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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苗画的田野考察与研究
——以黔南州龙里县平坡村苗画为例

2022-10-25

内蒙古艺术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苗族

周 杨 刘 剑

(1,2.贵州大学美术学院 贵州 贵阳 550025)

2021年2月3日,习近平总书记到贵州考察调研,在黔西县化屋村看望脱贫后的山乡干部群众时,盛赞中国少数民族历经数千年创造出的灿烂辉煌的文化艺术,尤其肯定了苗乡的苗绣手工艺品。苗画,就是从苗绣中汲取艺术养分,再结合汉族年画的民间艺术元素而发展起来的苗族艺术奇葩。它以不同的时空转换方式,在二维平面上展现出浓郁的地域特色风格,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贵州黔南州龙里县洗马镇平坡村的“平坡苗画”。

今天,“平坡苗画”在州政府的大力扶持下,通过其良性传承机制的延续及产业示范基地的建设,已经成为贵州黔南州城市名片打造和乡村振兴的重点项目,为我国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和普及,以及地区民族团结做出了卓越贡献。为此,对于“平坡苗画”的调研分析,成为其发展拓展的关键,本文即是笔者和课题组针对“平坡苗画”进行田野调查及理论分析的思考和总结,目的是通过厘清“平坡苗画”的历史与现状及未来的发展路径,讨论“平坡苗画”在现代跨文化交流语境中的存续和发展,提供实证案例和理论依据。

一、平坡苗画的历史溯源与现状调查

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村,位于龙里县北部,该村距县城90公里,全村总人口3715人,苗族人口占比65%。其中,打朗寨,是纯苗族村寨,全寨107户,计约423人。苗族本身支系繁多,生活在平坡村的苗族,属于“小花苗”支系,全村只有平坡寨、打朗寨、长寨三个苗寨,有“苗画”的创作传承,邻村都没有“苗画”。从历史上看,该地一直是往来交流的要道和物流集散的商埠,唐贞观三年(公元629年),该地为巴江县县治之所。

巴江,地处清水江渡口,南明河和清水江,在此交汇(见图1,拍摄时间:2022年5月22日。拍摄内容:为南明河与清水江交汇处的立碑,称“独木河”。拍摄地点:贵州龙里县、贵定县、福泉市和开阳县四县交汇之处。摄影:周杨)。清水江的下游是乌江,历来是贵阳通往湘楚、连通中原的必经之道“……今南明河下游清水江两岸唐代属蛮州辖地,故唐代东谢蛮包括花苗祖先。”不难猜测,平坡苗族的祖先,应当是三苗时期沿水路而上,途径今重庆市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辖境,最终抵达龙里一带(见图2,图片资料来源:网络资料,此图为贵州境内水域分布图。图片内容:如图所示唯一能抵达龙里县的水路,当为乌江支流“清水江”,此路线与学者普遍认同的苗族迁徙路线之一相吻合),据笔者访问当地村民得知,该村的村民,其祖上皆系江西鄱阳湖一带迁徙而来,由此可知,他们的远祖,更可追溯到古代三苗时期。

图1

图2

肇始于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村的“平坡苗画”,实际上与苗族人的传统手工技艺苗绣,有着极为密切的关联,是苗绣的绘画转换。为此,笔者同课题组一起,专门拜访了村里“平坡苗画”的高手兰庭英(见图3,拍摄时间:2022年5月22日下午。拍摄地点:摄于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苗寨兰庭英家中。拍摄内容:笔者同课题组成员一起采访村民“平坡苗画”高手兰庭英。摄影:刘剑)。

兰庭英,女,生于1958年,她就出生在黔南州龙里县的平坡村,娘家就是本村人。兰庭英(图3中身穿苗族服装坐着的女性)告诉笔者(图3中蹲在兰庭英面前采访录音的女孩),当地的苗族百姓,因见到汉族人家过年过节时,张贴的年画和窗花非常漂亮,自己又舍不得花钱买,就想到将自己苗装服饰上的装饰纹样,画到纸上,然后在年节时,也挂起来。日久天长,苗装上的装饰纹样,加上汉族年画的构图和色彩,就形成了现在“平坡苗画”的样子。

图3

“平坡苗画”,向来是传女不传男。今天生活在黔南州龙里县的平坡村的“平坡苗画”高手兰庭英,也是在小时向娘家的老人们学习的“平坡苗画”。在采访中,她告诉笔者说,她11岁开始,就跟随外婆学习,画的主要是苗装上装饰的传统纹样,如结构对称的母纹“母子花”和“抱腰花”(见图4,拍摄时间:2022年5月22日下午。拍摄地点: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苗寨兰庭英家中。拍摄内容:传统苗装服饰上的传统纹样“母子花”和“抱腰花”。摄影:周杨),先按照苗装上的传统纹样学着画,这些苗装传统纹样,都是老人们提供的。在学校过程中,她将苗装上的传统纹样,尤其是高饱和的色彩进行大胆组合,通过色彩冷暖的强烈差异对比,达到对视觉的冲击和激活。纹样的设定,通常与苗族祖先的神话和宗教祭祀有关。这类苗画,将个体隐匿在集体的象征符号背后,寓意着喜庆吉祥、人寿年丰的吉祥意味。从某种程度说,这类符号和形制,与苗族民众的生活实际相契合,由此而获得了其族群内部永恒的精神力量和存在价值。但是,苗画在发展过程中也曾出现纹样过于单调的问题,与汉族绘画构建出繁复与简约、城市与乡村、现代与原始的对立结构,这导致单纯的审美接受,很难上升到更高层次的对民族内核的自省、感知与认同。

图4

“平坡苗画”的创作者们,很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访谈中,兰庭英老人告诉我,在她的外婆和母亲那一辈老式的苗族服饰上,都不曾出现以现实人物为主的生活场景和节庆活动画面,人物入画,就是近二、三十年间的事情。这些源于现实生活的真切的生命体验,或许可以将“平坡苗画”的题材范围扩展得更大些,“人的形象”至此开始入画,这在兰庭英创作的“平坡苗画”(见图5,拍摄时间:2022年5月22日下午。拍摄地点: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苗寨兰庭英家中。拍摄内容:该图片展示的是平坡村村民兰庭英的以“人的形象”为主题的新式日常服装。摄影:周杨)中,有具体的体现。

图5

在平坡苗寨的“平坡苗画”创作者中间,还流传着“画山画水画自己,画天画地画生活”的俗语,这样的内容,在她们具体创作的“平坡苗画”中,也有生动的表现(见图6,拍摄时间:2022年5月22日下午。拍摄地点:摄于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村村民活动广场正下方田埂处。拍摄内容:“画山画水画自己,画天画地画生活”成为全村人的共识,作为激励苗画创作的标语被反复提及。摄影:周杨),不难见出,这个小族群对个体生命和鲜活生命体验的高度关照,再加上平坡苗寨独特的原始生态文化,最终造就了某种古拙野性却又新鲜超越的绘画类型。

图6

近年来,“平坡苗画”的嬗变,在某种程度上,是源于创作者个人意识觉醒之后的审美自觉,她们大胆脱离循规蹈矩的机械制作,实际生活中人的价值取代了传统观念里图腾的价值,作为母纹的“母子花”和“抱腰花”,不再是“平坡苗画”创作的主角,而是去内涵、去象征地服务于画面构成的需要。

平坡苗画,已经由“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传统,我们也就遵循祖训这样做了”的祖训,向健康、活力的生命意识转向,这一过程是非常迅速的。部分纯洁无暇或仅带有形式美的传统纹样,其意义也在内部被消解,只保留了单纯的形式美价值。

在调研中,我们一直关注着“平坡苗画”的题材变化,与传统花卉装饰纹样的题材相比,可以说今天的“平坡苗画”的题材中,“人的形象”是无处不在的,“平坡苗画”的创作者们,将她们身边每天发生的大小事情,都用绘画的方式记录了下来,其中不乏男、女、老、少等各种人物形象。田间地头劳作的水牛,织布纺纱的老人,玩乐游戏的小孩,呱呱坠地的新生儿,上山打猪草的妇女,都是她们创作的源泉,没有宏大的题材,却是最直观的生命感受。另外,平坡苗寨保留了包括“斗牛”、“杀年猪”、“三月三”、“杀鱼节”等许多风俗节日,这些充满神圣性和仪式感的生产劳作和日常生活,为“平坡苗画”的创作,提供了非常丰富的素材。每到农闲时,“平坡苗画”的创作者们,就会聚集到一处讨论绘画创作,并将丰富多彩的日常生活,体现在她们的创作中(见图7,拍摄时间:2022年5月22日下午。拍摄地点:摄于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村村民活动中心。拍摄内容:为农闲时村里的“平坡苗画”的创作者们聚在一起讨论绘画的场景。图片提供:平坡村委会。见图8,拍摄时间:2022年5月22日下午。拍摄地点:摄于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村。拍摄内容:“平坡苗画”描绘的平坡村芦笙舞和斗牛的场景。图片提供:平坡村委会。见图9,拍摄时间:2022年5月22日下午。拍摄地点:摄于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村。拍摄内容:“平坡苗画”描绘的平坡苗族过苗年杀年猪的场景。图片提供:平坡村委)。

图7

图8

图9

总之,一切最真实的“活的人生”,都是“平坡苗画”创作的来源。

“平坡苗画”人物造型最大的特点,是用“鱼眼纹”代替人的眼睛(见图10,拍摄时间:2022年5月22日下午。拍摄地点:摄于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村。拍摄内容:为平坡村民创作的苗画作品,画面描绘的是当地苗族人家嫁娶仪式的热闹场景,画中的每一个人物,眼睛都由鱼纹代替。摄影:周杨) ,似乎与我们所说的“现实中的人”的眼睛不相符。事实上,在许多民族的传统理念中,鱼是生命力和繁殖力的象征,对于大多数民族而言,它象征着多子多福,族群兴旺,苗族也不例外。鱼纹是安居乐业、国泰民安的体现,是苗族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观。“鱼”同“余”,寓意着年年有余、五谷丰登,蕴含着苗族民众对现实生活的美好期盼。

图10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鱼”的谐音,是“雨”,尽管平坡苗寨毗邻清水江,但山路崎岖,行路艰难,打水进宅,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加上贵州山区的喀斯特地貌,导致地表储水能力差,这使得极为擅长水稻种植的苗族人,常常面临着生存的挑战。对平坡苗族而言,在过去,水就等于生命。按当地人的说法,以“鱼纹”代替眼睛,是因为历史上此处曾经历过天灾的大旱年,鱼纹作为眼睛,表达了他们对水的渴望,是那次灾难后留下的痛感记忆。

我们认为,“鱼眼纹”的本质,是一种巫术行为。苗族尚巫,将鱼的能力直接附着到人的身上,是要与神明达成更加直接的沟通,以获得神力的赞助,获得主导现实世界的能力。实际上,苗族民众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将神赶出当下生活。“平坡苗画”习惯于使用“漩涡纹”,来代替服饰衣纹。“漩涡纹”既是关于水的视觉记忆,又抽象为表达符号,用以填补画面上的各处空白(见图11,拍摄时间:2022年5月22日下午。拍摄地点:摄于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村的“平坡年画”墙绘。拍摄内容:这幅“平坡年画”墙绘的内容,是描绘了3个苗族妇女制作扎染布料的场景,画面中人物脸部、衣服、布面上的空白处,皆由漩涡纹填满。摄影:周杨)。尽管如此,平坡苗画在对这些无法割舍的原始纹样的处理上,却不见巫文化的沉重、肃穆和恐怖,取而代之的是稚拙、灵巧、憨实、浪漫和直率,这正是创作者们从个性出发,表达人的真实情感的最直观的佐证。

图11

美国著名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将民族、民族属性和民族主义视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的人造物。”我们如何知道我们是我们?民族又何以成为民族?对于平坡苗族而言,村寨成为了他们在现代社会构成中的主要发声地,这也间接对“平坡苗画”别具一格的风格形成,提供了先天的条件。“平坡苗画”的创造者们,以她们自己的聪明智慧,让她们自己成为了创作的主体和被创作的主体,创造性地将“现实的人”纳入到“平坡苗画”的创作之中。

“平坡苗画”的生成路径,显然是受到汉族年画的熏陶和触动,这符合贵州“大杂居小聚居”的民族生存特点,这种民族分布空间,使得不同族群间的文化,既相互流通,又相对稳定。从现实空间来说,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村所处的地理位置,是“鸡鸣四县”的交汇处,平坡村既隐蔽又开放。苗寨隐蔽在离河不远的密林中,但河流交汇处又是四通八达的三岔河,通过水路,平坡村的民众又保持着和周边村寨民族民间文化的交流通道,“苗画”的生成因素中,符合我们在该村访谈时,村民们提到的向汉族年画学习的说法。尽管“平坡苗画”是汉族年画加苗绣的融合转换,但“平坡苗画”民族属性,本质上属于苗族文化。首先,是创作者的身份是苗族,甚至集中于苗族女性;其次,是表达的内容,来自苗族文化。

“平坡苗画”仍保留了其原始文化形态中的野性和迷狂,在错综复杂的文化环境中,寻找出路。少数民族文化艺术如何面对外来文化的浸染而进行吸收、融合、转换和新生,从而丰富自身的艺术种类,“平坡苗画”可以说给我们带来了重要的启示。特别是在全球一体化的语境下,“平坡苗画”作为一个独特的案例,是极具启发意义的。

具体到“平坡苗画”题材、内容、形式、色彩等的转换路径上,则受惠于苗族刺绣的影响。苗族刺绣,本身就是用针线织就的符号世界,承载着苗族的历史记忆,培养了苗族民众的视觉审美经验。受汉族年画的启发,将苗族刺绣的手工技艺,从布片到纸张的转换,就显得自然而然了。尽管“平坡苗画”的尺幅,不断变大,内容也变得愈加宽泛,但基本保持着统一的苗族绘画语汇风格。和苗绣一样,人们用色彩和图案,来记录历史,承载文化,描绘当下的生活等,都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淳朴的民俗民风。

“平坡苗画”保留了和其他民族原始绘画相同的特点,即“时空并置”,就是在一幅苗画中,欣赏者可以同时看到过去、现在及未来。如同一张平面的历史图鉴,原始的神灵、图腾的崇拜与轰鸣的机器,将流转千年的时光,并置在同一个共享的二维空间之中,制造出日月同辉、世代同堂的视觉感受,最终呈现的都是那段蕴藏着真实人生的理想岁月。

二、“平坡苗画”的图像特点及文化解读

平坡苗画,画面饱满充实,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装饰组合,这是典型的原始平面思维。在一组画面中,同时出现对称、平铺、倒叙和多点观察的构图方式,实现了一种既怪异又和谐的视觉感受,加之采取时空并置的题材选择,产生了奇妙的时空错乱感,现在的“平坡苗画”的发展路径,实际上是一种高度理想化的超现实的原始现代主义的乡土绘画。

在形式感上,“平坡苗画”点、线、面的自由结合,呈现出野兽狂吼般、夸张、变形的视觉效果。人物形象,也常常以一种不合逻辑的人物造型出现。画面中人的两条腿,可以随意拉伸、舒展,超出真实人体的比例尺度(见图12,拍摄时间:2022年5月22日下午。拍摄地点:拍摄于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村小学门口处的墙面“平坡苗画”壁画。拍摄内容:画面描绘的是苗家妇女过节拉磨打米浆的场景,为了使画面布局更加丰满和谐,右边人物的腿,被刻意画成大开的一字型。摄影:周杨),而这样的处理,仅仅是为了维持画面布局的和谐,使画面更丰满,更具装饰性,更好看。

图12

虽然乍看之下,“平坡苗画”是雄强且狂野豪放的风格展现,但细微之处,又能觉察出某种国画工笔似的婉转、轻柔。据我们课题组专门采访的“平坡苗画”高手兰庭英的介绍,她幼年习画时,使用的笔和颜料,就是毛笔和国画颜料。她反复回忆着那幽幽的墨香,那柔中带韧的质感,在我们采访者看来,实则以早已与她的生命相依相绕,形成某种稚拙中见雅致,狂放中现轻柔的“平坡苗画”艺术风格。

在形制上,许多“平坡苗画”的成品,甚至以国画卷轴的方式,进行装裱(见图13,拍摄时间:2022年5月22日下午。拍摄地点:拍摄于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村文创产品工作室。拍摄内容:为一幅已经装裱完成的卷轴“平坡苗画”作品。摄影:周杨),那些变形、夸张、概括、扭曲的意象,更是靠着这一缕雅致,实现了画面内容与边框装饰的最终和谐。

图13

“平坡苗画”的另一艺术特点,是其略带野性的抒情色彩。紫色的旁边,常常配以蓝色,红色的背后,常常是绿色映衬,天是彩色的,地是绚烂的,花草树木,换着五颜六色的外衣,肆意挥洒着千变万化的情绪。“平坡苗画”的创作者们,运用世间所有的美丽色彩,将生命体验和形式语言紧密结合,通过色彩的强烈对比,刺激着欣赏者的感官,真实的自然,是什么颜色并不重要,能尽情地表达主观的情感才是关键。“平坡苗画”的创作者们,非常善于运用纯色,仿佛只有如此,才是她们纯洁灵魂的写照。

观赏“平坡苗画”,除其自身包含的原始性艺术元素之外,当下的“平坡苗画”,更具备了非常鲜明的现代主义特征。由于“平坡苗画”的创作者们,并未接受过任何美术创作的专业训练,他们没有结构、透视、立体的观念,一切创作,全凭感觉和喜好,这反而使得“平坡苗画”中的原始与现代的艺术元素,在自由组合的二维平面中,更加显示出乐趣横生的场景画面。如右图的画面(见图14,拍摄时间:2022年5月22日下午。拍摄地点:拍摄于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村墙面的“平坡苗画”壁画。拍摄内容:画面表现的是春日里当地农民牵着牛准备下地耕种的场景,创作者直接将人的头用鱼来取代,这样做没有任何不可说的缘由,仅仅是那种涤荡在岁月长河中的突发奇想。摄影:周杨),取代人头的鱼头,是正面,背部和鱼尾,则是俯视的视角,与之相连的人的躯干,却是一个正侧面。这幅“平坡苗画”的创作者,为了强调人的形象,又将人的双手和双腿,画在了身体的同一侧。同样,画面中的牛,也采取了同样的绘制技法,即:将处于不同空间的躯干,组合在同一二维空间里,最终形成完整的“牛”的意象。这种无意之下的表现手法,不经意间,与西方现代主义大师毕加索的画面构图,实现了某种共鸣,同样,也不乏与古埃及壁画、汉代画像石及画像砖的创作手法,有着殊途同归的结构景观与视觉效果。

图14

在近30年的发展探索中,“平坡苗画”的风格变化,非常迅速,视觉图案的丰富和发展,反映着“平坡苗画”创作者意识的自觉。可以说,其审美的转向,与城市文明的到来,密不可分。这一点,从“平坡苗画”内容题材、画面构图、色彩创新的变化可以看出,是与该地区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的步调保持了一致。使从前隐匿在传统纹样后面的人,凸显出来,城市文明带来的现代主义、个人主义,“我”的被肯定,原来的许多未知,现在变得可知。原始的视觉经验,受到了现代文明的冲击,如绘画元素中简单的线条,在画面中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已经可以随意扭曲、折叠为任何意象之物了。

平日里,那些关于苗族民众的民间习俗、神话传说亦或是当下的苗族民众的生活,在“平坡苗画”中,都显现现出某种异常神奇的超现实感,除了那些司空见惯的动植物、人物、生活器具等视觉原型之物,仍可保留其大致表外,目前“平坡苗画”所运用的表现技法,可以说是纯凭喜好,随性而作。绘画载体,也从纸上,移动到衣服上、墙上,甚而将大地万物,作为其自由灵魂中野性喷薄的承载道具;另一方面,“平坡苗画”的创造者们,此前追求的绝对的对称、和谐的构图形式,也在迅速被改变着……弯曲的乡间小道,可以扭曲到画面的每一个角落;丰收的刺梨,如同流星球一般在画纸上乱窜;茂密的树丛,长在瓦片上;月亮,住进森林里;人的双腿灵活的程度,仿佛从未受过牵引的精灵在风中流浪。如同法国立体主义大师毕加索的绘画中,那些不受约束的、自由跳着舞蹈的精灵,这种从原始意向中寻找造型的魔力冲动,对“平坡苗画”的创作者而言,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与那些现代主义的理论和口号,并无多大的直接关联。

现代主义绘画,热衷于开掘艺术语言的美学表达,使得绘画语汇得到了空前的凸显。“原始”作为一个概念,它本身就是现代的。“平坡苗画”的艺术表现特点,是在无意识主导下的原始艺术风格的尽情展现,技巧的缺乏,使得她们无法再现现实事物标准的物理属性,而是抓住物象的本质特征和关键形态,进行平面化处理。尽管“平坡苗画”的创造者们并不了解三维立体的结构和原始的二维平面,呈现在画面之上有什么区别,但在每一幅“平坡苗画”饱含真实情感的画面处理中,都展示出某种现代主义绘画的精神,回归到对现代人而言渴望不可及的童真、自然、狂野的生命意志。

可以说,“平坡苗画”不仅仅是画,更是苗族民众生命意志的直观写照。尽管将“鱼纹”画在画面中人物的眼睛上,或者直接代替眼睛实现身体机能的意向化,但身体机能的意象化、符号化,在这些“平坡苗画”作品中依然具备了更多的价值。另外,相对于传统苗绣母纹的意义单一,当代“平坡苗画”所展现的现实人物的形象设计要复杂得多,类似特技表演式的美学表达,将激情似火的生命叙事,纳入到画面的方寸之间,这种夸张的肢体语言,同时也消解了民族语言不通所带来的隔阂,使得画面人物形象,更容易被理解和诠释。

如果,我们要在绘画艺术中找到一个艺术流派,作为“平坡苗画”的参照系,毫无疑问是野兽派。野兽派的鼻祖亨利·马蒂斯于1908年创作的作品《舞蹈》,向我们展示了一种更加欢乐的观看方式,他把自己内心所想,通过看似怪诞的构图布局,注入到画面形式之中,如同儿童一般无畏,脱离了民族的集体性叙事,将个人化的诗意,进行文本的再创造。“……哪儿没有新的创造,哪儿就没有艺术……他毕生都应当善于用儿童的眼光看待世界……创造,意思就是表达你心里所有的东西。”“平坡苗画”的创作者们,非常善于流水式的线性刻画,画面的组成物,时常都由盘错柔滑的线条构成,创造出一个光怪陆离的理想现实,它们服从于创作者的生命活力,被赋予创作者情感的线条,反映了创作者情感的绝对真实。绘画作品在这里成为了一种超越性的生命想象,补偿了某种无法言说的空白心理。创造性的形式语言,被安排进新的节奏中,个人的主体性以及形象内在的真实,在线条与色彩的强力变幻中,成为总所周知的秘密。对于苗族民众来说,现实难以体察到的尽善尽美的生命,被附着到绘画的画面之上,展现出富有鲜活生命力的形象蓝本。

在原始与现代的并构合体中,“平坡苗画”的创作者,将现代绘画语言符号与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在艺术意象的实践过程中实现动态并存。这在某种程度上,使得“平坡苗画”的形式和风格,变化速度明显加快,成为一种同时承载了本民族传统及外来新观念的“新风格”绘画的主动选择。

三、贵州省龙里县“平坡苗画”的传承与发展

目前,“平坡苗画”面临着自身向前进步与跨越地域和民族向外发展的两大问题。对平坡苗寨而言,让“平坡苗画”走出大山,既是机遇,也是挑战。今天,“平坡苗画”的传承与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构建适应时代的苗族民众自我身份认定的艺术符号,以期找到在新时代下新的精神家园。如何向全社会及其他民众文化靠拢,达到理解与认同,与此同时,又始终能保留本民族的集体意识,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

值得欣喜的是,在经济一体化时代,“平坡苗画”也有其自身存在的优势,这种优势来源于本民族自身超强的民族文化认同。从族群内部来讲,是如何保持本民族文化的传承性又能积极融入现代社会并且获得收益的问题;从族群外部讲,是苗族群体采取主动态度,展示自身优秀民族文化并被他民族认同的问题。

“平坡苗画”传播发展的首要路径,是由政府主导并在政府的带领下,使“平坡苗画”走出大山,不断加大对“平坡苗画”的宣传力度。实际上,在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的当代语境下,洗马镇政府为了发展平坡文化产业做了许多实事儿,如组建平坡村“文化惠民志愿服务队”,以广泛遍布在村寨的“袄玛萤火虫”志愿者为联户长,再以苗画作为扮靓村寨的艺术形式,以大家共同整治建设的乡村环境,为“画廊”和“画板”,干群携手,打造出一个个“平坡苗画露天博物馆”(见图15,拍摄时间:2022年5月22日晚。拍摄地点:拍摄于平坡苗寨内,此图为平坡苗寨内景色,平坡苗寨所有路面、房屋的墙壁,均绘有不同主题的“平坡苗画”,整个苗寨,就如同一个露天博物馆。摄影:周杨)。

图15

与此同时,自2006年始,成立了贵州省首家村级美术协会——平坡苗族农民画协会,通过“平坡苗画”的带头人兰开军、兰开翠等的带动影响,将当地苗族画师,吸引到合作社中(见表1,为部分平坡村农民画家参加画展情况一览表)。

表1 国内部分艺术、美术机构收藏展出的“平坡苗画”

现如今,“平坡苗族农民画协会”共有30多名农民画师,年纪最大的76岁,最小的35岁,此外,还有30多名普通村民,跟着协会里的画师一起学习苗画。从我们课题组在田野调查中了解到的情况看,绘制“平坡苗画”,为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村的“平坡苗画”的画师们,平均每年增收3~4万元,她们绘制的“平坡苗画”作品,也曾远销国内外市场。承载着苗族生命意识的苗画,是苗族民众重要的文化艺术产品,它们出现在各地的民俗商业街上,出现在政府打造的文化旅游村寨里,出现在网络线上的直播平台中……这些现象,并非完全是政府的一厢情愿,而是苗族民众的自愿与自觉,当地的女性,会将画好的苗画作品,又重新绣回苗装服饰上,目的是在去赶场和吃席时,能被更多的人看见。一方面,是为了漂亮,另一方面,也无形中成为“平坡苗画”的一种活动广告和宣传手段——她们将自己画的画,绣在衣服上,流动展出。

此外,政府还主动出面,组织绘画水平高、讲课能力强的“平坡苗画”的画师,对村里的留守妇女、返乡人员等,开展技能培训。在中小学校,以“非遗进课堂”的形式,开设特色课程,邀请“平坡苗画”的画师,定期到平坡小学、洗马中学等处,向学生传授苗族绘画的绘画技巧、文化内涵及风格特点(见图16,拍摄时间:2022年5月22日晚。拍摄地点: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村打朗寨。拍摄内容:洗马镇平坡村打朗寨的“平坡苗画”画师,言传身教,传授苗族孩子们绘制苗画。图片提供:平坡村委会工作人员)。

图16

为了更好地宣传、推广和销售“平坡苗画”,2021年,政府专门在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村的打朗寨,创建了“平坡苗族绘画文创工作室”,打造品牌“嘚魵嘚涡”,该工作室中,设置有创作区、体验区和展示区,集创作、展示、体验和销售于一体,帮助苗族群众拓宽“平坡苗画”的销售渠道,助力平坡农民画文化品牌的发展(见下面表格,表2,为“平坡苗族绘画文创工作室”产品分类一览表)。前不久,平坡苗寨,又开启了网络抖音直播带货的模式,培养本村苗族村民,成为直播网红,带动“平坡苗画”的销售。

表2 平坡苗画文创工作室产品分类(表格中图片的拍摄:周杨)

尽管在政府主导下的“平坡苗画”展现出迅速发展的态势,让更多的人认识了“平坡苗画”,但是,完全由政府主导,也不免令人担心会出现主题单一、绘画风格同质化倾向等问题,逐渐丧失其创造力,长此以往,也会阻碍其发展。

这就出现了“平坡苗画”传播发展的第二条路经,即:“鼓励民间自发创作”。也就是说,除去由政府出面规范一部分“平坡苗画”的创作者们,进行特定主题的创作外,这是为了文化宣传的作用;更多的,是支持平坡村的苗族民众自发地创作,先由政府安排“平坡苗画”的画师,统一教授基本的绘画技巧,还发放纸、笔、颜料等绘画材料和工具,鼓励更多的苗族民众积极参与到“平坡苗画”的创作中来,激发她们大胆创新的热情,养成农闲时在家作画,在田间地头作画,在任何地方,皆可有感而发、即兴创作的习惯(见图17,拍摄时间:2022年5月22日下午。拍摄地点: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村。拍摄内容: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寨的苗族群众,正在本村的墙上创作苗画。图片提供:平坡村委会工作人员)。

图17

平坡村寨内,公共空间的集体绘画,为“鼓励民间自发创作”这一路径的发展,提供了创作的空间和尝试的可能。从目前的发展来看,“平坡苗画”暂时还不缺形式上的现代性,也许,苗寨缺乏的是自古以来与时俱进的革新动力。因此,当寨子里道路两旁的墙画上,出现了极具现实感的当下题材时,才显得弥足珍贵。寨子入口处的墙壁上,画着的是疫情期间,防疫志愿者为苗族民众作核酸检查的场景,这些“平坡苗画”的壁画,正是寨子里的“平坡苗画”创作者们集体创作完成的。没有宏大的叙事,没有紧张的气氛,只是通过质朴的绘画语言,记录下村民们眼中的抗疫的定格场景。这证明苗族民众虽然身处边陲,但也能融入到整体的家国情怀之中去,主动参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建构。

另外,还建立了串联全贵州省的行业协会,定期举行线上创作心得交流会,允许任何一种绘画艺术形式的风格发声,并且,也要为本村那部分自发创作的“平坡苗画”作品,找到销路。健全产业销售链,实现线上与线下,海内与海外更好的物流沟通。例如在网上销售平台,将“平坡苗画”作品,根据不同的艺术风格,划分出更多的专区,并且,也要培养更加专业的客服服务人员,在第一时间,为消费者提供专业解答,这种方式同时也能精准对接收藏方的审美喜好。在风格的多样化使受众群体扩大的同时,也能吸引更多的专业人士、专家学者前来为“平坡苗画”的发展,提供学术支持(见图18,拍摄时间:2022 年 5月 22 日下午。拍摄地点: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村“平坡苗画”文创工作室。拍摄内容:为贵州省的专家学者正在贵州省龙里县洗马镇平坡村,参观考察“平坡苗画”文创工作室的文创产品,摄影:平坡村文创工作室工作人员)。

图18

结 语

总之,国内外市场的扩大,让“平坡苗画”的产出迅速增加,越来越多的平坡村苗族民众加入到创作队伍中来,使绘画的主题不断扩大范围,获得来自其他民族和不同信仰的观众的审美认可。

当然,紧随社会的进步发展,当下的贵州“平坡苗画”依然面临着不少问题。比如,在贵州省内的许多村寨及不少旅游景区,人们都能看见“平坡苗画”的售卖,或者是用于文化宣传的壁画形式的“平坡苗画”,也是随处可见。不可否认的是,这对发展经济以及文化宣传都起到了很好的促进和宣传的作用。但是,向经济靠拢的同时,片面地强调“平坡苗画”的宣传功能,也对传统的苗族群体的历史文化传统与民俗艺术构成产生冲击,民族间原本远眺的距离被拉近,当苗族民众发现他们的信仰多是他们一己的精神诉求,而非他民族的精神向往,那么,这种落差会不会使得原本崇高的信仰符号,回落到对自身崇拜的集体潜意识中去?

因此,“平坡苗画”在创作路径上的探索,为贵州地区其他苗族支系的苗画创新发展提供了思路。比起图腾文化,更加真实可靠的现实生活中的生命体验,更容易达成与欣赏者之间的通感联系。要想让贵州苗族民众的苗画艺术,真正走出大山,成为与苗绣相伴共荣的贵州苗族文化艺术的另一大品牌,与其他临近省市支系苗族的绘画,实现明显的多元化创作生态景观,应当是要走的第一步。就“平坡苗画”而言,充满人性与自然力的文本,成为了“平坡苗画”主题打造的重点,苗族民众人物形象与各种生活场景(如节庆祭祀等)结合起来不断出现在画面中,而不是固守老祖宗留下的祖训,一成不变。苗族族群内部的身份意识,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产生游移,随之而来的,是苗族群体对自我身份的重新审视,而这份审视又会促使着贵州的苗画,尤其是“平坡苗画”向前发展。

①“嘚魵嘚涡”,为苗族语言音译,意为“斑纹鱼”,亦称“斑鱼”,是 “平坡苗画”中经常出现的鱼形状的眼睛和图案的苗语专门术语。“涡”字即“漩涡”之意,象征水流旋转的形状,象征苗族图案里的“漩涡纹”,这种纹饰普遍存在于苗族服饰的装饰图案里,记录着苗家人曾经的历史和对水的渴望。平坡嘚魵嘚涡,也可理解为“平坡苗族绘画如鱼得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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