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陈三立西山崝庐时期诗歌
2022-10-25胡迎建
胡迎建
(江西省社会科学院,江西 南昌 33077)
引言
光绪二十四年(1898)冬,积极推行新政的湖南巡抚陈宝箴已被罢职,携其子陈三立扶黄夫人灵柩出洞庭湖,泛长江、越鄱阳湖抵达南昌。最初赁居在南昌城磨子巷,“府君既罢归南昌,囊箧萧然,颇得从婚友假贷自给”(《先府君行状》)。当时连迁家旅费、安葬黄夫人费用也是由朱禹田与一盐商赠了些银两给他,才能完成。次年四月,陈氏父子葬黄夫人于南昌城外西山青山程村附近。安葬事毕,陈宝箴父子便在墓旁不远处筑崝庐。崝庐之“崝”,取义于“青山”二字。这一带丘壑之间,绿林掩映。陈宝箴乐其地之山水云物,在崝庐门上自题榜联云:“天恩与松菊,人境拟蓬瀛。”可见其心境之恬然、环境之优美。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似乎归于平和,可以在此自娱晚年,忘怀世事。
陈三立葬母之后,大病一场,几乎死去。他堂姐未归义宁州,留下来照料他,直至七月才返回。陈三立与夫人带着数子仍居南昌城内,时常往西山侍父小住。“父子虽自放山水间,益切忧时爱国之心。” (吴宗慈《陈三立传略》)内心隐痛又怎能抚平?“其所难言之隐,莞结幽忧,或不易见诸形色,独往往深夜孤灯,父子相语,仰屋唏嘘而已。”
光绪二十六年(1900)四月,陈三立应友人薛次申之约,携家眷移居江宁(今南京)。推测他选择落户于此的原因,与其子女就读有关,更重要的是此地为南方重镇,还有施展才干的机会。他在《清故四品京官蒯公神道碑铭》中说:“国家自海通以来,南北洋屹然为国内重镇,南洋辖三巡抚、四布政使,地尤广,士大夫欲发名成业,以才智自效于时者,争趋江宁。”
这或许可说明他迁居的动机与此不无关系。但离开父亲有失侍养,又令他伤心。《先府君行状》云:“不孝方移家江宁,府君且留崝庐,诫曰:‘秋必往’。”叶恭绰有《奉呈义宁陈先生兼送其之江宁》诗句云“谁分白门烟柳里,春风回首念神皋”(《遐庵汇稿》),正说出了陈三立眷顾西山的心态。
仅隔两个月,光绪二十六年(1900)六月二十四日,父亲在崝庐长眠不起。陈三立《先府君行状》中说他“忽以微疾卒,享年七十。卒前数日,尚为鹤冢诗二章,前五日尚寄谕不孝,懃懃以兵乱未已、深宫起居为极念”。陈三立闻讯赶来西山哭悼。十月,将父亲与母亲合葬一墓,好友范当世、陈芰潭、梁鼎芬等也来崝庐吊丧,相与培土成坟。
父亲之死,成为陈三立心中最为惨痛的事情。国忧家难,齐涌心头,他在《先府君行状》中说:“不孝不及侍疾,仅乃及袭敛,通天之罪,断魂锉骨,莫之能赎。天乎!痛哉!”他为湖南新政中断而悲,为当年向父亲推荐数人以致连累老父而疚恨,为自己未能侍奉父亲终老而伤心。《崝庐记》中也说:“孰意天重罚其孤,不使吾父得少延旦暮之乐,葬母仅岁余,又继葬吾父于是邪!而崝庐者盖遂永为不孝子烦冤茹憾、呼天泣血之所矣。”
此后,陈三立每年清明、冬至都要从江宁(南京)回到西山祭扫,这里是他一生积愤抱憾之地:“孤儿犹认啼鹃路,早晚西山万念存”(《返西山墓庐将过匡山赋别》)。西山别称散原山,乃其魂系结之所在。陈三立从此自号散原,以志内心之隐痛,江宁别墅号散原精舍,诗集名“散原精舍诗”,皆缘于西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陈三立一生最感动人、最精彩的诗,作于此地。
近些年来,围绕陈宝箴究竟是自杀还是慈禧赐死的焦点,不少学者发表不同见解,有的力求从陈三立诗中索隐求证。本文无意卷入是与不是的争论中,而就其诗本身做一些探讨,认为主要有三方面内容:扫墓祭奠诗、西山景物诗、乡邦民生诗。
一 祭奠哀悼诗
陈三立的这类诗,寄托家难国变情怀:“滴残游子泪,誓墓数平生”(《雨霁崝庐楼坐寓兴》),“国忧家难正迷茫,气绝声嘶谁救疗”(《由崝庐寄陈芰潭》)。他将无比哀愤之情深藏于字里行间,从而将此类题材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崝庐述哀诗五首》组诗尤为悲怆。第一首说:
昏昏取旧途,惘惘穿荒径。
扶服崝庐中,气结泪已凝。
岁时辟踊地,空棺了不剩。
犹疑梦恍惚,父卧辞视听。
儿来撼父床,万唤不一应。
起视读书帷,蛛网灯相映。
庭除迹荒芜,颠侧盆与甑。
呜呼父何之,儿罪等枭獍。
终天作孤儿,鬼神下为证。
他昏昏沉沉穿过小路,来到崝庐,呼吸憋闷,哽咽不出,泪水打湿衣襟。当年捶胸顿足之地,空棺已不在了。恍恍惚惚,如见父亲睡眠在床,他来摇撼床头,千呼万唤,但父亲再也听不见了。只见昏暗灯光照着结满蜘蛛网的书房帷布,庭院人迹荒芜,盆甑东倒西歪。他痛悔自己未尽奉养之责,反而牵连父亲,罪过等同于枭獍。枭为恶鸟,獍乃恶兽,引喻不孝与忘恩负义。上天竟使他成为孤儿,其伤心只有鬼神可以作证。
又如《壬寅长至抵崝庐谒墓》一组五绝,长跪墓前诉哀,以景相衬:其一云:“天乎有此庐,我拂苍松入。壁色满斜阳,照照孤儿泣。”山壁阳光所照,映衬其泣状。又云:“国家许大事,长跽难具陈。端伤幽独怀,千山与嶙峋。”眼前国家大事,长跪难以尽陈。又《微雨中抵墓所》诗云:
将携五噫荡风烟,越陌披榛大冢前。
石气乍寒为抱影,松枝不翦已经年。
云旗弓剑重重恨,猿鹤沙虫稍稍传。
微雨独来摩泪眼,千山染血待啼鹃。
作者携有不平之气,来谒父墓。“五噫”为东汉隐士梁鸿所作,感慨宫城之豪侈,是对当时社会不满的诗歌。自比梁鸿,寓有对朝政黑暗的极端愤懑。拨开榛莽,松枝横行而未剪伐,怎不愧疚?第三联言八国联军之乱,两宫西奔,多少人失去生命。猿鹤沙虫谓死于战场者。用《抱朴子》典:“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
崝庐与墓地一带的风光,经他那饱含感念家国之深情的诗笔点染,便蒙受一层迷蒙凄惨的氛围,令人感受到充满了哀怨的情调。如云:“苍苍云雾梦魂处,了了山川生死哀。风光万花乱人眼,独听鹃声松柏堆”;“至今风雨阑干上,使我凭之双泪流”(《登楼望西山》);“干叶枯萁霜后积,乱峰孤冢雾中寒”(《十一月二日陈芰潭胡明蕴入西山道中》);“岚翠葳蕤岩壑动,松阴破碎墓门秋”(《崝庐楼晴眺》);“墓上万松残雨在,一生只许立斜阳”(《雨后晚步墓上》)。愁人看山川,一切物境都蒙上阴惨的氛围。
在床上趺坐,每每勾引伤心往事:“咫尺存吾存,寒松迷户牖。趺坐生尘榻,哀思扫无帚。”(《发南昌晚抵崝庐》)无论春来冬至,还是白天黑夜,笔下的崝庐总是回荡着“百年歌哭”之声。黑夜雨天,楼的周围常是“岩壑荡长雷”(《雨夜》)。诗人触景生情,发出四海无人的呼吁声:“茫茫五洲间,余此呼吁地。”(《壬寅长至抵崝庐谒墓》)每次总是洒泪告别墓地:“赢得九原念游子,春风吹泪湿西山。”(《别墓绝句》)九原之下的父亲,必定也在系念我这在外的游子。风吹悲泪,将西山也淋湿了。夸张失理而合情。
“感时叹逝出文字。”(《登楼望西山》)国难家恨,齐到心头。他的扫墓悼亡诗从侧面折射出国事之糜烂。如《长至墓下作》诗中说:“惊耗排天入,奇哀迸酒浇。”自注云:“时得各国协议警报。”列强将要瓜分中国利益的消息,犹如惊天之雷,使他震恐,奇哀随浇酒而迸溅。日俄辽东大战,时在光绪三十年(1904)。他返西山所作《墓上》诗云:
短松过膝草如眉,绵丽川原到眼悲。
丛棘冲风跳乳雉,香花摇雨湿蟠螭。
岁时仅及江南返,祸乱终防地下知。
弱妹劳家今又尽,茫茫独立墓门碑。
墓前的矮松仅比膝高,嫩草抽长得如纤细的眉毛。棘丛中一阵风来,原来是野雉跳出来了,花摇动了,花上的雨珠儿洒在蛇窜过的地上。此诗写景清丽绵芊,融入凄楚之情。第三联转入议论,言每年要从江宁回来,最担心九泉下的亡魂醒来,如果知道国家祸乱,恐怕再也无法安眠了。此联被王揖唐评为“最为刻挚”(《今传是楼诗话》)。宣统末年时所作诗中云:“恍惚巢由亦忧国,道旁瘿木真吾师。”(《三月廿七日渡江入西山作》)危亡之秋,哀怨而起,恍惚之间,觉得上古巢由也难以大隐,会忧虑国运之安危。他对未来充满恐怖感,无以挽救。所以他“泣闻时事萁煮豆”(《凉讯依韵答樊山》)。
民国元年(1912),他避乱居上海,隔了三年之后才来扫墓。谒墓诗除愧疚之情外,更有对战事不已、时局未宁的忧虑:“荐物阻兵戈,三岁霜露隔。松楸亦改世,抚我行朝碣”(《清明日上塚》),“魂危往返路,观兵烽尘蔽。玄黄一战区,坐睹靡宁岁”(《渡江入西山晚抵墓所》)。三年中,连松楸也经历了世变,天地间都成了战乱之区。父逝,这个国家也完了,他感叹世变:“旌棨易反掌,人亡社亦墟。山中哀杜鹃,老泪应滴渠。”(《崝庐三首》)老泪横流,应滴在哀鸣的杜鹃鸟上。哀乐搅肠,歌哭万端:“人亡国亦瘁,对语交涕流”(《倚楼望西山》),“归携亡国恨,就卧看云床”(《雨霁崝庐楼坐寓兴》),“孤儿更有沧桑泪,依倚东风洒翠微”(《雨后晚步墓上》),“换世畏人重到此,看原无语夕阳西“(《过邠岘墓下》)。此类诗并不局限于陈家一门的悲剧遭遇所发出的哀怨,而是在广阔背景下发出对国事的关切,流露出深沉的忧患意识。
在崝庐旁,有他父亲当年所植桂树,有父亲当年所养的鹤,鹤去人亡,但桂树犹存。在他看来,无论禽鸟还是竹木,无不有情性在,这是因为他移情于物,使得他的咏物诗往往带有浓重的身世之感。《崝庐楼坐》一诗忆当年父亲在此种竹无数:“阿耶课种竹千竿,今杂梅株压曲栏。苦于江湖留行脚,未容留待月边看。”而今他在此有时间观看、回忆。又如《咏阶前两桂树》诗中云:
饱酣露雨摇春风,掩拂户牖乱天色。
嫩枝旧叶能几何,低昂苦作深浅碧。
有鸟飞上昼夜啼,似怜先公亲手植。
始移根干有尺寸,忽已枝撑塞檐隙。
山中淹留澹忘归,往往看汝停酒食。
我来草木都隔世,只许血泪洒墙壁。
当时辛苦浇花人,亦复死去埋庐侧。
乱离忧患谁指数,拂拭益伤孤且直。
直须顷刻吹作花,落取秋河洗胸臆。
前四句写桂树酣沐雨露,摇漾春风,掩拂屋窗,翠碧低昂。第五句转忆先父移栽此桂树苗时仅一尺有余,而今成为大树。“山中淹留”句化自《楚辞·招隐士》:“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他淹留于此,视桂为知己,桂为家国之难的见证。往往因看“汝”而停罢酒食,不由得血泪溅洒墙壁,哀当年种桂人死葬于崝庐之旁侧。咏桂而兼写乱离之忧患,拂拭此桂,更哀伤种桂人的孤高怀抱、正直志节。有桂花供他倾吐酸楚之情,他将桂视为“汝”,成为旧友知音,寄寓世移之恨。
“百年歌哭敝庐在,一径松楸残梦违。”(《入西山崝庐》)正是前后不同时期的祭扫诗,勾勒出一条晚清、民国时局变化迁延的历史线索。近代诗家对他的祭奠哀悼诗评价极高。樊增祥以其诗为变雅之作,评《清明日上塚》一诗云:“血泪染成红杜鹃,无此沉痛。”并说:“崝庐上塚诸什,魄力沉厚,性情棐独,语语从国变家移以后自道其平生忠孝之怀,愈朴愈坚,愈深愈痛。”(《散原集外诗评》)书后又作《伯严归自江西出诗十五首属为勘定书后四十韵》诗,中云:
我读去时作,朱栏写八首。
泪血交模糊,气魄转沉厚。
平生忠孝心,值此天地覆。
焚黄告家尊,泣下如大豆。
句挟风雨鸣,笔与雷霆斗。
鸷若秋天鹰,凄于寒林狖。
语佳不在多,真气塞宇宙。
继读归来作,七篇手写副。
杨声昭说:“集中扫墓之作,多而且工,几于篇篇动心魄,字字感鬼神。”(《读散原诗漫记》)王揖唐说:“凡涉崝庐诸作,皆真挚沉痛,字字如迸血泪,苍茫家国之感,悉寓于诗,洵宇宙之诗文也。”(《今传是楼诗话》)胡先骕评《崝庐述哀诗》五首“沉痛入骨”,“愤痛郁勃之情跃然纸上,不但为披肝沥血之言,亦诗史也”(《四十年来北京之旧诗人》)。均写出读后所受到的强烈震撼之感,以为天地间最动人的文字。章士钊《论近代诗家绝句》评其扫墓诗云:“羔雁何能尽瑰奇,枝辞苦语偶难知。至情不碍开云手,第一崝庐谒墓诗。”也认为其扫墓诗为其诗中之极品。吴宓认为,《崝庐述哀诗五首》“真挚悲壮,为集中上上之作。‘平生报国心……苟活蒙愧耻’一段,将右铭公之志事遭遇,出处大节,简明叙出……其诗皆真挚感人,为集中之骨干……眷怀故国,忧心世变,寓公于私,尤可得知先生之抱负与此时代之历史精神也”(《读散原精舍诗笔记》)。
二 西山景物诗
西山,郦道元《水经注》中称为散原山,在南昌西郊,横亘二三百里,其主峰为罗汉岭。陈三立《崝庐记》云:“纷罗诸峰,隆伏绵缀,止为青山之原……楼轩窗三面当西山,若列屏,若张图画,温穆杳霭,空翠蓊然。”古往今来,咏西山诗甚多,但如陈三立西山诗之多之好,则无人出其右,这是因为他倾注了深重的世变家难之情,加以艺术手段高超之所致,诚如自言“尔来尘劫阅幻变,登山临水泪眼中”(《杏花用韩退之韵》)。
写西山之雄奇如“天西南插大屏嶂,落翠飞青入酒杯”(《登楼望西山》),西山之形势如“西山江之滨,包裹四百里。岗峦支脉分,错出斗俶诡。高者插天霄,腾翼鹏鸾似。稍伏奔虎象,忽蹙蛇龙起”,西山的位置、山脉走向,形状,一一如在目前。“高者”或即萧峰,父亲当年曾攀登过,其《西山》诗末联云:“回望渺然人独立,天风为我振尘衣。”陈三立《倚楼望西山》诗自注追叙当年父亲的登顶壮举:“先公昔居崝庐时,曾登萧峰绝顶。”其《崝庐述哀》写萧峰云:“其上萧仙峰,形态高且娴。雨如戴笠翁,妍晴立娇鬟。”雨中如笠翁,晴时如娇鬟。
陈三立更将山形比拟为盘踞屈曲的龙蛇:“冉冉破山光,众象掬盈手。西岭奔长蛇,舐霄昂其首”(《发南昌抵崝庐》),“天龙蟠屈腾长虹,万千鳞鬣争为东。尻高首下下饮海,金蕤彩仗空濛中”(《行野观天际群山》)。将群山比拟为天龙,争向东方奔去,又如长虹飞腾。天龙尻尾高而头下饮于海。又以“马”与“凤”喻山势:“朝看万马自天下,暮觉双凤鶱云浮。”(《登楼望西山二首》)又如“龙鸾自天翔,象豹列班班。灵气散光彩,机牙森九关”(《崝庐述哀诗》)。联想翩翩,以比拟手法,写峰如龙鸾之翔舞、象豹之列班。灵气散光中,山峦罗列,如机牙之协调配合。还如:“傍市上山脚,众壑蟠龙虬。蔽霄奋鳞鬣,首尾不可求。”(《张岘堂来宿崝庐晨兴相与眺墓后诸山》)马、龙及其鳞鬣、首尾,都曾拈来比喻不同山势的动态。又:“西岭奔长蛇,舐霄昂其首。”(《发南昌晚抵崝庐》)以长蛇喻西岭,进而以蛇之昂头舐霄喻山岭之高耸摩天。
雷电来临时,西山更为奇诡幻怪:“西山隐天表,恍裹百重纸。飞光接微茫,走势失迤逦。金蛇掣云海,蛟螭角嶷嶷。腾踔攫虎豹,万怪在其里。亦有列仙人,冠帔跨騄駬。拥簇千芙蓉,仪卫鹄而竢。贝阙陵虹渠,环泻银河水。”(《雨中望西山》)西山恍如裹有层层纸。又将闪电比拟为金蛇,在云海中窜动。将乱云比拟为蛟螭、虎豹,又比拟为仙人跨騄駬而驰,仪卫如鹄立守卫。虚景幻物,或为人世间种种善恶的象征。
诗人搜幽揽怪,任其意发挥。西山还谈不上是天下名山,但他笔下却那么神奇诡谲,多次写来,笔下景物都有新奇之趣,全无雷同之处。有如灵境辉映:“灵境辉山川,万化正涵煦。”(《雨晴墓道登望作》)万千变化,都收入其眼底。
诗人擅长在不同节令通过时空转换,多角度写出这一带山水的荒寒景色。他漫步在松林云岫间,每一寸路,都有他落下的泪水:“颠倒明发情,踯躅山川美。百哀咽松声,魂气迷尺咫。”(《崝庐述哀诗五首》)亦以山川之美反衬内心之悲。但大自然的秀美与生机,给了他一丝丝安慰。如说:“往岁摩箨龙,千竿尽出屋。翻恨绿无缝,遮我眺碑目。叶底漏西山,悬披劣盈幅。温暾散峰气,草风磨荒谷。”(《崝庐三首》)竹之枝叶相摩挲,将视野遮蔽得如衣无缝,幸好叶底微漏出西山景色,于写实中出奇巧。又:“众山媚新沐,屿树不可俯。参差草木香,渺然此深阻。灵德辉山川,万化正涵煦。独虑亦有托,攀追与终古。回眼萧仙峰,飘云何处所。”(《雨晴墓道登望作》)又:“兹来风满楼,列岫暖可仰。晴云烂龙鳞,蜿蜒徐徐上。薄罩生醉颜,草树光摩荡。一气扬神灵,缥缈悬图象。”(《倚楼望西山》)仰观列岫,晴云如绚烂之龙鳞,蜿蜒游动于山上。光风摩荡草树,物态盎然生机,疑有神灵在此。又将山比作僧人,“千万山—如—入定僧”(《登楼看落日》),用三一三句法。又如“凝此一点二点魂,兀对千山万山白”(《长至雨歇晴日满山》),用二五句法。
诗人写景炼字奇警。为突出烟云之凝滞而说:“踏草烟都死。”(《雨止出眺庐外诸山》)居然将烟想象为生命之物,能生而死。或将视觉转化为触觉:“岫云粘更脱。”(《崝庐楼居五首》)云粘在山上,风吹云开,用“脱”字状云之迅忽离开。或将听觉转化为视觉或触觉。如:“晴霭落鸠呼。”(《雨止出眺庐外诸山》)想象鸠声之脆若有重量。又如:“草树馨无缝,冈陂绿渐生。”(《崝庐楼居五首》)将嗅觉“馨香”转换为视觉。同一组诗中“起坐呵孤烛,微敷松竹香”将“松竹香”转化为实物而可“敷”。炼“抱”字如:“窥廊夔魅空,冷抱星辰睡。”(《崝庐楼坐》)夔魅居然“窥廊”,人冷得要与星辰相“抱”取暖而睡,亦想出天外。又 “冉冉破山光,众象掬盈手”(《发南昌晚抵崝庐》)。山光居然可破,众象居然可以掬于手中。
梦山在崝庐西南,以托梦显灵而名。他有《望梦山》诗云:“幻叶昏林夕照闲,灵旗缥缈万鸦攀。痴儿遗却邯郸梦,日日楼头望梦山。”昏幻之光影,在枝叶间飘忽。灵旗缥缈,万鸦攀附于林间。日日痴望,遗却邯郸一梦,写来深沉。
三 乡邦民生诗
薄暮时分,一位邻村的老翁向他诉说在旱灾与水灾之后又遭受苛政繁敛之苦,使他更了解社会底层的悲惨情景。他对悲苦无告的人民产生了深切的同情,犹如病痛在他自己身上:“造次省民艰,若疾痛在体。”老翁扶着杖对他说:“昨岁备枯旱,今岁困渺弥。昨旦急箕敛,今旦刮骨髓。侧闻苛告身,输缗颡有泚。又闻款议成,纠取充赇贿。官家至是邪?琐屑挂牙齿。翁退背灯坐,泪堕不可止。”去年干旱,今年水灾,而朝廷对外懦弱无能,对内却极为贪酷。“款议”指的是当时李鸿章与列强所签订的辛丑条约,当时中国需赔款4亿5000万两白银,分39年交清,本息共计9亿8000万两白银。朝廷因财政困难,极力搜刮民财,简直是残民以逞。
此组诗以写实手法夹叙夹论,可见陈三立忧国忧民,关心乡邦民生的襟怀,也可见当时他深受严复翻译的赫胥黎“适者生存”学说的影响。
陈三立在西山还作有《杂说》五篇,更显见其对社会现象的批判态度。如《杂说》之三,记西山一只豺狼先后啮食行者、二小儿、一老妇人,可是族人畏豺,邻人认为那是人家的儿子,里正认为不关他的职事,老儒以为豺乃神兽,不可杀害,无人去想办法消灭豺狼。 “豺既终于食人而不止矣,必以食人自负于天下。”这个寓言所讽刺的就是祸不关己,最终也将为祸所害的种种人。在此附记数语,因此文重在谈其诗,故不详说。
清末,南昌一带屡遭洪灾,陈三立在西山,目睹现状,悲悯民生。也写出洪灾情景,如《闵灾》中两联:“杳冥陵地轴,浩荡没天根。石穴鱼儿上,藤梢蝼蚁蹲。”“地轴”“天根”本属虚无之景,这里用来夸张洪水浩荡,力量之大,直欲推翻地轴,淹没天根。腹联如推进特写镜头:鱼儿出游到石穴上,蝼蚁爬上没有被水淹没的藤梢,盘踞其上,自我庆幸。又《入西山》一诗云:“尽觉鲸波掀海立,独看虫篆映灯微。”上句写阔大之景,下句写细微之景。
四 西山诗的艺术风格
1.荒寒之景。荒寒即荒凉寒寂之意。陈三立擅长写西山墓地一带荒寒而凄迷的景象:“坐待村舂破荒寂,魂翻眼倒此孤儿”(《崝庐雨夜》),“蛙声乍起楼窗晚,雁背徐高陌陇寒。虫啮万松成秃鬓,鼠窥孤钵剩零餐”(《宿崝庐夜坐》),“万翠压荒亭,啼魂认屡经。坡陀明断潦,草木散微腥”(《望城岗》),“万山驱我前,互穿岚瘴窟。垒垒见高坟,寒草眠残日”(《墓上》)。荒寒之景,与其孤寂心境相契,令人如睹一个孤独者在荒野间的怆然神情。陈衍论陈三立:“于荒寒萧索之景,人所不道,写之独觉逼肖。”(《陈三立小传》)
2.哀恸之情。陈三立诗,写家国之遭遇,抒极哀恸之情:“神灵缥缈迎披发,江海飘零诉剖肝。换世归来儿更老,悲风吹树泪汍澜。”(《月夜墓上》)剖肝诉向父魂,儿亦渐老,悲泪如澜。其情感极哀恸,其泪汍澜,这绝非矫揉造作,强说新愁,而是遭遇家国之难的大恸大悲。崝庐夜居时,雷雨震鸣,给他又是什么感觉呢?“廿年歌哭地,留供蚊虻噆。宵深雷雨翻,谷音万马踏。惝恍走精魔,撼床围老衲。沉梦涨海底,呼吸波涛合。骨苏吐孤呻,落枕晨鸡答。”(《浴佛日雨中发南昌抵崝庐上冢三首》)在这歌哭之地,夜来雷雨之声,如万马杂沓,恍惚间如有精魔奔走;又如梦沉海底,呼吸如与波涛相合。这孤呻之声、哀恸之幻觉,是其他人难以感受到和写得出来的。
3.郁勃之气。陈三立诗虽说是频频诉说悲恸之情,然并非消沉绝望,而是肺肝间充盈一股郁勃之气。如其自言:“近死肺肝犹郁勃,作痴魂梦尽荒唐。”(《病起玩月园亭感赋》)谒墓时所作如:“将携五噫荡风烟,越陌披榛大冢前”,“微雨独来摩泪眼,千山染血待啼鹃”。(《微雨中抵墓所》)簸荡风烟,思接千载,恍若与历史上正直君子的不平则鸣之音交汇在一起,千山杜鹃啼血,啼不尽心中之郁闷。
胡先骕论散原《崝庐述哀诗》组诗云:“愤痛郁勃之情,跃然纸上。”看出其诗中的愤痛之情、郁勃之气。南邨对此也深有体悟,他说:“散原各体诗,其胜人处在有轮囷郁勃之气行乎其间,非筋缓脉弱者所能学步。”(《抒怀斋诗话》)其诗中表现出来的郁勃之气,是其特殊遭际与其天才创作使然,也来自他的养气与底气。他为曹东寅所作《南园诗集序》中云:“坚苍之骨,纵横倔强之气。”是对此种郁勃之气的又一种解读。
这三者相交织,体现了杨声昭所评说的“奥博精深,伟大结实”(《读散原诗漫记》)的诗风。而这诗风与他敏锐的感受与悲愤的情感是分不开的。他曾品读文廷式诗云:“读君诗,益缠兴亡离合死生博一瞬之感也。”(《文学士遗诗序》)这何尝不是他自己创作的体验。
1994年春,我与王咨臣先生陪武汉陈仲虞兄弟来西山,徘徊崝庐遗址。后又读陈三立崝庐诗诸作,感赋三首七绝云:
惨淡神州八表昏,蓬瀛独辟一庐存。
可怜猝尔隔重壤,留待蝼蛄啮菊根。
叠翠灵峰峙散原,崝庐荒寂绕诗魂。
国忧家难迷茫处,携泪年年到墓门。
魂翻眼倒泪悲吞,凿险缒幽火电奔。
我羡峥嵘奇气骨,森然魄动看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