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村图
2022-10-28盘娃
盘 娃
麦克村,甘南草原腹地的一个散居小村子,人们祖祖辈辈以放牧为生。麦克村只是行政区域上的划分,严格意义来讲,那里只是牧民冬天躲避严寒的地方,等到漫山遍野的枯草返青,牛羊身上褪下厚厚的毛,人和动物的活动范围就逐步扩大,直至覆盖整个草原。
2019年夏,我结束了本科生活,在师兄的带领下,前往甘南草原,由此开启了我的研究生野外科考生活。早上从兰州出发,中间转车四次,夜幕时分才到。从兰州到麦克村,只能坐大巴车,这倒也好,我本是很喜欢看沿途风景的。上车后必定先挑一个靠近窗户的位置,然后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看,车驶出高速公路以后,风景便依次展开,又飞速地从身后退去。这种感觉很奇妙,远远地看见一排排大树朝你飞奔而来,仿佛瞬间树枝就要打在你的脸上,连车带人都要被卷走了,心脏里的血液开始无规则地急速运转,连屁股的温度也瞬间上升,不由得让人紧张。忽然视野又变得开阔了起来,大片大片的草原在眼前铺开,如同冬天的被子一样,软绵绵,懒洋洋。这时便可以不用端直地坐在座位上,可以坐得随意一些,最好是半躺着,想象自己躺在云朵之上,一切都是缓的,一切都是软的,一切都是慢的。然后慢慢地沉睡,毫无顾忌。不用管车将要开到哪里去,也不用管自己现在身处何方,草原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安全。这是在物质充裕的城市难以寻到的独特礼物,普天之下,能让一个人踏踏实实睡一觉的地方,应当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了吧!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讲,每个人一生都在寻找这样一个地方,脱离思想和精神,将自己托盘而出,时间和空间仿佛定格在一幅画卷之中,真和假也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麦克村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麦克村说小很小,说大也很大。说小,当真是没有几户人家的。在两座山之间的平缓地带,稀稀落落地可以看见一些极矮的房子。只能说是房子,不能说是院子。这些用泥土垒起来的房屋,就像是从草原上生长起来的一样,让你觉得它本该出现在这个地方。房子周围没有用墙来掩住,显得极为自然通透。牧民从不修建院墙,这就显得更加有趣味了。我们建房是为了给自己寻找一处安身的角落,恨不得一砖一瓦都盖得严严实实,东西南北都面面相接,最好是一进家门全世界都不知道你在哪里,更不知你在做什么,像是一个被特赦的罪犯。出了门,就必须规规矩矩,按照规则运行思想,按照制度活动肢体,回到家关了门,一切规则和制度都荡然无存,而这些,在麦克村则恰恰相反。房子的作用只是为了吃饭睡觉,生活的道场则完全属于整个草原。出了房门,满眼都是青翠,满耳都是清风,至于外面的世界是怎样一个存在,也被抛之脑后了。屋子修得集中,出了我家屋就进了你家门,十几户人家聚居在一起,这种房子叫作“冬窝子”,是专门用来冬天居住的。说大,大到无法估计,这当然是夸张的说辞。曾有朋友问我牧民的家有多大,问这话的时候我俩正在兰州最繁华的街道。我说,你现在看到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顷刻之间全部消失,消失到你眼睛里再也看不见楼层和人群为止,大概就这么大,目之所及,一片蔚蓝。这并不是假话,牧民以水草而居,以水草而动。三月一过,掀起枯黄的草丛就可以看到嫩绿的新芽直愣愣地立着,整整齐齐,密密麻麻。不出几日,鼢鼠堆起来的土堆也就被淹没在绿色的海洋里。牦牛和羊群能够最先捕捉到绿色的气息,它们移动的范围构成了麦克村的真实版图,以村子为中心,向四周无限延伸,绵延数百里,凡是牛群到达的地方,都是牧民的家,凡是苍鹰飞过的地方,都是草原。瞬时间,大大小小的白色帐篷布满了各个山头,形式不一,大小不同,这便是“夏窝子”了。草原上的时令当然是跟着草木走,牧民也跟着草木的生长变化确定草场。牧民对于草场的管理有独特的办法,多少面积能生长多少草,能放多少头牛,他们了然于心。所以牧草返青的时候,他们就离开冬窝子,到遥远的地方去,在心仪的地方扎下帐篷,一直等到草木枯黄,才回到冬窝子。
破晓时分,天还未亮。太阳刚从地平线上爬起来,背光的一面,大部分地方还是一片漆黑,只有风吹动草丛发出窣窣的响声。牛群开始扰动,时不时发出哞哞的叫声。光从山的背后投射过来,呈现出梦幻般的色彩。只见山的边沿覆着薄薄的一层淡黄色的光,慢慢发散,光线逐渐变成了微红,将不远处的天空也染红了。这红色不鲜,也不艳,倒像墨色渲染过一样,隐隐地向更远处渗透,最后变为淡淡的白。白也不是冷清清的白,是带着一抹韭黄色的白,向着无限远处延伸。再看时,那天空就变成了天青色,一层一层的,一抹一抹的,均匀地涂抹在天空上,如同打破水面上的薄冰一样,蓝莹莹的天空就在眼前流动。麦克村,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叫醒麦克村的,是清晨阿玛手中的一壶热奶茶。紧接着,牦牛醒来了,草木醒来了,河流醒来了,群山醒来了,像昨天一样醒来,像昨天一样把美好重复。天空如匕首刮过,干净得可以用来洗脸。这里,一切都是轻的,一切都是缓的,太阳轻轻地升起,晨露轻轻地消失,羊群轻轻地散开,微风轻轻地吹。清晨走出帐篷,羊群在河畔散开,如同绿色的地毯上绣了几团棉花,而牦牛早已爬上了半山腰,如同给山缠绕了一条黑丝带,把墨绿的草原染成黝黑,牛群弯弯曲曲,向山谷深处延伸。
我在麦克村度过了三个年头,每年春天去,秋天回。最快乐的事莫过于骑马了。我曾经在梦里不止一次梦到过马,这种在我心里神一般存在的物种,代表了我对自由的全部想象。在麦克村,我的想象变成了现实。马,在牧区,绝不是用来欣赏或者交易的形式而存在,牧民对于马的情感,丝毫不亚于对他们儿女的情感。我们的实验用地就在麦克村旁边的山脚下,在做实验过程中经常能够听到马的嘶鸣声,那声音从山间传来,穿过山谷,随着轻风缓缓飘散,漫布在整个草原。我时常听着听着就忘记手中的活儿,于是索性躺在草地上看云,那些云极厚,极低,落在山肩上,像羊盘状的尾巴,一层卷着一层,一丝夹着一丝,向前滚动。这个时候,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牧云人,躺在山坡上牧云,那些奔跑的云朵,是我的马。它们时东时西,时南时北,时而急时而缓,时而聚时而散,在草原上肆意地游走。这种感觉简直棒极了。索南吉家就有一匹白色的马,那马浑身雪白,没有一点杂色,毛发整齐,四肢有力,双耳短俏,稳稳地站在河畔旁。看见我也不惊,依旧稳稳地站立,一双眼睛盯着你,不是干巴巴地盯着,是带着安全感看着你。伸手摸它的鼻子,它并不会迎合,而是猛地抬头,再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然后再稳稳地望着你的眼睛看。是看着你的眼睛,而不是别的地方,你若是接不住它投来的目光,再摸它,它就不会理会你,转头朝别的地方走去了。而它,并没有拒绝我。在索南吉和她爸爸的帮助下,我骑上了那匹马,在此之前,我只骑过牛和驴。白马驮着我,在草原上漫步,直至夜幕来临。我牵着白马,一前一后,马鞍的响动和白马的呼吸声有节律地跳动,四周都暗了下来,脚下需十分注意,高低不同的土丘布满了河流两岸,土丘上面长满了小灌木。远处的天空突然亮了起来,厚厚的灰色云层在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幽蓝。在那里,我看到了另外一匹落单的马,它在安心地等我们一起回家。
麦克村的人员构成很简单。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牧民,一种是和尚。当牧民是生存需要,当和尚是精神需要。两者看似分离,实则一体。若家里有一个男孩,便只教它当一个合格的牧民,教他如何骑马,如何甩鞭,如何驱赶狼群;若家里有两个男孩,一个留在家里养家,一个留在寺院修持。这意思也很明确,一个留下肉身在这无尽的世俗中磨砺,一个在寺庙中用舍弃毕生的自由换得众生的安宁;若得天厚恩,育有三子,那么便有一个脱离当牧民的宿命,也不用到寺庙苦修,只需背上书包,上学堂读书,以望日后能给这片土地带来新的希望。所以,能读书的大多都逃离了这片土地,只留下了牧民和和尚。牧民供养僧人,僧人超度牧民,山水相依,草木共情,世世代代,这样无限循环。当遇见和我同龄的小和尚时,我才知道,人的一生,原来可以以这样一种方式度过。这就相当于你知道人早晚会死亡,但如果死亡这件事没有发生在你或者亲人身上的时候你不会觉得死亡是那么深刻的存在。由于在高原,人的长相往往比实际年龄要显得成熟老道。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不同于和白马的对视,而是相同的形态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以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对视。他身穿红色僧袍,双手捏着念珠,嘴里不断呢喃着经书,看着我,没有表情,我也看着他,也没有表情。然后在某个点,两人都相视一笑。他问我有没有女友,我问他想不想结婚。他说,白天黑夜,太阳月亮,东西南北,男人女人,都是一一对应的事物,这是自然的法则,原始的规则,而人除了本能之外还有心,一切念想都由心生,所以他只需经营照顾自己的内心,把佛放在自己的心上,就像每个男人的心里住着一个女人,每个女人的心里住着一个男人一样。佛就是自己的全部,别的东西也就无法进入。然后他就去河边背水了,只留下一个红色的背影,逐渐变成一个红色的小点,慢慢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他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吗?好像什么都有。我们终其一生所要追求的不过是通透二字,但谁又能够每天过得明明白白,那大约能力足以通神了。我们谁不曾虚度,不曾丢失过一个又一个晴朗的清晨,不曾挽留一个又一个黑夜。不停地在筷子的两端游走,逐渐丢失了属于自己的平衡。把白天当作黑夜用,把黑夜又当作白天使,在无尽的忙碌中把坚定拆散得支离破碎。
除了去牧民家里骑马,找小和尚聊天,爬山是我在麦克村发现的又一大乐趣。这里的山很多,但山与山之间的距离很宽,往往看着山就在眼前,走过去却需要很长时间。山与山之间卧着大小不一的小山,说是山,这山无棱也无角,说不是山,倒也有几分山的模样,形如馒头,在地面凸起,形成一道道平缓的抛物线。草原上不缺高山,但不会给人望而却步的感觉,山的高度是缓缓地提起来的,山的陡度也是慢慢地升起来的。不是一面或者一侧是这样形成的,而是四面皆如此成型。清晨站在山顶,人其实已经超出云层的高度了,伸手便可触摸云朵。我终于可以大喊一声,来表达我二十多年来的河东与河西。我终于可以摸到云了,一个人的所有,在这一刻开始相撞,如同迎面飘来的云层一样,在遇到山峰的那一刻,喷涌而出,而后朝着四周散开。那一刻,我仿佛对着草原,把自己重新交代了一番。
离开麦克村已经一个多月了,或许,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去那里了。从黄土高原到青藏高原,顺着水分走,由一个高度到另一个高度,自然之力塑造了这一切景象,也成全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时常还会记得那匹马,在草原上,夕阳中奔走,牧马人不见踪影;时常还会记得那条河,蓝色的波纹就像一条大鱼,夜晚总是从星空中来,消失在黎明的边际,河流一眼望不见头;时常还会记得那阵急促的风,在草原上称王。那些草儿,那些风儿,那些马儿,那些河儿……那些柔软的事物,在我的梦中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我自认为我的骨子里,一直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