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即他乡(评论)
2022-10-28程川
程 川
莫诺在散文《拾旧记》中细数的“破屋子”“炸肉圆”“卖年猪”等童年生活片段已然飘逝,对逝物的缅怀究竟是记忆的重塑还是当下的喟叹,其实是可见端倪的,沿着记忆脉络深入肌理,自始至终,莫诺从未在字里行间表现出丝毫的疼痛感,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他呈现给我们的,是被唤作“缺心眼儿的东西”时的宠爱、被唤作“小狗日的”时的笑骂、被唤作“小崽子”时的怜惜,如此情愫在文中比比皆是,这倒与他素日里的腔调别无二致——表面放荡不羁,实则柔韧有度。
在《破屋子》中,一家四口依偎在棉瓦泥墙的陋室里,父亲外出务工,母亲在家操持家务,日子清寒贫苦,却不曾拥塞凝滞;在《炸肉圆》中,舌尖上的味蕾记忆被母亲的一双巧手安排得妥妥帖帖,而姐弟俩插诨打科的闹剧则令人忍俊不禁;在《卖年猪》中,“我”总是趁卖年猪时伺机再偷喂上几口,猪商小万对“我”的机灵劲儿爱恨交织。这样饱蘸日常烟火的童趣,散发着浓浓的20世纪乡村生活气息,想必有过类似经历的人都谙熟于此,就算黑白默片,缝缝补补的生活也能将我们的记忆渲染得多姿多彩。而莫诺在打开这些记忆之锁时,角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低平的叙述线条、克制的词汇,似是琐碎闲谈,却如一条缓慢穿行的河流,不事张扬,漫过了高耸的卵石与深幽的沟壑,最终利万物而不争,“咯噔”一声,扭开了一潭清波。置之于文字中,则愈显真诚可依,栖居陋室仍怡然自得之实,“我”与阿姊戏谑调侃仍亲密无间之趣,母亲对“我”与阿姊佯愠怒骂之爱,小万对“我”的刁钻促狭无计可施之懊,乃至于“舍屋”“吾床”“兀自”“饬令”等因循守旧的词汇,读来竟也有几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闲适与淡然。
这样的书写俨然已具备小品文的某些特质。晚明“公安派”代表人物袁宏道曾在《叙陈正甫会心集》谈及,“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散记《拾旧记》深得其旨,莫诺借隐逸闲适的笔调和趣味横生的风致勾勒出这样一种基调:言虽浅近而意旨深远,篇幅简约而蕴藏博大,风格清淡而情思浓郁。而副标“谨以此文,献给池塘岁月”更像是对往事的一种唱和与缅怀,由当下向内塌方,向内陷落,向内坍缩,凝成情感的骨核。其间,我们窥见了行云流水、随物赋形的状貌,也读到了自由挥洒、嬉笑怒骂的秉性。正如林语堂言及苏东坡:“其作品散发出生动活泼的人格,有时顽皮、有时庄重,随场合而定。但却永远真挚、诚恳、不自欺欺人。”这同样也是莫诺散作的优势,但闲适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情感外化的锋芒,使其退缩于趣味的象牙塔里,谈笑风生的背后,是出入世夹缝中无以言传的悲哀与辛酸。这一点,我们只有在他的创作谈里望闻问切:“我好似个罹患癌症命不久矣的半鬼,抑或即将搬居作别此地的念旧老人,以故物为托,记忆为凭,开始清点数算起了前半生。”
想必每位书写童年的人都深有体会,随着年岁渐增、心智趋向成熟,童年即他乡,被复杂的层次感和交错的经纬度包裹着,身处其中,时时寻觅,却仍会生出置身其外之感——永远在路上,永远热泪盈眶。作为被记忆流放的囚徒,困守我们的,除却对美的笃定与临摹外,尚有此刻及物的物哀与期许,而莫诺将之放诸创作谈,谈,从言炎声,语也。未尽的话滞留在幕后,这才像俗日里柔韧有度的他,当那些颗粒饱满的情愫都被他置于守旧主义的辞藻中,只有剥开坚硬的外壳,才能看得真切他的初衷,究竟是熟的,还是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