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力
2022-10-28赵丰超
赵丰超
冯主任低头出了病房,惨白色的廊灯打在他的脊背上,显得有点驼。
下午两点多我就赶到了医院。冯主任所在的楼层被电梯间分成了两部分,朝西是妇产科,两个大红的“产房”字样,特别显眼。朝东就是冯主任的办公室,门口挂着消化内科的牌子。我到的时候,冯主任正忙着给病人写病例,那是一个刚刚切除胆囊的病人,正是他的出院,给我腾出了一个床位。冯主任隔着口罩跟我打了招呼,示意我稍等一会儿。
“还疼吗?”冯主任见那人一直用手捂着腹部,随口问了一句。
“疼是不疼,就是感觉这儿少了一块,我就想问问,胆切除了,是不是胆子就变小了?”
“不是变小了,是根本没胆了。”冯主任笑着说。那人脸一寒,没再说话,拿着病历默默地走了。不知道胆小算不算一种后遗症?
冯主任终于腾出了时间。他是消化道疾病专家,又在大学里带研究生,还是市人大代表,采访过他的记者有很多,但他说他对我印象最深,听声音就能分辨出来。他又安慰我说,你这是小手术,几分钟的事,我亲自给你做。看来,专家就是不一样,我的一颗悬着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末了,他说他还有一台手术,就叫小伙子把我带到病房去。
小伙子应该是冯主任的学生。带我去病房时,他戏谑地跟我说,有时候,感觉医生就像店小二,整天迎来送往的。冯主任这会儿还没走,听到小伙子的话,他提高嗓门说,何止迎来送往?是迎生送死。小伙子做了个鬼脸,没敢再说话,而是掀开一袭透明的帘子,带我朝病区走去。几步之后,我回头看了看,帘子虽然是透明的,仍将“产房”二字遮得严严实实。
这是一间小病房,只有两个床位,我被安排在靠里的位置,另一张挨着窗户的床位上躺着一位老大娘。我进去的时候,老大娘在睡觉。她的床头上坐着一个怀孕的女人,像是老大娘的女儿,这会儿也在打盹呢。
小伙子说,本来腾出来的是那张靠窗的床位,不知道冯主任怎么想的,他把老太太换了过去。他像是为我抱不平,但我真的无所谓,我对床位的事本来就不在乎,反正是看病,又不是看风水。
“听说你是个记者?”
我被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老大娘竟然坐了起来,而且连我是干什么的都知道。我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这才看清楚,她的脸蜡黄蜡黄的,一点血气也没有,面上的皱纹深重,把嘴唇都挤占了,让人怀疑那不是嘴巴,而是一条缝,一道更大更深的皱纹。可她偏偏还能中气十足地说话。
“我是听冯主任说的。”她解释了一句。我对她点点头,说是的。不过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冯主任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个呢?
后来我们就唠开了。老大娘叫曾巧,今年六十八岁,跟我母亲去世时同岁,不同的是我母亲患的是肺癌,而她是胃癌。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已经切掉了半拉胃,还做过两次化疗,今年却又复发了。她还说,像她这个年纪本来是不打算再治的,一辈子挨一刀就够了。但是冯主任是个好人,非要她接着治,说现在有“新农合”,花不了几个钱。
“就是,现在人平均年龄都有七十七呢!”我宽慰她说。
“我倒不计较这个,我还不想死,是我心里有个事儿。”
我能猜得到,她所说的那个“事儿”肯定不简单。我想起我的母亲,在医院的最后一天,她自知好不了了,拼着一口气要回老家,在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之后,她终于稳稳当当地睡到了自家堂屋里,睡到了草铺上,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她就咽气了。或许回老家也算一件“事儿”,至少在我母亲心里是的,不知道老大娘的“事儿”又是指什么。她又往直坐了坐,准备继续说下去,这个时候冯主任进来了。
我以为他是来看我的,结果不是,他只是朝我点点头,就到了老大娘床边。老大娘的床头上放着一摞检查报告,冯主任什么话也没说,把片子拿起来一一看了,有看不清的地方他就凑到窗边看。或许是他近视得太厉害,他把眼镜往上扶了扶,眉头也往一块儿拧了拧。看完之后,他还摸了摸老大娘的额头,像是测量体温。他对老大娘说,手术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就做,很快就会好的。老大娘含混地点了点头。
讲完老大娘的事,冯主任才回头跟我说话。我们之间好像没什么话题,要么是疾病,要么就是六年前的那次采访。当然,提到那年的采访,冯主任好像很感慨。他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说,一晃眼四五年都过去了,人老得可真快呀。是六年,我纠正他说。六年确实够长的,送他出门时,我发现他的两鬓都已经斑白了。
其实,冯主任是个很励志的人。据我所知,他也是农村人,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再加上母亲体弱多病,所以从十二岁开始他就会赶牛犁地了。他给我讲过一件事,说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他牵着老黄牛在河边犁地,牛累得口喘涎沫,需要休息,他就把铁犁扎好,跑到河边扣一块黏土,然后坐在地头上摔泥巴玩儿。当时有个邻居从那儿路过,看到他在摔泥巴,就随口说了一句这孩子还是玩心不退呀。也不知为什么,听了那个人的话,他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说,虽然当时他只有十二岁,但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孩子了,或者说不能再把自己当孩子了。所以他把摔好的泥巴扔进河里,转身继续犁地,而且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玩过泥巴。
在他十五岁的时候,他的母亲选择了改嫁,不过不是携家带口地嫁过去,而是一个后来被他称为张叔的男人搬了过来。他跟张叔很生分,只知道之前管他叫姑父,现在母亲却叫他管他叫爸。他不肯叫,甚至连姑父也不叫了,只叫他张叔。他那个远房姑姑是投河死的,叫姑父他就会想起那个投河的姑姑,头发潮湿披散,脸色淤青,淹死的人都是那个样子。叫爸也不行,叫爸他就会想起自己的父亲,他父亲也是因肺癌死的,死之前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连房子也被卖掉两间。
张叔搬过来之后,他确实没那么累了,很多又重又累的农活都由张叔去干。但是,他们家的房子太小了,他不得不把铺盖搬到牛棚里,就是那头被他用来犁地的老黄牛,成了他童年时期唯一的伙伴。他说,特别是在母亲跟张叔又生了一个孩子之后,他连吃饭都在牛棚里,要说亲人,老黄牛跟他最亲了。
关于张叔这个人,冯主任提得很少,但我能听出来,张叔是他人生中绕不过去的一个人。他说,也不是一辈子没叫过爸,叫过一次的。那是他考上大学之后,没钱交学费,眼看着就要辍学,他是全村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人,而且是医科大学,本硕连读,直接放弃真是太可惜了。于是,在母亲的撺掇下,他管张叔叫了一声爸。如果回老家都能算作一件“事儿”的话,这声爸在冯主任心里绝对算作一件大事儿。
“他们都觉得我欠他们的,包括我母亲。”六年前的那次采访是在冯主任的办公室展开的。其实这些都不是我要采写的内容,但不知为什么,他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旦起了头,就停不下来。
“刚工作的那几年,我自己住着一间二十平的出租房,却要攒钱给他们建房子。再后来,我自己还没结婚,却要攒钱给那个比我小十三岁的弟弟娶媳妇。张叔在工地上摔伤之后来找我,要我出钱帮他治疗,工地上赔偿的款项却被他偷偷存了起来。弟弟想买辆小货车也来找我,他们自己的钱却不肯拿出来一分。那几年,几乎所有的亲人都来找过我,弟弟、弟媳,以及弟媳的父母兄弟,有看病的,有落脚打尖的,也有托关系办事的。”
“凭什么,凭什么呢?”说到后来,冯主任有些激动,不停地用纸巾擤鼻涕,根本控制不住情绪。
“我根本就不想当这个主任,我的本事越大,他们对我的寄望就越高……他们甚至打着我的名字,反过来胁迫我……”据我所知,他弟弟跟人发生了纠纷,请他托关系搞定,他说他管不了,他母亲就站出来说人家都知道你是市里人,这要是吃了亏,岂不叫人笑话?
“那可是我的亲生母亲呀!”说到这儿,冯主任绷不住了,眼泪鼻涕都下来了,哭得跟个孩子似的。我能猜到,不管是张叔,还是那个弟弟,都触动不了他,真正能扎到他心里去的还是母亲。母子之情是他跟老家之间唯一割断不了的东西,就像一根脐带,连筋带血,一碰就疼。
“所以,我给他们凑了一笔钱,挺多的一笔钱,大概是我两三年的工资吧。就在四五年前,我回了一趟老家,在我父亲的坟前,我把钱交给了母亲。我说我能做的都做了,从今往后,你们不要再找我,找我也没用。我跟这个地方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在我心里,最亲的还是那头老黄牛。”
后来,冯主任干笑了两声:“多好的一头牛啊,一直在付出,从来不索要什么回报。”这句话有点惨淡的味道,任谁都知道,他并不是真心想跟一头牛做亲人的。
冯主任走后,我本来准备躺一会儿,老大娘却冲我摆摆手,叫我到她床边坐一会儿,这一点跟我母亲挺像的,爱说话,见人不生分。
“你能不能给我帮个忙?”
“什么忙?”
“能不能帮我写个东西,登在报上?”
我终于明白了,这可能不只是老大娘的意思,或许这里面还有冯主任的想法,不然她怎么会知道我是记者呢?我沉吟了一会儿,没有答复,说实话,现在这个状态叫我写东西我真写不出来,再说了,报上登什么不登什么也不是我说的算。我迟疑了好一会儿,真没法答应。
老大娘看我不吭声,好像想到了什么,伸手就往枕头底下摸。
“我有钱,我给钱的。”她从枕头底下扒拉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摞面值不等的钞票,粗略估计大约一两千块。
“不是钱的事儿……”我说。但是这句话连我自己听着都感觉假,我还想接着解释,却被老大娘打断了。
“我心里就这一个事儿,要是能把这个事儿办完,就是死了我也安心了。真不行,你就当个故事听听也好。”我不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事儿,但我再次想到了我的母亲,想到了家乡的平原、河滩,成排的白杨树,以及一望无际的黄澄澄的麦田……我父母的坟墓都在那儿。应该说,每个老去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如果可能,这些故事不应该连同人的身体被焚毁,被埋葬……
行,那你说,我听。我拉了把凳子,偎着她坐下来。老大娘显得很激动,她叫女儿帮她垫个枕头,就跟我讲起了故事。我则用手机把故事原封不动地记了下来:
年轻的时候,曾巧是一名乡村教师,年轻、漂亮、识字儿,还有工作,给她介绍对象的人是一个接着一个,用当地话说,她家的门槛都被人踩断了。不过,那些人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明面上看不出来,其实她私底下盯上了一个叫国的男人。国一直是全村的骄傲,那时候他在部队当兵,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国回家探亲的时候,国穿着笔挺的军装,脚下是一双乌黑锃亮的皮鞋,据说只有军官才能穿那种鞋。她被国迷住了,托人去说媒,没想到国也看上了她,着迷的程度不比她浅。就这样,他们俩的结合被传为佳话,是全村公认的门当户对。第二年,他们就有了孩子,国给孩子起名叫建军。老大娘的“事儿”就跟这个建军有关。
不久之后,国选择了转业,被安排到县法院工作,成了全村第一个国家干部。政府在县城给国分了房子,虽说小了点,顶够一家人住了。曾巧去看过,两室一厅,屋里还有卫生间。国叫她辞掉工作,搬过去,可她舍不得那份工作。当时也不知从哪刮来一阵风,说民办教师能入编,说的一鼻子一眼,她也就信了。最后国带着父母、儿子搬到了县城里,而她则留在老家继续工作,那时候,她已经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事情发生在一个秋天的晚上,那天国急急慌慌地回到老家,说单位正在严查计划生育的事,一旦超生,他的工作就没了,他指的当然是曾巧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可是,孩子已经六个多月了,总不能……他们相对坐到半夜,最后还是曾巧想出了主意——离婚,当然是假离婚,她说,建军归他,没出生的那个归她。
离婚的那一年曾巧刚好三十岁,三十岁成了她人生的分水岭。三十岁之前,她都在希望、图谋,一心想着要怎样怎样。三十岁之后呢,命运好像给她来了一个果断的腰斩,从此之后,希望变成了失望,图谋变成了涂炭……
老大娘正讲着,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护士跟我说,冯主任给我预约了明天的肠镜,今天要把肠子清空。她递给我两包药水,说是泻药,现在喝一包,睡前再喝一包,喝到拉出清水为止。
泻药看着像盐水,一袋足有两大碗,喝起来还带着一股汽油味。这一夜,我不停地往厕所跑,老大娘的故事终究没有讲完。
在医院里,就算正常人也很难睡个好觉,更何况我还跑了几十趟厕所。大概早晨五点多,老大娘就开始不停地打嗝,那声音既响亮又悠长,叫人怀疑她是不是一种反刍动物,肚子里藏了一个容量巨大的气囊。
冯主任预约的是上午八点的肠镜,我进去之前,他已经在那等着了。我有点紧张,双腿直打哆嗦。肠镜每深入一分,我的神经就绷紧一分。我的身体似乎并不属于我,而是属于他,有事没事由他说了算。冯主任劝我说,你只管看你的手机,最多二十分钟就能结束。我苦笑一下,很自然地想到了那个切除胆囊的人。
“上回采访完,本来应该是我请你吃饭的,我还欠你一顿酒,等你出了院,我请你。”冯主任一边操作肠镜一边说。他在分散我的注意力。
说起采访,冯主任确实是个例外。按照常理,很多领导在跟记者打交道时,会显得很主动,主动提供采访地点,主动配合记者的时间,甚至还会主动订好一家饭店,在采访结束时留记者吃顿饭以示感谢。但冯主任不同,那次采访结束是我请他吃的饭,因为采访还没结束他就已经哭成了孩子。上回给他打电话时,他说他一直记得我,我猜就跟那次哭泣有关——像他这样的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在别人面前哭泣的,或许这也算一种病。
手术确实很小,不到二十分钟就结束了。临走时,冯主任把切掉的息肉指给我看,真小,让我想到了刚出生时的儿子。他跟我说,帮帮那个老大娘。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我,就像在跟他自己说话。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跟以前不太一样,但是哪儿不一样,我又说不上来。
回到病房,值班的护士给我吊了一瓶水,还说中午即能吃饭,我一下子放松了不少。不过,病房里空空的,老大娘不在,她的女儿也不在。我问护士,护士说她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
整个病房里静得可怕,躺在病床上我能听到吊瓶里滴液下落的声音。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特别无聊。我又想到了那位切除胆囊的病人——真是铁打的床位流水的患者,他、我,以及老大娘,这个病房里不知道还躺过多少人?正如冯主任所说,在一场场迎生送死的交接中,那些出院的人们是完整的还是残缺的,是活着的还是死了呢?
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是被一阵叹息声惊醒的,睁眼一看,吊水瓶已经见了底。
叹息声来自老大娘的女儿,这会儿,她斜靠在她母亲的病床上,神情很颓败,似乎刚刚还哭过。我问她老大娘的手术怎样了,她抬头看看我,然后摇摇头,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看,是病危通知书,被她捏得皱皱巴巴的。她说,老大娘被推进了ICU,医生不让看,她就回来了。
老大娘的女儿比我小一点,如果我猜得不错,她应该就是曾巧离婚时所怀的那个孩子。三十多年过去了,她早就长大成人,而且还怀了自己的孩子。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她还会来到这个楼层,不过不是来病房,而是到对面的产房去——她虽然情绪低落,却比之前要健谈。她主动聊起了她的母亲,她有个想法,想把她母亲的事情讲完。说起来,这也算作一种交接吧。
曾巧与国光明正大地办了假离婚,这事全村人都知道。但是离婚不久,曾巧就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国在城里又娶了一个女人。刚开始曾巧不信,后来传得开了,说那个女人还是法院院长的闺女。曾巧慌了,她挺着大肚子跑到城里,想亲自看个究竟。
就在国家分给国的那套房子里,曾巧见到了国,也见到了那个女人。他们吵了一架,先是为了国,后是为了建军。曾巧原本要闹一场的,试图挽回那场婚姻,但是国却把离婚证搬了出来。曾巧自知吃了哑巴亏,就把目标转到建军身上,她想把建军带走,那可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呀。但是国不同意,他的父母也不同意,他们搬出了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建军归国,没有出生的那个归曾巧。”
曾巧是被赶走的,临走之前,她看了建军一眼,建军正拿着一个皮球玩得不亦乐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曾巧虽去过几次县城,却再也没见过建军。国怕她再去哭闹,干脆连家也搬走了。
建军成了曾巧一生的心病,虽然当时她还年轻,却没再改嫁。她天天盼着建军长大成人,盼着他有一天会来寻找亲生母亲,可她盼了一辈子也没盼来。
其实,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老大娘不过是想写个寻人启事,想在临死之前看看她的儿子。
出院之后的第四天,我接到了冯主任的电话。他要请我喝酒,地点还是上次我请他吃饭的地方。正好,那天报纸上登出了我给老大娘写的稿子,我就带了一份。我知道,冯主任跟老大娘的关系不一般,因为出院那天我听小伙子说过,给老大娘做完手术,冯主任是哭着出来的。或许他也关注着这个稿子呢。
我赶到饭店的时候,冯主任已经在那等着了。因为下雨,出来吃饭的人本来就少,他所坐的桌子又在角落里,显得特别冷清。只有侧墙上的电视在响着,饭店里的服务员无事可做,都围着电视看节目呢。屏幕上播放的是一场田径比赛,运动员们手持接力棒,拼命往前奔跑,或许是太过紧张了,有个运动员竟在交接点上弄掉了棒子。他似乎很沮丧,萎顿地跪了下去,用两手抱着头,就差号啕大哭了。我听得很清楚,有个服务员问另外一个,他的比赛到底算不算完成了呢?
冯主任看到了我。他朝服务员摆摆手,示意上菜,他自己则打开了一瓶白酒。服务员们这才离开了电视机。
刚开始,冯主任只顾喝酒,什么话也不说。我对他表示感谢的时候,他也只是点头而已。他酒量惊人,一会儿的工夫半斤就下了肚。后来,我把报纸递给他,叫他看看。他接过报纸,却没有看。他又干了一杯酒,然后说,老大娘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如果老大娘只是一个普通病人,那么,对于一个见惯生死的医生来说,他显得不太正常。如果他跟老大娘是亲戚的话,我就更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了。
“我跟建军一样,我妈死的时候,我也没见上最后一面。”
他像是被酒呛着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出来,都滴到了报纸上。而我,却在他落泪的地方看到了“产房”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