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杂院子弟
2022-10-28袁凌
◎袁凌
一
站在辩护人像半截橱柜一样的席位里,听到法官当庭宣判,邓节有些发蒙。一刹那像是回到了童年时代,天黑归家时大鹅丢了一只,面对爷爷劈头盖脸的斥骂,完全回不过神。
没有意料到的失败。代理这桩二审官司邓节信心很足,甲方证据都摆在那里,矿机没有按时交接,待在贵州北部的一条峡谷里,按照区块链世界的淘汰法则,在三年时间中慢慢变成一堆废铁。从一审到二审,租借方始终没有拿出什么像样的证据,只是不断地换律师,从一个知名的大所换成没听过的普通所,开庭前又换成一个只有三四个人的小所,和邓节挂靠的大所根本没法比较,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所律师把邓节最终打败了,还是当庭宣判。法官完全支持租借方的证据和请求,不用支付任何赔偿,没有挖出来一个比特币,那堆山沟里的废铁是邓节客户唯一能到手的东西,如果愿意付出高昂的成本把它们运出来的话。租借方甚至一辆卡车都不用张罗,理由是他们提出过协助运输的需求,没有人搭理,证据是一份几年前的QQ聊天记录。
这份记录是复印的,显得油墨过重,比邓节从客户那里看到的凭空多出两行关键对话。邓节觉得,这样一份黑乎乎的复印件随便在哪个打印店里都能炮制,拿到法庭上出示简直是侮辱智商,但法官完全不顾他的质疑,认定这份证据真实有效。
没有法官的事先授意,租借方根本不会有脸皮在法庭上掏出这么一份东西来,毕竟一审他们也没有拿出来过。退庭后邓节又问了自己的客户,客户保证说没有那样两行对话。邓节相信自己的客户,也相信自己的判断,但是输掉官司已经无可挽回了。
这是终审,理论上邓节还可以提出申诉。但是这么一桩说不上惊天动地的经济纠纷案件,高级人民法院受理的希望很小。眼下看起来,邓节简直拿那张复印件,或者说是那个躲在复印件后面的徇私法官毫无办法了。
邓节觉得这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当律师以来,他从来没有这样信心十足却又一败涂地过,何况近期另有一个很有希望打赢的案子也败诉了。一个多月前接手这两个案子的时候,邓节信心满满,觉得律师生涯即将迎来高峰;现在却是一个趔趄出溜到谷底。
心情低沉地脱下了律师服,当事人还等在法院门前,他只能尴尬地说了几句申诉之类的话,客户脸上失望又怀疑的表情令他更郁闷,好不容易送走了客户,邓节没有心情去律所点卯,径直打了出租车回家。即使是站在法院门口等车的那么几分钟,他也觉得难以忍受。
回到小区,进入楼道的时候,邓节的感觉都和从前不同了。楼道由于不像主城区的小区那样有门禁,成了小广告被驱逐后的发泄之地,从一层到四层的走廊,一直到自家的门口,都贴满了密密麻麻黑乎乎的各种手机号码、QQ号码和“通通通”“收驾照分”“开锁、换气、修空调”字样的广告,甚至还有“包小姐”“迷药”,很多是用黑漆喷上去的。以往邓节没有太在意,这次一路走过去却觉得是在蚂蚁洞里穿行,自己不过是蜗居在北京南三环外的一只小蚂蚁。就算有一个自己的蜗居,那又怎样?房子是在西西名下的,是她在认识邓节之前买的,邓节不过算是拎包入住。有两次吵架的时候,西西也曾经对邓节说“滚出我的房子”,这样的话和好后双方不再计较,但也不会完全被遗忘。
西西还在上班,工作单位是邓节以前待的律所。这是件好事,邓节正想安静地往沙发上一窝,他甚至都没有去操心家里的猫。平时这是回家的例行功课,要唤上两声屁股,胆怯的猫咪看清了没有客人,才会喵呜地从哪个角落里出来。
屁股来自大杂院,以前是母亲饲养的流浪猫当中的一只,西西去时看上了,要了过来。它像所有的流浪猫一样血统不纯,身体是白色的,左眼眶却莫名地黑了一大块,像是在娘肚子里被人揍了一拳。西西很心疼它,但有时邓节觉得自己没那么喜欢它。
譬如现在。他感觉这只猫在躲着他,就像他想躲开众人一样。他窝在沙发上,开始是想怎么把案子扳过来,渐渐变成了怎么对付那位法官:举报,在微博或者微信上喊话什么的,后来又明白没有什么用,自己不是那路人。他一向自认为是靠专业性打官司的,似乎比那些吃人情饭或者到处喊叫的同行都还要高明一点。现在这份自诩却在一张黑乎乎的复印件面前变成了讽刺。他又觉得外面从门厅到楼道墙上那些黑乎乎密密麻麻的小广告都变成了一张张复印件,怎么揭也揭不下来,忽然它们又一起从墙上脱落下来,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
他感到手上缺点什么,并不是一件可以抵挡的东西——脸已经被打了。是一支烟。好久没有这种念头了,他曾经以为,这个念头永远不会再回来找自己。
家里没有烟,即使是以往最隐秘的藏匿点也没有。曾经他为了过一下瘾买一包,在外面抽掉一支后扔进垃圾桶,每两天一包。三个月前在业务最顺利的时候戒掉了,他觉得再也不会感到需要瞒着西西在外面抽烟,然后小心翼翼处理掉手上可能的烟味,两个人的争吵也会减少很多。现在却是故态复萌。
正在犹豫要不要下楼一趟买烟的时候,接到母亲的电话,她送饺子过来快要到了,问家里有人没有。
邓节才想起来有饺子这回事情。上月过中秋节,西西跟着自己回了一趟大杂院。那天母亲包了饺子,西西说馅儿剁得好,比她们东北的饺子要更好吃。母亲记住了这回事,说是趁哪天休息包好了送过来。她的保洁岗位两周才休息一天,今天趁休息日包了饺子送过来,怕儿媳妇推辞又没有事先告知。
如果母亲还没出门,邓节很想说你别过来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怎样见母亲,还有将要下班回来的西西。在这失败的一天,同时面对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但是母亲肯定已经上了公交车,她没有坐过北京的地铁,那个地下世界里的复杂规则让她头晕——尽管刚到北京的几年,她曾经跟着我父亲在地铁站台摆过摊。平时她只需要在大杂院和798之间来回,以往去远些的地方摆路边摊她都是搭乘我父亲的电三轮,车厢里堆着山一样高的小货物,前座上挤着两个人。母亲只能侧身在旁边一个很小的位置上,另一侧还有一个位置,邓节曾经跟父母一起坐过几次,那时年纪小还觉得兴奋,后来再也不肯坐了。母亲会坐到方庄下车,步行过来,越过南三环立交那个有些混乱的桥洞。这对于她来说,是出一趟远门,手上还有饺子的重量。
在等待母亲的时间里,邓节接到了西西的电话,问今天的案子怎么样。西西知道今天的开庭很重要,这是邓节第一次接比特币圈的案子,为了进入这个圈子,邓节早就和西西各自购买了几个比特币,还曾经打算包下几台矿机。邓节不知道怎样回复她,又不能不回复,硬着头皮打了两个字:还好。幸好跟着可以说母亲送饺子的事,西西说,哦,那好,我争取早些回来。
西西在忙着筹办新办公室的事情,她除了偶尔接一两个案子,多数时间都是面对这些琐碎的事务。她在这方面很擅长,邓节觉得如果是自己,肯定在一团乱麻的人际关系和层出不穷的杂事面前疯掉了。但即使是西西,最近也常常抱怨在所里难做人。
等了一会儿母亲没到,邓节有些担心她拿不准单元楼的位置,因为几幢楼看上去长得一模一样。下楼去接母亲,等待当中没有忍住,去小卖部买了一盒烟,抽掉了一支,犹豫了一下,又很快地抽掉了第二支,才把其余的扔进了垃圾箱。他闻了闻自己手指上没有明显的烟味,仍旧站着等待,直到母亲偏瘦的身影出现。
母亲提着一个分层的竹屉,看上去很小巧,大约是从卖旧货的老乡圈子里搞来的,因为手上的分量肩膀有些倾斜。邓节上前接了过来。两人并排走进楼道,邓节感觉母亲和自己身高的落差大了一些,她有些显驼了。邓节想可能是干着两份打扫卫生和捡烟头的活儿,需要低头的时间比从前卖地摊货时多了很多。
第一次见到母亲在798捡烟头,邓节很难受。那天邓节和西西约着喝咖啡休闲一下,出去抽一支烟,没想到在咖啡馆外边走道上见到了母亲,她拿着一个铁夹子,正从地砖缝隙里夹出一个烟头。邓节有一阵子没去大杂院,不知道母亲停掉了在集贸市场里的鞋摊,改行干了保洁。
“妈,你怎么干这个!”
那天的太阳白晃晃的,无遮无挡地落在母亲佝着的背部,母亲还戴着厚厚的劳保手套,拿手去捡落在地面上的烟头。邓节觉得自己夹着香烟的手心冒了热汗,背上更像是有人的眼睛在盯着,热辣辣的,无从躲避。母亲却平平淡淡地说这个活儿轻松,时间自由。
邓节匆匆结束了和西西的约会。西西还没有去过大杂院,不知道邓节的父母在摆摊,更何况当街捡烟头。西西出生于很普通的一个干部家庭,虽然没有考上什么好的大学,但也在北京扎下了根,按揭买下了这套紧靠南三环的房子。邓节不知道怎样告诉她自家的事。
所幸后来邓节发现,西西没有瞧不上大杂院,她跟着邓节去了两次,还在那里过了一夜。母亲很喜欢西西,有时候邓节感觉,西西和母亲倒是比跟自己更亲近一些,自己反而像个外人。但有一些两人间的事情,西西又不愿意邓节告诉父母。
进屋之后,邓节把竹屉放到厨房,先洗了洗手,保证手上没有残余的烟味。母亲正在打开竹屉,一格格排列整齐的饺子显露出来。妈妈包饺子是按家乡的手法,不像北方这边随便一捏了事,而是像婴儿卧在襁褓中,襁褓和婴儿的形状都没有压坏。母亲轻轻地取出饺子放在托盘上,手法和包饺子一样轻柔,过后回到客厅,邓节招呼,她才轻轻地坐到沙发上,就像她是第一次来到一个亲戚家的客厅,并非在儿子媳妇的房子里。母亲的客气让邓节有一丝难受,毕竟这房子不是他买的,虽然律师业务有起色以来,他已经出钱交了一年多月供,但是按照法律来说,西西允许他有了参与房产增值的权利。
邓节问母亲喝什么,她也说不喝,邓节只好给她倒了杯水。两人一时找不到话说,母亲显出要走的意思,邓节只好说西西让你在这儿歇会儿,她一会儿就回来。母亲说回去还要给你爸做饭。邓节说你难得过来一趟,爸爸收摊晚,回去也来得及。母亲说现在清退外地人,人越来越少,路边摊卖不动,你爸改行当保安了。
邓节有点意外,问干了多久,母亲说两个月了。想着你们工作也忙,就没跟你们说。其实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那你们还在大杂院住吗?不知道,住一天算一天吧。这院子挨着798,离你爸上班的车场也不远,不住又到哪儿找去?
接下来有些冷场,母亲没有开口,邓节不知道她想问什么,自己又能告诉她什么。最近两起官司连续输掉的消息吗?工作上的事情邓节很少跟妈妈谈,但假如把败诉的消息告诉父亲,父亲会是什么态度呢?父亲一贯认定邓节的工作没出息,当再大的律师也不如考个国家公务员哪怕是当乡镇干部,假如知道了邓节做律师不顺,说话口气会不会更难听?母亲更关心的,大约还是邓节和西西想要个孩子的事情,但是上次去做男科手术之前邓节告诉了母亲,引得西西很不高兴,两人大吵了一架,眼下试管婴儿一再失败的消息,又怎么能让母亲知道呢?
还好这时屁股忽然钻出来了,嘴里喵呜喵呜地去蹭妈妈垂下的手背。那只手背因为不习惯触摸看来过于细致的沙发而有点无处安放,这会儿顺势摩挲起屁股的口鼻来,母亲嘴里也发出了轻微的呼唤应答。这在邓节和屁股之间是从来不会发生的情节,看来屁股没有忘记大杂院的日子,它并不觉得母亲整日握住铁钳捡烟头等垃圾的掌心过于粗糙。这段尴尬的时间总算是有了敷衍过去的内容,邓节第一次有点感激这只平时胆怯生分的猫。
西西打电话过来,说她已经下班了,让邓节另外点两个菜,留妈妈一起吃饭。邓节开免提答应着,回头在网上下了单,西西进家门时外卖员恰好赶到。妈妈看到说不如买菜我给你们做,西西一边换拖鞋一边说,妈妈送饺子过来已经辛苦了,不过您烧的菜是真的好吃。
西西在大杂院吃过两顿饭,吃第一顿之前邓节曾经很忐忑。到了798和大杂院外围分隔的酒仙桥北路,看到那排破破烂烂的门面,邓节的心里就有些紧张起来,像是当初第一次穿过北京,去到南皋大杂院的时节。那是比这里更破烂的一个大杂院,十二岁的邓节从来没想过自己从安徽老家上北京,会来到这么一个地方,房子比老家更破旧。以前在书上读过和听父母描述过的北京,和眼前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就像爸爸在车站摊点上给他买的那个汉堡。邓节曾以为汉堡一定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谁知道父亲花两块钱给他买的汉堡会那么难吃,简直比爷爷胡乱烩的剩饭煮烂肉片更难下口,第一口就让邓节几乎呕了出来。南皋大杂院的景象也让邓节反胃:地上有垃圾和粪便,院门口是苍蝇嗡嗡飞舞的大公厕。邓节直到上桌端碗,眼前浮现的还是大公厕和垃圾的景象,虽然很盼望吃到妈妈亲手做的饭菜,但却一口也咽不下去。眼下这个大杂院入口也有一个大公厕,天气又开始热了,邓节担心西西会闻到那股臭气。
还好西西没有太表现出来。大杂院入口往里是十几排简易平房组成的院落,亲戚们散落住在各排石棉瓦顶下,早出晚归做着各自的小生意,虽然同在一院,平时却不大见面,最常碰头的地点是在大公厕里。时间通常是一早一晚,挨个儿蹲在各自的便槽上,忽略了长幼尊卑,面前是对着小便槽撒尿的人的屁股,凛冽又腥臊的气味钻进鼻孔,有人还偏生爱对着便槽撒尿,不时会溅到蹲坑的人赤裸的大腿和脚踝上。每天的这个时间段都让邓节头皮发麻,解决生理需求成了最大的难题,当初用了大半个暑假才渐渐习惯。
低头穿过几排晾在院落里的衣物,看到妈妈在屋外煤炉上忙着炒菜,和邓节第一次带女友来时一样。那是大学刚毕业的时候,邓节没有像同学们那样找工作或者考研,而是在大杂院里复习准备司法考试,女友的工作一时也没有着落,曾经来栖身过半年。
母亲很重视准儿媳,专门把平房中的一间布置出来给两人住,请一个做家装的老乡吊了顶,窗户贴上红色窗花,墙壁用墙纸和年画裱糊好,还在晾衣绳上扎了两个气球,有些新房的意思。她不要女友沾手家务,总是自己中午赶回来把饭做好,晚上也是骑着三轮车赶回家,来不及卸货就捅开煤炉开始忙碌。母亲肯定希望两个人能顺利结婚,她也早日抱上孙子,即使女友只是一所普通大专的学生,和邓节有差距。
但是几个月之后,邓节的司法考试意外地没有通过,被迫开始找工作,错过了毕业季,一时辗转寻觅没有合适的。女友倒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工作,地方比较远,离开了大杂院去上班,两人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渐渐地就分手了。邓节一个人在母亲布置的新房里又住了半年,觉得自己陷入了抑郁。直到找到了工作,朝九晚六开始上班,才最终离开了大杂院。之后弟弟从地铁公司辞职,又接替邓节在新房里住了半年。
妈妈的身边围绕着几只流浪猫,喵呜地叫着,大约是闻到了炒菜香,又到了她拿鱼鳃喂它们的时间,这些鱼鳃是妈妈摆摊的菜市场鱼贩子摊位扒下来丢弃的。只有一只白色的猫离得很远,胆怯地缩在墙角阴影里,又抑制不住对食物的渴望,探出半个身子,正是这种情态打动了西西。那次招待西西的饭吃得很顺利,西西看起来很喜欢妈妈按去掉了辣的安徽套路做的菜,每个菜她几乎都吃到了。这是西西的长项,作为助理,她总是能让律所的众人都满意,尽管律所的环境很复杂。西西似乎有一种天生的要让别人满意的愿望,即使提到邓节从前复杂的恋爱史,她常常会有所抱怨。西西还喝了半杯妈妈买来的葡萄自己酿的酒,称赞味道好。摆下了一张大圆桌之后,平房里有些挤,开了电扇还是热,西西脸上红扑扑的,不知道是酒意还是热的。整个吃饭期间,邓节一直在担心的,其实是西西提出来要上厕所。
厕所有两座,一座在院子入口处,另一座是在最里边。两座大公厕的环境和气味差不多,一溜永远湿乎乎的蹲位加上环绕飞腾的苍蝇,往往使人无从下脚,便槽里的情形更是不堪入目,邓节初次到北京的时候觉得这里比老家学校的更差,因为没有人定期拿水冲。院子的主人把出租业务包给了一个河北人做二房东,二房东也只管收房租查电表,大半年才会找人淘一次厕所,把快要漫溢的粪坑清理一下。如果西西进到大公厕里,会不会失声尖叫跑出来呢?虽然她的老家是在东北的一个小城里,但应该也早就告别了旱厕的时代吧?
使人安慰的是西西始终没有提出上厕所的要求,尽管那天她不仅喝了妈妈炖的汤、酿的葡萄酒,还和邓节一起陪父亲喝了两小杯白酒。父亲每天都要来上两小杯,早上出车前和晚上收摊归来各一杯,这天他难得地在家休息,有未来的儿媳作陪,更是多喝了两杯。西西染了红晕的脸上一直露着微笑。饭桌上她还提出来下次要抱走那只白色的猫,这个要求出乎所有人意料,却又让大家都高兴,尤其是妈妈,似乎有了这只猫,西西就再也不是外人了。
直到晚饭后帮着妈妈收完碗筷,又聊了一会儿天,在那台有些破旧的电视上看了一小段《新闻联播》后离开,到了外面的大街上,西西才有些急促地让邓节带她去对面的798,就近找一家公厕。一直到现在,虽然西西去过大杂院几次,但从来没在那儿上过厕所。
回家后西西专门买了一个好看的猫笼子,邓节回大杂院把白猫带了过来。捉猫的时候母亲亲自出马,不然没有人能够接近它,到了家中之后,白猫也是躲在一个角落两天不出来,好像无脸见人,或许正是这个缘故,西西给它起了屁股这个名字。
这次虽然父亲、弟弟不在,三个人仍算难得地在一起吃了晚饭,玉米肉馅的饺子味道很可口,妈妈特地加了一种香菜。西西和妈妈聊了几句重新躲起来的屁股的事情,让气氛轻松了不少,但这个话题结束后妈妈就很少出声,恢复了局促的神情,和在大杂院的热情张罗完全不一样,似乎自认为这是待在儿媳妇家里的本分。虽然西西不断地夸奖母亲包的饺子好吃,也频繁夹菜给母亲,饭桌上的气氛还是显得有些过于客气了。母亲大约有想说的话没有说,西西也像是有心事,偶尔会夹起饺子出神,母亲肯定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却什么也不问。母亲还想把两个煮破了的饺子舀出来吃掉,被西西挡住了。
饭后又小坐了一会儿,母亲就起身告辞,西西再三要给她打个车回去,邓节也从一边劝,母亲却始终不肯,说坐小车头晕,一定要去搭公交,邓节只好把母亲送到了公交站,临上车时候,母亲说了一句:“你三叔的腿好像得毛病了。”
二
“你的案子赢了吧?”西西问。
邓节只好敷衍过去,说是没有当庭宣判。西西皱起了眉头。张律师又来闹了,说是搞什么新办公室,就是想撇开她。周主任又是老样子,背着张律师话说得干脆,当面又含含糊糊,新办公室不知道能不能启用。
想到这些觉得好烦心,西西说。
西西以前很少说到这些。邓节还在这家律所时,西西就是最讨大家喜欢的助理,对于担任实习律师的邓节,她也在主任和邓节之间多有联络照应,使得邓节免去了传说中实习期的不少尴尬。但是张律师的事情太过难办,影响到了整个团队,已经不是西西能左右的了。
邓节见过张律师的做派。在律所她单独拥有一间办公室,有事到大写字间时总是一副睥睨姿态,经常训斥新来的助理或者律师这里那里不对,邓节就受过她的敲打,当时还是西西帮着圆的场,说他是新来的不熟悉情况,邓节也因此对西西有了第一印象。周主任有什么事都要去张律师房间找她,而不是她过去找周主任。案子永远是挑最顺手又来钱的做,除了她自己接的,所里最好的资源都被她要去了,外面的荣誉称号、社会职务一大堆,周主任自己都甘居幕后。周主任这么让着她的原因,明眼人一看即知,她也无心掩饰,就是两人的男女关系。张律师早些年离了婚,自己带着一个孩子过,听说是为了周主任。周主任自己有家有室,欠了张律师的情,据说那孩子也可能是周主任的。有了这层关系,张律师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周主任在男女关系上一直拎不清,属于见了漂亮女生就挪不动腿,转不开眼那种。所里的年轻女律师和助理,有几个人都跟他有些暧昧,平时也喜欢顺手勾肩搭背,对于西西也有过这类举动,只是没有特别过分。邓节离开周主任团队单干,也有对他作风看不惯的原因,西西因为前两年才拿到证,团队人又熟,留下来也是没有办法。
“你们男人都这样!”西西说。
她开始责怪起邓节来,翻出两人刚开始谈恋爱的旧账。那时邓节另外还有一个女友,有一段时间曾在西西和那个女生之间犹豫不决。那个女生是一个记者,邓节和她是在采访中认识的,两人都很喜欢李娟的书和周云蓬的音乐;而邓节第一次来到西西的住宅时,书架上全都摆着亦舒的书,现在被邓节的书挤掉了不少,一部分打包进了床下的两个储物箱里。有一阵子邓节认为自己找到了传说中的灵魂伴侣。那个女生后来调到了上海的记者站,邓节听到她和站长之间的风声,忍不住去上海看她,到了女生住的楼下,她却不让邓节上去,还大发脾气。晚上邓节在小区石凳上坐了一夜,喂饱了蚊子;女生在快午夜十二点时被站长一个电话叫走,就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清晨邓节坐高铁回了北京,拉黑了她的微信,以后再也没有联系过她。
西西对那个女生的事有所耳闻,当时常常对着邓节以泪洗面,她的眼泪出人意料的多,就跟她在人前的微笑一样。邓节有一阵子觉得她是看琼瑶的小说看得太多,在演琼瑶剧——琼瑶系列是西西学生时代的另一批主要读物。但邓节跟那个女生断绝联系后,他开始不再那么嫌弃她书架上的亦舒,也开始感到,西西是真想过日子的人,而邓节自己,也已经三十岁出头,到了该在北京安顿下来过日子的时候了。
这正是几年来父亲挂在口头、妈妈时常到了嘴边没有说出来的话。相比高中毕业到北京来打工的弟弟,以及有类似经历的堂兄妹表兄妹们,邓节考上了大学,在大杂院的亲戚和故乡亲朋中很有面子,工作和结婚的事却又让父母把面子都还回去了。
说实话,前几年邓节根本没想过要结婚,对于这件事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即使是和西西的恋爱,当初也没想过会走到结婚成家这一步。小时候家里经常在吵架,父母生活在一起似乎不是出于情愿,只是出于什么原因一定要这么做而已,他从来没有过母亲爱父亲,或者父亲爱母亲这类感觉。父亲早年喜欢出门跑生意,母亲就带着邓节和弟弟在家干农活,养鸡鸭。相比于父亲,母亲似乎对她养的那些鸡鸭更有感觉。父亲打鼾很严重,回家后也不和母亲睡一块。少年的邓节有时候会疑惑,如果他们从来就不睡在一块,自己和弟弟又是从哪里来的。后来父亲去了北京,离得更远,回家的时间更少了。再后来,母亲也去北京了,家就不存在了,邓节和弟弟留在老家,被分别托付给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两头照顾。
爷爷的脾气很戗,寻常是骂,间或要打。他觉得邓节不该闲着,给邓节派了农活,每天放学回家就去赶鹅。夏天还好,到冬天这就成了一桩苦差事:池塘上了薄冰,鹅并不愿意前往,勉强赶它们的时候会被忽然啄一口。鹅的身量高大,邓节不过比它们的头高出一小截,像在学校的斗殴中对付一群仅比自己低一个年级的小孩。淮北的空气中含有冰针,又湿又瘆人,邓节只有一双线缝露肉的旧手套抵御,满脸满手通红,耳垂长了冻疮。母亲第一次过年回家看见,说“活像猴子屁股”。父亲没有什么反应,大约小时候他也是被爷爷这么调教过来的;母亲却心疼了,商量给爷爷加点生活费,不要让邓节干农活了。爷爷却说干点活有好处,他不是图几个钱,娃子放到他手里,就该归他管教。奶奶也拦不住,邓节就仍旧在放学后赶鹅打草,回家面对爷爷的怒气和打骂。爷爷下手真狠,真的是一巴掌连耳朵带脸搂过来,眼冒金光。邓节感觉不到自己是他的孙子,而是像一个交生活费寄食的外人。可是真对一个外人,爷爷并不会这么打。爷爷已经过世多年,邓节也长大成人,但直到跟西西在一起的初期,邓节还会重复梦到那个梦境,梦里爷爷的巴掌是如来佛的手掌可以见风长,邓节不管怎么蹦跶,也出不了手掌心,最后被压在五行山下拼命叫喊又喊不出来,满头大汗地醒来。醒来以后,西西温柔的手掌落在他的额头上,代替了爷爷手掌的力量。
有一段时间邓节常常想不通,好好的一个家,怎么说散就散了呢,就为了挣钱。邓节也不知道钱带来了什么。家里的土房子推倒了,修起了两层的水泥楼房。迁居的时候请了客,父亲对来客拱着手,呵呵地笑着显得很有面子,但一家人在新房里就住了端阳那几天。有一次挨了爷爷的打,邓节哭着走了十里路,回到老房子门前,在挂着的门锁下面待了一下午,哭了一下午。晚上邓节会重复地做一个梦,梦里外婆带着弟弟邓义上了一只小船,划着船去了河的对岸;邓节被撂在河的这岸,哭着招手却没人听见,眼看着小船越划越远,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了自己。从梦里哭醒了,醒来继续哭,又惧怕爷爷听见,只能小声地呜咽,头蒙在被窝里憋着,感觉胸腔闷得要爆炸,呼吸要窒息了,却又毫无办法。
邓节盼望的只有过年,父母从北京回来,一家人能回到老屋子里待上十来天。那是一家人最快乐的日子,父母带回了在北京买的衣服和一些零食,据说都比家乡的好,有时还给亲戚家的孩子捎。邓节也没觉出什么好来,但仍然觉得很开心。短暂的相聚中,父亲的脾气也似乎变得好了些,和母亲不怎么吵嘴。如果邓节和弟弟问他们一些北京的事情,他们会简单地回答,似乎对于北京他们也不知道多少,但仍旧让邓节产生了比光看课本更多的向往,有时还有一种骄傲:毕竟,他的父母在北京,有天安门和人民大会堂的地方,而不是像很多同学的父母一样,只是在合肥或者东莞。
有一次过年,父母提前了几天回来,把邓节和弟弟接回了家中,邓节更开心了。可是到了腊月二十八那天,他们提前在家中做了一顿类似年夜饭的饭菜,就要把邓节和邓义各自送回爷爷和外公家,他们自己要在年前回北京,赶北京的庙会,说是庙会当中卖货快,利润大。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邓节和弟弟都崩溃了,弟弟愤怒地对父母喊叫:“你们太过分了!”弟弟的小脸上淌满泪水,和天空飘落到脸上融化了的小雪黏在一起,也是满脸泪水的母亲略微蹲下来搂住弟弟和邓节,但是她最终仍然跟父亲离家走了。他们早已备好了在庙会上卖的货,买好了火车票,任什么也不能把他们留下来。那次分别成了邓节记忆中最伤心的一幕,他从此对过年失去了盼望,不再指望父母从北京回家,反正他们待几天就会走,甚至还会在年前就走。
“我闺密说得对,你就是一只养不熟的狼!”两人争吵得激烈时,西西曾经这样喊叫,邓节没有底气反驳。他觉得西西的闺密说的有一部分是对的,自那个父母在年前离家赶回北京的下午开始,他已经不知道家是什么了。同居之初,他怕两个人整天黏在一起,连脉搏都受到挤压,面对西西一天在上班间隙发来的几十上百条微信消息,他头皮发麻,心里时常会想起那个若即若离的女记者。他也想要再漂几年,折腾几年,中间一度甚至不想找女朋友,断断续续在网上约了几次“炮”。这也成了西西吵架时骂他“流氓”“恶棍”,甚至抄起手边东西朝他扔过来的话柄。
但是在另一方面,邓节又很想要家。这也是西西一开始就吸引他的原因。他像那些在冬天被迫在结冰的池塘上凫水的鹅,急切地渴求家中麦草的暖和与火光的温暖,嘎嘎叫着在回家路上碎步小跑。西西身上有一种阳光晾晒干净了的被单或麦草香味一样的气息,一种健康得让邓节不敢直视的东西。他像是一个拎包入住的客人,在西西给予的这个住所安顿下来,犹犹豫豫地感受和适应着,即使领了结婚证,仍然做着时刻被驱逐出去的打算。那样的话,大杂院里母亲一直还留着的房间,将是邓节的庇护之所,尽管几次冲突中他总是去宾馆开房,有次不想走远,还在楼下足疗中心的躺椅上过了一夜,从来没有因此回大杂院住过。
今天面对西西突如其来的指责,邓节只好苦笑着劝解,好在过了一会儿西西的情绪也就过去了,说到下一次去做试管手术的日程。按照自我测算,她的排卵期又近了。
这件事情也让邓节头痛。前两次失败的胚胎培养之后,邓节对于再去医院已经有些畏惧了。
邓节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会有生殖方面的问题。看上去一切正常,但精液中没有精子。那次七个小时的探测手术,并没有完全弄清楚问题出在哪里,睾丸里面有精子,但是无法自然排出。医生给邓节解释不清楚,干脆在医务室里用签字笔画了个路线图。邓节看到图中的输精管线路竟然有六七十厘米那么长,曲折往复,医生在七个小时中探明了这段线路的绝大部分,剩下的一小段人类技术无法探测到,类似于古书里说的膏肓之间,但问题可能就出在这一小段。这种情形的概率还不到万分之一,但偏偏就让邓节碰上了。
每次试管手术只能穿刺取精,和西西的卵子一起置入试管培养,几次穿刺下来,邓节开始为自己的睾丸担心。
西西说,她已经跟医生约好,后天去医院。两人睡下之后,西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邓节却没有睡着,他听到隔着双层玻璃传来三环上车流的轰鸣,不知它们在深夜里奔向何方。
从手术台上下来,邓节下身仍有隐约的疼痛,又有一种麻痹的感觉。他有些踉跄地迈着腿,去住院部看望西西,一路上总觉得周围的人都看出了自己的异常。
西西躺在病床上,打过了促排针,等待取卵的时刻到来,脸上隐约现着一点红晕。她需要在医院过一夜,因为是妇科病房,邓节不方便陪床,只能手术前再来。邓节觉得西西的手术过程比自己痛苦,她需要全麻,前后又要花几天的工夫。他想对她说只做这一次了吧。看到西西平静等待的模样,邓节没有说出来。
第二天邓节早早赶到医院,在B超室外等待西西做完了手术,脸色苍白地走出来,似乎抱有很大的希望。邓节忽然感到,西西是多么想要一个孩子。这也曾是父母最大的盼望。
前年在大杂院的年夜饭桌上,父亲端着酒杯数落开了邓节:“你就是个最不孝的。”
父亲这句话指的是邓节没有结婚生孩子,对比的是大杂院里亲戚家的堂兄妹表兄妹们。不用说三婶家的堂哥堂姐早已经添了下一代,就是比邓节小五岁的堂弟也给二叔带来了孙子,其他亲戚家的孩子虽说学习不成,没有考上大学,早早出门打工,都赶早结婚成家,添孙指日可待。从自家说,邓义虽然打工不算顺利,中间有一段失业在家,好歹也已经谈了女朋友,结婚提上日程,只有邓节工作恋爱两头不落。
想想这个,父亲的责怪也是理所应当,邓节没什么好说的。作为同辈中的瓢把子,没有添孙子,父亲没有脸面回安徽老家过年,去年母亲实在忍不住自己回了趟娘家。跟西西结婚之后,父母算是看到希望了,职业也好歹上了道,谁知道毛病又出在邓节身上?如果最终生不了,父母该怎样对亲戚们解释,在大杂院里也抬不起头来!
想到这里,邓节扶着西西的手臂有点出汗,要是始终成功不了呢?医生说即使多次尝试,试管婴儿的成功率也不会超过百分之四十,一般不建议超过三次。西西这么想要一个孩子,假如自己就是无法给她,她的健康生活就无妄地缺少了重要的一块。假如命运非要出一道题,让她在要孩子和邓节之间做出选择,她会选哪头?这样一想,邓节眼前忽然出现了童年的梦境,似乎西西带着小孩乘小船离去,留在这岸的只剩下邓节。所有的人都走了,他又回到了童年孤单一人的状态。如果不是在出租车里,旁座是靠在自己肩上的西西,邓节会忍不住哭出声来。成年以后他从来没有哭过,有时候也以为自己很坚强,想来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一个连后代都不能有的废物,还有什么坚强可言呢?
下午邓节去了龙潭湖公园,近来他习惯在不想工作的时候来这里,点上一壶茶消磨半天,望着颜色发沉的湖面出神。这个公园由于地处偏远,来的人比较少,邓节觉得适合自己。湖面有种难得的空旷,湖心多年来还有一群野鹅,看上去也没有邓节赶的鹅那么骄横,显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冬天湖面结冰,它们会摇摇晃晃走在冰上,当年邓节第一次上冰就遇到了它们。
刚上初中那年的冬天,父母仍然在北京赶庙会,为了弥补去年春节前离家的伤害,他们把邓节和弟弟带到了北京。那是邓节在大杂院第一次过年,初一清早就跟着父母出门,赶的庙会就在龙潭湖。水陆张灯结彩的,十里八乡的都赶过来了,塞满了一个公园,人人都想带点东西回去,货不愁卖。虽说一家大小练摊冻得搓手跳脚,但心里却高兴。看着湖面冰结瓷实了,走的人多,还有人踩滑轮扛冰糖葫芦叫卖,邓节和弟弟也上去走了一圈,看见那些鹅跟人保持着距离,也在冰上行走。有一刹那邓节担心它们过来啄人,不过很快就放心了:它们蹒跚行走的样子就像电视上看到的企鹅,身量比起正在抽条的自己来说也矮了许多,再也不是邓节的对手了。
正在眺望两只忽然飞起来的野鹅拉长的水线,邓节接到了三婶的电话,对方用夹杂方言的普通话拉拉杂杂说了半天,听明白是三叔腿上长了一个瘤子,在专科医院检查怀疑是癌症,家里人不敢信,想托邓节找个可靠的大医院再确诊一下。这就是母亲临走说的事了。
三叔和三婶在跑展销会,在大杂院的时候少,只保留一个房子。他们跟着开展销会的大部队走,开上三轮车,拉上行李、货物、防雨布,一出门就是二十天个把月,哪儿偏往哪儿走,去三河、廊坊、延庆、怀柔这些地方。最远到过山东省界的德州,说那里的扒鸡好吃,手指一碰不用什么力就撕开了,跟点心一样,就像他们在那儿整天用扒鸡下饭似的。实际邓节待业那段跟着跑过一次,知道跑展销会是活受罪:吃的瞎凑合,睡的基本是席子;到了晚上货物一收,席子一铺,就地过夜省住宿费。就这样也落不下几个钱,来展销会的都是农民,钱紧,卖不起价,邓节怀疑三叔他们是图个跑得新鲜,比见天从大杂院出路边摊自在。三叔家的堂妹留在城里守了两年摊子,跟一个老是帮她铺摊收摊的青海小伙结了婚,两口子一起去格尔木做生意了。眼下三叔的腿跑出了毛病,难怪母亲说他们回大杂院住了。
邓节只能答应下来,但在脑子里搜了一圈,并没有找出什么合适的医生。后来在微信上告诉了西西,西西说,律所周主任关系广,她去问一下。
下午西西回复说,周主任认识他们做试管手术那家医院的骨科主任,可以让三叔挂上号,过去检查一下,再安排住院,不然在门诊和网上预约根本挂不上。
对于找周主任,邓节并不那么情愿,但又没有多大办法。自己在北京这些年,采访过不少人,也代理了几十起案子,却没有培养起多少交情,天生不如西西。
回复了三叔,心里有点轻松,好歹是帮亲戚做了一件事。第二天邓节带三叔和三婶去医院,直梯简直等不到,电动扶梯上人几乎站不下,邓节把拄拐的三叔扶得紧紧的。分诊台都被围严了,护士不断地喊着今日无加号;主任门前等着一长列人,连同两辆轮椅,有人在呻吟,有人皱着眉头在忍受什么。三叔的眉距本来就小,现在看起来完全挤在一块儿了。好不容易尾随下一个病人进去见了骨科主任,主任批了条子去找分诊台,护士不说什么给了加号,回去看上了,一看片子主任建议转院过来,他给开住院条,等医院电话安排床位。可能要等几天,住上院再检查一次就做手术,不过,不一定由他主刀。
拿着条出了门诊楼,三叔却犹豫起来,说既然不一定是主任主刀,又要等床位,那不如就在专科医院做。邓节说主任不是也说了,三院骨科的条件还是最过硬的。就算不是他主刀,他团队的手术,主任一定也会在旁边看着,不会出大的岔子。三婶也说这边另做检查还要花一遍钱。邓节也有点不高兴了,只好说,你们自己看吧,这里住院的人多,医院的电话来了你们不回复,立刻就安排给别人了。
回来的路上,邓节心里不愉快,想到三叔和三婶的为人还是这样,和几年以前跟亲戚们闹翻那次没区别,有些后悔替他们找人。
闹翻的缘由是传销。那时候三叔和三婶在秀水街有摊位,有天晚上三叔过来找父亲,说发现一个特别好的投资项目,已经把秀水街那边的摊位退了,换成现钱投了十万元进去,半年内可以回报一百万元。他让父亲也一定要加入,最好带领所有亲戚都投资。父亲问是啥项目这么来钱,三叔说叫黄金一代,增加脑容量的,小孩子学习特别需要,在市面上特别受欢迎。一盒卖三千五百元,加入的条件是参加听课,课后一次性买上十盒,往后只需要坐等回本和见利。他和三婶听了老师的保健课以后,觉得投入少了不划算,一下子买了三十盒,就是十万零五千块钱,当上了经理。经理有权力给下面的人打折,所以哥哥你们加入,每盒可以打九八折,就是优惠七十块钱,优惠力度已经很大了,想加入要赶快,晚了货就没有了。咱们在北京这么多年,这是个最好的投资机会。
父亲问什么样的保健品一盒要卖上三千五百元,什么成分的。三叔说都是深海鱼油精华,陆地上没见过的鱼,躲在海沟的岩缝里,轮船捕也捕不起来的,要潜水员下去拿兜子一袋袋地捉,所以特别贵。父亲还是不信,三叔说,你买了货再拉来人加入,只要下面有可靠的几个人,这几个人再给你发展下线,你就坐等收钱了。
父亲一听,这样我就成你的下线了。父亲向来脾气倔,兄弟姊妹当中他是老大,让他去给三叔三婶当下线,再赚钱他也不会情愿,当时就拒绝了。三叔很不高兴,一口水没喝完吐在地上,和三婶起身就走了。回头父亲却听说,他们又去找别的叔叔和姑姑们。这时邓节正好回大杂院,母亲提起来这件事,邓节就趁父亲在场时说,这是地地道道的传销,千万不能加入,那些保健品都是骗人的。
父亲没有说话,邓节猜想他可能听进去了,虽然以往他很少会觉得邓节的话有什么道理。过后父亲去给兄弟姊妹们下过话,所以那一次三叔和三婶没有能说动亲戚中的人。他们在北京也没有其他的人脉,亲戚们不加入,他们没有下线,手上的黄金一代卖不出去,没有本钱再回秀水街,也不好意思和亲戚们一起出车摆地摊,只好一走了之,去跑展销会。那些黄金一代听说都给在家乡上学的侄子喝了,就这样侄子的脑袋也没有变得聪明一分,高考砸锅,连三本线都不够,来到北京也和叔叔婶婶一起去跑展销会了。
为了这件事,三叔心里记恨父亲,两家以后没有来往,春节期间的小麻将都不参加了。这次得了病才想到来找邓节,又生怕欠了邓节的人情似的。
这也是邓节不爱回大杂院的原因,自从成年之后,他渐渐感觉亲戚们聚在一起不是好事,关系太复杂了。
待业的那一段时间,邓节最害怕的除了夏天的大公厕,就是进出经过亲戚们的屋门,每次都感到叔叔或者婶婶们眼里的疑惑:“怎么回事,还不去上班?”“读了大学反倒找不到工作吗?”还好大家都是早出晚归,只是过年凑在一起打几圈麻将,不然真没法在大杂院待下去。叔叔舅姑们的孩子,好几个都在北京打工,有的也在大杂院住,现在看起来他们都比邓节心安理得,包括读铁路技校毕业在北京地铁里当安检助理的邓义。邓节有时也会想,为什么自己这么不合时宜呢?
冬天到来,邓节仍然没有找到工作,大杂院的空气变得更加混浊了。家家都生起了煤炉,煤烟顺着铁皮烟筒从每家平房的门楣下冒出来,接触外面的冷空气凝成水滴。每个烟筒口下面都挂一个铁丝系的小桶,里面是水滴汇聚成的浑黄色的水,有时水满了,倾倒下来泼人一头一脸,没法洗干净。煤烟白天淡,早晚浓,因为白天人出摊了,早晚要捅开炉子做饭取暖。晚上电灯点亮的时候,平房顶上浮着厚厚一层烟气,大约除了煤烟本身,还有房子表面内暖外冷凝成的水汽,有保暖的效果。但是有一天,规定忽然不准在屋内生炉子了。
南皋出了一件事情:两姐妹刚来北京不久,晚上在屋里生炉子,可能贪图暖和,炉口封得不严,或者是烟筒接口有裂缝,早晨两姐妹一直没起来,房东去看时已经双双中毒身亡了。死两个人就是大事,紧随而来的是城中村采暖安全大整顿。所有煤炉必须搬出屋外,室内不准有火源,只能用电取暖,拿片警的话来说:“性命重要还是暖和重要?”
大家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炉子是搬到屋檐下了,屋里却没人舍得买小太阳、暖风扇这些,顶多置办个电热毯。大杂院的电拉的是工业电,比居民价高出几倍,就是买了电热毯,也不敢放开用,睡前定时开一小会儿。再说电热毯都是在邻近的小摊上买的,质量究竟怎样心里也没底,开久了怕燃起来。妈妈给邓节和女友的床买了电热毯,但白天屋里还是太冷,毕竟两人待在家里的时间多。邓节眼瞅着女友的耳垂变得红肿透亮挂上冻疮,坐在屋里直跺脚,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父亲收摊回来,车上多了一副暖气片和几段管道,说是有了主意,自个儿装暖气。
这是邓节少见的感念父亲的一件事,他利用早年在农村搞建筑打零工的手艺,给搬到屋外的炉子架起了管道,管子通到屋内安设的暖气片上,炉子生火之后暖气顺着管道进来,通过注了热水的暖气片发散,屋子里就有了热量了。一个炉子带两副暖气片,父母的睡房里也有一副,这样屋子里的温度又恢复了,他家顿时成了全院子最暖和的一家。
其他的亲戚们都来参观,说这个不错,却没有人跟进。那年冬天是几年来最冷的一个,院子里的水龙头不敢关严,白天黑夜流的一小股水很快结了冰,在周围冻成了一座小冰山,人要小心翼翼绕过冰碴才能接到水。厕所里的大便都冻住了,堵在便坑口下不去。邓节不知亲戚们怎么过的,有天他照母亲吩咐去给小姑送点吃的,走进小姑的屋子感觉进了冰窖,小姑正在敲电饭煲里结的薄冰,原来早晨剩的稀饭一天下来结成冰了;仰头一看,小姑的屋顶下面还结着冰凌,是存雪透过石棉瓦的裂隙和保温层滴下来凝结的。如果不吃母亲让送的饺子,小姑打算加热结冰的稀饭就咸菜打发,她连屋外面的炉子都没生,自从姑父生病去世之后,她的生活就过得无比将就。
姑父是几年前得尿毒症走了的。看上去精精神神的一个人,怎么就得了这个病?邓节觉得是他们克扣自己太狠,过得太苦的缘故。姑父的出摊是“打游击”,开上三轮车,在小区周边转悠,一有城管来就赶快挪窝,中间没空去上厕所,大约长期下来憋坏了。
最初只是听小姑抱怨,姑父半夜要起来解几次小便,弄得她睡不好,早上出摊犯困。后来姑父的半边屁股开始发烫,到哪里都不敢打实坐下去,实在挨不住了去医院检查,说是长期肾炎拖延下来,已经是肾萎缩,尿都有毒了。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换肾,或者一辈子透析。换肾根本换不起,透析也特别贵,一次好几百元。那时候国家还没有报销政策,听说通州有几个农民工自己用柴油机接橡胶管子组装了土机器透析,费用能便宜些。姑父说我不受那个罪,就算能活着,也是一辈子的废人了,纯粹给她们娘儿俩添负担。只是要回老家去待几个月,不能死在外面,丧事办不起。
小姑也没有主意,只好停掉了摊,陪姑父回了老家,维持了几个月姑父就去世了。小姑办了丧事,依旧把鱼表弟留在老家上学,由表弟的爷爷奶奶照看,自己又回北京来。或许是因为姑父没享着福去世了,小姑这一回来,比先前更亏待自己了,有时父亲都看不下去,劝她两句,她也不听。不让生炉子的那个冬天,有个甘肃人追求小姑,给她送了一床电热毯,但她不怎么用,说自己怕热,盖两床厚被子就行。
邓节摸摸小姑的被子,也并不觉得特别厚。他问小姑春节啥时候回家,小姑说不回去。邓节有些意外,鱼表弟在上初三,夏天并没有来北京,过年再不回去,母子俩就要分别一年到头了。小姑说,春节来回一趟花不少路费人情,她想留在北京赶几天庙会,给鱼娃子存点上学钱。现在手机能视频了,偶尔花流量视频一下,也就当母子见面了。
家里有了自制暖气,冬天总算是能熬过去了,不过日子并不舒服。父母早出晚归,对比自己的没有收入,总让邓节的心头像过载的三轮车一样不堪重负,父亲的责备和母亲无声期待的眼神,更将负担增加了一重。父亲提到邓节不愿考公务员进机关,总是唉声叹气,说:“你就是个最不听话的!”借着酒劲,一直生气到脸红脖子粗。邓节毕业时的这一决定,让他在亲戚面前丢尽了面子。父亲看到邓节在埋头复习司考教材,他没好气地问:“律师有哪样用?”母亲只能劝他少说两句。
有一次邓节学的法律知识差点派上了用场。那天父亲骑三轮车去一个比平常远些的农贸市场出摊,有一截路是逆行,遇到一辆拐弯的大公交车。北京的大公交车都开得很猛,那天又有雾霾,大公交车从侧面撞上了父亲的三轮车,父亲腾空飞了起来,车上大包小包的衣物皮货也腾空四散,父亲在落地的一刹那以为自己命不在了,巧的是正好落在散落一地的衣服皮货上,躺了一会儿竟然自个儿起来了,只是手肘和脚踝擦破了一些皮。三轮车完全报废,对方叫了交警,邓节赶到现场时,交警裁决父亲是全责,三轮车不予赔偿,对方也不用付医药费,算是和公交车头被碰掉漆皮的损失相抵。邓节觉得这个处理结果太不公平了,和交警吵了起来,可父亲只是从报废的三轮车上卸下了蓄电池,一瘸一拐地拎着电池,坐上母亲骑来收拾货物的另一辆三轮车离开了。
过后父亲在家里养了半个月伤,邓节想要到法院起诉这名交警和公交公司,父亲说我们是外地人,还跟北京的公家单位打官司?你快别给我添乱了!邓节也无底气,只好作罢。在大杂院的平房里,他感到自己对家庭毫无用处,童年在爷爷家的情景会重现眼前,像是一个寄食的外人,却没有交纳应有的伙食费,而且是两个人的。面对父母和亲戚,甚至是大杂院里的陌生人,他都感到惭愧至极,在蹲坑上解手的时候,他从来都不肯抬起头来,即使是旁边有人的尿液溅上了腿弯。
过年前后发生了一件事情。邓节和女友去酒仙桥逛商场,两人身上都没什么钱。买了一点小零食后,女友看上了一款保湿的护肤霜——她是南方人,一直嫌北京的空气太干了。但这款是新品,两人身上的钱不够,女友在护肤品柜台前流连不去,最后两人离开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将护肤霜放进了羽绒服衬里的衣兜,结账时收银员也没发现,就这么出来了。离开商场后邓节才知道,女友夹带了商品出来。当时邓节心里很慌,想要马上回去还给商场,可是心里一想,回去更说不清,也伤了女友的面子,最后只好就这么回来了。回来把那个护肤霜放着,也不敢用,不敢让父母看见,心里有一种见不得人的感觉。似乎还怕商场找上门来,虽然商场根本不知道有大杂院这么个地方。
但是过了半个月,没有什么动静,女友慢慢地胆子大了些,把护肤霜拿出来用了,一用效果特别好,一整天都不干,又不腻。邓节看她用,也不好说什么。用了一段时间快用完了,女友已经习惯了这个牌子,两人却还是没有钱去买。有天女友说想去商场再逛逛,看有没有便宜一点又跟这款用起来差不多的,邓节只好跟她去了。两人进了另一家商场,像上次一样随便买了一点东西,到了护肤品柜台前面,正好这里也有那款护肤霜,女友又走不动了。最后离开的时候,她顺手又把一支护肤霜放进了外套兜里。邓节只好硬着头皮和她一起往出走,装作去结账,但这次刚过了柜台就有保安过来拦住,说女友身上有东西。
邓节本来心里直打鼓,这时不知哪里来的反应,一下子暴跳起来,说,根本没有,你凭什么要搜我们的身!他的神情很凶,浑身发抖,像是立刻要打人,保安一下子愣住了,回过神来说,早就看到你们了,你偷东西还这么凶,我们叫派出所的来,看你认账不!女友吓得哭起来,拿出护肤霜还给保安,求他们不要报警,可是一名保安已经打了110。邓节这时渐渐平静下来,心里后悔自己刚才的反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保安不放两人走。一会儿警察到场,听了事情经过,把两人带去了派出所。
两人在派出所里待了大半天,做了笔录,念及年轻初犯,实实在在接受了一番批评教育,写了保证书,半夜时才被放了出来。回到家里,隔壁屋里父亲早就响起了鼾声,母亲过来问怎么这么晚回来,两人也不敢回答。女友一路上埋怨邓节不该乱发脾气,如果当时认了错,还了东西,罚上一些钱,保安也就放两人走了。邓节也很疑惑,自己那么暴躁的反应是从哪儿来的呢?在心里他也埋怨女友,但毕竟起因是自己没钱,说不出辩驳的话来,只能生闷气。
女友找到工作之后,搬离大杂院那天说,分手吧,她不想再为了一款护肤品进派出所。邓节一边给她往出租车上放东西,一边无话可说。女友再没有回来,妈妈专门布置的新房空了下来,邓节一个人住着不是滋味,觉得亲戚邻居看自己的眼光也更特别了。恰好这时候弟弟嫌枯燥辞去了地铁公司安全员的工作,邓节就离开了大杂院,自己在外租了房子,方便弟弟回大杂院住。
三
妈妈给邓节打电话,说弟弟最近要回大杂院一趟,让邓节也回去吃饭,一起商量个事情。邓节猜想可能和弟弟的婚事有关。
弟弟离开地铁公司后在大杂院待了几个月,然后去了一家天猫店。他先是在地下库房负责收货发货,后来因为会刷单,被调到楼上销售部做业务员,又当上了销售经理。女朋友燕子是一家地产公司的文员,是西西介绍的。对于这桩恋爱,父母都感到高兴,也很感谢西西,因为弟弟性格内向,一直没有交过女朋友,同年龄段的子侄辈们多数都结婚生子了,邓节和西西生育方面又不顺利,他们一直急着抱上孙子。
快车在环行铁道公交站停下的时候,邓节有些认不出地方了。临街的门面房和二三层楼房全都拆除,余下一堆堆瓦砾,好不容易才找到去大杂院的便道。院子外边的大公厕也被拆除,树林落满尘灰,脚下堆了大片的垃圾,难以想象大人们在树下打麻将乘凉,邓义和弟妹们拿树棍挖知了装在小瓶里的往事。
大杂院被包裹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中,竟然能够幸存,不知道是它藏得实在够深,还是房东有什么过硬的手段,多少年来它总是屡屡脱险,一次次在停水断电和限期拆除的危机之下幸存过来。像是一个两脚悬空扒在悬崖边上的人,不管怎样就是不肯放手,只是略显落寞,或许是因为住户搬走了不少。毕竟这次路边早市清理和农贸市场大规模拆除之后,很多人像父亲一样失去了卖小货的营生。
邓家平房外边的煤炉和暖气管道已经拆除。妈妈说现在统一只能用电,已经没有地方买煤球了。出摊的三轮车还停在屋前,看起来父亲还没有放弃哪一天重拾旧业的希望。他摆了一辈子的摊,很难想象一份清汤寡水的保安工作会让他满足。墙角一只皮毛邋遢的猫看到来了生人匆匆闪过,看来妈妈没有放弃她捡鱼鳃喂养流浪猫的习惯,只是不知道798附近的农贸市场关了没有。
爸妈都在,父亲没有脱下他的保安短袖,显得比以往倒精神了点。以往摆地摊的时候城管来查封,其中也有穿保安制服的人,父亲大约觉得保安的徽章和城管甚至公安有几分相像,穿着不丢面子。邓义也很快赶过来了。
弟弟看上去有些不安,几句话之后吐露,燕子意外怀孕,已经三个月了。因为缺乏知识,一直没去检查,到了呕吐反酸才发现,肚子已经显形了。燕子有点埋怨他,但现在也没有办法,堕胎也迟了。
堕个什么胎,结婚啊!邓节说。
父母也附和邓节,弟弟说是打算结婚,所以跟你们商量,不能拖得太久了。
邓节感到父母明显地兴奋起来。那就结婚嘛,这事在北京不好办,还得回家。反正你们扯证也得回老家!父亲粗喉咙大嗓门地说。邓节知道这是父亲一直的心愿,想在家乡风光地办一场儿子的婚礼。他自己和西西结婚时,因为西西不适应安徽的水土没有回老家办席,父亲一直耿耿于怀。
但是燕子怀着三四个月身孕,禁得起这样大操大办吗?邓节对父亲说了自己的怀疑,父亲不以为然,说不让她喝酒就行了,老家房子宽、铺宽,她累了随时能休息。邓节又问,家里有那么多桌椅碗筷吗?父亲说这些东西还不容易,找乡邻借就行,就算自己专门置一套,该有的礼数场面还是得有!邓节就不好再往下说,对于和父亲争执,他一直有心理压力。妈妈也没有说什么。邓义似乎也有些犹豫,但像往常在父亲面前一样,他没有说出来。
婚礼的事情商量得差不多了,小姑忽然过来了。邓节上次看见她已经是一年多以前了,她的脸还是显得苍白,多了几丝皱纹。小姑对邓节说,听说你回来了,你是做律师的,我找你请教点事情。
邓节跟小姑去到她的小平房里。这里和几年前比没有增加什么东西,只是原有的变得更破敝,似乎居住者有意缩减了其余功能,只留下过夜这一单纯的用处。屋里没有凳子,尽管小姑自己是卖小百货的,却没有顺便给自己置上一把。她自己坐在床上,把一只涂料桶垫上布让邓节坐,有些磕磕绊绊地说起她的事情来。原来她和那个甘肃人是在两年前扯了结婚证的,只是没有办酒请客,亲戚们都不知道,在老家的鱼表弟也不知情。甘肃人在老家也有个儿子,和鱼表弟差不多大,他也没跟儿子说。甘肃人对小姑还算是照顾,也说不上有多深的情分,扯了证两人也没有经常住在一起,只是有个心理上的寄托。去年以来,北京的摆摊生意不好做,甘肃人觉得自己身体不好,一直不习惯北京的饮食,就想着回老家去开个门面,不想在外头漂了,跟小姑商量,小姑又不愿意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当初扯结婚证她去过一趟,风沙大,饮食不习惯。一来二去,两个人也只好分手了。当初扯的那张结婚证却成了个麻烦,人家说是要签个离婚协议,民政局才给办证。小姑从来没办过这种手续,不知道协议怎么签合适,双方日后有没有牵扯。
你们有没有财产上的纠纷?
小姑说这个倒还好,两个人的底垫各是各的,平时多半是他拿钱出来用。像这种在协议里说明各归各就行了吧?
邓节说婚前的各归各,你们婚后有没有共同置办的财产?
没有啥子,结婚没有置办家具电器,双方都是租的小平房用不上,他要给我装空调我没要,你看这屋里啥也没有,我只要过他给我买的一床电热毯,也不常用。只是那年我进金盏市场设摊位,是跟他合伙的,他自己还另有一个摊位。现在他撤摊走了,我这个摊位还在摆,他口上没有提,我想到他也是有儿子要安置的人,不能太亏他。
其他没有什么了?
没有啥了。
登记时他有没有给你买贵重首饰?
他要给我买我没要,后来过生日的时候他送给我一个老银镯子,说是他妈妈传下来的。我放得好好的,从来没有戴过,打算还给他。
小姑起身找到一把剪刀,打开床铺,翻出最底层的褥子,褥子线缝有处地方是拆开后又缝起来的。小姑拿剪刀再次拆开,伸手进去掏出一个镯子,年代太久显得发暗了,看不大出来是银子的。
小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因为小平房只有个挂锁,不安全,她怕给他搞丢了,就这样收起来。说到这里,小姑现出低落的神情,眉心有点拧起来,“川”字纹变得明显了。当年姑父去世的时候,邓节在小姑脸上也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不过小姑总是这样,脸上有一点痕迹很快又会消失,不让人看穿她的心事,就像她跟顾客讨价还价一样,顾客永远不知道自己买贵了还是以保底价拿走了一件小货。冬天她手背上的皴口和冻红的鼻尖,对那些赶人的城管和一部分好心的顾客,会比言辞和表情更有说服力。
邓节考虑了一下,说这样吧,你问问他的意思,摊位和首饰,他有没有要求,让他先起草一份协议,拿过来商量修改;或者你问清楚了他的意思,打电话给我,我帮你们起草一份,你们自己再商量修改。
小姑说好,转身又把银镯子放回褥套里面,拿针重新缝好线,再把被褥铺好。她回过身来谢了邓节,邓节想起来问鱼表弟近来怎么样,小姑说他要上高三了,学习不好:“以后来北京的话,摆摊看样子是摆不成了,不知道能打个啥样的工。”
商量完婚礼的事情,邓节和邓义一块走出大杂院,路上两人仍旧没有多说话,像当年在老家一样。自从母亲跟随父亲来了北京,邓节和弟弟被分别送到爷爷和姥姥家,两兄弟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感觉,虽然在梦里邓节总是在追赶弟弟,见了面却像是隔着那条河,亲热不起来,找不到话说。工作不稳定的那两年,邓节更是觉得自己在弟弟面前拿不出多少当哥哥的资本,也就更没话说了。对于燕子的身体,他本来还想嘱咐弟弟两句,但话在喉咙里,一路经过那些断壁残垣,最终仍旧没有出口。
回家告诉西西,西西也觉得有些不合适。但是因为上次的婚礼她没有去安徽老家,这次也不方便说什么,毕竟这是父亲一辈子的念想。她告诉邓节今天医院来通知,上次的手术卵子受精已经成功,现在正在试管里培养,看三天后是否能发育成胚胎,上次就是在这个环节上失败了,这次运气或许会好一点。
“你都不关心进展,好像是我一个人的事。”西西嗔怪说。
邓节把西西搂在怀里,解释说自己这几天有些忙,心里一直是挂着的。这时屁股正好跑到鱼缸旁边,伸头去看缸里的鱼,西西头靠在邓节肩上,看着说:“屁股好可怜,从来都抓不到鱼,难道小时候鱼鳃吃太多变笨了?”邓节笑了一下,他又想到了最近两起失败的官司,很想告诉她,但终究没有开口。
四天之后,医院通知胚胎培养失败了。邓节找不到言辞来安慰西西,她掉泪的时候,邓节忽然冲口而出:“我实在没用,给不了你孩子,你另外找个人吧。”紧接着蹲在地上,双手握拳击打自己的太阳穴。
西西愣住了,赶紧拉开邓节的手:“邓节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嫌弃过你吗?倒是你嫌弃过我文化水平低,只看亦舒琼瑶。”随后西西不说话了,转过身去垂泪。邓节话出口就后悔了,只好打起精神来安慰。两人那天睡得很晚,商量以后万一不行去福利院领养一个。但后来西西还是打算,过上几个月再做一次:“那些成功的,不是都试过好几次的吗?”
西西脸上挂着泪痕睡着了,响起轻微的鼾声,屁股也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发出轻声的呼噜。邓节一时没有入睡,想到自己今天的反应,实在不应该。他总是那样容易紧张,有时和西西吵架吵厉害了,会握紧双拳用力击打自己的太阳穴,眼冒金星。小时候挨了爷爷的责骂,邓节就会找一个旮旯,双拳猛击自己的头部,像是要把那些难堪的辱骂从脑子里打出去。他过于紧张的毛病,从那时就开始了吧。忽然想到,不能正常排精的问题,会不会也和性格紧张有关,放松下来就好了?
但此刻似乎又有另一个他,被三环上隐约的喧嚣声吸引,想要随之远去,抛下身边的一切,试管失败的事也只是个托词。这样一个自己,是需要邓节长埋心底,永远不能开口告诉西西的。
四
西西还是不想去安徽,害怕小虫子叮咬身上起疹子,婚礼的前三天邓节回了老家,去和之前十几天赶回老家的父母会合。弟弟和燕子也已经在老家,刚刚领了结婚证。
老家的房子看上去认真收拾过了,堂屋里祖宗的神龛收拾一新,屋顶墙角的蛛网灰尘都清扫干净,但还闻得到隐约的霉气,毕竟几年都没有人住。邓节到家时妈妈正弓着身子在台阶上刮洇染的青苔,姿势看起来和邓节在798见到她夹烟头差不多。至于父亲,也放下了身段,戴着一顶毡帽蹲在院里拔草。心情好的时候,他每天都会喝点小酒,邓节能闻到他身上微微的酒气,甚至听到他轻声哼唱小曲——只有当年在老家驾船贩米时,邓节听见他在船头哼过。
弟弟的新房被重新吊了顶,贴上墙纸,挂上彩带,布置了宽大的带雕花床头的新床。电器家具都擦亮了,不少还贴上了剪纸,看来像是为了出席仪式佩戴了勋章。妈妈把当年在大杂院收拾新房的功夫再次拿了出来,又翻了几倍。正墙挂上一幅妈妈亲手绣的“百年好合”十字绣,看来她为这天已经预备了很久。这间屋在整幢老房子里看起来不同凡响,如同皱巴巴的荔枝剥开壳后现出的雪白果肉,一切都是在十几天的时间内完成的,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邓节和弟弟一起去亲戚家运来办喜事的桌椅,都很久没有人用,蒙上一层灰尘。两兄弟在院里接水管冲洗擦干之后,苫盖上一大张防雨布,用的就是童年苫盖粮食那张。邓节很久没有干过这种活了,觉得出汗很爽快,只是老家的空气湿热,有些黏糊糊的,不像北京那样风一吹就干爽。弟弟看起来也精神了些,毕竟是要做新郎的人,只是帮忙擦拭桌子的燕子身形让邓节担心,看起来这半个月当中,她的肚子又突出了一些,似乎一有闪失会磕在桌沿上。还好对于这方水土,她没有西西那样的强烈反应。
婚礼前一天,燕子的娘家人从东北坐火车到了安徽,住在老家县城,燕子也到县城和家人住在宾馆。婚礼当天上午,邓节和弟弟出发去县城迎亲,鱼表弟和另外两个堂弟同行,租了一辆奥迪做婚车,一辆路虎打头。乡邻在家的多半是老年人,邓节找到几个在本地工作的同学开车组成车队,看上去浩浩荡荡的也有十来辆。
到了宾馆是拦门认亲一系列程序,在县城吃了中饭,燕子只喝了半碗醪糟鸡蛋。下午一行人乘车回来,院落里已经铺好红毯,两边是摆好的酒席,迎门一阵震天的鞭炮响,烟雾弥漫,只有在乡下可以这样放开炸鞭炮。按照时新的习俗,邓义把燕子抱下车,显然因为燕子有身孕,他抱起来相当困难,脸也涨红了。邓节很担心燕子会掉到地上,那样就要出事了。还好从下车到走红毯只是两步路,总算平安地进了屋。接着又是父亲安排的一系列拜天地,父母宣读结婚证程序,起来下去地磕头,每一下邓节都特别担心。虽然燕子搽着厚厚的粉,又衬着白色的头纱,邓节仍旧觉得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想让弟弟多注意一点,照顾着燕子一点,弟弟也像是在机械地完成程序。母亲的脸色也有些担心,父亲倒是红光满面,坐在堂上笑呵呵地受儿子儿媳跪拜。这大约是他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乡邻都喊他“邓老板”,以为他在北京生意做大了,儿子的婚礼场面才能这么风光,光迎亲车队的架势就不一般。
婚礼过后是酒席,燕子卸下了婚纱,换上新娘服和邓义一起在酒席间穿梭,敬酒陪客。她的小腹已经看得出微微隆起,邓节似乎听见一些客人,尤其是女人们小声议论,燕子的神情也显得很不自然。有些客人强求燕子喝酒,有人还要燕子和邓义当众表演喝交杯酒,邓节挡不住,父亲也不知去了哪里,大约已经喝醉了在跟几个叔叔乡邻扯家常。周遭的婚宴越来越喧嚣,燕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邓节的头越来越大,心里越来越担心。后来燕子手中的酒杯哐啷一声掉在地上碎了,人忽然蹲下去,捂住肚子呻吟起来,婚宴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像一台遍身闪光四个大喇叭外放的收录机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弟弟愣了一下,随后慌乱抱起燕子。邓节搭手和他一起把燕子送上先前迎亲的婚车,开车赶去县城。一路上邓节开得飞快,进县城在一个十字路口过灯有点早,差点撞上一辆抢黄灯的出租车。对方骂“傻×”,邓节忽然想起父亲在北京的那次车祸,心里不禁狠狠地埋怨父亲,恨不得当着面骂他,把从小到大在他那里受的气都骂出来,连同在爷爷那里的憋屈。他破口大骂了回去,不过手上并未减速,对方也似乎因意外而住口了。刚到医院门口,燕子大声喊痛,弟弟惊叫起来,说是燕子流血了,邓节心想是羊水破了。到急诊科一检查,说是流产了,婴儿手脚眉目都已成型,燕子已经昏迷,流血不止地被送进了手术室。
邓节和弟弟在外边等了两个小时,合伙抽掉了半包烟,好不容易燕子被止住血抢救回来了。一个堂弟开车把燕子的父母也带到了医院,弟弟陪燕子住院,邓节把燕子的父母送回了宾馆,赔礼道歉解释了一番,依旧开着婚车回去。上车之前他把车头上扎的一束气球扯了下来,随手一扔,气球往上飘了一点就落到地上,一颠一颠地滚到了绿化带里。回到老家院子,客人已经散去,满地狼藉,母亲和小姑默默收拾碗筷,父亲和两个叔叔坐在堂屋里,对面抽烟,屋里烟雾腾腾。邓节想冲父亲发一通火,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转身走到院子帮助妈妈和小姑收拾。
小姑的家在镇子上。晚上邓节开车送她和鱼表弟回镇子,小姑把一张纸递给了邓节,邓节一看是她和甘肃人的离婚协议。小姑说白天没好意思拿出来,你给帮忙看看,回了北京我再问你。一路上鱼表弟没有跟小姑说话,小姑问他明天上学不,他也只是“嗯”了一声。这点倒是像去世的姑父,姑父是个沉默的人,直到最后排不出尿,浑身肿痛,他也只是这样轻微地嗯哼两声。
邓义的婚礼就这样收场了,事情传得全镇皆知,父亲得到了他想要的热闹。燕子回家休养,父母和弟弟在老家还要待几天,邓节回到了北京。在老家邓节一直睡不好,半夜醒来觉得太安静,安静得叫人心慌,叫人以为乡村里的人全都搬走了,过世了。到了北京的家里,头一晚他在三环的喧嚣里睡得很沉,西西说他打鼾了,鼾声很响:“以后你是不是就要一直打鼾了?照咱爸的遗传。”
第二天邓节想起小姑给的离婚协议书,拿出来看了看,甘肃男人希望小姑就共同出摊补偿他五千块钱,至于首饰就留给小姑了。邓节打电话问补偿条款小姑同意不,小姑还在市场出摊,背景声音很嘈杂,断续听得出来她同意。邓节说那就没有什么了,我改动了两个小的措辞,打印出来给你拿过去,可能到了民政局还要按照他们要求的样式誊写。
改完了协议书,邓节又开始撰写上次矿机案子的申诉书,当事人坚持向高级人民法院申诉,不想接手贵州大山里那堆报废的矿机,也想请邓节继续代理。邓节没有了再打下去的心情,又觉得对不住人,提出义务帮他写好申诉书,之后不再参与这个案子。
协议书打印出来之后,邓节回了一趟大杂院。父亲下班在家,又穿上了保安的短袖,比起上次显得皱巴松垮。他低着头,头顶花白的发茬意外地多了,脸盘缩了一圈,很多皱纹都显出来了,手指久久地夹着一支烟,烟灰耷拉了好长一截,似乎他经过一场颜面扫地的婚礼再也回不到从前,甚至打击远大于摊贩生涯的终结。邓节拿出在路上买的芙蓉王,抽出一支递给他,父亲接过去,邓节给他点上了,自己也点了一根,父子俩对面默默地各抽了一支烟。这是邓节第一次和父亲对面抽烟。临走的时候,他把剩下的大半包烟留给了父亲。
妈妈仍旧去了798捡烟头,弟弟和弟媳回到了他们在丽泽桥的出租屋。亲戚们关门闭户,有两家已经搬离,只有小姑和邓节约好,拿走了协议书。大杂院显得更寂寞,周边的瓦砾无人收拾,树林下曾经像雷鸣一样的蝉声也消退了,邓节心想它大约维持不过这个夏天。多年来紧紧攀附在大北京边缘的手,终究要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