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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乡夜话

2022-10-28石光明

湖南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浏阳河水乡

石光明

说起水乡,定格在我心里的,总是江南经典的水乡古镇周庄、乌镇,那“小桥逐流水,人家尽枕河”的印象,是洞庭湖滨的白银盘、珍珠赋,鱼米之乡的诗情画意,是辛弃疾眼中“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清平乐·村居》)的清趣,是清人阮元笔下“深处种菱浅种稻,不深不浅种荷花”(《吴兴杂诗》)的情韵。总觉得在洞庭湖尾闾大都市的长沙城边,难得觅到如此的水乡佳致。

这次去长沙东郊的龙喜水乡,颠覆了我的既定思维。甚至自惭浅薄,恨自己见识太少,虽走过一些水乡,却与身边的龙喜水乡相见恨晚;恨自己学识不多,虽读过一些史志,却对龙喜古城一无所知,书到用时方恨少呀!

到龙喜水乡,已是薄暮时分。东南不远的浏阳河依旧如歌,弯曲着奔向湘江,跨浏阳河而来的绕城高速,车流如鲫,迤逦远去,田园村舍炊烟升起,浓密的林荫过滤着初夏的暑意,晚风踩着鸡鸣犬吠的节奏徜徉在夕阳路上。好一幅浏阳河畔的夏日黄昏风景画。

一方秀美的湖汊水面出现在眼前,湖畔矗立着一座巨型玉璧似的建筑,是水乡休闲度假中心。晚饭前的空当,沿湖漫行。一路上,湖湾多姿,岛岸突兀,桥廊勾连,亭台照影,柔柳拂烟,杂花映水,不少游船还在与夕阳波光缠绵。湖东南是一片茂林,林深不知处,不时传来几声鸟儿归巢的呼唤。湖的西北岸,似徽派风格又显湘楚韵致的楼房鳞次栉比,把剪影搁到斜阳前,又泊在涟漪上,晃在时光里。湖泊有个很乡野的名字——杨梅湖,我却觉得有扬州瘦西湖的影子,只是比它更瘦,不知还能捏出些历史文化的梅汁否?

休闲度假中心酒店前坪停满汽车,据说房间全部订满了,林间露营基地也支起一些帐篷。水乡的白天,无疑是个休闲乐园,可划船,可垂钓,可烧烤,可K歌,可湖畔漫步,可林中探幽,可观珍禽异兽,可体验菜园劳作。工作族来此,可把郁积的烦忧压力释放排空,年纪大的也可寻一处僻静,发一会怔,“三省吾身”。

我以为,龙喜水乡宜于夜读,尤适于夜话。

夜渐深,白天满湖的游船早已泊岸,飞鸟入林了,喧哗的人声也慢慢沉寂,绕城高速的侧影不时被流星般的夜行车灯摇醒,浏阳河起伏的鼻息依稀可闻。坐在回龙桥头的石墩上,听微风吹面,我读眼前溶溶夜色。

夜读龙喜水乡,如观一幅淡彩水墨画。有凝重的色块,灵动的笔锋,有焦墨,有飞白,大自然的匠心之作,诠释了天人合一的神韵。读它的灯影,灯影迷离,似子夜浅浅的梦境。读它的涟漪,涟漪恬淡,如鱼儿半浮时的细鳞。读其桥廊,桥廊兀兀,起伏曲折,卧风波而不惊。读其亭台,亭台隐隐,屏息静气,待月水轩下。再读石岸曲径,林中小路,悠悠然,幽幽然,仿佛百般深意铺展脚下。眼前的一切,大都是淡淡的,像小提琴声滑过,似长箫在水面低吟,也有浓得化不开的,如窖藏老酒的醇厚,湘绣针法的绵密。所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辩若讷,总觉得它有话要说与我。

人类历史上的“新石器革命”意义深远,犹如后来的农耕革命和工业革命。上世纪八十年代,考古学家在这里发现了月亮山新石器遗址,出土了一批石斧、石矛、石铲、石锛等工具武器,红陶、灰陶等盛煮用具,还有石环、玉玦等饰品。这是距今四千五百年龙山文化早期的古文化遗址,还夹有屈家岭文化晚期元素,两种文化叠加汇合,使月亮山遗址与周围地区其他先民文化遗存具有独特的文化内涵,考古人称之为“浏阳河文化”。龙山文化时期,正是以炎黄部落为主体的华夏族群兴起之时。史载,炎黄之战后,炎帝部落往南方迁徙,活动在湘江流域,制耒耜,种五谷,耕而作陶,治麻为布,造明堂,相土而居,立市廛,日中为市,开启了原始的农工商业,从此湖湘一带先民聚落迅速发展。浏阳河文化的考古发现,证实了上古传说的历史真实,湖湘儿女是炎黄的嫡系血脉,成为新石器时代晚期印纹硬陶文化的创造者。

龙喜水乡地处湘浏盆地,浏阳河东来,在西北不远与湘江交汇。它位于湘东山岳、湘中丘陵与洞庭湖平原过渡带上,雨水充沛,气候温润,丘涧纵横交错,是上古时期最适宜先民们生养繁衍的地方,是华夏民族成长的一块高地。这个高光时刻被月亮山遗址尘封了几千年,差点被世人遗忘。

我一直追问“龙喜”地名的来由。龙喜是个古县,一座古城。出现在人们眼中,走进历史,好似偶然,却具必然,又出乎意料地消失在历史中,隐身到红尘里。遥望夜空星光点点,听到了唐风宋韵的余响。唐朝之后,中国历史走到了五代十国。十国中的南楚,又称马楚,是历史上唯一以湖南为中心建立的政权。唐末乱政,马殷割据湖南,开平元年(907年),梁太祖朱温封其为楚王,定都潭州(今长沙)。马殷虽是木匠出身,一介武夫,但重人才,善纳谏。采取上奉天子、下抚士民的保境息民政策,奖励农桑,发展茶业,倡导纺织,利用湖南地处南方各政权中心的地理优势,大力发展与中原和周边的商业贸易。《十国春秋·楚武穆王世家》载:“是时王关市无征,四方商旅闻风辐凑。”湖南经济得以繁荣,长沙被称为“天下粮仓”,南楚政权一时颇称强盛。马楚学士徐仲雅有诗歌之:“山色远堆螺黛雨,草梢春夏麝香风。”诗风富足而安宁。连岭南的南汉国主刘晟也羡慕说:“武穆王(马殷)奄有全楚,富强安靖者五十余年。”

后汉乾祐二年(949年),第四代楚王马希广析长沙县东境置龙喜县。为何县名“龙喜”?相传后汉隐帝刘承祐曾过此地,见古镇商贾云集,民风淳朴,“龙颜大悦,喜形于色”,于是赐名。此说存疑,后汉只存在了四个年头,定都汴京,与南楚间还隔着荆南、南唐,隐帝在位时,内外交困,仅三年便为后周所灭,似无暇私访江南。龙喜古县县治所在地鹿芝岭,以古时“满山跑神鹿,遍地长灵芝”而得名。中国传统文化里,鹿是瑞兽,寿星南极仙翁坐骑,灵芝称仙草,乃天地精气所化,寓意福禄寿喜。鹿芝岭旁,还有一个仙人市。灵鹿衔芝,福禄添寿,仙气十足,古人视之为福地,龙的传人谁不闻之辄喜?鹿芝岭在湘赣古道边,东接南唐和吴越,历代都设有驿站,方便舟楫车马,各种店铺随之而来,聚成市镇,盛时曾有五庙四庵,足见当时人口规模、古镇繁华。五庙中有白龙庙,庙门有联:吸天地灵气,受万年香火。龙喜县治设在这里,当是不二选择。到宋太祖乾德元年(963年),因龙喜县名触犯忌讳,敕令改名常丰县,并迁县治至姚托东湖。古代城市的产生兴衰,多源于政治的需要,县名之改,县治之迁,鹿芝岭的市镇逐渐萧条,只剩下古庙的残钟、古城的遗址、方志的寥寥几笔。梁启超说过,“最古之史,实为方志”。被称为“三大奇书”的历史地理巨著《方舆纪要》载:“龙喜县治在六子(鹿芝)岭,现土人呼为古城基。”清朝光绪年间的《湖南通志》也记了一笔:“府城东四十里六子岭有古城址,中有城隍庙、城隍坪诸遗迹。”

在历史的天空,龙喜就像一道流星划出的光,为唐宋盛名所遮盖,被浏阳河歌声所淹没。它将浏阳河文化底蕴保鲜,将昔日风华收藏,在浏阳河的第五道湾里,枕着千古依旧的波涛,任时光淡泊,蜿蜒而去。淡雅低调,一直是它的基本旋律,任千年风急雨狂,不跑调,也不变调。它不知道后世谁会看到它曾经的光亮,但它依旧默默坚守,任云来雾去,不去追星,也不趋火。

以文化人,蔚成人文。炎黄之世形成的浏阳河文化,火种不灭,照亮了一代代抱薪续火的后来人。远的不说,近代以来,方圆十里内,我们仰望“毁家救国”的辛亥元勋黄兴,礼敬主动让衔的开国大将许光达。视野再远点,更有让毛泽东痛惜“百身莫赎”的杨开慧,人民军队后勤事业的奠基人杨三立,国歌词作者田汉,共和国第五任总理朱镕基,等等,英雄辈出,人文荟萃。毛泽东的老师、“延安五老”之一的徐特立,早年在附近的㮾梨创办梨江高等小学堂,附设速成师范班和女子班,常到鹿芝岭一带劝学,凭吊龙喜故城遗迹,题写一联:“经接蓝田秀,花开白果香。”蓝田是炎帝和黄帝的直系远祖华胥的故里,中华民族重要的发祥地;白果属于植物界活化石,原生中国,见证了地球变迁,历史沉浮中总有它的身影,郭沫若称之为“东方的圣者”。德高学厚的徐特立用“蓝田”“白果”意象,一副联语十个字,便概括了龙喜故城所在浏阳河文化的精要。

水乡夜读,不须秉烛,因为它自带光芒,从历史高处投射下来。不必凿壁囊萤,薪火相传的光亮如夜空的繁星,闪烁为洞照人间的一颗颗文星。寂静的湖畔,射灯映衬下,文星阁格外打眼,韵味悠长。这是一座中华风建筑,集展览、图书、画室和艺术中心于一体。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陈列的当代著名国画大师陈立言毕生画作,一个鲜明标题:中国历代文星图赞。陈立言先生是从鹿芝岭走出去的“江汉八大家”,生于斯长于斯,受浏阳河文化熏陶,他笔下的一百零八幅文星图,就是一部华夏文化源流史。“千古文明励后俊,中华崛起有慧根。”陈立言先生在用心血图赞历代文星的同时,也把自己画入了文星谱。

静静的湖边,与两位新时代的抱薪者、续火人交谈。他们一个捧着桑梓情怀,回报家乡;一个把“汉”字大写,胸怀大美理想,慧眼相中这一方水土,借助神农之世的光芒、浏阳河文化的信仰,将沉寂千年的龙喜故地带出黯淡,走出迷茫。他们建水乡,话水乡,充满了深情,洋溢着激情。听他们述说,话未落,便跟着一串笑声,仿佛夜色里的簇簇火花。我的眼前不时幻化出一团团初生鹿茸般的灵芝苗,幻化出龙喜古街的茶楼商铺,幻化成大美公社康养社区的诗情画意、冬暖夏凉,幻化成浏阳河歌声的一唱再唱。

“啼鸟不知人世变,数声犹傍水边来。”不知新石器时代的先民,是否透过时光隧道看到了浏阳河的新时代?不知一千二百多年前五代十国的龙喜古城,是否也在历史的那一头看着今天的龙喜水乡?我问湖对岸林中啼鸟,啼鸟知而不语。

夜色里,龙喜越发显得厚重,水乡愈益变得空灵。夜深人静,唯闻天籁。柳条轻轻飘拂,几只飞鸟似的精灵从眼前掠过,是夜行的蝙蝠。蝙蝠在中国传统文化习俗里是幸福美好的象征,福禄寿喜之首。古代人们将蝙蝠图案雕于门楣,刻在窗棂,招财纳福,寓意吉祥,福气连绵。蝙蝠飞临,福从天来,给水乡夜话添了美好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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