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中山公园植物景观历史变迁探析(1912—2021年)
2022-10-26沈姗姗胡汪涵包志毅
沈姗姗 胡汪涵 杨 凡 包志毅
杭州西湖人文渊薮,诸多胜迹佳景展现着深厚的文化意蕴。中山公园(清行宫遗址)属于“西湖文化景观”中“重大历史事件史迹”之一[1],是西湖悠久历史的实物例证。当前相关文献或基于史志和图像资料对中山公园前身——西湖清行宫园林的历史沿革与造园特色进行分析[2-4],或着眼于民国时期中山公园作为一个纪念性园林的公共空间建构和转型过程[5-6],或通过实地调查,分析其当代园林造景艺术[7-8]。总体而言,已有的研究多侧重于其园林风格、造景特征,以及在特色时代背景下的历史沿革,但当代的景观变迁过程有所缺失,更未见其植物景观变迁的详细梳理。
植物景观在西湖文化遗产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本文拟聚焦于此,探究如下问题:杭州中山公园自民国时期转型以来,其植物景观具体经历了怎样的发展过程?当复杂的社会环境发生变化时,其植物景观的转变存在着怎样的内在逻辑?中山公园特有的政治和文化属性是否使其植物景观变迁呈现不同于其他城市公园的独特性?通过上述内容的梳理与讨论,以期为西湖文化史迹植物景观的保护和管理提供参考。
1 研究对象和方法
1.1 研究对象
中山公园是杭州近代以来最早出现的城市公园之一,1912年由清行宫御花园的部分景址改辟而来,建成为常规意义上的城市公园,命名“公园”(亦有称“孤山公园”[5]21“西湖公园”[9]25),1927年转变为政治意识形态浓厚的纪念性公园,并更名“中山公园”延续至今,已有百余年的历史。
相较一般城市公园而言,杭州中山公园兼具清代景观遗址和纪念性公园的双重园林属性,其景观的积淀和转变具有突出的代表性。
1.2 研究方法
首先,收集和整理杭州中山公园相关的既往史志记载、政府文件、报纸杂志、网络信息资源等,并走访杭州西湖管委会岳庙管理处、杭州市档案馆、杭州市城建档案馆,获取研究的一手资料。其次,实地勘察公园植物景观现状,对重要树种进行测绘。在此基础上,于园内选取较具代表性的研究样点进行植物景观历史平面复原,并总结变迁特征。
植物景观的平面复原历来为历史园林景观复原中的难点[10]。植物作为唯一具有生命力的活态景观要素,本身即具有十分丰富的变化性,在历史变迁中也受到更为复杂的内在和外在因素影响。此外,相关文字记载和历史平面图均更注重于记录或描绘园林整体空间格局,以及建筑、园路等景观要素的相关信息,园林植物的平面分布和配置关系鲜有准确记载。
历史影像是一种具有“客观纪实性”的视觉化记录手段,可以作为平面复原的重要依据。该研究于中山公园中确定3处样点,样点的选择主要基于:1)植物景观较具代表性,可以充分展现公园植物面貌特征;2)历史影像和文字记载相对较丰富,可还原性较高;3)尽可能涉及道路、水体、建筑等多种景观要素类型;4)位置应较为分散,避免于园中某一方位聚集。收集获取所选样点历史影像共89张,剔除清晰度较低、未能展现植物景观风貌或是存在信息重叠的无效影像,按拍摄时间和对象进行分组,每个样点分别确定时间间隔适宜、植物景观变化较明显、可还原性较高的5个历史时间点,从对应的影像中提取植物种植信息(其中2021年种植信息为实地测绘获取),并结合文字史料和现状植物树龄,尽可能还原历史上的植物种植情况。
2 杭州中山公园绿化建设历程
该研究涉及的时间跨度为110年,参考相关文献[11]10-14[12]3-12,并结合中山公园实际情况,将其绿化建设历程分为以下5个阶段。
2.1 民国时期
民国初年,杭州近代城市公园建设进入了开创期。1912年,孤山清行宫被辟作城市公园,“草创伊始,因陋就简”[13]85,1927年为纪念孙中山先生逝世而更名为“中山公园”,并随之迎来了建设高峰,拆除孤山后山围墙,建纪念性构筑,于1928年栽植槐、梅、洋枫(鸡爪槭)、蟠槐等共287株[14]。
1928年冬,浙江省人民政府筹议召开西湖博览会,会址布置可谓“集花木之大观,尽布置之能事”。中山公园原址与忠烈祠、文澜阁连亘为农业馆馆址所在地(图1),共铺设草皮37m2,栽植乔灌木253株,布置花草5 525株[15]387-391,因该馆“内部之规模气象应富农村色彩”,中山公园于园中半山间搭盖茅屋10间,设农民茶园1所[15]466。随后公园的纪念性氛围也进一步加强,1929年春,杭州市政府在公园所在后孤山营造以落叶阔叶林为主的树林,命名为“中山纪念林”。1930年,除增植80株龙柏外,公园还栽植大量枸橘,数量达1 800株[16]。
图1 西湖博览会时期(1929年)农业馆所在位置(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18],农业馆范围引自《1929年杭州西湖博览会会场全图》)
抗日战争爆发后,日本于1938、1941年先后将4 500株樱花赠予杭州市,分植于中山公园等处[13]262,抗战胜利后应广大市民要求而移除。随着战乱的平息,园林管理部门对中山公园的绿化建设投入了更多的资金支持,但成效并不明显。至杭州解放时中山公园占地面积仅1.5hm2[17]256,亟待系统性的规划和整治。
2.2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
杭州解放后,园林绿化事业开始具备良好的发展条件,市工务局园林管理处着手对中山公园进行整理布置[19]39,于1949年下半年增加草坪和花坛,并布置菊花100盆[20]163;166。
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成立后,中山公园再次迎来了建设高峰。1950年,西湖公园设计委员会成立,完成对中山公园的整理计划[20]171,于园中添设牡丹、芍药园,并分4年(1951—1954年)添植牡丹、芍药共1 000株[20]65,公园游览面积亦明显增加[17]96。此外,为防止游人攀折花木,专设园林警察对中山公园进行管理[20]169。1953年,西湖风景区确定了“劳动人民的大花园”[12]4的建设方向,中山公园等公园风景点的景观面貌亦逐渐与之相匹配。20世纪50—60年代,中山公园一度成为西湖周边的赏槭胜地,被多次报道①。1961年,中山公园入口处新设花坛,种植各类鲜艳花草[21]。1963年,孤山景区内衰退的梅树被及时更换,并于1965年以海棠、碧桃、月季等木本花卉充实了花景[20]195,该阶段中山公园观赏面貌得以明显提升。
2.3 “文革”时期
“文化大革命”爆发后,中山公园与其他公园风景点均被定义为宣传政治思想的阵地,树木遭到滥砍滥伐,花木、盆景也被当作资产阶级情趣而被大肆破坏,园林养护管理工作陷于瘫痪[12]7。1970年,市园林管理局革委会提出“中山公园要突出宣传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的思想”[19]102,推进了园林革命化建设。
1971年出于政治形势和国际交往的需要,园林管理部门在“破旧立新,使公园绿地突出主体,各有特色”的指示下,以“观赏与经济相结合”的植物品种为主,对中山公园因地制宜进行调整,在充分利用园林资源发展生产的同时,也加强了对公园的养护管理[19]106。
2.4 改革开放后
改革开放后,随着旅游业的蓬勃发展,中山公园的绿化建设重新围绕观赏性、文化性等因素展开。1980年,中山公园内的清代御花园景观面貌得到恢复[20]153。1990年,孤山景区充实了花梅、茶梅、杜鹃等[20]222,但偷拗乱折的现象仍然时有发生,据1993年统计,仅放鹤亭、中山公园一带,遭到不同程度损折的梅树已达100多棵[22]。园林管理部门随后从太湖引进红梅和绿梅植于中山公园[23],园容有所改善。
此外,20世纪90年代中山公园举办了各类综合展览和花卉展览,并围绕展览活动进行园景布置。1993年推出“孤山大观”综合展览,展览期间“孤山”平台陈列30余盆代表浙派风格的松、柏、榆、雀梅等品种的盆景,西湖天下景亭周边则展出从各地引进、培育的奇花异草[24],1995年举办“花卉盆景造型艺术展”,展出200余盆形态各异的水石盆景和树桩盆景[25],1997年又举办“孤山之春”花展[20]256,吸引大量游客前来观赏。
2.5 21世纪
2000年,“清行宫遗址”被列为杭州市市级文物保护单位[26],其历史价值得到了充分的肯定。2002年,中山公园开始免费向市民开放。伴随着申遗计划的启动,园林管理部门开始着力于对西湖现有景观进行保护性提升。2007年,孤山在保护历史遗存、维持原有自然风格的基础上,对绿化进行充实调整。2009年11月—2010年2月,清行宫遗址保护整治工程正式实施,对遗址周边环境进行整治,调整绿化面积2 000m2,用太湖石堆砌树池,对原有树木进行保护,主要遗址展示区外通过灌木、地被植物调整,辅以草坪搭配,提升景观效果[4],自此中山公园正式成为遗址公园。近年来,中山公园植物景观逐渐趋于稳定,并着重于系统性的保护和管理。
3 重要节点植物景观变迁情况
杭州中山公园南部为建筑院落,北部为因借孤山地形建造的后苑,其现有景观格局在清行宫遗址的基础上融合了孤山一些相对分散的景点,但遗址部分仍是其最为核心的景观区域,所选样点见图2。
图2 中山公园植物景观现状(2021年)及样点分布(作者绘)
3.1 公园入口处
中山公园的正门为原清行宫的头宫门,正对孤山路另一侧的三间四柱牌坊。自民国以来,该处基本维持着以乔木为主的种植结构,行道树由沿道路单侧列植变迁为双侧列植,大门两侧也增加乔木对称种植,该结构自民国中后期即已基本形成并趋于稳定。
树种应用上,北侧行道树历经多次变更,展现了“垂柳-白杨-无行道树(下置苏铁盆景)-悬铃木”的变化序列,而南侧道路在民国中期由旱柳*②改植垂柳,并经数次补植与替换延续至今(表1)。大门两侧龙爪槐为中山公园的标志性植物景观,结合影像信息及植物种植记载推测其为1928年栽植,至今已成为古树,不仅渲染了纪念性园林的庄严气氛,也成为中山公园作为昔日皇家行宫的意象符号。
表1 公园入口处(样点1)植物景观变迁情况
3.2 “孤山”擘窠大字石壁附近
中山公园南部院落尽头的台壁正中有“孤山”2个浮雕漆红的擘窠大字,为园中地标之处。变迁过程中该处主轴植物空间基本维持对称式布局,植物多沿道路或围绕建筑物进行添植,南侧景观节点处植物层次明显增加。
北部台壁之上民国早期未见乔木栽植,后添植2株雪松,逐渐生长为古树,但其中1株现已不存;中部民国早期亦为荒地,随着南洋华侨赈灾建造纪功塔、纪功碑亭的建设,以及周边园路的改建,陆续栽植桂花、蜡梅等,其中部分桂花生长至今成为古树;南部道路末端民国早期仅带状摆放大量盆栽,以绿篱半围合,后栽植数株梅花*,中山公园正式成为纪念性公园后,以龙柏搭配下层灌木球、绿篱,约20世纪60年代更换上层乔木为柿树,延续至今已形成绿色隧道(表2)。
表2 “孤山”擘窠大字石壁附近(样点2)植物景观变迁情况
3.3 西湖天下景亭附近
西湖天下景亭原名四面亭,是清行宫御花园中的原有建筑[9]29,前临贮月泉,背倚巉岩,历来极负盛名。民国至今该处始终保持着方亭、水池、曲桥的空间格局,植物主要于景亭外围沿景观要素进行补充。
民国早期亭周岩壁裸露,植物种类较为单一,仅可见数株梧桐,后在此基础之上增加乔灌木,硬质感有所弱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亭周梧桐大多被移除,北侧山岩之上逐渐被香樟的浓荫所覆盖,周边20世纪70年代曾种植龙柏,后添植桂花;泉西北侧陆续补充了观花、观叶小乔木和灌木,20世纪90年代曾点缀棕榈成景,如今则以梅花、蜡梅、杜鹃等花灌木强化了观赏意境;景亭近栈桥区域栽植灌木球形式的柞木,与民国时期相比留出了更为通透的景观视线;南侧近围墙处增加了桂花、罗汉松、广玉兰等,还原古时“还欣松桂披”之景(表3)。
表3 西湖天下景亭附近(样点3)植物景观变迁情况
4 植物景观变迁特征分析
4.1 树种应用
在历史变迁过程中,除园内一些寿命较长的乔木(如视点1中的龙爪槐,视点2中的部分雪松、桂花)留存下来成为古树,其余大部分植物均存在移除、补植或替换,大致分为以下几类:1)景观性欠缺或生长不佳的树种逐渐被观赏性较强、更适宜该处立地生长条件的树种替代,如样点1中“旱柳*-垂柳”“白杨-悬铃木”的变更;2)受不同时代背景下的价值取向影响,栽植特定的树种类型,如民国时期为将“孙中山”这一政治符号不断进行强化,种植龙爪槐(样点1)、龙柏(样点2)等纪念性植物,又如“文革”时期为增加园林资源收入,种植柿树(样点2)等经济树种;3)为体现植物景观历史原真性、加强文化内涵,种植传统植物种类,如样点3中逐渐恢复了清代行宫八景“贮月泉”的松、桂植物景观;4)通过植物调整优化人视角下的空间视线关系,如样点3 中栈桥末端“梧桐-无植物栽植-柞木”的变更。总体而言,不断优化植物应用种类,丰富绿化内容,以适应不同时期的景观需求。
4.2 群落空间结构
水平结构上:1)大致延续了原本“南部中轴对称、北部自然式布置”的景观格局,但绿地面积明显增加,如民国时期样点2中的荒地和样点3中的裸露岩壁在历史变迁过程中逐渐被植物所覆盖;2)植物多沿建筑、园路、泉池等其他景观要素进行补充,种植位置的变更也与周边景观要素的新建、改建密切相关,如样点1中沿道路添设行道树,样点2中随着南洋赈灾纪念亭的新建和周边园路的改建,植物种植形式也相应调整。
垂直结构上:1)由民国时期普遍以荒地或种植乔木为主的单层种植结构变迁为较大面积的绿地区域,以及景观节点处形成复层结构,如样点2中主轴末端由民国时期的荒地变更为上层柿树,中层红花檵木、冬青,下层沿阶草组成的植物群落;2)大乔木在漫长历史变迁中相对较为稳定,形成景观的基本骨架,但也有个别古树因长势不佳逐渐被移除,如样点2中东北侧的雪松,小乔木、灌木及草本植物的更替则明显更为频繁。
5 总结与展望
杭州中山公园自诞生、成长直至成熟,已逾百年历史,不仅形成了高度致密的文化框架,植物景观营造也被赋予了更多时代精神。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杭州中山公园植物景观建设受到社会历史事件、政府决策等的影响,在不同时期对植物的观赏、文化或经济价值各有侧重,但总体以优化植物应用种类、完善空间结构为调整方向。中山公园特有的政治和文化属性使得植物景观在历史变迁过程中不仅承担着美化园景的功能,亦是政治教化的媒介和历史文化的载体。在西湖后申遗时代的背景下,中山公园植物景观已经具备良好发展的内在基础和外在环境。一方面,应当加强对现有古树名木的保护力度,烘托公园的历史厚重感,并重视植物景观的历史原真性,进一步保护和恢复传统特色植物。另一方面,植物景观的优化不应一味做加法,人视角下的空间视线关系应作重点考虑。植物生长所导致的空间体量等变化也时常需要进行人为干预,以实现最佳的群落美感。
该研究所使用的植物景观平面复原方法虽然仅适用于受到大众关注程度较高、历史影像留存较为丰富的区域,且对于群落结构较为复杂的区域信息提取存在一定局限,但为植物景观的历史变迁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后续可考虑寻求更多方面的佐证,并探讨相同时代背景下不同公园植物景观历史变迁的共性和差异,以进一步拓展该研究。
致谢:感谢浙江省园林植物与花卉研究所研究实习员姚兴达对历史影像中植物种类的识别提供帮助。
注释:
① 1956年11月16日《杭州日报》:“西湖槭树以中山公园、苏堤为最多。中山公园入口处,其中有一株特大的,相传为清时种植的。”1962年12月2日《杭州日报》:“当你走进中山公园的时候,甬道两侧绯红的鸡爪槭特别使你引目。”
② 文中带*的植物由于图像清晰度等原因难以准确辨识种类,仅作推测。
③ 湖堤原有“万福来朝”牌坊,破败于抗日战争杭州沦陷期间,约在20世纪50年代被彻底拆除,2005年已重建为“光华复旦”。
④ 台壁两侧全石构造的一塔一亭为1923年表彰南洋华侨赈灾而建造的纪功塔和纪功碑亭。
⑤ 参考文献[29]中将图4中视点A影像标注为20世纪20年代拍摄,将图5中视点B影像标注为20世纪30年代拍摄,但根据影像中构筑物式样和参考文献[9]中的描述,上述影像拍摄时间应更接近20世纪10和2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