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之不去的遗憾
2022-10-28龙泽巨
龙泽巨
前不久,我回了一趟家乡哈市镇陪伴父母过春节。晚上,我到一家水果店购买水果,准备带到乡下的父母家去。店里水果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令人目不暇接。几个店员一边工作,一边谈着一个人。我因不急不忙,就慢慢地选慢慢地听:
“那女人真可怜,年轻时考了个中专,分配到县里工作,结了婚,生了个女儿,可是三十多岁又离了婚,一个人把女儿拉扯长大。女儿大学毕业了,在省城找到了好工作,可是不久就让汽车撞死了。她心里一直难受,又得上了癌症,五十多岁就死了,真造孽啊!”
“就是昨天埋在公墓的那个人吧。埋在娘家,是可怜!”我家乡的风俗,女人死后埋在娘家的土地里,就是被婆家嫌弃了,死者为大,这是有损后人清誉的事。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庹芝华。”
我听了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吃了一惊,插问道:“你说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庹芝华。”
“她怎么啦?”我急切地问。
“死了。昨天埋在了镇西头的公墓里。”
一个十五岁少女,下巴稍尖的瓜子脸,白里透红的面庞,清澈见底的大眼睛,两根翘起的小辫子,轻盈可人的身姿,倏地在我眼前浮现,跳跃。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我来到镇东头的县二中开启了高中生涯,刚刚满十五岁。学生的课桌是单人桌,桌与椅连为一体,课桌上部是一个木箱,可以上锁。我的课本、作业本和文具就放在木箱里,上了锁,每天只带着有作业的教材和作业本回家。
坐在我前面的是个女同学,个儿不高,身材单薄,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声音柔和甜美。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新的或大半新的,没有一个补丁。她的家就在镇上,爸爸是日杂店的职工,每个月能拿上工资,买到定量的大米和食用油、煤油、火柴、肥皂,不用在农田面朝黄土背朝天,社会地位比农民高几个等级。这个女同学是城里人,自然比我这个乡巴佬高几个等级。她的名字叫庹芝华。
开学不久,学校进行了一次入学考试,我的总成绩名列全校第一名。庹芝华满面笑容地对我说,“把你的学习秘诀告诉我好吗?”学校安排了排名前五的同学到各个班级巡回介绍学习经验。每次回到座位,她都要向我表示祝贺。
我家太穷,穿在身上的每件衣服都旧得脱了色,而且打了多个补丁,像是百纳衣。那是哥哥穿过的衣服。每年五一节到国庆节,我没有鞋穿,都是赤脚踩在砂石路面上。五月和九月,双脚明显地感觉冰凉不舒服,但也没有办法,因为买不起鞋。十月到次年四月,我只有一双黄色帆布胶鞋、一双雨鞋和一双布鞋,布鞋是妈妈做的。五六月和九月间,庹芝华看到我总是打着赤脚,多次问我:“不舒服吧?”我只有沉默。
我家离学校七里路,因为没钱寄宿,每天都是跑通学。澧阳平原的雨水天气特别多,尤其春夏季。每逢雨天,我就打着一把油纸伞上学,往往到得学校,膝盖以下的裤子都被淋湿了,水滴不断落在地面上,也没有干裤子可以换穿,只能用手把裤子上的雨水拧掉一些,穿到下午五点多回家,因而患了严重的关节炎,常常痛得无法忍受,恨不得把膝盖割下来扔掉。长大进城后用了好几年工夫,才把关节炎治好,这是后话。每逢我穿着湿裤子上课,庹芝华就会心痛地扭过头来说,“你没裤子换吧?经常这样会得病的。”我只得说,“谢谢!没有办法。”
这种情况只有下雨天才能遭遇,而吃不上中饭,却是每天都要承受的痛苦。那时我家穷得叮当响,平时没有饱饭吃,主食是腥味扑鼻的灰萝卜,再加上红薯、白萝卜或红萝卜,大米只是点缀。我不但吃不上中饭,而且早、晚餐也只能吃上干粥。每天中午,肚子饿得嗷嗷叫,我只得用一只手死死地压着胃部,因而也得了严重的胃病,经常痛得在床上翻滚。每天都要服用胃舒平药片,因为二哥是大队合作医疗站的医生,服药还是不花钱。这个胃病也是长大进城后,花了几年工夫才治好。这也是后话。
庹芝华平时回家吃中饭,发现不了我无中饭可吃的秘密。有一次,她没回家吃中饭,改在学校食堂买甑蒸饭吃,发现我没吃中饭,就问我:“你怎么不吃饭啊?”十五岁的我,面对十五岁的她,自然不会撒谎,只得老实相告:“我家没得大米带来,也交不起每个月两块钱的搭餐费。”那时学生都是自己从家里带大米交到食堂,委托食堂蒸熟,每月交两块钱搭餐费。菜是自己带的,一般带的是炒盐菜、坛腌菜。
庹芝华听了我的诉说,非常不解:“那怎么行啊?会得胃病的。”她显然急迫起来,两腮涨得通红。
此后,她常常在学校吃中饭,每次买上两钵,自己吃一钵,送我吃一钵。吃上香喷喷白花花的米饭,心里的舒坦是无法形容的。
有一次,她只有一张餐票,只能买一钵饭,要给我吃,我婉言谢绝了,她就吃了一半,又留给我吃了一半。当然,用的是一双筷子。她看着我吃的时候,白里透红的脸庞笑成了一朵盛开的玫瑰花。
有时,她不在学校吃中饭,早晨上学时,她会带一个馒头,用白纸包好,不声不响地放在我的课桌里。
她发现我喜欢读书和写作文,经常把她哥哥的藏书偷偷拿出来给我读,如《鲁迅小说集》《中国小说史略》《林海雪原》《红与黑》《红楼梦》《唐诗三百首》等等。她哥是武汉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毕业生,毕业后分配在长沙工作,但藏书都放在爸妈家里。
一个学期转眼就到假期了,待到九月开学季,我没有见到庹芝华来上学,我问同学,同学说:“她的爸爸调到县里的日杂店去了,全家都搬走了,她转到县一中读书去了。”
那时都没有电话,从此就断了联系。
中学毕业后,我回农村当了农民。三年后,我乘着恢复高考的春风,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毕业后当上了地级市党政机关的公务员。有一次出差到老家的县城,还去找了县日杂店,企图通过庹芝华的爸爸找到她的踪迹。无奈没有找到她爸爸的去向,对庹芝华的去向便无从知晓。
谁能料到,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在哈市镇的水果店里,却偶然获悉了庹芝华的消息——一个惊人的噩耗。
我付过水果费,匆匆提起水果放在轿车里,立即驱车前往墓地。墓地靠近河边,周围好几公里没有人家。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把几百座坟墓包裹得严严实实,我打开手机电筒,孤零零地在偌大的墓地里寻找一座新坟。夜,死一般寂静,只有澧水河的流淌,发出似有似无的叹息。
我终于找到一座新坟,唯一的新坟。虽然新坟前没立墓碑,但可肯定里面躺着的人,就是四十多年前常常给我饭吃的小姑娘。圆锥形的黄土堆,坟前还有残留的蜡烛杆和鞭炮的纸包装盒。我静静地抚摸着那堆黄土,任由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黄土堆上,心中充满了自责,在这四十多年里,只要我有心,找到她并不是什么难事,而现在,一切都迟了。
那个十五岁的少女,那张下巴稍尖的瓜子脸,那张白里透红的面庞,那玫瑰花盛开一样的笑容,那两根翘起的小辫子,不断地在我眼前浮现、跳跃,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