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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只是一个截面

2022-10-27组诗果玉忠

滇池 2022年11期

组诗 果玉忠

午夜之门

梦境是从里往外打开的另一世

父亲退回到早年

又用上了腹积水之前的好身子

继续,抽烟喝酒犁地砍柴

继续,抚养来不及长大的我

——梦,两个世界之间的唯一通道

“是去路,亦是归途”

多少个夜晚,我还是那个

忘带钥匙的小男孩

等披着暮色的人,从里面归来

但梦是概率,是午夜之门

今夜大门反锁,无人应答

今夜我的孩子长出了第六颗牙齿

她用我曾经的口吻,喊我:

爸爸——爸爸——

与祖母聊天

“男怕三六九,女怕二四八”

八十八岁老祖母,话有一句

没一句。阳光穿过樱影,碎成刀片

喉间粗喘,仿佛肚腹间有提水空桶在回响

“不中用了,针剂、药片,一切都是

摆设,一个人老了,什么也救不了”

如何安慰一个人的风烛残年

——这狂风中倔强的无帽马灯

二十多年前,我曾尾随她进山

劈回许多松木明子——

一半换米,另一半在停电夜晚

慢慢逼出油脂,腐而未化的松木

火光忽明忽暗,照不见彼此的脸

更远处土地上,灰蒙蒙一片

像如今她看我,只剩剪影

因为明白,这不是慌乱旅途

我刚放假,坐在回家的客车上。

之后二十多年里,从四面八方

我一次次,沿着那光亮进发

还清楚地记得:车头的灯光

什么也不能使它弯曲

陌生人在身边,颠簸着

呼吸,轻咳,醒来又睡去……

这么些年,幻觉都高度一致:

所有车,都是那同一辆

它始终在开啊,开……

我也始终没能到达。那光亮

在时间隧道中,越埋越深

却比那晚还要清晰,温暖。

而此刻,我刚坐上一张出租车

百无聊赖,看见车窗外

夜色正在延伸,延伸……

老王

在他乡

悬挂的大钟

在广场上投下巨大阴影

锈蚀喘息多年

城市不断咳嗽,战栗

而故乡一动不动,在千里之外

每个黄昏都适合游子返乡

——身体离开残存的炊烟

将缓缓上升

头顶倒扣的湖面上

一双双水蓝色眼睛

一闪,一闪

夜车记

树影晃闪,月亮轻跑

一只铁灰色的长方盒子

沿山间土路行进,夜更加空寂

那时我总是平静地坐着——

推笑,讨好,巴望,黝黑而健壮

这是我所熟悉的

他徒手背着一袋大米跟着进小区

那种因承重而起的粗喘

那种摇摇晃晃的沉稳

那种走一步跟一步的局促

——也是我熟悉的

两年前一个薄雪天,他们夫妇俩

在街边支着面包车慌慌张张卖大米

那慌慌张张讨价的口吻吸引了我

是的,这种口吻也是我熟悉的

但两年来,作为一个买主

我依然只知道他姓王

每次米缸要见底了,打个电话——

“王大哥吗?送点米”

面包车又从邻县禄丰开来

依然是慌慌张张停在街边

粗喘,沉稳,局促又略带讨好

每一次,后脑勺、肩胛骨

背脊和臀部,在米袋上

挤压出的凹痕人形,很多天才消失

这人形,也是我熟悉的

——它看起来,像我多年前的父亲

致姐姐们

——“为我们写首诗吧”

冥思苦想很多年,没写出一词半字

半生潦草,一些字眼太过浮华

不能用;人世还长,一些字眼太灰暗

也不能用;这么多年就这样对付了

用着的,还是野花野草的赐名

就像在乡间,我们的来处——

葵花还在提取太阳的黄金

梨花,含着多年后的雪意

而艾草和水芹,野生而蓬勃。

下一次回乡,酒酣耳热

又会有一个,大着舌头说:

“兄弟,为我们写首诗吧”

那时我们又会坐到一起

在火塘边,举起酒杯

把各自的隐疾一一饮下

并一起为潜伏在体内的诗章

再添一行。我在外偶尔生病

偶尔大醉不醒,也还偶尔写诗

我很好,勿念。

地涌金莲

没人在意它们的名字

童年的田埂,在野外层层上升

它们沉默站着,叶面宽大又狭长

一片片被风雨拉长变形的心脏

绿油油,几乎可以掐出绿叶素

芭蕉的同类,家猪的吃食

同时,它也参与村寨的祭祀——

在火把节为村人分发祭品

一头黄牛被杀翻在地,半山的

黑松祭场上,袅袅腾起香烟

响起毕摩醉醺醺的法铃

那些宽大的绿叶早已铺在地上

户主们带着小孩在篝火前跳舞

上香,祭献,祈祷风调雨顺,

然后仔细从排开的绿叶上

挑选一份中意的祭牲,牛肉。

民间公正,就躺在这乡间叶子上

那天晚餐,每一户人家都可以吃到

一头牛的骨、肉、筋、肠、肚

叶子裹着乡间庖丁们的精准刀法。

至今,我们也不会用外来语

叫它地涌金莲,即便绿叶丛中开出

金灿灿的佛教状花朵,一簇簇

母语的称呼,也并不恭敬

——“肥胖的矮子”。族人割它砍它

它更加繁茂,一次次带着宗教的

绿意,在春夏之交的乡野,钻涌而出

一次次,把佛前之花运送到人前

一只淬过火的手——

倔强的手,乞讨的手

它知道土里有什么:

家人的口粮、遮风挡雨的门窗

债务,以及穷途里的叉路

它也曾甩出脆响耳光,对着妻儿

人活一世,时光煎着无名药

左右互搏的人,迅速自我抵消功过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再没有人挥着豪迈手势,唱这首歌

只有风霜还搏着巨流,在这世上

清明路遇

隧道出口,一个男人在啃冷面包

一条狗围着他欢跳,转圈

他倚着汽车眼望青山,神情恍惚。

水墨人潮中,那么多断魂人

彼此在走着的,是去程还是归路?

在亲人墓前伏首默念

找得到像样的祷辞吗?

黄土中,有人隔着空气起身

替他,也替我,拧一拧

身上就要散架的骨节

无数个夜晚,山坡上的魂灵

看着自己尚在世间的亲人奔命四方

却手足无措。于是就把星光

又拧得更亮了一些

过马道地

过了马道地,就出了蟠猫乡

一路向北,山峦荒莽灌木艰难

黑褐色石头沉默,矗立河底

大浪淘沙数千年,留下这些流放的囚徒

土林之上,天空畸形的参差锯齿,刮过

而云越来越淡——像你,一个游子

在哪里也无法留下真实的身影

这一路,水声越奔越散,越慢

过了马道地,你就出了蟠猫乡

像一枚被发射而出的弹石

从此,天下只剩异乡

乌鸦

“啊——啊——啊——”

鸟叫声最先吸引了我

中音区黑嗓,低沉而单调

粗铁质感,像钝刀割着羊皮

努力克制,又足够煽情

接着我看见——

它们翅膀扑棱,绕着

村口所剩不多的大松树,飞动

远远望过去,微缩的黑衣木匠

正顶着午间蒸腾热气,赶工

影影绰绰的黑点,仿佛寿材上

不断绷紧又落下的墨迹

阳光遍洒大地,田野松弛无声

重复着去年劳作

人们并没有听见,乌鸦唱着那首

单调而乏味的无字神曲

“啊——啊——啊——”

老毕摩

再没有一个字,一个词

白天的指路经,夜晚的腹语

生与死的重影之上

他的孤独在于,看见——

两界熙熙攘攘,只有葬礼匆匆忙忙。

在于:日复一日默念的辞

是多出的第三界仪式。

在于:无人在乎的东西

他无法偷懒,也无法省略——

肉身朽了,魂灵还得赶路。

镀镍法铃、裂纹梆子

他一遍遍地摇,一遍遍地敲。

辑录母亲的话

“豆子荞麦全部卖了”

“几亩地,叫临近的人家照管”

“房子右边的阴沟,用水泥重新铺掏过”

“房顶漏雨的碎瓦更换了新的”

“小狗嘟嘟,托付给邻居喂养”

“有几只鸡歇在树上,一直抓不着……”

“院子边的红梨有一枝结了八个果

——怕挂不动,已经摘了四个”

“这城市里,这里看着像那里

那里看着又像是这里”

多竹村谈话

“腾空体内的博物馆,私藏芦花

我柔软、洁白,却因矫情而落入幻影”

“竹林曾多节青翠,茂盛连绵

干旱之后,它们开花,消亡……”

——听两个游子谈论故乡的命名史

我的踝骨,紧了一下,又松弛下去

“邮戳失效,天涯咫尺的年代,死守

一个去向不明的地址,毫无用处”

你瞧!在记录时,我反复修辞

好让它更像是追溯,而不是追悼

猛虎乡

蛮活的茅草挤满山岗

一株与另一株,无法分辨

涌到天边,它们只是一簇焦黄

如行将熄灭前的火焰

坐着摇晃的铁笼子,到来

没有入睡的一小部分人

被土路边刺目的指示牌吸引

车窗玻璃背后的分隔椅上

谁禁不住叫出声——

“猛虎乡……猛虎乡……”

更多假寐的人

继续在自我的乌有之乡

种植蔷薇

雨中来电——致铁柔

身体里堆满废铁的两个人

打着电话,彼此间的电流感应着:

雨,同时落在各自的异乡

像一种施舍。事实上,它从不负责

道德部分。降落,更像是归乡

而我们注定:一出世,就不断生锈,流浪

“多想见上一面啊!喝一次大酒

推开门窗,大声聊点什么”

彼此寻找着的人们,正是缘于

孤独中对那扇隐形之门的念力

它一直存在着,一直虚掩着。

就像复写纸还在誊写,复读机仍在循环

每天都有人贩卖甜荞和苦瓜

我们的锁孔,开向头顶

开向天空,云朵的大门背后

是早已被人们放弃的海市蜃楼

河流的截面

在这里,河流只是一个截面

我无须再去考证它的来去

夜气伴着湿气,安静下来

依着地势,河水摊开磁石的光

缓缓吸引着周遭一切——

车流、树影,对岸切割机的花火

月亮也出神,呆呆望着

高处的寡寒化为低处的碎银

无意间成全了水边看风景的人

多么让人羡慕的一刻啊!

我甚至愿意为此动用自己的矫情与妒忌

谁能像它一样——

永远怀抱着俗世,一贫如洗地

日夜穿梭,奔流

偶尔的波澜和涟漪

也只源于自身的喜悦和颤动

剖鱼者

行到水穷处,我从源头返回

竹筏上,那个老者还在剖鱼

一棵斜入河面的老柳

顶着白花花的飞絮,将他罩住

河岸上人来人往,仿佛他前半生的身影

仿佛另外一些人,还在替他赶路

群山围绕的峡谷之中

一个老者,专心致志,剖鱼

竹筏下匀速流着的水,纹丝不动

在楚雄

听见这个城市的寂静——

正午,电推剪,一只低飞铁鸟

嗡嗡鸣叫,裁出失真发型;

少年秉性的玻璃杯,清脆,激烈

一仰而尽。猩红李子跌跌撞撞

浮向青涩而遥远的回忆之岸;

当午夜摩托穿过半醉之城

三个男人,拥抱着各自

戳破凉夜的血,滴进中年;

这年纪,饮酒即是取暖;

当他们鸟兽散,城市

又一次归零,无声

铁窗棂之外,避雷针顶着月亮

一片黄铜被锻打得越来越薄

墙上集体照中,从前一副副脸

晕满水渍。像喝醉人干枯的泪

切片

窗玻璃外,万里晴空中

一枚巨大的深渊之眼,悬着

整齐靠椅把一群人按定,呆坐

“总要去看看高处的风景,

没有高潮的人生是一种遗憾”

手持话筒的台上人

动用“过山车”的惯性比喻

春风得意的抒情串联着

自制的春药切片

我一声不吭,像不曾相识的

王屠夫,像默默打铁的张铁匠

只是在这首诗里,把他责难的反问句

改成了格言式的陈述句

聚会

阑干尽头捡拾小红果的人

在塔顶收集枫叶并夹入诗集的人

对着紫藤弹奏吉他的长发青年

小礼堂荧幕下流泪的动情姑娘

被另外一些面孔,替换,删改

桂花落尽,栀子早已开败

陌生的小叶榕正吐露新芽

十年前她递过去的那个青杏

开始腐烂,在聚会上

在他的手中。

纪念日——给妻子

七个月大的女儿坐在阳光中

拍打着沙发垫上的花朵咿呀学语

她有时像你,有时又像我

此刻,桌上刚买的红玫瑰

搭在大白菜上;苹果紧挨着梨子

浮尘里还留着你走动过的痕迹

早晨匆匆出门赶车,工作

门口的拖鞋被弄得七零八落

“夜晚的梦境有多舒展

——清晨的轻快就来得有多容易”

六年来,我们一天天缩小,收紧

顺从,像房檐沉默于西北风

环绕人们的无形之灰

打磨着我们,复又给我们洗浴

安定

到夕阳下刮去姜的黄

在公共阳台,小白菜的绿

一匹一匹,掰开

把大红辣椒切成条状

让电饭锅喷出白色蒸汽

像是深冬清晨,哈气上班的人

天气如此之好——

狭小阳台上

可以看见西面天穹

蓝天之下的远山

山之下沸腾的海。而你身旁

新植的小水仙静默

等着抽叶,等着绽放

你打开晚餐时,晚风正缓缓

吹过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