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船
2022-10-28肖勤
◎肖勤
一
午后的阳光有点慵懒、有点疲乏,河水在河堤边有气无力地翻了个旋,发出噗噗的闷响。七姑娘在树下的竹躺椅上困觉,突然醒坐起来,打了个哈欠,再看前面凉棚下那个背影,心头一阵泼烦。
喂,她故作生气地拿起蒲扇在竹椅上拍打,又叫了一声,喂——在这儿混恁久,生活费呢?
哈萝正在凉棚下偷吃泡菜坛里的生姜,她老娘一辈子穷惯了,抠里抠搜,小瓦房里除了必需的米、面、油和青菜,什么零嘴也没有,她只好冲泡菜坛子下手。听了七姑娘的话,哈萝缓慢回过身,无比嫌弃地看着躺椅上的七姑娘——树荫下,七姑娘的脸像玉石一样闪着光。哈萝想不通,这老太在大河边风吹日晒了大半辈子,都七十多岁的人了,那张脸何以跟二十岁出头的大姑娘一样白净光滑,玉菩萨似的。照理说这样的好相貌,应该配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肝肠和纤尘不染的心,可她老娘却是个俗不可耐的财迷,从哈萝记事开始,老太心里、眼里就只有钱。
哈萝舔舔手指头,不说话,挑衅地瞪了七姑娘一眼。不给!哈萝生戗戗地甩出一句,一辈子只晓得钱,不提钱你会死?
四十多年了,哈萝和老娘的对话向来如此,冷硬、辣火。外人听来,以为是后妈和养女。
七姑娘也不生气,起身取了棚绳上的毛巾擦脸,冷笑道,不提钱,不提钱你早饿死鬼投胎了,也不想想当年你怎么活下来的。
当年,不说当年还好,说起当年哈萝脸臊。沉淀的往事像河湾汊子里的杂渣,泛着泡沫一荡一荡扑到河面上来。
当年的大河,恁长恁宽,不光走盐走草药走干菌子,也走流言蜚语。沿河九个盐船滩头的人,提到四滩月亮台码头那个“豁得出去”的七姑娘,各个都笑得鬼眉鬼眼,女人带点不屑,男人充满遐想。长得比盐还白净的七姑娘,明明漂亮得连守盐巴仓库的黑狗都舍不得咬,火神庙买桐油添香火都只要她的货,真正是佛佑人喜欢。她倒好,偏去干些花里胡哨的事情——冬天和跑船的烧炉师傅挤眉弄眼乱搭讪,夏天跟草药医生上山入林说是去采药;竹子大开花那年,滩头刚办起学校,她就跑去给刚死了媳妇的蔡老校长洗床单衣裳,裤脚挽老高,一双小腿白花花泡在水里,于家船上的老幺看花了眼,栽进河里被漩头吸走四五里,救起来人呆了,碰到水就惊啦啦地叫,足足扎了三年的银针……
小小一个月亮台,龙门阵从滩头说到滩尾,都是七姑娘。哈萝从小听着这些龙门阵长大——也不是她要听,是躲不过,就算塞住耳朵,它们还是会随着细丝丝的风钻进脑袋里。滩头本就巴掌恁大,密密麻麻挤满了靠河谋生的人家,三尺宽的独巷子一竹竿就能打通头,滩头放个酸屁,滩尾的风都是臭的。何况恁多风言风语,哈萝哪里躲得过?从小到大,她都被一群瓜娃子追来追去问:昨晚上你妈给你吃的左边还是右边?
幼年的哈萝口袋里永远装满了鹅卵石,以便冲着最近的一个砸去,然后大骂,吃吃吃,吃你妈个头!看热闹的大人们听到这里便哄地笑开来,颇有深意地彼此眨眼睛。憋了一肚子气的哈萝一回家,丢下书包便和七姑娘干仗,小小年纪泼天泼地,动不动就是点火烧房的架势,好向外人表明态度,她和她不是一伙的。
七姑娘收拾不住这小妖孽,气得满嘴长燎泡,想着哈萝不满百日,她爹老汉就和船一起翻河里了,丢下自己和四个娃,日子最艰难的时候,缸里没米罐里没油。不少船老大劝她离开月亮台,反正她走了,四个娃留在这里,东家施一勺西家给一碗也能活,月亮台就没有饿死的娃。
她不干,孩子是她的命,扔下孩子自己去寻好日子,她怕天上的雷打她。何况哈萝那时候才三个月大,虚得跟只小耗子似的,是妈都丢不下。
滩头有滩头的规矩,女子不走就是娘,孩子就得自己养。
那些年,为了弄点烧煤、棉布和米面,七姑娘使尽了法子,要不是她脸皮厚,哭声比猫叫小的哈萝早死了,哪有机会在她面前张牙舞爪?哈萝他们能上学,全靠她月月年年给那个满嘴烟味的蔡校长扫地洗衣做布鞋。世上人都可以瞧不起她,唯有哈萝不可以。一条大河几百里淌下来,别人家的女子从小都是在河边卖鱼卖豆腐卖药材,只有她是把哈萝送到学堂念书,结果读了几天书,认得了几个破字,反而骂起老娘不知羞耻。半山岩的孙寡妇讥笑她说,养来养去,最后养了条咬人的乌梢蛇。七姑娘不屑理会孙寡妇,她和孙寡妇不是一路人,但孙寡妇的话让她一想一个怄,一怄就是翻天覆地的恨,拿起捶衣棒追着哈萝就开打。一个打一个跑,一个吼一个骂,窄小的房檐下永远鸡飞狗跳,一大一小两个人,在窄街上狭路相逢时,谁看到谁都是磨牙瞪眼要吃人的样子。
捶衣棒下长大的哈萝出落得异常俊俏,每次下河洗衣裳回来,走在高高的丹霞岩旁,小脸被岩石映得通红,恍眼看,以为是河岸两旁的刺桐花,俏丽得很。可一旦到了她拿鹅卵石砸人的时候,刺桐花就成了燃烧的火苗。
在月亮台的人看来,母女二人都稀奇得很。老的为了小的,死活不肯离开月亮台;小的倒好,时时刻刻惦记着要走——离开月亮台是哈萝拼尽童年、少年所有光阴和力气要做的事。十五岁时,哈萝终于考上了上游夜郎镇的夜郎高中。烈日灼灼的九月,细瘦的哈萝背起棉被和行李,站在滩头朝着大河狠狠吐了口唾沫。
淌走的河水不倒流,离开的姑娘不回头。
那以后哈萝再也没回月亮台,学校放假她就赖在镇上给李家米皮坊打零工,泡米、推磨、烧火、上浆、起笼,这些细碎事,难不倒月亮台出来的女子。“桑木镇的鸡,二郎乡的酒,月亮台的姑娘家家有”,夸的就是月亮台的女子能干。
整日在雾气腾腾的蒸灶前,哈萝少见了阳光,又加上蒸汽笼着,本来就瓷净的人儿长得更加皎白。镇上人惊叹,李家米皮坊里藏了个雪娃娃。
小镇婆姨们带着媒婆一样的眼光端详着哈萝,说是去李家换米皮,其实都是去看人。
狭暗湿润的作坊里,人多,吵。屋外的野猫随着大河的浪头声无休无止跟着嘶叫,乱哄哄,闹麻麻。
只有哈萝很安静,终日沉坐在白茫茫的蒸汽深处,想事情——
想什么时候脱胎换骨,灭了那些轻飘的眼神;想有一艘大船,她是船老大,而不是岸边等船的女子。
置气归置气,一到换季和开学,总还得托船捎话到月亮台,问七姑娘要学费、书本费和饭钱。每每从船老大手中接过七姑娘送来的衣物和钱,哈萝都觉得自己像条喂不亲的狗——又要讨人家的饭吃,又不肯朝人家摇尾巴。哈萝恨这样的自己,偏偏七姑娘托人捎话来,说,穷家富路,人在外面,缺啥子一定要讲,老娘卖血也给你凑。
哈萝又羞又愤,拽了把河岩上的虎耳草在嘴里嚼,啐一口碧绿的青汁——谁稀罕她卖血!说完红脸扭身跑了,回到学校,死憋着一口气啃书。
犟女子做事总能成,七年后,哈萝成了大河上下第一个女大学生,毕业又系绳定锚留在市里做了“公家人”。从市图书馆报到出来那天,依然是九月,太阳依然灼热如火,哈萝站在巨大的玻璃门前,看到了一个脱胎换骨的哈萝。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
单位分的宿舍并不比月亮台那狭小的吊脚楼大,但是哈萝有家了,整个国庆节她都在忙着收拾屋子。刷完肮脏的墙壁,钉好破旧的窗户,换完黑乎乎的电线,把楼道里别人甩掉的旧柜子旧桌子搬来洗刷修补油漆一番,一进两间的小宿舍显得有模有样了,哈萝便很有态度地给月亮台那个人捎话——房子安顿好了,你搬出来住。
凶巴巴,没有商量的余地。倒像她是妈。
十一月小阳春,七姑娘板着脸进城来了,站在单位门口的梧桐树下,一脸黑云,不是娘看女的眼神,倒像仇家寻上了门。门卫老蒜头狐疑地站起身,手伸向电话机,这辈子他还没打过110,想到这里,他有点激动。
两个漂亮女人没有给老蒜头机会,她俩在老蒜头诧异又失落的目光中,一老一小、一前一后往图书馆宿舍走去。寒风卷起梧桐树金黄的落叶,丢一地零碎。
搬搬搬!你晓不晓得,我在,月亮台的风言风语就只是风,打不痛人。我一走,话话儿们会聚成石头,砸得死人。七姑娘提着老楠木嫁妆箱,费力地跟在后头。
现在怕,早干啥子去了?哈萝回头白她一眼。
你说干啥子,养你们几个白眼的狼去了。
稀罕你养,丢河里喂河神都比当你家姑娘强。
那你去啊,大河又没得盖子,你去跳,没人拦你。
到底是年轻,打嘴巴仗不是七姑娘的对手,哈萝给噎住了。停下脚步,她死死盯住七姑娘,脸涨得通红。
七姑娘不看她,扔下箱子,扭着胯往前走,风摆柳似的,气得哈萝银牙咬碎,提起箱子跟上去。
天天吵。
哈萝吵惯了,七姑娘也是,但三个绵软且温厚的哥哥脸面受不了——单位宿舍楼,谁知道有多少人扒着墙听呢。哥儿仨凑钱在城郊的云门沱买下了配电站老值班室的两间小瓦房,又拉又扯,劝七姑娘到那边去住。七姑娘“誓与哈萝斗争到底”,先是不肯,结果到了一看,小瓦房边上居然有一道长满芦苇的河堤,再前面是大河的支流清江河。正是涨春水的时候,空气里全是水草的腥香,闹脾气的七姑娘委屈不甘地看一眼,又看一眼,突然哧地笑了,满眼都是湿漉漉的欢喜。
河边长大的女人喜欢河,离开了河,魂都是干的了。
那个白眼狼。七姑娘又哭又笑,谁稀罕和她住一个屋檐底下。
二
进城第四年,是大河五年一度的大祭,河上人家的规矩,小祭不拘、大祭不离,祖祖辈辈有多少代、多少亲人靠大河生、在大河死。生死轮回,大祭的烟火是供到天上的,也是接续人间的,烟要足、火要旺,日子才畅。
大河人提前三四个月便开始热络起来,天南地北,写信的、拍电报的、让人捎话的,三五成群,邀约着回月亮台。
七姑娘没得人捎信,男人当年是家里的独丁,又死得早,且七姑娘是嫁到月亮台来的,滩头没娘家,热闹本是别人的,跟她没关系。但七姑娘憋着一股子劲儿——她嫁到了月亮台,就是月亮台的人,不管月亮台的人怎样看她,她要去祭河,谁也没资格说个“不”字。七姑娘早早开始收拾,每天傍晚在树下备好条凳,卡好一刀刀竹草纸,青花瓷碗里装上桐油,桐油明黄净澈反着光,像初嫁那日的镜子。七姑娘就着旧日的模样,用铜制的月牙凿刀蘸了油,一印子一印子凿——凿的是祭祀的铜钱,也是天上地下惦记着的圆满。临行前一晚,七姑娘摘来菜园子的天仙米,煮了一锅红汁水泡糯米,天亮时蒸了一甑子红米粑……一切都准备妥当,七姑娘才换上新衣裳。镜子里头那个老太,头发依然丝滑入墨,面色白如明月,恍若当年初到月亮台的模样。
那天早晨天色多清透啊,七姑娘喜滋滋出了门,远远看到大儿子的长安车停在河堤坝坎上,看得七姑娘想流泪。想想几十年熬过的苦,如今都值了,尽管没攒下一艘船,但儿子女儿都上了岸。
千头万绪的七姑娘,碎步走上河堤,结果打开车门给吓一跳。
哈萝抱着粉嫩嫩的细娃运来,怒火冲天坐在车里,一双眼火辣辣地瞪着她。
干啥子?七姑娘看到她怀里的运来,急了,刚出月子才几天,你抱着娃出来做啥子?要去月亮台我去,河上风大,吹到运来怎么办?
你还晓得顾运来啊你,不许去!哈萝一手抱着娃,一手挥舞着车钥匙,凶神恶煞地威胁她,谁都不许去!
大儿子左右为难,瞥一眼七姑娘,意思是算了吧。
七姑娘顿时也火烧到脑门顶,苦心拉扯大四个孩子,结果各个都来欺负她,她好欺负是吗?七姑娘看一眼哈萝,你是我妈还是我是你妈?你管得着我?
我就管,明明风平浪静的,你一回去,翻沙打浪引出些闲言碎语到城里来,丢我的脸就算了,运来还没满百天,你就不能给他讨点吉利?
翻什么沙打什么浪了?七姑娘气得浑身发抖,我说过千百遍,老娘这辈子没做对不起祖宗的事情,老娘不怕。
反正不许去,你去试试。刚生完孩子的哈萝有点发福,一双大眼睛迸射出凌厉的光,像一头漂亮却强悍的母豹。
七姑娘本也不是轻易能被人拿捏的人,那天不知怎的,看着哈萝凶煞的表情,心头不由生出牵牵扯扯的疼——哪个女子的倔强背后不是伤不是痛呢?当年她为了保护哈萝,不也是这般模样?
哈萝爸死后,她本来可以找艘大船走掉。要是走掉,何至于苦了一辈子还来受哈萝的气?但时光再倒回去一次十次,她也不会走。说白了,天下没有靠得住的船,除非自己是船老大。
好笑的是,她好不容易把哈萝培养出船老大一样的霸气,哈萝如今却嫌她当年的“心思”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白瞎了所有的心血。都已经是当妈的人了,怎么就不懂当妈的心呢?
天还蓝着,但在七姑娘眼里,一切都惨白如纸。她默默转身下了河堤,把自己关在小瓦房里。儿子在外面喊,她蒙住耳朵懒得听,她讨厌儿子的声音,像茶馆里的猫。这日子简直就是过颠倒了,姑娘活成了老虎,儿子活成了猫;对的变成了错的,错的变成了对的……浅水轻柔地拍打着沱岸,哗啦、哗啦,催眠一样,七姑娘沉沉睡去,梦里回了月亮台,自己活成小媳妇时的模样,还是那个咬碎了牙也不流泪的七姑娘。
第一次开了头,后面就成了理所当然,第二第三第四次大祭,哈萝依然不准,理由换成是,上次都没去,这次回去做什么?随着何女婿步步高升,哈萝的性子也越来越跋扈,这女子五六岁时在月亮台就已经显了形,何况这些年一个人风里雨里闯,如今说话做事只有两种态度,一种是行,一种是不行。什么随你、都行、无所谓,在哈萝的词汇里完全找不到。
七姑娘瞅着这个身形和主意都越来越大的女子,眼睛里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有浑浊的水色从眼窝深处浮上来,像暴雨来袭前大河河面上浮起的坨坨雾,怎么扇也扇不开。
天黑了,河堤上的水柏杨被狂风吹得哗啦啦响,大雨如约而至。七姑娘决定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回月亮台。
三
头晚她做了个梦,梦见月亮台那株上百年的黄桷树上挂满了红色的布条,风一吹,布条上竟晃出一个个人影,全是当年的小媳妇、大姑娘和老太。凑近了听,她们窃窃私语,说的都是关于她的风言风语。
说桑木的鸡、二郎的酒、月亮台的姑娘家家有;唯独一个七姑娘,浪来浪去到处走。
这个浪,不是河水那个浪。
像是被盐仓里的秤砣压住了胸口,七姑娘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在梦里头就栽过去。
湿淋淋一身醒来,掰起手指算算,离开月亮台竟然已经二十多年了。时光就像正午树影里的碎太阳,一晃就过去了,今天的哈萝比当年的七姑娘岁数都还大哪,七姑娘现在也成了七老太。
老了,再过几年,怕就要吃水阎王的饭哪。七姑娘想着,再也睡不踏实,梦里那些指指点点的眼光像碎在河水里的月光,寒光闪闪的,冰凌子一样扎她心——到底她并不曾真正做过伤风败俗的事,只是比憨厚实诚的婆姨们妖娆风情了些,但她拖着四个娃,不装点可怜卖弄点风情,怎么活呢?都是大河上讨生活的人,自己都过得几多艰难,绝没有平白无故送人煤米油布的道理,只有凑近了人家才肯。人啊,年轻时撑着一股要活命的劲儿,什么难听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什么现眼的事都敢做,谁说长道短,她能骂得人家心惊肉跳。如今一老,突然泄了劲儿,总觉得夜风吹过来的凉都是委屈的,总想着要冲着那漫长的夜争辩两句。
当初只不过是想要活着,没拦谁的路,没拆谁的桥,没做对不起河神的事。
鱼下子的季节不都要在河里搭鱼窝吗?她也只想拉扯着小鱼儿们长大,碍着谁了?
要争、要辩,只能去月亮台。
哪怕当年骂她的人都没了,她对着河岸、对着码头、对着那些坟头和黄桷树的根须,总也还是可以讲的。
结果哈萝突然跑到她这里来长住,横刀立马的架势,像孙二娘来占山头。
问她为啥子要来这里住,她说她想她了。嘁!这条小乌梢蛇,不咬人就算好的,想她?这些年连声妈都没有叫过一声的女儿,她会想你?
竹竿上挂塑料袋——你少在这里给我装疯,以为我不晓得?你就是来监视我的。七姑娘挥动着捶衣棒,恨恨拍打着挂在麻绳上的棉絮。秋天阳光净澈,正好晒掉一年的霉尘。
监视你又怎样?你回去做啥子?回去等人指你背脊骨?哈萝费力地坐在门前的矮凳上,嘴里啃着半截卤猪蹄。
哈萝又胖了,胖得买不到合适的衣服,只能穿袍子。穿着红袍子的哈萝,人往小瓦房门口那么一坐,就成了尊巨大的红色门神。
指我背脊骨?七姑娘眉头一扬,冷笑,腰一叉,风情就跟着上了脸,还是当年不服输的模样。水柏杨叶在秋风里徐徐作响,七姑娘的背挺得跟水柏杨一样直,她半笑半哼,指我背脊骨的也不看看,哪家把四个娃崽都养上了岸?哪家出过女大学生?……说到这里,七姑娘浅笑着眨眨眼,不知是奚落、提醒还是讨好哈萝——还养出个县长女婿,是不是?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哈萝心头乱成一团。看着前面河滩浅水处缠扯疯长的水葫芦,想吐出句什么,终被满嘴的卤香噎着,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么多年,足以令她在七姑娘面前生威拿调的,不就是老何吗?现在好了,哪根绳子金贵断哪根,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扬起手,把没吃完的猪蹄甩到水菖蒲丛中,阳光晃荡了河水也晃荡了眼。呸,这鬼迷日眼的光阴。
四
这回哈萝真不是为了监视老娘才住过来,她在那个家里实在是待不住——老何越来越不爱回家,打电话过去,只说是县里忙。明明是自己的男人,哈萝要见一面却全靠每晚看新闻,调到地方台119重播频道,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家里翻来覆去看,一轮又一轮,电视里那个“指点江山”的男人,让她甜蜜又心酸、陌生又熟悉。以前“指点江山”的都是她,陪着他怂恿他“打江山”的人也是她,什么时候她功成身退,被他甩得远远的呢?
“没有分享,再多的成就都不圆满,没有安慰,苦过了还是酸。”漆黑的夜里,在不开灯的房间,哈萝独自听着老旧的音乐,回忆像静夜的胭脂花香弥漫在空气里,一切都美好得像梦。那时老何正追她追得紧,单位人一看到他来了,都叫小何小何,快,哈萝在那里。瘦黑矮小的小何跟在白荷花一样傲然盛开的哈萝背后时,大家都偷偷笑,哈萝在馆里布置书,他也跟着。馆里一向是安静的,阳光照在高高的书架上,有飘浮的微尘像金粉一样在空气中闪光,窗外的杨树长出了细绒绒的毛,小何的上唇因逆光也生出一层金色的绒毛,它细软又忧伤,在忐忑中期待着哈萝的承诺。哈萝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它。
小何吓得一动不敢动,洒进来的阳光斑点跟着静止,像一杯凝固的果冻。
许久,哈萝开口说,我念首山歌给你听?
小何还是不敢动,眨了眨眼睛表示“好”。
这山望着那山高
那山坡上好阳桃
一心想摘阳桃吃
人又矮来树又高
哈萝说完,挑衅地看着小何。
小何沉默,闷不拉叽好半天,缓缓抬起眼皮,说:
这山望着那山高
那山娇妹砍柴烧
哪年哪月同到我
柴不用捡来水不用挑
哈萝愣了愣,突然咯咯咯笑起来。那时候还没有“闷骚”这个词,现在想来,小何真正是个“闷骚男”。
小何如释重负,开心地笑了。
小何用山歌明确承诺了哈萝以后在家里的地位,这正是一直想掌舵的哈萝梦寐以求的状态。她不想像七姑娘那样过一辈子,她要做自己的主。
婚后的日子像缓慢又温静的流水,小何把家庭的权力交给了哈萝,自己则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矮小的他像一块实诚又敦厚的压舱石,哈萝终于有了船老大的感觉。从小到大,她站在岸边,看到那些船老大是那么的嚣张和肆意,在船上沉稳霸气,上了岸狂野热烈,走船时整条大河都是他们的,靠岸时整个河岸也都是他们的。
现在,通通都是我的。哈萝坐在整洁的小家里,张开双臂,满意地闭上眼睛。
那时候的家是真小,才六十平方米,不像现在,二百多平方米的大平层,宽得像大船起滩的滩头。可是恁大的房子,哈萝住在里面总是胸口发闷。当年的小何如今是何县长了,何县长太忙,总不回家,运来也住校了,轻易不肯回家。她每天一个人待的房子,跟个活死人墓似的。哈萝不笨,她知道,老何的忙虽然是情非得已,但是很多时候,一个县长真要选择偶尔一两个周末不忙的话,也是可以不忙的。
老何忙的背后其实是不想回家、不想见她而已。
这算什么呢?哈萝想着,心尖尖抽抽地痛。过河拆桥?兔死狗烹?
说离婚吧,哈萝不甘心,凭什么她炖好的一锅汤,要送给那个住在明月桥的小调酒师享福?不离吧,老何如今进进出出都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调调。哈萝骂他不要脸,他无所谓;骂他陈世美,他无所谓;砸烂家里一大堆东西,他也无所谓。在老何眼里,身形那么磅礴的哈萝,居然等同于无形的空气。
哈萝想找个人哭一场,又实在拉不下颜面。这么些年,谁不知道她哈萝旺夫,旺出了个县长。
思来想去,她只有往七姑娘这里逃。
多少年了,哈萝第一回舍不得离开这两间小瓦房,它是如此狭小而亲切,以至于她和老娘刚刚吵完架,也不得不“亲密接触”。除了床就是柜子,她和老娘在屋里,不是你的后背擦过我的,就是我的胳膊撞到你的,小小的屋子,不像她和老何冷清清的家,这里充满了人间烟火——她和她在一起,不是冒烟,就是冒火。
唉,可不是火嘛……她女婿大浪都翻出了坝,傻老娘还当他是宝。
姓何的当县长关你鬼事情。哈萝生气地说,矮小的瓦房给震得嗡嗡直响。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哈萝说话的声音,从亮到了响,从清脆悦耳变成敲锣打鼓一样的霸气。
当然关我事,你不给饭钱,我找县长要。
你敢。哈萝恶狠狠回过头,雪白的脸上横肉毕现。“岁月是把杀猪刀”,儿子运来是这么挖苦她的。
五
馆长老包打电话来,和风细雨地跟哈萝商量,局里下来检查,她要是没事的话,还是去签到点个卯,实在不想去,就请个病假。哈萝爽快地说,请什么假啊,我来吧。
最初哈萝上班和别人一样都要打卡的,随着老何的升迁,渐渐就不用了。现在的图书馆也没几个人来正经看书,别看座位上都坐满了人,年轻人都是来免费蹭空调和蹭网的,小孩都是来做作业的。馆员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去了也没啥事。
但哈萝还是喜欢去馆里上班,毕竟她的青春交付在了这里。坐在巨大玻璃窗下的人,从最先清秀傲慢的少女,变成今天又胖又白的中年妇女。岁月无声,也无情。她已经记不起自己年少的模样,月亮台那个比刺桐花还要美的少女仿佛是上辈子,而她再也不想回到上辈子。她只想紧紧抓牢这辈子。这辈子她是老何的幸运符,是一个男人事业和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到了单位,几个女同志在打扫卫生,男同志在打印材料搬会议桌。哈萝说要帮忙,一个个都笑说你就负责坐镇指挥吧,哈萝也不矫情,说周末我请客吃饭哈,顿时办公室一片喜庆。
办公室不大,哈萝站在哪里都碍事,便随便抽了本书去阳台看。
没过一会儿,老包乐呵呵走来,坐到她对面,手里端了两杯奶茶。老包知道哈萝喜欢喝奶茶,杨枝甘露,全糖。
看什么书?老包太瘦,皮包骨头,一笑眼角全是皱。
《忒修斯之船》。哈萝接过奶茶,说,编辑有点意思,我还以为是本旧书,还那么多手注记录。现在做书,除了抓作家,还要拼创意。
老包瞥了书一眼,没接嘴。比起本科毕业的哈萝,初中刚上完就顶替父亲进馆的老包实在是没有多少墨水和哈萝谈文学。
嗯?哈萝吸一口奶茶,又放下来,不是检查吗,你还弄这个?
刚接到电话说不来了,厅里有领导来,局领导陪厅领导去了。老包嘻嘻笑,就像你一去县里,你家老何丢开检查也得陪你一样。
哈萝听着舒坦,嘴里却说,我算老几啊,普通群众,我又不是他领导。
你就不要谦虚了,要不是你培养,你家老何能当县长?听说当年他只是区林业站的小科员。老包挤挤眼,她知道喝奶茶和回味当年,都是哈萝的最爱。
果然,哈萝漂亮的大眼睛顿时晶晶闪起光来,神情傲娇。怎么这么说我家老何呢,人家本来就优秀,但是……她顿了顿,理了理袍子。
老包便知道她要开始漫长的回忆了,也跟着理了理裙子,干瘦的她像张老照片一样靠在椅子上。
哈萝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发福的腰——男人到底喜欢胖女人还是瘦女人……随即回到了老包的话题。
她不用夸张,也无须煽情,和老何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都在她脑子里。是的,那时候何县长还只是区林业局的一个小科员,一门心思都在兑现“柴不用捡来水不用挑”上,在家里,哈萝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刚开始几年,哈萝是满意的,过了几年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的日子,哈萝渐渐就有点腻烦。从小看惯了大河上的男人,黑红油亮的胸膛、坚硬有力的臂膀,黄昏时分,男人们全身的肌肉在夕阳下闪着油亮的红光——那才是汉子!可她这个老公,守着个小屋檐,张口闭口都是明天你想吃点啥、后天你想吃点啥。
吃吃吃,又不是猪。哈萝生气得想摔碗。
得把小何推到大风大浪里头去。哈萝心一横,拉起小何的手就去敲林业局局长家的门,从大河文明谈到理想国,那正是中文系毕业生哈萝最拿手的。哈萝聊完,对着一脑门问号的局长说,都是我家小何教我的。领导不禁多看了小何几眼,表情复杂。小何早已吓出大汗,回去猛补了几个月的《理想国》,这才挺起胸,有了些许和理想国不太一样的“理想”。
用今天何县长的话说,哈萝启蒙了他。
不久,小何当上了局办公室副主任,理工男的小何看到年终总结和工作报告,一个头两个大。哈萝不怕,挽起袖子,露出白藕般的手臂,吞天盖地替他揽过来——小何每天干什么,上几趟厕所,接几个电话,搞几个会议后勤,她都知道,写个报告有什么难的。哈萝最自豪的,是自己在生运来的那天上午,还忍着阵痛为何副主任写完竞争上岗演讲稿,正是这篇演讲稿开启了小何人生的新大门。她深谙丈夫的口才弱点,所有的句子和用词都避开了小何的缺陷。哈萝的稿子不光写得壮怀激烈,更是用其他句子帮小何把那些坑全部修补完善,让小何的演讲如滔滔洪水,连绵不绝。小何上了台,若干铿锵有力的排比句一句接一句,一浪浪打来,没有人不服气的,听到最后评委都忘记了鼓掌。从此,小何露出尖尖角。
再之后,演讲和讲话便成了现在的老何同志之生活日常。他甚至能把灰化肥黑化肥、红凤凰黄凤凰说得清清楚楚、字正腔圆。
老何经常将自己比喻成一块埋在石头里的玉,幸好有哈萝把他打磨了出来。哈萝听了,骄傲得像一只孔雀。
七姑娘却奚落她——人家明里夸你,暗里夸自己,他要不是玉,你打磨有屁用。你家老何的心思你是斗不过的。
哈萝不屑一顾,什么老何心思多,明明就是老娘心眼儿多,自己过得不好,便见不得人好。
老包艳羡地叹口气说,还是你命好,哈萝,你当年真是挖到了宝。
是我旺夫好不好?哈萝想起老娘的话,懒洋洋地吸一口奶茶,不悦地说,挖什么宝?
对对对,你旺夫,你看你多富贵。老包笑起来,暗自对比了自己和哈萝的身材。怎么说呢,老包有点替哈萝着急,哈萝也太胖了。
但哈萝不急。她胖那是旺夫,这话是图书馆门口青玉路边算命的秦瞎子说的。他还算出来,哈萝旺的人属羊。
老何就属羊。哈萝一高兴,掏出两百块钱给了秦瞎子。她不知道秦瞎子早就把她的底摸得门儿清,秦瞎子只是叫瞎子而已,人家不瞎,脑子够使、鬼精,那家伙整天斯斯文文坐在路边大梧桐树下,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就是专为着骗人来的。
当然,秦瞎子的“仙风道骨”在久经风霜的七姑娘看来,那叫奸诈。
男人要旺,儿子要壮,婆姨要胖。秦瞎子安慰着眼前这个因为减肥不成而愁闷的女人。他知道这女人天生是个散手的德行,又好显摆,喜欢被人端着,这种人脑子缺根筋,又死拧,只要哄她高兴,票子多多的。
哈萝不笨,她只是图个吉利,并未把秦瞎子的话当真。巧的是那年秋尾,哈萝好不容易拼命瘦下来几斤,结果传出小道消息说,在建设局任副局长的老何可能要调到市残联当主席,对老何来说,是升米换斗糠。老何回到家里跟失了魂似的,细瘦黑巴个人儿,棍子一样杵在窗边抽烟,半天不动一下。哈萝看不下去,第二天直接跑到市委组织部找常务副部长,从老何打小住在高寒草场,九岁前连大白米饭都没吃过,说到当区水利局副局长时发大水救人差点让水给冲走……副部长冲哈萝冒出一句,你怎么没想过让自己进步进步?
哈萝一愣,沉默好久,这个问题她也问过自己。可是,好奇怪,只有为了老何,她才有这样蓬勃的动力。一时间,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七姑娘大冬天在河里淘洗床单时那双冻得通红的手,还有那单薄又倔强的嘴唇。
河水滚滚向前……
她和七姑娘,都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吧?哈萝拒绝思考这个问题,她不想背负七姑娘的付出。
可岁月到底是什么?哈萝明明要做一个和七姑娘不一样的女人,偏偏又被日子推着走近她、变成她,都为了心尖尖上的那个人费劲劳神。
副部长看看手表,说,我还有事,你反映的问题,我给你三点答复。第一,组织用人有组织的原则。第二,民间传闻不可信、勿乱信。第三,感谢你支持、配合和关心小何工作,不过以后工作上的事,你还是交给何局长自己处理吧。
哈萝听出部长话后藏着的锋利和不快,毫不退避地仰起脸,说,总有一些事是要夫妻共同担当面对的,不然,拿爱人来做什么,只是搭个伙吃个饭?
哈萝的话好巧不巧触到了副部长的伤,他和爱人正是如此,只是搭伙吃个饭,至于感情方面……
哎,扯远了。副部长瞥了瞥眼前这个泼辣又漂亮的胖女人,有点闷恼。最后他意味深长地说,能一起搭伙吃饭的,也是好夫妻,不信你试试。
哈萝回到家,老何正呆站在厨房里看着沸腾的一锅水发傻,失魂落魄地举着锅铲,说,看来我还是适合做饭。
哈萝系上围裙拿过锅铲,狠狠说,还没到那时候,秦瞎子说了,我旺夫,看咱们把旺吃回来。
哈萝体重回到一百五的时候,市委一纸调令,老何转到县里当常务副县长。那天老何很晚才回家,喝得有点高,舌头打着结,抱着哈萝渐厚的腰,难得哈哈大笑,说,环肥燕瘦,咱家还是肥点的好,咱家有米,吃得起。
哈萝自豪地看着这个她当成命一样护着的男人,这个欣喜万分的男人,她眼眶湿了。
那一刻她想起了七姑娘水灵灵的大眼睛。也许那里面的水和她的一样,也是咸的。
哈萝从此再不操心减肥的事情。肥怕啥,她男人喜欢。
六
人家的日子是一天天滑过去的,哈萝的日子是一斤斤涨起来的。
老何提任水云县县长后,哈萝一到周五就自然而然往县里赶,常常人还在车上,县里就有无数个电话打来,叫得那个亲。
哈萝喜欢听,想想月亮台当年恶心自己的那些人,可曾想过今天的哈萝?
老何忙,即便她到了县里,经常也只在晚上才见得到人,总是哈萝都睡了,才听到开门的声音。哈萝在黑暗中等到再次睡过去,也不见人进卧室,第二天一早,沙发上躺着根黑木棍,正是老何。
为啥子不上床睡?她满嘴牙膏泡沫,拿脚推他屁股。
老何懵里懵懂醒转来,搓搓脸坐起来打哈欠,说,一米五的床,你一躺占了一大半,有我什么地儿?你说你,每个星期跑下来也不嫌累,整天这里吃那里吃,恁胖还吃。
哈萝嘻嘻笑,嘴里含着泡沫,含糊不清地说,我胖你才旺呀,床是小了点,明天我叫小张他们换个两米的。
老何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指责她说,什么都是小张小张,小张他们是为县政府工作,不是为你工作。
这样的想法和体重一样天长日久存攒起来,哈萝说话走路的样子渐渐就显出了臃肿和霸气。
老何见她这样子,一个头两个大,纪律越来越严,她倒好,越来越作。眼见着教育无用,老何懒得和她啰唆,只是申明不允许“顺路捎哈萝大姐”到县里来,也不允许办公室秘书为哈萝服务。老何这样做是没办法,大道理哈萝比他懂,但她就是想张扬,这让老何很厌弃。
老何的命令让哈萝恼怒——叫花子入庙堂,真把自己当神了。
七月半敬祖时,老何回家吃了顿饭,是为了烧纸。夜里,揪着老何回家的机会,哈萝愤愤数落,飙着高腔,从厨房唠叨到客厅,满屋子都是嗡嗡嗡的回声。所有的控诉归根结底都是一个意思——要不是我当初那样子,你能有今天这样子?
老何本来已经换了睡衣,也不吭声,钻进卧室穿了西装又出来。哈萝挡在门口,怒目相向,问,什么意思?老何也不急,一脸认真地举起手机,说,市政府办通知有事。
市政府办的通知就是大事,在这一点上哈萝不含糊,给老何开了门。
门这个东西,关上还好,一旦打开,谁知道老何往哪里去了呢?外面世界那么大——七姑娘经常提醒哈萝,人老何眼里指不定有多少人呢。
哈萝豪迈地笑,笑声响亮。月亮台那个像浪花般晶莹,又像泡沫般委屈的小姑娘,她已经抛在脑后。她很自信,不光自信,而且富足、霸气,从内心到体重。她讥笑老娘,你那点肚肠和眼光,也就只看得到市井,我好歹还看得到市里。
谁知道七姑娘咒得恁准呢,老何的眼,真就看向了别处。
明月桥那边的事,哈萝隐约知道,她只是不愿找也不屑找那个人。问题在外头,根子在里头,她怎么找?
前一阵,哈萝生日宴,她要求老何必须从县里赶回来,“配合演出”亮个相。老何不满地说,正抗旱呢,添什么乱。哈萝不依,威胁道,你不来试试。
不知道是威胁起了作用还是老何心虚,总之最后他还是到了场,虽然表情不悦,祝福也很官方很刻板,但终究顾全了哈萝的面子。哈萝高兴,喝得有点高,回到家靠在老何肩膀上(老何强调是“压”),絮絮叨叨,跟老何讲月亮台的月光和米皮铺子的雾气,说那些起哄和窥探的目光背后若干的艳羡。
那时候,我漂亮得你够不着。哈萝委屈地抹一把泪,慵懒得意地拐了老何一下。
老何夹缩着胳膊,不看她,眼睛盯着刚打开的电视。哈萝的过往,他不是不在意,可要一个清醒的男人去面对一个酒气熏天的女人,实在有点难。
喂。哈萝不高兴了,一巴掌打在老何大腿上,集中精力嘛,我在说话。
别闹,看新闻。老何严肃地说。
他现在总是很严肃。
哈萝斜眼望着老何笔挺的白衬衣和棱角分明的五官,突然感动起来。以前又矮又黑的小何,如今竟然有了大江大河的气势,一张干巴巴的脸严肃起来竟恁生好看。关键是这严肃生威的家伙是她老公。她努力挣扎了半辈子,生活终于还给她一个老何。哈萝想着,转身一把抱住老何。
老何呛喘着抵挡压在他身上的偌大的白,躲开她的脸,干笑着低声求饶,哎哟哟,你这是一树梨花压海棠。
哈萝心情好,也不在乎他把自己看成了累累“一树”。只是想起了当年,年轻的小何陪她从河滩洗衣裳回来,走在长满青草的土埂上,下过春雨,小埂有点滑,她挎着竹篮,满不在乎地走着,他却伸出手,小心翼翼搂着她细瘦的腰。
哈萝沉浸在回忆中,不由去拉老何的手。
老何把双手缩到身后,急急说,哎,哎哎,你喝醉了!去睡吧,我这几块肋巴骨,经不起你压呀。哈萝瞧着老何的表情,那么痛苦不堪,眼里净是生分和拒绝。她一愣,来不及反应,老何已经抱起沙发枕飞快躲进了书房。
那晚哈萝失眠了,有什么东西从心里生长出来,蓬勃向上,刺破肉和血管,又往里钻,插向心脏更深处,痛得她全身战栗。半夜,哈萝踉踉跄跄推开书房的门,月光照着那个男人的背——他连睡着都没忘记拿背对着她。
一阵欲盖弥彰的鼾声随着她进门的脚步声有节奏地响起,她生气又忐忑地伸出手,借着月光的轻柔,试探着去碰触那熟悉又陌生的背。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指尖与目标之间急剧收缩,她柔软的手指明显感觉到他的背和脊柱随着那东西紧张地绷直起来。
她固执地将手放在他背上,一动不动。他则固执地假装沉睡,始终紧绷着身体,无声地拒绝她的抚摸。
房间里的气氛充满了心知肚明的对抗,月光像水一样晕染开来,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不知过了多久,哈萝无声地收回手,转身离开。走出书房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沙发上、月光下,他全身上下披挂着的,都是抵挡她的盔甲。
好好的日子,顺风顺水,怎么突然就过成这样了?
走回客厅,墙上挂着夫妻俩巨大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两张笑脸遥远如梦境。照片上的哈萝笑得像个女王,他呢,干、矮、瘦、紧张,看上去像女王的马夫。
并不登对的两个人,哈萝愿意嫁,是有原因的。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单打独斗的哈萝,要想当船老大,只能选一艘条件差一点的船。终归日子要往前走,哪条大鱼大虾不是小鱼小虾长大的?小船只要用心盘,迟早能盘成大船。
结婚二十多年来,哈萝一直在“盘”。
老何也始终承认,他能成一艘大船离不开哈萝。但是这世上谁愿意拿自己给人“盘”呢?又不是核桃。何况今天这艘船,早已不是哈萝当年盘下的那一艘,就像他在培训时哲学课老师说到的忒修斯之船,那船从起航开始,中途换了帆,又换了舢板,又换了船身,甚至换了舵……你能说现在这艘船还是原来那艘?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具象与抽象、精神与物质,他懒得绕那些圈圈。反正他觉得此一时彼一时,小何都成了老何,船也早就不是原来那艘船了。
至于哈萝,总端着那一副船老大的架势,他也没办法,只有离她远点。
有些事有些想法,总是不由人控制。她控制不了,他也控制不了。
这漫长的夜啊……绷得难受的老何正要伸个懒腰,门嘎吱一声,是哈萝,她又进来了!老何头大如斗,只有继续装睡。黑暗中,他察觉到哈萝走近,但他没想到的是,哈萝白棉花般柔细的手竟然固执地试向他的身体。
老何一惊一吓,整个人都麻了,假装平静的鼾声顿时如惊雷滚滚轰鸣,竟扯出撕裂声来。
情节有点混乱,弄得他很难堪和滑稽。
哈萝的内心却是几多凄凉。
她懒得揭穿,就着月光凝视老何的白衬衣,老何的脖子位置没有汗渍,身上也没有汗馊味。水云县已经大旱五十多天,四十多条河汊子有三十多条见了底,老何曾说他和哈萝有缘,和水有缘,现在这缘就跟天旱一样要断了,天就要塌了,但人家在县里照样衣衫笔挺毫不在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讲究的老何回到家开始不讲究,不是说喝了酒就是说累得慌,然后在沙发上或书房里蒙头大睡,不洗澡,也不刷牙。
哈萝记得大河上的男人下船后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把全身的汗臭洗干净了才去抱女人和娃崽。只有没女人没家的男人,下船第一件事才是去找酒喝找茶馆坐,第二天,怎么臭烘烘下的船,又怎么臭烘烘地上船去。
一个衬衣领始终干干净净的男人,回到家却不肯洗澡漱口,不是他懒,是他赖。
赖的是什么,哈萝心头自然明白。夫妻情分一旦淡薄到这地步,那就是能赖什么赖什么、能赖多少赖多少。
当年那个副部长的话回响在她耳畔——能一起搭伙吃饭,也是好夫妻。
如今,他和她连搭个伙吃个饭都困难了。
七
在云门沱住上一段时间后,哈萝开始喜欢这个小河湾。和市区不同,云门沱的秋天很迷人,河堤上这样的树那样的树,黄的绿的红的,像打翻了的水彩。睡到自然醒,已经快上午十点了,凉棚下的节煤炉上蒸着香肠,热腾腾冒着气,七姑娘很少吃肉,是特意给哈萝准备的——尽管哈萝没给饭钱。
凉棚外的空地上晾着七姑娘制的煤球,老太一辈子抠钱,不肯烧块煤,都是买煤面回来,再去滩头对面山坡挖黄泥,用泥浆和煤面制煤球。哈萝瞧不起,能省几个钱?再说现在也不缺钱。哈萝边数落边熟练地铲了个煤球添到节煤炉里,转身看灶台上,红的萝卜丝、白的土豆丝、绿的青椒丝,七姑娘早把中午要吃的菜切好。哈萝左右都是个无聊,只有瘫在平房门口的竹躺椅上玩手机看视频,跟着视频里的人干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觉得没劲,便干巴巴坐在那里发呆。女人活到这岁数,孩子大了住校,男人野了不归家,同事都在上班……突然就不知道自己往哪儿搁了。
七姑娘在河湾淘了鱼腥草和芫荽上来,抬头看到哈萝百无聊赖的模样,心头一阵泼烦。
喂,我说,你就不能站起来走动走动,减减肥?
你个不省心的,我跟你说,男人心疼女人,也要他心疼得动啊。你看看你,何姑爷哪里盘得动你咯?
你别不当回事,这世界到处都是盘丝洞,他在那些妖精面前就是块唐僧肉。就算你比女儿国的国王长得还要漂亮,胖成这样,唐僧也是看不上的。
哈萝听着七姑娘一句接一句絮絮叨叨,突然发飙,大声道,你漂亮,你妖娆,你瘦,我也没见你吃到唐僧肉啊,一辈子净喝人家的溲水——自己喝的净是溲水,以为天下的水都是溲的。
七姑娘也火了,一盆水哗地泼过来,大骂,说多少遍你才长记性,你老娘哪个瓢里的水都没喝过,溲不溲都是他妈的冒酸水喝不着的人瞎拉扯,人家泼脏水你跟着起劲,你是不是巴不得自己是野种?
哈萝立即哑声,架可不能这么吵下去,怎么都是她吃亏。
可她不甘心,她心里藏着堆火苗,正要找个借口烧起来,她换了个话题——
我胖怎么了?秦瞎子说过,我旺夫,谁能把我咋个?
秦瞎子会算?他会算怎么治不好自己的半瞎眼?七姑娘踩着湿答答的一地水,母狮子似的冲过来。我当年拼了那么多坏名声换钱给你读书,读出个憨货,还旺夫,旺得好呀,旺得何姑爷现在都不拿正眼看你这一身的膘!
哈萝吓一跳,除了小时候被七姑娘追着打,她已经很久没见到七姑娘凶神恶煞冲她发火的样子了。大哥说过,能量守恒定律,她之所以一天天强悍起来,吸取的正是七姑娘的能量。
七姑娘的突然爆发让哈萝有点胆怯,又有点委屈——她是她的姆妈,怎么可以这样伤她的心,膘啊膘的,多难听。
仿佛回到了最小、最无助且还不具备跟七姑娘抗衡的能力的时候,哈萝愕然地看着七姑娘,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别过脸去,可怜兮兮地望着门前小河的流水。波光湿漉漉的,跃进双眼,一闪一闪。
减减肥吧,格先人!好半天,七姑娘叹口气,搭了木楼梯上房顶,翻晒竹筛子里的野黄花。房顶离天近,阳光更辣眼,辣得七姑娘眼睛涩酸。好好的一个女子,为了犟一口气,得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她伸出脑袋,向下丢了一句,你得减掉那些不甘心的东西。
她生养的崽在想些什么她心头最清楚,这些年为了老何哈萝费了多少心,这女子从小就倔,现在更是倔成了个笑话——老何看似笨拙,其实是个有主意的人,不然当年也不敢追哈萝。两人刚结婚那几年,哈萝的工资都花到老何身上去,弄得自己吃不像吃穿不像穿。然而二十来年,戏里戏外,哪一次哈萝不是自己给自己罪受、自己感动自己?除了生运来时妊娠高血压差点丢了命,老何痛哭流涕过一次,其他时候人家眼睛都没眨过一下。
人心狭隘,一斗米养恩,一升米养仇。月亮台那些上不了船的男人不就这样,端碗吃饭靠老婆,放下碗筷揍老婆。早早离开月亮台的哈萝到底还是太天真,人世间很多事她看得见却看不穿,想得到却想不透。她只想着当船老大的好,哪晓得风霜雨雪、明浪暗礁,船老大其实最是遭罪。何况船成了精,暗中还跟船老大较劲。
这憨女子。
八
接到七姑娘的电话时,老何正在调酒师的屋子里考虑如何逃跑。
两年多来,一有空儿他就会到调酒师这里待上几个小时。
调酒师是一个他完全不熟悉的职业,就像他并不了解她一样。老何只知道她离过婚,性情很寡淡,和她说任何事她都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这恰恰合了老何的胃口,在这里他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需要给她解释为什么上周没来、上上周也没来。总之,这两年他们每次相聚都很简单,仿佛只是为了喝一杯她新调制的酒,或者是吃顿晚饭。他们的菜也很简单,她不太会做硬菜,但是家常的麻婆豆腐、青椒炒杂菌、折耳根炒腊肉、干煸四季豆什么的,她很在行。用他的话说,是山上人家吃的菜,这让他想起受苦的童年和层层叠叠永远走不出去的大山。哈萝不行,哈萝拿手的是水边菜,水煮鱼、凉拌黄花,但黄花太单调,鱼又太腥,一辈子那么长,他受不了。
今天天有点闷,云层厚得要落地似的,是要下雨的征兆。老何细嚼慢咽,竟也吃出了一身汗。调酒师努努嘴,懒洋洋地说,吃完去冲一个。
他点点头,放下碗边抹嘴边往浴室走。这套不到八十平方米的房子仿佛是他住了一辈子的地方,他对每一个角落都很熟悉。
她淡笑着,跟在后头,没想到他突然转身——手机放在饭桌上了,这么多年,他已经养成了手机不离身的习惯,洗澡也得带——她便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什么东西瞬间燃烧起来,一直不温不火的两个人竟然都脸红了。
老男人动情,就像老房子着了火,是谁说的来着?不去想了,手机也不管了,他一把抱住她,动作粗鲁。她却在他耳边轻轻问了句,你想好了?
调酒师的声音很细,老何听来却犹如一声雷鸣。
这话什么意思?他没想过要想什么,难道她一直在等他想“好”?老何心头一怵。这些年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以为在散淡的调酒师这里很安全,难道调酒师是在请君入瓮?想到这一层,老何缓缓松开调酒师,闷声闷气回到客厅,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直到本市新闻播完,黄昏袭来,他都没敢再看她一眼。
调酒师没有再追问,只是端着一杯红红蓝蓝不知什么名称的酒,倚靠在窗前,嘴角带着一丝令他不安又自责的笑意。
他局促不安。
好在手机响了。是丈母娘。
这个丈母娘,老何一向很敬重,尽管哈萝不认她、跟她刚,但老何知道一个寡母把四个孩子拉扯大得有多苦。老太太是个心中有江河的人,七十多岁了,明明历经沧桑,却偏有着不败岁月的面相,没有强大的内心根本做不到。
他一直当她像菩萨一样敬着。但菩萨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看他的眼神锐利又深邃,好像他是个奸细或叛徒。也对,他现在就是个叛徒。
七姑娘说得很简洁——你到云门沱来一下。
他想也不想就答,好。
刚拿起包,身后传来调酒师雨滴般湿软的声音,谁?
哦。他依然不好意思转身看她,低着头说,七姑娘。
调酒师拖长了声调,哦,七姑娘是谁?
老何习惯了质问别人,对调酒师的发问莫名感到不悦。七姑娘是谁她管得着吗?嘴里还是解释,我丈母娘。
那你叫她七姑娘?
老老少少都叫她七姑娘。老何心不在焉地嘀咕着,走到门边换鞋。
调酒师倚靠在窗前,轻笑道,没见过丈母娘一声召唤,女婿跑得恁快的。
老何感受到了侵犯,回头板着脸批评她,过了啊。
调酒师一愣,跑过来拦在门口,眼睛灼灼如火。那有些人每次都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算不算过?
老何心想,什么算不算的,以前不算,现在不算,以后也没打算算。难道只因为今天他失态了就得算一算吗?但他嘴里没敢讲出来。门口有面穿衣镜,他心虚地看一眼镜中的人,又扯了扯衣角,心思飘远了——老太太突然召见我,要干什么?
人家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可他没那福气。老太太眉眼里藏着太多智慧和精明,哈萝缺心眼儿,天天絮叨七姑娘这样那样,她哪知道,她妈才是最厉害的人。调酒师说,你看什么?
看……看你。老何挤出一丝假笑,你侧影好看。
调酒师嘴角浮起挑衅的笑意。
老何花了很大的力气才逃离调酒师,没想到女人倔起来有那么大的劲,他和她在门口纠缠了很久,直到两个人的手都拧红了,他才旋开门把逃离那间屋子。下楼后老何刻意绕了几条烟火小巷,最后才走到热闹的人民广场。风开始大起来,广场上卖玩具、袜子和鲜花的小商贩在急急忙忙收摊子。
雨终于细软绵密地洒下来,像某些情绪,带着透骨的寒气。他紧走几步,上了老板玉山喜的车。玉山喜和他是多年知根知底的铁杆,看到他仓皇不安的样子,回头取笑他,恁快?
只是吃饭。老何尴尬地辩解。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玉山喜话里有话,说,吃饭好,这岁数,吃一顿少一顿。
老何懒得跟他解释,心里惦记着云门沱。人生真是很奇怪,他从四季缺水的干家坡出来,遇到的却尽是跟水有关的人和地方。说是八字不合,偏偏遇上了;说是八字合,他又越来越受不了哈萝的跋扈。
到了云门沱,暮色渐稠,孤零零的河堤上四面来风,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远处,七姑娘撑着伞,腰杆笔直地站在草色尚青的河堤那头。
妈。老何嗓音干涩,紧走两步,说,您上堤来做什么,回屋吧。
屋里有哈萝。七姑娘拢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语气温沉。她嚷嚷着要减肥,吃了两天火龙果,饿得不行,刚煮了一海碗辣子鸡面,撑坏了,躺着呢。
提到哈萝,老何心虚不敢接腔。雾雨中,他不安地看着远方。
雨水太细密,整个城郊都湿漉漉、雾茫茫一片,气压低得让人发闷。
七姑娘不再说话,静静地看向雨雾中的云门沱。
来的路上,老何设想了丈母娘找他算账的若干种情形,狂风暴雨雷电火,唯一没想到老人如此平静。他有点尴尬,半天憋出一句,她是该减减肥。
七姑娘接两滴伞角滴下的雨水,淡淡道,哈萝性子倔,有委屈从不肯讲,从小到大,只要心头恓惶就往嘴里塞东西。那时家里也没啥吃的,她就吃河边的嫩茅草,摘山上的红籽,大把大把往嘴里塞,那东西吃多了肚子胀,便秘,每次都痛得她在床铺上打滚。
她的胖不是胖,是怄心。七姑娘看着前方,恨恨地控诉。
老何语塞,却又不甘心地想,我不怄心吗?堂堂一个县长,殚精竭虑闯出好成绩,结果全给说成是她的功劳,她旺夫。
我们家哈萝心头有黄连,黄连苦,她只有拌着饭吃,人吃胖了,日子也过沉了。你只是看看都觉得难受,她强撑着那一百六七十斤,你以为她好受?七姑娘反问。
那么多年的亏欠、愧疚和感慨,老何最初还向哈萝表达几句,但因为哈萝从不计较,加之时间久了,他也就习惯了。
这世上总有许多心安理得是给惯出来的,这一点他很清楚。
过往诸事如雾,河堤上,雨细亦如雾。
她……最近情绪怎么样?我们只是有点小矛盾,她非要住您这里来。老何干涩地问。
你说呢?七姑娘反问。
老何又不敢接腔了。
交钱。七姑娘突兀地来了一句。老何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傻看着老太太。
哈萝的饭钱。七姑娘说。
老何蒙了,老太是在开玩笑吗?
我不开玩笑,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是不是?七姑娘轻蔑地看向他。神仙才不计较,你不是神,哈萝也不是,五谷杂粮、荤的素的、该吃的不该吃的你都在吃,总不能让哈萝只吃一嘴的闷屁。
…………
老何感觉跟老太讲不下去,她提的是钱的事又不是钱的事。她瘦削的身子在雨中站得那么笔挺,像把锋利的刀。老何只好掏出手机,忙不迭地说,好好好,妈,我微信发给您。
不急,我呢,准备过两天去趟月亮台。七姑娘转头看着河坎尽头停着的车,说,县长姑爷的车送我一趟,行不行?
老何迟疑片刻说,我找朋友送您去吧,现在公车不能私用。
公和私分得恁清楚,我看你不糊涂啊,那为啥子有些事情你要犯迷糊?七姑娘绵里藏针地说道。
雨水缠绵不止,让人心烦,老何亦不知道丈母娘到底知道些啥子,知晓到哪个程度,他只有装哑巴,这让他很憋闷。他掏出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又将烟绺子狠狠从鼻腔里喷出来。
七姑娘侧身避开烟绺子,说,月亮台滩头后面有座山,叫轿子顶。上面破庙里住了个又憨又瞎的和尚,天天教一只八哥念阿弥陀佛。八哥会念阿弥陀佛后,就被大户人家请去,供养在了祠堂里头。瞎眼和尚下山化缘,滩头的人都取笑他说,你的八哥都成佛受供了,你还没成佛。憨和尚不生气,说,鸟是嘴里有佛,我是心中有佛。姑爷,你要是有时间,该去会会这和尚。
七姑娘说完,转身走了。雨水连绵不休,七姑娘走得那个利索,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老何听出来了,自己就是那只破鸟。他心头鬼火得很,却打不出半个喷嚏。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活成精了,道行比哈萝深。他灰溜溜回到车里,烦乱地擦拭着肩上的雨水。玉山喜看他表情阴晴不定,嘿嘿笑道,让丈母娘削了?没事,我也经常被削。
老何冷冷盯着车窗外模糊不清的水柏杨,道,两娘母都活得像把刀,一个刀锋朝着外头,一个刀锋朝着里头。老的顾小的,刀子朝外头,不敢惹;小的净拿刀割自己,唱苦情戏。我谁都惹不起,这日子没法过了。
玉山喜拍着自己的大肚子,仿佛在试探西瓜熟了没,然后说,刀锋朝外也好,刀锋朝内也罢,关键不是刀锋,是她们俩的心。
老何正胡乱搓擦满头的雨水,顿时呆怔。车窗外,一条细小的阳光丝线正好从乌云密布的云层缝隙中穿透出来,像剑芒,刺破雨雾混沌,也刺破了他的衣裳,他感觉自己赤身裸体暴露在玉山喜面前。
当年的他有一肚子的抱负,但倒不出来,那些豪言壮语一到嘴唇边就全堵住,说不出一个词。直到走江湖的爷爷用一辈子的破败总结得出四字真经——借势而生。他这才发现,他可以借哈萝的犀利补自己的笨拙。夫妻同心,刚当上主任那会儿,他觉得他对哈萝的爱和感激会比钻石还永恒,真心一颗永流传。可是这么些年,势如道法,此消彼长,时间的河流淘走了多少铮铮誓言……
成年人的放弃与选择哪有那么单纯,非白即黑,哪个人不是一边哭着流泪一边笑谈风月。他是县长,也是凡夫俗子,有些事他没法弄明白。
脑子里这么万水千山转一圈,人便委屈了。他将湿漉漉的纸巾掷到玉山喜后脑勺儿上,骂,整天只知道赚钱的人,懂个屁的心。
玉山喜不生气,笑叹道,说什么此情永不渝,说什么我爱你,伴君如伴虎,翻脸赛翻书,咱们哪,都别太优柔寡断,你呢,该咬的时候得咬,该断的时候要断。我也要断了,去上海,咱们就此别过。
老何一愣,友谊的小船恁多年,说翻就翻?
不是翻。玉山喜笑意渐冷,是形势变了,你也变了。
我哪儿变了?
以前讲情重义,现在讲权重利。玉山喜悠悠道,早走,免得剑拔弩张,大家难堪。
老何的脸唰地红了。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免费的鸡尾酒。你运气好,一直吃着免费的午餐——我觉得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哈萝妹子这人挺仗义的,但是鸡尾酒就说不定了。年轻人的想法跟我们这代人不一样,她们可咸可甜,也可恶可善,我们这代人顾忌的很多事,她们才不放在眼里呢。听人劝,得一半,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你行势。老何冷冷地说,是不是一旦你不打算求我,就会摆出一副爷的架势,骑到我脖子上?
玉山喜不软不硬地答,好像是。
你算什么东西,教训我?老何冷笑。
何大人,别忘了,你当个清官,我在你面前绝对永远不算个东西。可一旦你不清了,那咱俩谁看谁都不是东西。玉山喜答道,眼睛笑眯成一条缝。
老何气得全身发抖,他霍然下车,任由雨水淋在头上。滚!他骂,给我滚。
玉山喜不滚,也钻出车来,和他一起站在雨雾中。
老何背过身,愤怒地沉默着。
玉山喜也不说话。许久,玉山喜望着眼前雾茫茫的一片模糊,用淡得不能再淡的语气说,何县,当官久了,听不进去真话,你倒是说说,我哪一句不对?
老何回过头,狠狠盯着他,盯了好半晌儿。老何不吭声地钻进车里,见玉山喜还在淋雨,不耐烦地摇下车窗玻璃,吼,走啊!
玉山喜望望他,再望望远方,嘿嘿笑了。
九
天放晴了,天空蓝澈如镜,河面也是。七姑娘又开始拆拆洗洗,正午的阳光像恋人的眼神般醉人,七姑娘赤脚踩破河面闪烁的光,淘洗着床单。浅碎花的床单漂在水中,鸢尾花般落了一河床。
哈萝抓一把七姑娘晒在门前的南瓜子,看河中忙碌的老太太——远看就像个大姑娘,细腰瘦背白手臂。她也白,但没腰。哈萝叹口气,张嘴想要叮嘱七姑娘,都进秋了,河水凉,赶紧上来。可她又说不出口,和七姑娘吵了几十年,这么体贴的话从她嘴里冒出来,简直就是个笑话。
有些事一旦成了习惯,人便回不去了。
就像那个家,也回不去了。哈萝苦笑,把剩下的南瓜子扔回竹筛子里头,懒洋洋走上河堤,开车去单位。
和城郊耀眼的阳光不同,城里的秋阳又绵又轻,映进图书馆,馆里的空气和事物便有丝绸一样的底色和柔软,把这个寻常的下午衬托得无比安闲。其实对哈萝来说,一年里她有三百天都很安闲。成千上万册藏书摆在这里,今天等人来,明天等人来,像闺中的怨妇。这样的状态也恰恰暗合了哈萝的生活本质——离老去还远,却已在老去的路上。
一对年轻人装模作样走进来,一进馆就朝最里的地方钻,半天没出来。哈萝不用想都知道,他们不是来看书的,是来谈恋爱的。图书馆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聪明的孩子很会选地方。
哈萝站起身来,无声地向里走。她在馆里经常穿一双软底布鞋,黑色的布面,麻线纳的千层底。她记得当年七姑娘就是穿着这样的千层底布鞋,在她和哥哥们入睡后,悄无声息地走出吊脚楼。千层底布鞋走起来没有一丝声响,前一脚心思刚溢出来,后一脚又会被吸纳和藏匿。
书架尽头角落里,两个年轻人哼哼叽叽地在那里忙乎。哈萝敲敲书柜,女孩子惊一跳,抬起头来,看到身着宽大袍子的哈萝杵在跟前,吓得“妈呀”一声。
哈萝暗自得意。她都不快乐,他们凭什么可以在她的地盘上如此快乐?幸福已死,恩爱谁与寄?看到一对小鸳鸯倏然分开的惊恐模样,哈萝心头生起莫名的快感。
叫妈?她悠悠道,你妈在打不死你。说罢转过身去,又去寻另外的猎物,猫一样无声无息。
身后的女孩气急败坏地低骂。
她没回头,侧望窗外浮动的树影和光斑,恍惚看到年轻时谈恋爱的自己,还有羞涩的老何。她无声地笑起来,在心里对女孩说,风水轮流转,总有像我一样的那一天。想到这里,她突然有点心疼骂她的姑娘。
岁月啊。
下午五点半,老包见哈萝没有走的意思,便订了两份素食简餐,豆腐馃子、伞把菇汤、清炒方竹笋、水煮莲花白。两个中年女人和着书本、油墨和夕阳的味道在过道上懒洋洋地吃着。哈萝望着饭盒里与平时杯来盏往、大鱼大肉全然不同的清淡,有心无肠地盛一勺,问老包,你一直这样吃?
嗯,清淡点好。老包说,再说你不是要减肥吗,我没敢订油腻的。说完又问,你减肥,老何知不知道?
关他屁事。哈萝塞一嘴方竹笋,冲口而出。
老包敏感地瞪大眼,问,怎么了?
没怎么。哈萝差点把闹离婚的话说出来,都到了嘴边,到底脖子上长着的是脑袋不是瓜,生生憋住了——要不是有个老何,人家凭什么对你恁好?
正好手机响,哈萝避开老包殷切的目光,接起电话。
那边是个女人慵懒又清晰的声音,是我。
你是谁?哈萝想,奇怪的人。
就是我。女人把“我”字咬得有点重,哈萝头轰的一声炸开了,意识到什么,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左右张望,匆匆走到馆外。
说。她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
姐姐。女人说,我们聊聊?
姐姐?喊老娘姐。聊?老娘和你聊个屁。她骂完,恨恨地挂断。环顾四周,总觉得这女人就在附近,哈萝愤怒又慌乱。
不能让她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绝对不能。更不能让老包她们知道和看到,遇上这种事情,无风还要飘十里,她怎么活呢?
何长生,你这个杂种。她思来想去,能骂的人只有姓何的。她跑向停车场,红色的袍子随风鼓起,像一束奔跑的火把。
夕阳将尽,血一样红,悲壮的光芒从四面八方打到她脸上身上,带着欺凌的霸气。哈萝浑身发抖,发动起车子,轰地驶往图书馆大门。突然门边斜地里冲出来一个人,哈萝来不及刹车,只见那张熟悉的脸惊恐地盯着她,还没开口说话,便被撞飞出去,一串血迹呈弧形迸射开来。
老何!哈萝尖叫,声嘶力竭——老何!
喂,喂喂。一个声音急促地呼唤着她,哈萝,哈萝!
哈萝费力地睁开眼,脸上湿漉漉一片。
做什么梦啊,哭成这样。老包啧笑道,做个梦都是老何老何,老夫老妻了,还恁恩爱。
哈萝还没从惊吓中回神,只觉手脚酸软,出气都难。她慌乱地看了一圈,又看看墙上的挂钟,上面显示着四点。
没到下班时间,也没有简餐,她和老包不在过道里,而是在办公室里。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她拍拍胸口,喃喃答,我梦见老何死了,好多血。
梦死得生,见血有喜。老包说,你家老何还要升官呢。哈萝,你可是真福气、真福人。
我哪有什么福气。哈萝抹去脸上的泪水,双手在桌上不安地寻找。我手机呢?老包说那那那,文件夹下面。哈萝慌乱抓起手机查看,没有陌生的来电号码——的确是个梦而已。
她只是打了个盹儿。
突然手机真响起来,哈萝惊恐万分,差点掉地上。老包心焦地问,什么梦啊,还没回神?又瞥一眼手机,说,你家老何。
哈萝心脏乱跳,接起电话,心有余悸,喂?
晚上我回来,跟你说个事。老何像在给秘书安排工作。
哈萝心脏乱跳,却佯装若无其事,富态又雍贵的脸上堆起幸福的笑容,却又是不耐烦地说,要回来?哎呀,真是烦人,好吧,想吃什么?给你订。
那边烦她装,已经挂了。哈萝依然拿着手机,好,嗯,知道了,路上慢点。
老包嘻嘻笑起来,看看墙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挂钟说,去吧,快回去吧。
哈萝莞尔,懒洋洋起身,心头却沸腾慌乱成一锅粥。
恁久的冷战,他回来想说什么呢?刚才那个梦不是好兆头,没准儿就是那女人逼宫,让他来摊牌。
哈萝不想他来说什么,她什么也不想听,她从月亮台跌跌撞撞走出来,小小的脚板受尽委屈走到今天,大河上下几十里唯一的女大学生,长得又是白雪公主一样的好女孩,为了他,丢了女儿家最引以为傲的身材和当年灼灼如花的梦想。二十年来,她每天约的人、吃的饭、应酬的事项、操心的细碎,桩桩件件,都是为了老何。她不是爱吃,她也不是爱胖,她都是为他。还有谁比她更像一只尽职的老母鸡,把丈夫儿子都呵护在翅膀下,老的小的,连找双袜子都要问她。
结果老何说她啰唆,批评她到处约饭局处关系,不注意影响。
你在他身后替他解决了所有的麻烦,最后变成了拖他后腿的人。
思来想去,出门到停车场也就是一两百米的路程,心里已经和老何理论了好几遍。
独独不敢碰那个啥子桥的事情。
暮色渐起,哈萝惴惴不安地走着,脑子里全是嗡嗡声。风吹起袍子,地上的人影顿时显得恓惶凌乱。一群玩耍的孩子跑过来,蓬勃热烈,像穿过空气一样穿过她,她想起了当年的自己,那个像风筝一样挣脱月亮台的小哈萝。离开月亮台,不做姆妈七姑娘那样的女人,信誓旦旦恁久,如今竟然只留下一堆惨白的灰。
听老何的语气,他绝对是想摊牌。自己该怎么办?像梦里那样,撞他一回?
可是撞死他以后又怎么办?还有儿子,还有七姑娘……日子像河边的毛竹林,竹子连着竹根,竹根连着笋子,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了。
算一下时间,儿子运来已经下课了,她掏出手机打运来的电话。莫名地,手竟然有些抖,脑子里冒出一串莫名其妙毫无逻辑的念头——只要儿子接电话,她再难也能活下去——好像是儿子亏欠了她,如果她不想活了,也是儿子害的。
运气好吧,很少理睬父母的运来居然接了,开口就是一句,老哈,你怎么了?
哈萝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蒙,木头木脑地说,什么怎么了?
你状态不对,最近。儿子正在变声期,声音像鸭子嘎嘎叫。
我状态不对?你老子状态才不对。哈萝愤然说道。
你这辈子除了我老子,就不能提点别的?儿子劈头还将过来,成天就是我爸,都把自己活没了,你看看你的样子,恁胖。我跟你讲,你那不是胖,是笨,再这样下去,你就完蛋了。
哈萝抹一把泪,恨恨道,我是笨,我笨得都把自己忘了,都顾你们去了。
儿子不劝她,反而笑起来,你也晓得哭啊,外婆说过,你总有哭的一天。
所以你们都等着看热闹是吧?哈萝骂,你外婆巴不得看我哭。
什么叫巴不得?儿子反驳她,外婆说的,别看你刚,总有扛不住的那天。她要是还在,她接住你;她要是死了,我就得上。还好,你没等到我外婆死那天才哭。
外婆说的、外婆说的,他们没少说起她?一老一少,相隔半个世纪,都说了些啥呢?哈萝有点怔忡,一时忘了哭。
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不让外婆省心,好意思说我。儿子控诉道。
有一丝别扭又久违的温暖慢慢从脚底漫上来,包裹住她,就像当年她一边讨厌七姑娘的照拂,一边又渴求着她寄来的衣物。哈萝不好意思地摸摸脸,有点发烫。
儿子。她松懈下来,委屈地、细弱地说,你爸叫我晚上等他,他要回来。
摊牌吗?儿子敏感地问。
可能是。哈萝一瘪嘴,眼泪又掉下来。原以为儿子还小,什么都不懂,结果这小子心头跟明镜似的。什么意思啊,全世界都知道了,就她一个人演戏。
散了吧。儿子像个看透尘世万物的老和尚——你以为你牵着风筝,其实是风筝困着你。老哈,日子还长。
十
哈萝坐在车里,不想动,太阳的余晖一点点被夜吞噬,黑暗如潮水一寸寸漫上来。她感到头晕,摸摸额头,有点发烧。每次发烧她都只能去云门沱,因为老何不在家,也没人给她熬粥。到了云门沱,床上一躺,全是阳光的味道,睡醒来,又是粥的香。
这一天过得太艰难了,担惊受怕,她全身酸软。她想,早点结束吧,回云门沱去,好好睡一觉。
可老何还没到。
哈萝吃力地拿出手机,问老何到哪儿了。
老何说,有事耽搁了一下,快到了。
你不用来了。哈萝按着太阳穴,说,我们离婚吧。
老何那边没有声音。
我累了。哈萝听到自己的声音变了,那是她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声调,温软、松懈、自由,比远方更远——可能你也累了,咱们离了吧。
哦?老何有点蒙,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妈说你在减肥,注意点,别太猛。
哈萝听着,哑声失笑,她瞪大眼,不让泪水淌下来。这算什么呢?捅人一刀再塞颗糖?她想说,她的胖是因为孤独,他常年不在,她独自在家,一个人的日子那么长、那么绵厚,她成天不去吃饭喝酒,难道在家数豆子?这些示弱的话,哈萝说不出口,也不想说出口,她是船老大,不是河岸边那些等船的女子。
她想起了七姑娘,每到船队靠岸的时候,热闹的月亮台码头笑声鼎沸,只有她沉默安静地坐在残破的窗棂前,侧眼看吊脚楼下河水翻涌。
自从那年春尾的洪水冲走父亲和他的船后,七姑娘就再也没有去码头接过船。然而,白天的热闹过去,夜深人静时,七姑娘都会披一件薄衣,去到沉静如悬月的大河边,看着河滩远处一灯如豆的木船发呆。哈萝躲在吊脚楼上,嘴唇咬得发白,害怕得直想哭,她真怕姆妈被那微细昏黄的灯光给吸走,怕姆妈再也不回来。那艘船,哈萝知道,是炳安码头张家伯伯的船,张家伯母前两年伤寒死了,月亮台的人都在说,七姑娘迟早要上张家的船,到炳安安家去。
但姆妈站在石沓沓上,从没往前走过一步。每次披着河霜回来,面对被窝里死盯着她的哈萝,她也只是寥落地解释一句,听河水声,怕是要涨鱼。
好像是说给哈萝听,又好像只是说给她自己听。她苍白冰凉的脸,因夜霜的冷和别的什么原因,在月色下显得更加透明,像是要消失一样。
那时候,哈萝不懂七姑娘的痛。
晚上八点整,小区的路灯亮了,所有模糊不清的景色和人都像从魔咒中醒来,笑声、打闹声、娃娃玩的滑板车音乐声热腾腾袭来。困乏的哈萝揉了揉越来越耷拉的眼皮,老何还没到,他当自己是苦守寒窑的王宝钏吧,一直傻等。哈萝发动车,想回云门沱。
前方急匆匆走来一个中年男人,边走边掏腰上挂着的钥匙。
哈萝说了老何十几年,现在早不兴在腰上挂钥匙了。老何不为所动,固执地坚持。他说,他们老家只有族长才有资格在腰上挂钥匙。之前哈萝没细想,现在想来,原来这串钥匙代表着欲望,谁能丢下这么强大的欲望呢?
嘁,稀罕。下午在图书馆做的那个梦突然浮现在眼前,哈萝握着方向盘的手开始发抖,狭窄的小区车道像月亮台的石板巷。她仿佛看到了幼年时追着人砸石块的那个小哈萝,穿一身红衣裳,像奔跑的刺桐花。
呵呵。哈萝激动得喉咙沙哑,她伸出滚烫的手,打开车灯。
两道惨白刺目的灯柱下,她看到老何惊恐的双眼和张得异常夸张的嘴。她想,要是再近一些,她一定能看到他的扁桃体。醒来时,世界白茫茫一片。
十一
哈萝以为自己到了天堂,结果突然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噜响,紧接着一碗香气扑鼻的粥汤出现在她眼前,提醒她这是烟火人间。
端着汤碗的七姑娘也听到咕噜声,责骂道,不争气的,发着烧还惦记着吃。
哈萝头昏脑涨,抬眼看,头顶上吊着个输液瓶,一晃一晃。她想起了中山西路那些行道树,叶黄皮蔫,绿化站的人来,也这样给它们挂着吊瓶,说树病了,这话听起来诗意又悲伤。
我怎么了?她沙声沙气地问,没来由地,也觉得悲伤。
你说怎么了,烧到四十摄氏度都不知道去医院。七姑娘吹着汤,舀一匙放她嘴边。
哈萝不习惯七姑娘如此亲昵的动作,有点尴尬地别开脸,翻着个白眼。
七姑娘见她不吃,没好气地把汤匙摔碗里,溅起几滴汤。
哈萝不争气地盯着那碗汤,金黄色的鸡汤上撒着细小的绿油油的葱末,香菇切成碎丁,和鸡肉一起熬入了味……七姑娘神经兮兮的,喂什么呢,递给她不就完事了嘛。哈萝咽下汹涌的口水,突然想起车灯照耀下老何惨白的脸,惊跳得坐起来。老何呢?
七姑娘白她一眼,说,给你吓得跳花坛里,摔伤了手拐子,照片子去了。
好,没死就好。哈萝这才发现自己周身酸痛得厉害。
只是……唉,可惜了,就一脚油的事,偏偏踩不下去。哈萝浮想联翩。
还是吃一口吧。七姑娘又端起汤。
哈萝回过神,看了眼七姑娘,病房惨白的灯光下,七姑娘老了,眼角全是皱纹。细看,眼眶也是红的,到底是亲妈,七八十岁了还替她操心着。
也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也许是因为运来说的那一通话,也许是因为要离婚,从此只有和七姑娘相依为命……总之,哈萝的心没来由地软下来,眼泪也跟着淌下来。
姆妈。哈萝无力地喊了声姆妈,把自己吓一跳。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叫她“喂”,有了运来,除了“喂”,也叫她运来他外婆,总之从来没叫过姆妈。她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声音沙哑——我都这岁数了,你不用这么操心,你就是个老太婆,不是神。
“姆妈”是大河人家才用的称呼,亲昵的时候连后面一个“妈”字也省掉,姑娘家撒娇,拖着嗓子叫一声姆。七姑娘没料到这辈子还能听到哈萝叫她一声姆妈,人都木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淡淡说,你也是,一辈子死撑着,为啥呢?你也不是神。
和你一样呗。哈萝苦笑,什么样的妈,养出什么样的姑娘。
我可没教你把啥子都拴在男人身上。
那不是男人,是情。哈萝低下头拍拍肚子上的肉,取笑自己,这也是情。
你这情也太多了。七姑娘轻蔑地看着她,膘恁厚。
姆妈。叫了第一声,再叫第二声就轻松多了,哈萝生气的语调里竟然有了撒娇的味道——膘啊膘的,也不担心我难受。
七姑娘笑。
给我一口。哈萝望着汤。
七姑娘端起碗又要喂。
哈萝推开她的手,拿过碗直接开喝,生龙活虎的样子,不像是要被老公抛弃的女人。
我其实只是轰个油门吓吓他。喝完汤,哈萝感觉自己变得强悍起来。她夸张地张开双手,说,那家伙,吓得嘴张那么大,我都看到了他的扁桃体了。
十二
病房很安静。
老何沉默着,眼睛牢牢盯着悬挂在半空中的药液瓶,眼神山重水复。
哈萝也不说话,她发现老何老了,那么多白头发,连发根都是白的。她记得很多年前老何还是小何时,他的头发是多么茂密、青黑和刚硬,像夜色下的如剑般坚挺的菖蒲。
老何看懂了她的眼神,苦笑,老了。
也白了。哈萝说。
早就白了,都快五十岁的人了。
什么时候的事,不一直黑着吗?
染嘛,一直都染。老何答。
你白头发遮得住,我胖遮不住,很难看,是吧?哈萝悻悻地问。
老何摇了摇头,表情变得很严肃,是哈萝喜欢的那种稳沉和笃定。然后他说,讲真话,哈萝,你很好看,就是胖起来也很好看。但你内心膨胀起来的那些东西,非常不好。老何说完,下意识地将凳子往后挪了挪——他已经准备好了来自哈萝的暴风骤雨。
哈萝却靠在病床上,一脸平静地看着老何,没有反驳也没有争吵。
老何有一丝怔忡,半天,他说,那个……
没问题。哈萝利索地打断他,离,我签。
离?老何蒙了,为什么要离?
不是你想离吗?还找我摊牌,够飙啊。哈萝挖苦道。
我没有啊。老何狼狈地回过头看七姑娘,向丈母娘求援。七姑娘站在窗旁,背对着二人,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你叫我等你回家,不是要摊牌吗?
不是……昨天我先去了那边,你知道的……其实我和她之间就是吃吃饭、坐坐。我跟她说,我不会再去了。老何吃力地解释着,他觉得自己既无辜又无赖。对调酒师耍无赖,在哈萝面前扮无辜。可是两口子走到这一步,并不全是他的责任。
我也有责任。哈萝仿佛听到他心里的话,接过话题认真地自我批评起来,我一心想当船老大,是我的错。
老何愕然,陷入了难言的沉默之中。这么多年的抵抗,抵不过哈萝一句话,他终究还是败给了这个大气的女人。
他一直想摆脱她的掌控,如今她表明要丢手,他却感觉自己成了一艘被遗弃的船,空荡荡的,那么孤单……
哈萝也沉默。她无意再探究老何内心在想些什么,反正这个船老大她已经不想当了,她只是在心里默默盘算日子——后天就是大河祭了。
姆妈。哈萝转过头,眼神柔软地看向站在窗边的七姑娘。夜深了,一轮明月照耀在她脸上,细瘦挺拔的身影一如当年坚忍顽强。这么好一个妈,她居然和她吵了一辈子。
后天大河祭,我陪你去月亮台。哈萝听到自己一字一顿地说。
十三
古老的河流早已改道,当年繁华的码头如今沉寂一片,刺桐花也早过了花期。但岁月在这里始终是慢的,青石板还在,木房子吊脚楼也都还在,和繁华的都市相比,月亮台的一切都让人感觉不真实。
漫步一级级清亮如镜的石台阶,七姑娘叩响一户户陈旧的木门。
她准备了很多话要和她们说,但她们都老了,嫉妒的刺都化成了柔软的羽毛。不待她辩解,她们便打开门,烧开了茶水,用羽毛般重逢的温暖包裹着七姑娘,连连说,不容易啊,当年。
短短几个字,七姑娘足足等了半辈子。
窄街尽头有一扇门,七姑娘敲不开。
哈萝知道,那是十九年前搬到月亮台来的张家伯伯的院子。哈萝真正不想七姑娘回月亮台的原因,正是这个人和这扇门。
七姑娘不知道缘由,退后几步,抬头打量小院的围墙和门楣。这是彭家老太的院子,难道人走了?
一枝开满浅红色花朵的三角梅从墙上垂下来,枝条狂野,花事荼蘼一片片开裂的树皮写满了风霜后的沧桑。
只有炳安码头才有浅红色的三角梅,月亮台的三角梅是深紫色。七姑娘终于明白了什么,她回过头看向哈萝,眼神犀利——
就因为这个?哈萝心虚地咽了下口水。他哪年搬来的?
就是……我叫你搬出去那年。哈萝不安地答,眼见着七姑娘眉头竖起,紧赶着要去拍门——我敲敲试试,可能你敲门声音太小。
回来。七姑娘一把扯住哈萝,说,淌走的河水不倒流,离开的姑娘不回头。这大河水永远往前流,谁都回不去当年那条河。说完,七姑娘转身走了,脚下带风,像当年的七姑娘一样决然傲然。
但是船还是那艘船啊。哈萝笨重地追着七姑娘,在她身后嚷,就这一条,你真不要了?
呆妹子,七姑娘止住脚步,缓缓转过身——狭长的月亮巷,忆不完的往事,七姑娘就站在那堆斑驳凌乱的往事里,慈爱而哀伤地看着胖得跟个洋娃娃似的哈萝——我的船在心里头啊!天下所有的姆妈,心里都有一条船。
一朵三角梅随风飘落到哈萝脚下,哈萝蹲下身。
浅红色的花瓣,是岁月淘洗后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