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的艺术指导演绎
—— 以《大江东去》《我住长江头》为例
2022-10-23冯熠
冯 熠
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顾名思义,它是以古典诗词作为歌词创作的艺术歌曲,其在根源上与中国古诗词有着不可分割的渊源。中国古诗词最早可从《诗经》算起,后发展到楚辞、唐诗、宋词、元曲等。本文所涉及的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是近代以来根据古代诗词而谱曲的作品。艺术歌曲,这件“舶来品”,在20世纪20年代由一批从海外留学归来的作曲家,如青主、黄自、谭小麟等,运用具有中国特色的创作技法,使有着深厚中华民族历史文化印记的古诗词与艺术歌曲这一西方艺术形式实现融合。这些古诗词艺术歌曲几乎都是依词谱曲,作曲家大多受德奥艺术歌曲体系影响,非常重视运用钢琴来营造诗词所要表达的意境与内涵。艺术指导作为作品的诠释者之一,“在诠释作品的方面不可或缺,他(她)既是一名有着良好的钢琴演奏技术的音乐艺术指导者,也是一名有着丰富知识和艺术阅历的钢琴协作者;既是宏观把控音乐作品的导排者,又是钢琴伴奏或钢琴协作的执行者”。由此可见,艺术指导并不只是钢琴伴奏,而是兼顾作品分析、指挥等各种职能的角色,在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演绎过程中极为关键。
本文选择以青主作曲的《大江东去》和《我住长江头》为例,主要是基于以下两方面的考虑。其一,两者都是中国现代极具代表性的古诗词艺术歌曲,《大江东去》被认为是“中国艺术歌曲创作的开山之作”;其二,希望通过分析同一作曲家不同时期的作品,可以站在更为宏观的角度去探析钢琴艺术指导的演绎。
一、《大江东去》的艺术指导演绎
《大江东去》创作于1920年,是我国现代作曲家、音乐美学家青主在德国留学期间根据宋代词人苏轼的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而作。这首词作原是苏轼被贬至黄州时游赤壁古战场有感而发。上阕咏赤壁,重现气势磅礴;下阕怀周瑜,洋溢豪情壮志。青主创作该曲时正是将自己对祖国的思念,救国救民的信心,都寄托在音乐中。
歌曲为带尾声的单二部曲式。开头是弱起,“大江东去”在较强力度背景下进入,后半句则弱下来,紧接着又是从渐强到渐弱的力度变化,短短一句之间对比明显,意在刻画江河翻滚之势。钢琴声部的右手部分与人声旋律线条重合,旋律级进下行,伴奏织体以柱式和弦为主,声音应饱满,注意乐谱中标注的连线,保持音乐的连贯性,营造气势磅礴的氛围(见谱例1)。
谱例1 《大江东去》 第1——4小节
第二句“故垒”“西边”“人道”三组两字组合均采用同音反复,相互之间是二度级进关系,中间镶嵌四分休止符,带着叙述感的旋律如慢慢诉说(见谱例2)。这一句在极弱的力度下进入,逐渐加强,情绪不断推进,最后一个字“是”字时标有sf 的力度记号,钢琴声部要随人声表达出肯定语气。另外,钢琴左手部分的跳音时值不应太短,在音响清晰的前提下应注意控制力度的细微变化,并保持音与音之间的情绪不能断开。
谱例2 《大江东去》 第5——7小节
其后的间奏部分,音乐情绪变得激烈,钢琴声部织体虽然还是柱式和弦,但形态变为由十六分音符、八分音符和四分音符连续排列的特定音型,富有动力性,并且每个音符都带有重音记号。这一段落非常考验钢琴独奏能力,演奏时应突出高低声部的旋律线条,注意节奏的准确和音色的饱满,把线条整体拉宽。激烈情绪过后,需慢慢趋于平缓,旋律也转至低音区。
“乱石崩云,惊涛裂岸”,用休止符、变化音等手法来描绘凶险且恶劣的环境,钢琴声部左手的低音反复出现五度音程(E——B),并加入休止符,但需要注意此处不应演奏成完全断开的感觉,而要表现出藕断丝连感(见谱例3)。“卷起千堆雪”,采用模进的方式重复,钢琴声部基本与人声旋律线条重叠,但两次是完全不同的力度。当音乐进行到上阕最后一句“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时,情绪再次推进。“画”和“杰”字处运用自由延长,整体音响效果逐渐拉宽;特别是“杰”字处的延长音,既要有结束感,又需要为紧随其后的演唱留有气口和准备的间隙(见谱例3)。
谱例3 《大江东去》 第14 —— 22小节
歌曲B部分开始,音乐进入E大调,钢琴声部织体由柱式和弦变为连续的三连音式琶音,用以描绘想象中的三国风云,各路英雄豪杰的翩翩英姿。整段的音乐情绪与上阕形成对比,应是较抒情的,力度不宜过强,音乐要有流动性,三连音要弹得如流水一般。
“强虏灰飞烟灭”,这句旋律跳进与级进上行相结合,最后到达全曲最高音小字二组的f,在极强的力度下情绪也到达最高点。此时,钢琴声部柱式和弦的节奏与人声一致,但需要将音乐弹得紧凑些,给人声部分一种推动感(见谱例4)。
谱例4 《大江东去》 第32 ——35小节
随后,音乐又趋于平静,钢琴声部织体也回到之前的三连音音型。最后一句音乐回到e小调,“人生如梦”这半句,钢琴声部的左手部分出现附点节奏的新织体(见谱例5),右手弹奏十六分音符的三连音进行点缀,表现出摇曳感,亦贴近诗词的朦胧意境。接着,音乐进入非常轻的力度,像是极为突然的出现“一樽还酹江月”这句词,作曲家在这里打破了之前的宁静,仿佛大梦初醒,用极为有力的音响效果与持续上行的旋律,形成气势恢宏的场面,与歌曲开头相呼应。
谱例5 《大江东去》 第42 ——53小节
二、《我住长江头》的艺术指导演绎
1920年,青主谱写的艺术歌曲《大江东去》备受推崇。九年之后,他再次以宋代李之仪的词作谱写了同名艺术歌曲《我住长江头》,成为又一力作。词作是李之仪提笔写下的千古绝唱,寄情于江水,表达思念之情,上阕叙事,下阕抒情。青主创作这首歌曲时,恰是他人生中最为颠沛流离的一段时光。面对这段他自称是“亡命乐坛”的生涯,青主将对死难战友和同胞们的深切思念,对所处年代的无奈与叹息,对未来的向往,都融入歌曲之中。
引子结束之后,进入演唱部分。全曲的人声旋律基本以一度、二度、三度等级进构成,旋律进行过程中嵌入跳进音程,同时运用大量的等时值音符。这样的旋律走向设计,一方面极为贴近传统吟诵的语调,为此曲的中国风格奠定基础;另一方面又保持着音乐的流动性与趋向性,持续向前、律动十足,与歌词中的“江水”等意境完美贴合。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中“头”字处运用的是下行四度跳进手法,“尾”字处运用的是下行二度级进手法(见谱例6);“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中“水”字处运用的是上行四度跳进手法。这类做法既与歌词语调保持一致,又符合和声的功能进行。此外,上述三处级进或跳进,均是借鉴中国戏曲的拖腔手法,为旋律增添了中国风格的韵味。这四句的钢琴声部延续引子部分的织体,继续营造江水流淌、波光粼粼的景象。钢琴右手的密集音群与人声旋律的平稳进行恰好形成一紧一慢的对比效果,同时钢琴声部的中音旋律与人声旋律线条时而重合,时而形成逆行,演奏时应注意不能被掩盖,恰当处理两种织体的层次与结构,突出乐句的整体性。另外,第19小节的“水”字处达到全曲的最高音——小字二组的a,这个音在演唱时要注意将力度变化处理为由弱到极弱,并延续到下一小节,以便于意境连绵,给予听众无限的想象空间。
谱例6 《我住长江头》 第9 ——20小节
词作的下阕“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在歌曲中连续出现三次,即一次呈示与两次重复,构成B段,每次重复都略有变化,用以渲染情绪。第一次呈示时,延续着A段的织体与音型,情绪较为平稳,可视为是对前一部分的延伸。只是在后半句“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钢琴声部织体发生了改变,右手部分改为柱式和弦,而左手部分仍然保持演奏十六分音符。这种改变除了避免音型单调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延续对情景与意境的模仿。此处,尽管谱面并未有明确的力度标记,但考虑到歌曲整体意境的塑造,艺术指导在实际演奏时,要注意层次分明,可以根据演唱者情绪的递进变化,逐步增加手臂的力量,层层推进情绪与音响厚度,总体还是要演奏得平稳、连贯。第一次重复时,人声旋律线条音区逐渐攀升,出现力度变化记号。后半句钢琴部分右手柱式和弦所产生的音响效果更加饱满(见谱例7),左手跑动的音群要弹奏清晰,刻画江水流淌的意境。第52小节是第一次重复的结束处,谱面出现“渐慢”与“渐弱”标记,演唱者与艺术指导应配合默契,控制间歇的时间,随即进入第二次重复。
谱例7 《我住长江头》 第45——56小节
第二次重复,已然进入全曲最高潮的部分,情绪持续高涨,旋律音区继续上升。“定不负相思意”一句,作曲家显然进行了一番设计。作为全曲的中心句,此句前两次出现时,人声旋律线条均是下行,而在最后一次,也就是临近全曲结束时,一反常态改为上行(见谱例8)。好似之前都是低吟诉说,在此处情绪得到最后的释放。短短半句力度与速度均有变化,从 ff 的力度进入之后,逐渐渐慢,然后又回到原速,并且形成回环往复的持续长音,最后在宁静中结束。
谱例8 《我住长江头》 第63 —— 68小节
三、结 语
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是中国古诗词与西方音乐艺术相结合所产生的独一无二的声乐艺术瑰宝。它既是特定时代的产物,也是中华文化内核的凝练表达。本文以现代以来具有代表性的两首古诗词艺术歌曲《大江东去》和《我住长江头》为例加以阐释、分析和说明,通过分析其中的演绎技术要点,可以发现两首作品都非常成功地运用钢琴来营造诗词意境,借助丰富的钢琴织体语言来烘托诗词氛围,同时采取对比明显且变化细腻的力度,结合变化万千的音型与和声色彩,将诗词格律与音乐线条合理地融合,真正做到“诗乐合一”。此外,两首作品还十分注意根据语气、重音的变化来调节节奏的变化,比如两者都运用了弱起的手法来使关键词落在强拍上,进一步强调整体基调。
上述创作手法都建立在作曲家对于古诗词的理解之上,而演唱者在对这些歌曲进行“二度创作”时,不仅应该熟知创作背景、音乐语言,更应该从诗词的角度去思考作曲家运用音乐技法所表现的意境与内涵。这其中,艺术指导的作用不可忽视。作为勾连演唱者与作品之间的“桥梁”,艺术指导通过自身对作品的理解、钢琴演奏的技巧和演绎的经验,帮助演唱者从不同的角度把握乐句处理,把握作品风格,学习并体会那些文字背后的情感,同时对作品演唱中易忽视的极其细微且关键的唱法处理提出建设性意见,为作品的演绎锦上添花。
注 释
①祝炼坪《对“钢琴艺术指导”培养方案与课程设置的新思考——兼及武汉音乐学院钢琴艺术指导专业现状及改进探讨》,《黄钟(武汉音乐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
②吴莲芳《诗意与曲意的共性表达——李之仪与青主〈我住长江头〉的不同内涵解构及其演唱体现》,武汉音乐学院2010年硕士学位论文,第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