会在心里找到他,我们也会用电影本身的魅力为你营造最佳的气氛。咱们明天接着交流。

期待咱们一起创造一个精彩的昭华,一部精彩的电影。

陈冲

二〇二〇年十月十三日

同一天我接到了梅林茂给我的回信,但是我不懂日文。几天后看到翻译过来的信,我觉得很不通顺,便担心起我写给他的信的日文版变成了什么样子。

谢谢你与我联系。我和导演谈话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时间。

我喜欢不需要音乐的电影。

我喜欢演员的演技和深刻印象表现给人感动的电影。

当然有时候,美丽的女人也需要化一点点妆……

以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为舞台,表现在不断变化的社会中生存的人们的心理活动,这是电影制作中非常有能量的工作。

我觉得很辛苦,但我自己用音乐制作来挑战也是非常令人兴奋的。

短片是“诗”,非常精彩的表现啊。

我很高兴能一起工作。

梅林茂

二〇二〇年十月十三日

PS,也许Joan已经看过,我很喜欢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

不管怎样,梅林茂答应了为我作曲。他的加入,给了这部电影一个完美的团队。

拍摄日程是十月十四日至十一月二日。千玺十四日上午从南京飞到北京,下机后直接来我酒店做最后定妆,然后跟米依顺台词、排练,最后拍摄戏用道具照。第一次看到两位演员在同一个时空的瞬间,我怦然心动——他们似乎比我想象的更为令人信服。对我来说,这是拍电影最根本和重要的东西——让人相信你创造的世界和其中的人。

由于“现实”中的戏和手机里的戏,必须先分开拍摄,后期合成,开拍前我曾担心,演员跟手机对戏的时候,他们的情感是否能真实和饱满?拍摄第一天我就看到,这个担忧完全多余。这代年轻人从小跟手机聊天,简直比跟真人一起还要自如。

我们先拍摄千玺的场景,米依在现场的另一间屋里用手机跟他对戏,那些手机里的镜头,以后都要在她的场景中重新拍摄。虽然米依知道她那几天的戏以后不会出现在银幕上,但还是不遗余力地给对手真情,没有半点马虎。米依不但证实了自己的能力,也证实了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剧本中有一场戏,是病重的昭华在医院跟小鹿通视频,那是他们最后的对话。昭华的台词非常难念,稍一不小心,会令人起鸡皮疙瘩,但是这部电影必须有这段情话。

18.-/

夜深了,昭华躲在被窝里和小鹿通视频。他们各自的枕头几乎在相互的头顶上方挨着,摄影机在两人的思绪之间慢慢地穿越。

音乐渐起。

昭华的喃喃细语好似高烧中的谵语。

昭华

我突然好想吃冰棒啊。你记得吗?有回期末考复习,天特别热,你去买了好几根冰棒,送到我的寝室,想给我一个惊喜,搞了半天不见我回来。

你发微信问我在哪里,发现我也给你去送冰棒了。

小鹿

结果都化了。

昭华

那是我第一次牵你的手,你热得浑身都汗湿了,只有手是冰凉的,那天我心里一直美得冒泡。

想起那天的甜蜜,小鹿微笑,仿佛回到几年前的羞涩。

昭华

记得我第一次亲你吗?

小鹿

嗯,在火车站,你送我……

昭华

那个吻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七个礼拜的暑假,对我来说就是煎熬,我一直不好意思说。

昭华低语,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的泪光。

昭华

小鹿,我这么普通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幸福,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

小鹿感动,她轻轻地把手指放在屏幕里他的嘴上。

小鹿

昭华,你要好好的,快睡吧。

昭华

爱你。

易烊千玺让我惊讶。他的个人感情生活是有限的,不知他是从哪里聚拢了这样丰富、充盈和细腻的内心。我只能想象他把所有对生活和爱情的渴望,在镜头前一泻千里。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具有本能的分寸感,情感饱满的同时不留任何表演痕迹。那天,他成全了这场戏,监视器旁没有一双干着的眼睛。我想起《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一句话,“说到底爱情是一种本能,要么第一次就会,要么就一辈子也不会。”

初剪后我给姜文看片,他也感叹说,易烊千玺演得真好,他是全片演得最像真人的一个演员。第二天姜文又发信说,“你片子里的男性更吸引人。”

对我来说,导演《世间有她》最幸福的事,就是在监视器前,见证演员们将他们的技能和真情发挥到极致。

这出戏大多数场景是民宅中的实景,我希望从筒子楼的窗户能看到外面超现实的现代建筑。在都市炫幻的外表下,老百姓过着平凡的生活,承受着命运的摆布。但实景拍摄空间很小,而且位于北京三环内。发电车、重型器械、箱车等日间是不准进城的,夜晚进城的话,白天拍摄也定会被居民报警投诉,我们只能用最精简的人员和器材展开工作。

摄影师本来决定用暖光的大功率钨丝灯作为主灯,因为它会把灰度的层次更加鲜明地表现出来。最后条件所迫,他只能用不需要发电车的低功率日光灯和 LED。LED的色谱非常不完整,光质也不好,令人崩溃。后来灯光师去买了一堆大块的麻布,设在窗外,然后用最大的LED去做反射光源。经麻布反射后,光质变得犹如自然光。室内没有了灯光器材,演员可以更自由地表演。

我发现在没有大场面的情况下,小部队拍摄效率更高,每个成员都更负责更投入,现场没有任何人打瞌睡或者看手机。也许是因为刚刚经历了疫情的苦难,大家仿佛身负某种使命般拍这部戏,就连场工都时常到监视器来关注演员的表演,并为之动容。

十五六天的拍摄无比顺利地完成了,我每天得到的惊喜都远远超过留下的遗憾。工作人员在吃关机饭的时候都非常感慨,怎么就拍完了呢?好舍不得啊!

后期制作中最大的挑战是视效。影片中大量的电脑合成部分,都必须做得天衣无缝天经地义。由于预算和技术问题,原来一直跟组拍摄、最了解情况的人不做了,筹备期和拍摄期所准备的视效工作前功尽弃。为了把控色彩管理,我把摄影张子乐请回北京,配合视效部做了多次的二次创作和尝试,调整灰度与色彩的融合,三个月做了不计其数的版本。经过了一个漫长和艰巨的过程,我们终于得到了理想的结果,让电影在视觉虚实间、有色和无色间进出起伏,把握住观众的官能。

这部电影终于在一场灾难中诞生了。上映后,作品将不再属于它的创造者了,它必须在影院里、网络中、社会上去接受自己的命运。我想起我和朴若木在开拍前的两句对话,他说,世界正因这次疫情而瞬息万变,搞不好还没拍完,电影的观点已经过时了。我说,不会过时的,爱情、放逐、失去与苦难是人类根本的生存条件。

千万年来,地球经历了无数次的瘟疫,这场新冠疫情只是其中之一,但无疑它将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标志。加缪在《鼠疫》中像先知那样警示我们,“瘟疫存在于每一个人的体内,没有人可以免疫。”人类随时可能因病毒、事故或者一个同胞的行为而灭绝。死亡是永恒的。

面对这样的荒谬我们怎样保持希望?怎样保持人的价值和尊严?怎样保持高尚的头脑和宽容的心?也许我们只有变得慈悲,不去对别人做道德判断,为生存本身感到喜悦和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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