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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飞行

2022-10-28美国博比梅森

湖南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杰瑞鲍勃飞机

(美国)博比·安·梅森

陈芸晓 译

在搬回肯塔基的老家后,温蒂便谨慎行事,以免跟一个善良的老男孩,偏执的红脖子(对美国受教育不多且政治观点保守的乡下人的贬称),或痴迷体育节目的人扯上关系。然后,她遇见了鲍勃·杰克逊。他不怎么看电视。不过,他钓鱼。

在六月某个星期五下午,温蒂开车前往鲍勃的周末度假屋,那是一个带着码头的小型湖边开发区。她弄不太清岔道的位置,但随即发现了小蓝鹭庄园的标识,上面是一只笔迹拙劣的手绘蓝鸟。几处新的建筑工地已经从低矮的树丛中冒了出来,沿着水湾分岔的砾石路上散落着十来幢简陋的房子。在A型房屋所在庭院的一块招牌上写着“邓沃金”。附近站着一个弯腰的人——一个彩绘胶合板上的胖女人弓着背,波点花纹的裙子下露出了她的灯笼裤。鲍勃的房子是农舍式的预制房屋,坐落于正在施工的飞机跑道附近。这个飞机跑道是用来吸引五州地区(指美国阿拉巴马州,佛罗里达州,乔治亚州,北卡罗来纳州和南卡罗来纳州)的居民来此过双休日的。

她在码头那儿找到了鲍勃,他正在把摩托艇系到桩子上。当她亲吻他时,感觉他尝起来咸咸的,好像他刚刚从海上归来,嘴里还有炸玉米片的味道。

“它们不咬钩,”他说,“非常安静。”

“肯定是因为干旱。”

他点头,然后猛地转头看向湖那边。“莓鲈年中的时候就会离开,到深处去。它们通常在初夏的时候才到岸边游荡。”

鲍勃有一头被太阳晒得略微泛红的金发和一张与之相配的雀斑脸。肌肉黝黑而坚硬。他穿着一件肉桂色的背心和裁边牛仔裤,当他正费力地将船固定在码头时,裤边散开的流苏稀稀拉拉地垂下来摩擦着他的腿。他把钓竿和渔轮卡在她的掀背式车里,接着他们便沿着那条碎石短道向下开去。鲦鱼桶在他脚边晃来晃去。她的手在换挡的时候擦到了他的腿,作为回应,他撩起她的短裤下摆,爱抚着她光溜溜的腿。当她把车开进他家的车道,他火速冲下车。

“最后一个是臭蛋(俚语,用于鼓励其他人加入活动)!”他大叫。

她最近才从佛罗里达州搬回肯塔基,而这会儿还很犹豫是否要回到那个曾经极其渴望逃离的地方。但是,她想在更闲适安全的地方生活,这儿适合养育家庭。在佛州,她住在城市和海滩之间的地段。摩托车帮在每年二月份到来,随后是休春假的狂欢者们。每天在上班途中,她都会经过番茄地。当番茄的植株转黄,红红的果实开始铺饰田地,采摘者们就冒出来了。某天大清早,他们突然出现,抱着篮子,弯着腰——彩绘招牌上的人活生生地来到你面前。在一排排被采摘的植株尽头,他们往桶子里填充着还很坚硬的番茄,然后把一桶桶番茄装进小货车里。温蒂还记得,孩子们会去货车司机那儿争抢糖果或橘子。可是橘子令她伤感。在佛州,它们几乎算不上是种享受。

她还回想起那些蔓延至地平线的田野,正在凋落的葡萄藤吊着腐烂的果实,田野边缘挨着一堆棚屋,那些移民们在路边的柑橘箱上打牌。即便是现在,她也会在采购蔬菜时情不自禁地察看双手,然后想起工人们因为杀虫剂而结痂的手。

她在佛州的男朋友整天骂骂咧咧又疑神疑鬼,总是为到处都是卑鄙小人和混蛋而感到愤怒。如今回到肯塔基这边,她也许会浪漫化和家乡有关的记忆,并试图接受那些她曾认为粗鄙的事物。她想知道这是否属于反势利的一种表现,或者不过是一种终将会分解成其他事物的阶段。经营一家五金工具店的鲍勃·杰克逊像是她的一个测试案例。除了户外杂志,他不怎么读东西。他从未听说过什么反向收益率曲线或分形理论。也从来没有听过平克·弗洛伊德(一个英国乐队)的作品,直到她给他看了庞贝音乐会的视频。他似乎还挺喜欢的。他是那种开着皮卡并戴着帽子、帽子前面很可能写着“大鲷鱼”或“约翰·迪尔”(美国农业机械公司)的人。她曾经把老好男孩叫作GOBs(老好男孩的英文缩略,也有“凝块”的意思),现在首字母缩略却和种族蔑称一样可怕。她以为自己早就摆脱了那种每周末都喝啤酒喝得烂醉的男人。然而鲍勃引起了她的兴趣。他确实也爱喝啤酒,但好歹没有啤酒肚,在某些方面的表现也并不粗俗。最近某个晚上,他们从一个购物区穿过街道回到他们停车的地方。一辆六十年代的老爷车里塞满了拿着六瓶啤酒的男人,那辆车就像从加油站里出来的哈巴狗。其中一个男人在车后方敞开的窗户里冲温蒂大叫:“嘿,亲爱的!让我们脱光衣服吐口水吧!”惹得她大笑不止。令她惊讶的是,鲍勃也笑了。他并未被激怒。那辆车消失了,他还在和她一起笑着。

鲍勃小屋里的家具属于早期美式风格,都是崭新配套的。他说他用一通电话就搞定了所有东西,包括一些挂在墙上的展翅飞翔的黄铜鸭饰板。温蒂仔细察看了鲍勃的战利品,并听他讲述鱼的故事。四月中旬,当莓鲈跑到浅水区产卵时,他在湖边花了好几天进行鲈鱼马拉松(美国的一项钓鱼赛事)。他的冷冻箱里塞满了鱼,他刚炸了几条,又用微波炉加热了一些从商店买来的冷冻炸玉米饼和炸薯条。晚饭后,他给她展示了几张春天在湖边拍的照片。

“四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很吓人的事。”他在一张日落的照片前停下来,“那会儿我刚起床,好像听见有人在哭,那哭声像一只被困在树上的小猫发出来的。我抬起头往天窗那边看去。树已经发芽了,但是还没有长出叶子。外面有一堆蝙蝠在树上跳来跳去。也许那个小噪音是蝙蝠发出来的,但我觉得蝙蝠发出的声音是人类无法觉察到的。我那时还半睡半醒着,那阵子也经常梦见划船比赛——所以我猜是因为钓鱼比赛兴奋过头了。那个声音一直没有消失。可能来自某种我不熟悉的动物。像是鸟,但又有点像一个婴儿。我这辈子都在户外打猎钓鱼,却从没听过这种声音。”

“你似乎经常在晚上爆发想象力不是吗?”

他摇摇头。“这太奇怪了——就像你的平克·弗洛伊德。”他边说边拉扯牛仔裤边的断线头。

“但你喜欢他们,”她笑着说,“所以也是你的啰!”

她瞄到了挂在墙上的那条鱼。一条二十磅重、正在奋力挣扎的鲶鱼。在它下方的桌子上是鲍勃儿子的照片,一个戴着篮球帽的金发男孩急切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住什么摄像范围外的东西似的,如同一只正要跳起来咬住棍子的狗。曾经,在佛州一个靠近移民者棚屋的生产站,温蒂看见一个小男孩正在逗一只公鸡,他假装为了和它争夺一块面包而作战斗姿态。公鸡突然啄掉了男孩膝盖上的一块痂。那男孩没哭。他只是吃惊地看着血在腿上流淌。

那天晚上温蒂睡得时断时续,当她完全清醒后才意识到:刚才一直有听到鲍勃说的那种不同寻常的动物的声音。一个梦境在她脑海里飘荡。她看到天窗外有一只蝙蝠飞了过去。鲍勃曾说他看见那些蝙蝠跳来跳去,她很好奇“蝙蝠”这个词是不是来自于“杂技演员”(在英文单词中,“杂技演员”的最后三个字母就是“蝙蝠”)。奇怪的是,她之前从没想到过这点。鲍勃打着文雅的小呼噜。她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散发热量。她轻轻地下了床,走到客厅的窗前坐了下来。这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银光晕染了周围的景物,远方是黑漆漆的树林。窗户用的是反光玻璃;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但她能清楚地看见外面——白天如此,夜晚就不好说了。她想象自己正在窥视他们几年后在这里的生活——如果他们终成眷属的话。他对于前妻和那个叫托德的小男孩总是含糊其辞,温蒂怀疑他还没有结束这段婚姻。爱情令她恐惧。它看起来如此随意——一种短暂的疯狂,一种知觉的混沌。

她把在佛州度过的那八年时光看作是一段特殊的插曲,就好像她一直在未来飘荡,如同她曾看到的那些乘着滑翔伞在摩托艇后面飞行的人。在佛州,有时候她会突然问自己:“你以为自己是谁?”她觉得这很不自然,像是有什么毛病——作为一个小镇女孩,她最初梦想成为一名兽医——外边的天气到了一百华氏度的时候,她在一栋冰冷的空调大楼的第二十层工作。现在回想自己在企业界的那段时光,她觉得那是她的青少年时期,是人生的一次越轨行动。阅读马克思或者加缪是你在大学尝试各种可能时才会做的事,成年后就不会了。

一阵微弱的嘈杂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她意识到那是一架飞机发出的声音。一只狗在远处号叫。飞机越来越近,一道亮光出现了,却在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不见。发动机似乎要熄火了。接着她听见飞机的轮子在柏油路上疾驰的声音。继而引擎再次咆哮起来。飞机降落在前方A型房屋外的简易跑道上,突然又起飞了。它离房屋很近,她甚至能够看清机翼的轮廓,就像某种神秘的史前鸟类。她仔细听着声音,很快那闪烁的红光又出现了。它消失在树林后,不一会儿,她听到一辆汽车嘎吱嘎吱地压过码头边的碎石路。

她飞奔上楼,冲进卧室。“出事了。”她摇晃着鲍勃。

他很快就醒了:“什么?怎么了?”

“一架飞机刚才降落了,但是没有停下来。它关掉引擎和灯滑行了一会儿就立马飞走了。后来我听到了一辆卡车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声音。”

他踉踉跄跄地下了床,往窗外看去。“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她说,两人站在窗前,几乎都一丝不挂。

“疯狂的傻子,”他边说边抖落眼里的睡意,“之前也发生过一次,四月的时候。”

“那时候飞机跑道都还没建好吧?”

“是的。除了灰什么都没有。”

“还记得以前深夜的时候孩子们在老机场飙车吗?”

“是啊。我就那么干过。”他们在那儿站了一会,抚摸着彼此。他说:“有一次,一个朋友开车去亚特兰大,途中经过一个机场,我觉得是北卡罗来纳州的夏洛特机场。突然一架飞机就降落在他旁边。跑道和公路是平行的。他往那儿看了过去,天,那是空军一号!但有趣的是,它着陆后又快速起飞了,和刚才那架一样。”他有些激动,双手从前往后摩挲着头发,像一只突然去舔肩膀的猫。

温蒂天一亮就醒了,她煮了咖啡,倒好一杯带去露台,她轻轻推开玻璃门。空气里弥漫着下过雨的气息,但她知道那只是清晨的水雾。鸟儿们在唱歌——如同一群诵声响亮而虔诚的教堂会众。她忘记把那本关于鸟类的书带过来了。

“后来睡得好吗?”鲍勃的声音从阳台那边传过来。

“嗯。”

“不是很烦吗?”

“没。只是觉得奇怪。”

“我猜可能是有人在采摘大麻,但现在还没到时候。”

他也拿上一杯咖啡来到露台,脸颊上带着皱巴巴的睡印。他说:“我梦见上飞行课了,醒来后就发觉那正是我想要做的事。”

“什么?飞行?”

“是的吧,一定是那个梦刺激到我了。”他自嘲了一下,向后挪动椅子的时候刮到了砖块。附近一只知更鸟正在草地上跳跃。“他们修那个跑道的时候我就想着,如果飞机就在家门前滑行该有多好。现在才发现——天啊,干吗不呢?我出得起价。”他抹掉眼里的睡意。“来吧,咖啡,”他说,“发挥你的作用。”

“那样岂不是会烦死你吗?到时候飞机们就在你的房子旁边嗡嗡嗡地吵。”她问。

他耸耸肩:“这是难免的。多想想它的好。看飞机我大概是看不腻的。”

“我指的是噪音问题。”

他笑着捏捏她的膝盖:“飞机就是会有噪音呀,温蒂。你在期待什么呢?”

下午晚些时候,鲍勃的朋友——杰瑞和金,开着一辆破旧的索罗德(美式皮卡)来了。他们正在喝库尔斯(一种啤酒)。

“我担心我妈妈她精神崩溃了,”金边说边把啤酒罐放上桌,“她今早从圣路易斯那边给我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听起来不像个已经当妈的人。”

“金总有事要操心。”杰瑞打了个嗝。

“我是温蒂。”她说。

“很高兴认识你。”金和杰瑞异口同声地回答。

“鲍勃有没有把他和鱼的故事跟你讲个没完。”杰瑞调侃。

“没有,不过他一直在讲他在这个春天抓鲈鱼的事。”温蒂挤出一个微笑。她瞬间便讨厌起杰瑞张扬的个性和他的啤酒肚,跟怀孕了似的挺得老高。她想知道人们的声量是否会因为体重增加而变得更大。

杰瑞狂笑:“他给你说的都是废话,不是鲈鱼(废话和鲈鱼的英文单词形似)。”

鲍勃:“来帮把手吧,杰瑞。别在那儿误导温蒂。”

金和杰瑞用借来的摩托艇出去滑了一天水后,皮肤被晒得黝黑,浑身油乎乎的。他们又带了一堆啤酒来露台,杰瑞往金的背上抹了些防晒霜。她的泳装肩带垂下来,露出了白色条纹。她留着几年前流行的一款假小子式的发型,不到半英寸长,被摩丝抹得像刚毛。温蒂觉得这个扮相在金身上还挺好看的。

当鲍勃跟金和杰瑞说起昨晚飞机着陆的事时,杰瑞说:“我猜它是从哥伦比亚运毒品来的。”

“这样吗?”温蒂感到很震惊。

“我们这儿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脱节,”他说,“我们很有名哦。”

“这里还有很多可卡因过来。”金说,“鲍勃,你有剪刀吗?我要把你短裤上的毛边弄掉。它们快把我给惹毛了。”

金剪掉了鲍勃短裤上的碎线,她还扯掉了他腿上的一些毛,他打趣地说他负担不起她这的理发价格。如果是温蒂,她绝不会想要把那些线剪掉。她把一根薯条插进一碗辣酱中,辣酱被鲍勃放在了音响旁的凳子上。音响正在大肆躁动。

“我以为回到这里就会像回到过去的时光。”温蒂说。她把一捆湿纸巾从一个塑料椅子上移开了。

“现在这里到处是卑鄙无聊的东西。”金说,“我说的可不只是在学校里相互残杀的小屁孩们。”

“尽是些破事儿,警方还要继续操心瘾君子们。”杰瑞接话,“警长办公室里贴满了他从玉米地里拔出大麻的照片。”

“说不定他把它们带回家给自个儿治病去了!”金说。

他俩在表演相声似的,以一种温蒂难以理解的方式喋喋不休。当他们聊起那天下午的滑水之旅时,每个人似乎都试图在回忆细节方面超越对方。温蒂跨过一包卷尾塑料蠕虫和鲍勃的钓鱼装备——一根特殊的竿子,钩子间相距两英尺。她可以想象鱼儿们如同小猪一样排成一排在竿子上吃饵料。她跟着鲍勃穿过滑动玻璃门走进厨房。他告诉她,如果不是有杰瑞这个朋友,他很难从离婚的伤痛中走出来。温蒂觉得这实在是难以置信。

沙拉碗里装着螺丝钉和手电筒电池。鲍勃把它们倒进一个纸袋里,然后开始洗碗。

“是真的吗?关于可卡因的事。”温蒂问。

“谁知道呢?”他冲干净碗,甩了甩里面残留的水珠。“记得关于香蕉的事吗?以前所有的香蕉都是从新奥尔良用火车拖到这里来的,接着在富尔顿卸货,然后运往全国各地。我认为就是这样——这里相当于一个中心地段。”

“心脏地带。”她说。

“随便吧。”

“他们每年都有香蕉节?”

“嗯。世界上最大的香蕉布丁每年都在变得更大。但它也就像现在其他的东西一样,只是用来让你想起过去的样子。”

她擦干了碗。“真希望能吃到像我外祖母做出来的那种香蕉布丁。”

“你离开这里太久啦,温蒂。”

“是的吧。”她懒洋洋地说。

鲍勃让她靠在冰箱和敞开的大厅门之间的角落里的一把扫帚上。他龇着牙笑道:“你觉得我们会比大多数人更容易吗?”

“不知道,”她喃喃地说,“表面上很容易。但我恐怕事与愿违。”

“我也很害怕。”他冷不丁地说。

金在两人抱在一起的时候走了进来,但似乎并没有注意,直接到卫生间去了。温蒂看到杰瑞正在露台上摆弄一根鱼竿,他把竿子伸到草地上,然后钓起了一大团塑料垃圾。

白天的热气在天上堆成闷热的薄雾,光线也被冲刷干净了。温蒂和金沿着一条小路穿过沼泽,那儿正有一只绿色的苍鹭用嘴在浅滩里戳来戳去。双层托盘大小的睡莲盛开着巨大的花朵,铺满了水面。一只丘鹬在头上飞过。温蒂凝视着前方,她知道在这个沼泽附近有一个十九世纪的铁炉,她想找到它。

“你不想念佛州吗?”金拍着腿上的一只小虫。

温蒂有些犹豫。“有点儿。但我现在更想留在这儿。这里和过去好像不一样了。以前我讨厌的房子现在看起来很漂亮。但这没关系。是我变了,而不是房子。”

“我梦想中的房子要有一个佛州式的房间。”金说,“但我可能永远摆脱不了两居室了。”

她从手臂上掸下一张蜘蛛网。她穿着蓝色短裤,在泳衣外面套了一件白衬衫。透过衬衫可以看见里面深色的泳衣。温蒂想象那儿有一块晒斑——如同情欲般温暖地贴着她的衣服。昨夜她的皮肤就有这种感觉——鲍勃火热的身体睡在她身边。恍惚间,她想到了性,那晚,她对此再次有所渴望。她停下思绪,捡起一株过季睡莲的灰色干枯花芯。它的形状像一个淋浴喷头。

“秋天的时候,这玩意儿是蓝色的,多得数不清。”金说,“但是在礼品店买一朵你得花上两块钱。”她往地上看了看。“鲍勃是真的喜欢你,温蒂。”她突然说。

“是吗?”温蒂扔掉了那朵干花,“我说不出他对我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他是个很难懂的人,但如果他决定做你的朋友,那么他就会是你一辈子的朋友。这就是为什么离婚这件事对他来说很艰难。但她呢,让他净身出户,把所有家具都随她带到明尼苏达去了。”

“他今早跟我说,他想去学开飞机。也许他想飞到明尼苏达吧。”

“那我不清楚。不过他干过很多有趣的事,包括这些有挑战的玩意儿。你知道他曾经为一个自称是沼泽专家的人工作吗?他们穿上长筒靴进到沼泽地里,然后为一所大学收集蛇和杂草。”

暗淡下来的光线有些瘆人,蚊子在闷厚的空气中现形。温蒂凝视着水面——水面上布满了垃圾碎屑和植物,还有斑驳的光。这个地方似乎很有吸引力。她对那位沼泽专家很有好感——一个喜欢暗黑深幽之处的男人,就像雅克·库斯托(法国探险家)。

鲍勃对于学习飞行是认真的。他从最近的周末开始上课,并在接下来几周里每天埋头钻研操纵手册。温蒂每周六都去湖边。她发现这是件很奇特的事情:就算只是来自于二手资料中的一件小事,也能激发像飞行这种可能给你的生活带来转机的抱负。她感觉,对飞行的渴望一定发源于某种浪漫的气性——一个对重力本身的根本反叛——但飞行的能力需要一种从一而终、冷静、近乎单调的专注。她最后总结,这是一种只能用傲慢自大来解释的矛盾。当她看到鲍勃将摩托艇从浅水区对准开阔的水域时,她很容易便能想象他飞行的样子。他的身体不活动的话就会神经紧张,如同心智失了锚。

一个周六的午后,她在机场看到赛纳斯(美国飞机公司)摇摇晃晃地着陆。可以看到鲍勃就在指导员边上,他似乎很难集中注意力。飞机降落后快速滑行了一会儿,然后又起飞了,如同一只被追上了树的猫。

当飞机再次着陆的时候,他跳下来然后向她冲了过去。“看到我们连续起飞了吗?”他大声说着,一把搂过她的肩膀。

“是啊,跟我上次听到的那架飞机一样。”

“这个夏天结束的时候我就能单飞了!”他说,“然后我就带你飞到月球,或者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他一边笑一边脱掉了他的轻薄夹克。“帕迪尤卡(美国地名,位于肯塔基州)怎么样?”

温蒂随着这个夏天漂流、悬浮,不过她很清楚夏天总是如同美妙的梦境一般消逝得很快。在八月一个酷热的周六夜晚,金和杰瑞又过来了。温蒂已经忘记他们的叫喊声有多么尖锐。她从露台回到厨房去拿一瓶啤酒。她想找点什么东西来装酒,然后发现了一个她喜欢的那种有棱角的细长杯子。她在厨房能够看见露台上的其他人,他们响亮的笑声震颤着空气。杰瑞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人——“如果他们收走了他的车,他会哭着回家找妈妈。”在昏暗的灯光下,金那棕褐色的皮肤正在发热,她满脸通红。鲍勃正烤着牛排,只戴着一只烧烤手套,穿着一件绷得紧紧的红色泳衣。他脱下手套,朝玻璃门走去,像一只被反光玻璃中的天空幻象迷住的鸟。

他进来后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卷松散的餐巾纸。它们被塞在一些家电使用手册和似乎是一双袜子的东西之间。他说:“杰瑞想要我们下周末一块儿去墨德岛。你想去吗?应该会很有意思。”

“但是金说她想去圣路易斯看望她的母亲。”温蒂转过身去,一想到要和杰瑞还有金一起旅行,她就紧张得不行,但是她知道他觉察到了。

鲍勃把手放上她的肩膀,将她扭了回来:“你想改天再去吗?就我俩。”

“如果你想要我去的话。”

“我刚刚就是这个意思不是吗?”他把她的胳膊靠在冰箱上,直视着她的眼睛:“如果我让你和我一起去墨德岛,那我的意思就是和我一起去墨德岛。”

“对不起,”她尴尬地说,“我有些心不在焉。”

“你是觉得我的朋友们配不上你吗?”

她看向别处。“我只是觉得杰瑞对金不怎么尊重。”她还是说出了口,尽管很委婉。

“你看到的并不是全部,”鲍勃说,“你只是不了解他们罢了。”他从柜子那儿利落地抽出牛肉酱,她跟着他走出去。他说:“我经常为人类这个物种感到遗憾,也经常想入非非——为什么我不是一条鲶鱼或者一棵树呢?”他笑了,但并不怎么幽默。“人很难有归属感,你知道吗?”他开始串牛排,“而每个人都在寻求优越感。这很讨厌。”

一旁的杰瑞和金停止了交谈。“怎么回事?”他们望向彼此。

“差不多了,”鲍勃轻快地说,“每个人都去拿一个盘子吧。”

天很快便要黑了。这会儿蚊子还不算太厉害。鲍勃点燃了几桶香茅(约五十五种芳香性植物的统称)。一个摇滚电台正在播放珍珠果酱(美国摇滚乐队)的歌,歌声淹没在上百万只蟋蟀的脱口秀表演中。随着天色暗淡下来,气氛也发生了变化,好像他们都感觉和彼此待在一起更安全,拙劣的判断和犹豫也在他们的脸蛋儿变得朦胧起来时消失了。即便仍有些烦闷,温蒂也享受着这个懒洋洋的夜晚和那缓缓积蓄的欲望。周围弥漫着亚热带的那种热感。不时有一些无法辨认的东西从紫荆树的叶子上吧嗒吧嗒地下落。

他们快吃完饭时,一对车灯出现了。是一辆卡车。车门被猛地推开,鲍勃从院子穿过去和司机交谈。温蒂听到了一些低语和起起伏伏的急促讨论。卡车呼啸着离开了,鲍勃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一个小女孩走丢了,”他说,“我们得去找找。”

温迪想弄清楚细节。鲍勃快速解释道,走丢的是史密斯家的一个孩子,他们就住在沿路不远的地方。晚饭后她一直在后院玩耍,“她妈妈和那个男孩都以为对方在看着她,然后她就溜掉了。”

“出事多久了?”杰瑞问。

“没多久。他们推测她是在树林里走丢的。他们没听到任何车辆的声音。”

傍晚的气氛又变了。温蒂跑到浴室拿了一些纸巾和驱蚊剂。在她体内,悲伤就像在下水道里的水一样急速打转。换上牛仔裤的鲍勃从房子里出来了,拿着一只手电筒,边走边往身上套一件T恤。

“这就是为什么我绝不会想要个孩子。”金有些恼火。她“啪”的一声打开一罐啤酒。

“我们不可能摸着黑找到她的。”杰瑞说。

“好吧,我们总得试试,”鲍勃说,“我知道是哪个孩子——她叫玛丽。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大概四岁。”

他们沿着水湾步行出发了。金和杰瑞沿着通向几幢房子和一片小树林的岔路过去了。温蒂和鲍勃朝码头那边进发。

“玛丽!”鲍勃在暮色里大声喊道。

码头前边有一片开阔的陆地,岸边有几棵光秃秃的松树。一条小路通向几张野餐桌。鲍勃走得很快,温蒂走上两步才赶得上他一步。没有任何关于小孩的迹象,没有衣服或者玩具的碎块,也没有电视里的那些陈词滥调。周围只剩冷清荒芜。

“这不可能。”鲍勃朝一根木头踹了一脚。

“听。”温蒂窝起手掌托住耳朵后侧,“算了,什么也没有。”她大声呼喊女孩儿的名字。

他们沿着连接飞机跑道的那条路继续前进。沼泽对岸,一些船屋停泊在岬角周围,船上的灯光亮堂堂的。

“老兄啊,孩子们能对你做什么呢?这可是犯罪!”鲍勃说,“这真是最令人痛恨的事情了。”

“或许金是对的,”温蒂说,“变态,枪支,白血病——想想孩子们带来的问题。”

“充满怨恨的前妻。把这个也加进去。”

“有空多跟我说说这事吧。”她边走边伸出胳膊揽上了他的腰。

他放慢了步伐,等了好一会儿才说:“托德,我儿子,有一回也是跑出去了,把我们吓得半死。我慌里慌张地跑遍了整个街区,还跑到了铁轨上。后来才发现他晃到一个邻居家去了。但是只要孩子们从你的视线里消失,你就会变得无助。”

“这就是你现在的感觉吧,他现在是真的不在你眼前。”

“你知道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吗?已经是一年半以前了。”

“这也太糟心了!”

“那时候他八岁。现在本来要满十岁了。”

“这是在人死了的时候你才会说的话——他本来要……”

“好像他的确死了似的。”

“为什么不去看看他呢?”

鲍勃没有马上回答。这个夜晚很沉静。码头边,水浪击打小船的声音依稀可闻。他说:“我们没有大吵大闹。她就那么走了。”

“你有权利去看他。”

“是的吧。我不知道。这很羞耻。他不会认出我的。”

温蒂从他身上挣脱开来。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对他或者对我,你都如此被动。但你在其他事情上就不是这样了——船,钓鱼,开飞机。你是个很能干的人,可为什么你不在这件事上做些什么呢?和金还有杰瑞去墨德岛?这有什么意义?我要去那儿就跟我要去迪士尼世界一样。”

“嘘……别老抓着这个不放。我也没办法。喂,别不高兴啦,拜托。”他再次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

她差点哭了出来,但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陷得那么深,是否真的是被那个走失的小孩儿触动到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仿佛是突如其来的地震把人从床上弹了出去。

“我们回去吧。”他叹了口气,像一辆松开刹车的卡车。

他们回到房子那边后,先开车去了史密斯家看看是否有什么进展,然而仍是一无所获。鲍勃下车去和一名警察还有一个邻居讲话的时候,温蒂留在了车上。闪烁的警灯让温蒂想到了嘉年华。鲍勃回到车边,他说:“比尔·基尔默带了一个探照灯过来,这次我们要开船出去。他在屋子里等我。”

温蒂在露台站着。夜深了,四周充斥着嘹亮的虫鸣。鲍勃带了一大堆盘子走进屋子,用脚把滑动门关上了。她看到他把残羹剩饭刮进了水槽下面的袋子里,然后把盘子洗刷干净。她突然意识到,如果灯亮着,你可以在晚上透过反光玻璃看到东西。很多年前她就思索过这个似乎很幼稚的事。鲍勃又出来了,他扶住她的肩膀,带着她往外走,直到他们远离了灯光。月亮高高挂着。它在云堤上映出一道微光,几颗星星从高处冒了出来。就在上方,在最高的树上,蝙蝠正在起飞。

“看看它们是怎么飞的,”鲍勃说,“不像鸟,蝙蝠并不稳定。飞机或者鸟才具有稳定性。鸟飞到空中后用它们的身体在空中穿行,但是蝙蝠利用声呐,在周围乱窜,从音墙上反弹。看看它们的翅膀扇动得有多快。”

“它们在跳吉特巴舞(流行于美国20世纪早期的快节奏舞)呢。”温蒂说,她托住他的腰,带他跳起一支缓慢随性的舞蹈。

他们都轻声笑了——某种暂时的默契。他们舞动时,收音机里响起了一首节奏更快的歌曲,他们也随之加快舞步。杰瑞和金出现了,他们也加入进来,像奇怪的动物一样嘀里嘟噜地说着话。现在,他们都像蝙蝠一样在月下跳着吉特巴,好像任何人都能在这一时刻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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