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摄影造型艺术的诗意化造境

李 枫

诗意化电影的叙事风格秉承了朦胧含蓄的传统文风，导演王家卫执导的功夫电影《一代宗师》（2013）即为代表作品。诗意的叙事方式、诗意的台词、精美绝伦的画面构图、风格化的色调等电影元素，都构成这部电影的风格。王家卫以不紧不慢、不疾不徐的导演风格，结合诗意化的光影和构图手法，以极具美感和视觉冲击力的画面，一点一滴地进行人物和场景刻画。唯美的电影画面让观众不禁感慨，这不只是在观看一部电影，更是在欣赏一部壮阔史诗。

《一代宗师》的成功除了得益于导演深厚高超的电影艺术修养外，还在于他对诗意化电影的透彻理解和长期以来的艺术风格坚守。相比作品本身来说，这种内在精神更有价值和美感。电影拍摄中大量应用了伦勃朗布光，以黑白为主色调，处处都是充满诗意的画面构图，不仅有外在美，而且展现出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

一、诗意化电影及摄影造型语言概述

（一）诗意化电影

“诗意化”的概念最早出现在前苏联电影“诗电影”流派中，这一电影流派对如何在电影中运用诗的隐喻、象征、节奏等技巧进行了探索。诗意化电影就是诗与电影的融合，即以诗的语言美描绘电影的艺术美，又以电影的影像美来丰富诗的意象。诗意化电影，即带给观众诗的优雅感受，让观众深刻体会到电影的文化韵味。

（二）诗意化摄影造型语言

人物形象的塑造、叙事结构的逻辑、不同气氛的渲染、内在情感的表达等，都要通过摄影造型来实现。如同一首优美的诗中，诗人将自己的所看、所想的景物、现象赋予自己的深厚情感，将或悲伤、或喜悦、或困惑种种复杂的内心情感寄托于诗中具体的或虚无的物象上。诗意化摄影造型语言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它是以摄影手法，通过布光和构图来使景物变成具有特殊美感的画面。葛德在《电影摄影艺术概论》一书中将电影摄影的发展归结为三种形态：再现造型形态、表现造型形态与表意造型形态。其中，诗意化的摄影造型强调的是表现型摄影造型与表意型摄影造型的运用。

中国的诗意化电影不可避免地受到中国文化和审美观念的影响，其摄影造型语言带有极其厚重的中国色彩。其一，因受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影响，电影语言中充满了儒家的中庸理论、道家的天人合一思想，也有佛家的随心随缘；其二，因受中国传统书画美学的影响，电影语言侧重于对画面意境的刻画，使得整部电影如图一幅传统中国画，处处有水墨丹青；其三，因受中国园林景观造型的影响，电影中的每处布光和构图都极为考究，如同雕塑一件艺术品，不只要像，还要有质感，必须比例协调，电影摄影造型语言讲究恰到好处。

二、《一代宗师》的诗意化色彩分析

《一代宗师》讲述了民国期间“南北武林”多个门派宗师级人物，以及一代武学宗师叶问的传奇一生。电影的故事情节其实非常简单，故事由中华武士会会长、八卦拳宗师宫羽田的隐退，牵扯出南北各方武术派系对会长职位的觊觎和争斗，其中附带宫二与叶问若即若离的情感纠葛，以及宫二与马三之间的父仇和名誉冲突。对绝大多数观众而言，这部电影的主角无外乎马三、宫二和叶问三人，但了解王家卫电影风格的观众应该可以从电影摄影语言的点点滴滴中看出，电影的真正主角不是具体的人物，而是一个时代、一种精神。这个时代指的是民国，这种精神则是武德。王家卫真正要表现的是“逝去的武林”“逝去的民国”，他曾在首映式上提到“民国的好是一种已逝去的好”，而电影具有一种回忆意味。

《一代宗师》表面上是快意江湖情仇，实则落脚于传统武术精神，最终指向人的道德修养，反映中华民族的内在气质。该部电影的诗意化色彩随处可见，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富含哲理的诗意化台词

电影中有句经典台词：“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一口气，点一盏灯。有灯就有人。”这句话出自民国佛学大师李叔同的《晚晴集》，讲的是一种信念和坚守，在电影里指的是武术人对武术精神的传承。电影中“武艺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等台词同样以具有哲理的诗意化语言诠释了武术的博大精深，讲明了人生“不进则退”的道理。这种精神是民国武林宗师所共有的，不只体现在叶问、宫家人的身上，还体现在“一线天”、马三上，南北各派武林宗师“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的武术精神在电影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二）具有传统诗画韵味的摄影画面

中国的诗意化电影更多地借鉴了中国画的艺术表现形式，尤其强调色彩和光线的映衬、协调。王家卫导演的《一代宗师》则具有传统水墨画的韵味，电影画面大量的黑白色形成鲜明对比，朦胧中突出主角形象。如雨夜打斗那场戏中，叶问身穿黑色长衫、头戴白色礼帽，与黑衣打手形成视觉上的强烈对比，让观众直观地分辨出“好坏”；暗光映照出的白灰色雨线与黑色的夜空产生强烈的空间层次，起到了氛围烘托的良好效果，这种摄影手法类似于水墨画中的“留白”。黑白为主的暗调作为整部电影的主色调，贯穿于电影的方方面面，无论是宫二与马三在火车站打斗的画面，还是大量的室内拍摄场景，都采用了这种黑白光影对照，画面凝重的色调表现出压抑的情绪，其艺术效果让观众有种时光穿梭者的感觉。

总之，从电影诗意化的摄影语言造型艺术角度来看，《一代宗师》虽然是商业电影，但没有快餐电影华丽和张扬的外表，也没有酷炫的特效，从头到尾表现出一种自然、和谐和朴实的诗意化色彩，以独特的摄影语言造型艺术讲述武道沧桑、人生哲理。

三、诗意化电影《一代宗师》的摄影造型艺术应用

电影中的诗意化意象主要是通过光影和构图来实现的。王家卫对电影视觉效果的追求可谓苛刻，布光和构图也极其讲究。笔者下面就从这两个方面来探究电影《一代宗师》诗意化摄影造型艺术的巧妙应用。

（一）伦勃朗光影造型艺术

布光是电影摄影造型艺术的重要手法，光的处理效果将直接影响电影的画面质量。诗意化电影《一代宗师》采用了伦勃朗光影修辞手法。这是一种源于画家伦勃朗的人物绘画艺术的光影处理手段，最明显的特点就是画面人物的正脸处会在光的映照下形成一个三角形的光斑，人物面部特征被刻画得极其生动。虽然伦勃朗（Rembrandt）是西方写实派画家，其艺术手法追求逼真效果，看似与诗意尤其是与中国诗不着边际，然而其在艺术上对美感、和谐的追求与中国诗和诗意化电影艺术是一致的。比如，《一代宗师》借鉴了油画色彩艺术，大量采用了低照度、高反差、区域型柔光，画面感既真实，又留有想象空间。伦勃朗光具有动态性，会根据目标对象的变化而调整，产生光的交错和对比，使二维空间的画面形象变得更得亮眼和生动，在更加细致地刻画人物形象和烘托场景气氛时，为整个画面着上一层朦胧色调。电影中的伦勃朗光影造型主要应用了逆光、侧光、顶光、高比光等，也借助了流动光斑来烘托场景，通过变化的影调来刻画人物心理等。

1.侧逆光应用

逆光的光线位于主体后方，侧逆光的光线偏于侧后方。采用这种光所拍摄出的人物具有一种隐约的神秘感，这种光特别适合用于刻画女性人物的柔美感。《一代宗师》中人物造型主要为侧逆柔光，尤其是女性应用较多。摄影师根据不同人物形象的塑造需要还恰当地辅以反光，使人物的轮廓更加细腻，带有层次感，不再显得平实和呆板。比如，电影中通过应用侧逆光突出展现了火车站宫二先生的女性优美和习武者内心的刚毅和坚韧；电影中叶问之妻张永成也有多个侧面写真，侧逆光下其优雅古典、婉约清新的形象跃然而出。

2.顶光应用

顶光手法是将光源布设在人物的上方，光线从上而下照射在人物的头顶、额头、鼻翼等部位，亮度较大，而脸、颈及身部的光影较暗淡，由此形成强烈的高反差光影。这种摄影造型艺术要求摄影师具备非常强的光线捕捉和处理技术，稍有不当就会导致人物形象模糊。所以，一般电影摄影时都会建议直接避免顶光拍摄。但用好顶光造型技巧可以更强烈地突出人物的个性，增强戏剧性。

《一代宗师》中应用顶光手法刻画的人物形象主要有叶问和“一线天”，也有宫二先生。电影中张震饰演的“一线天”虽然戏份不多，但其正是借助顶光摄影造型而成为整部电影的点睛之笔。顶光手法主要用于“一线天”雨中打斗场景的人物形象捕捉和刻画。电影画面中的人物面部棱角鲜明，光线照在其额头和面部，生动地呈现出其硬朗、强悍的人物形象和“八极拳”的霸道、威猛。

3.高比光应用

高比光手法与顶光有类似也有差别，类似的是都采用强光形成强烈的光影反差对比，便于突出硬派人物形象；不同的是布设位置不同，高比光主要是正面与用光，光集中分布在人物正面处，拍摄时将镜头焦点对准人物面孔进行特写，整个画面除人物外，周边及身后场景都进行了虚化处理。在这种前景明亮清晰、后景模糊虚无的对比下，自然而然地突出了人物主体。电影中通过大量运用高比光摄影手法，在反差中塑造了武术宗师的正气浩然、刚毅深邃，彰显了中华武术的精气神，重现和追忆了逝去的民国武林时代。

4.流动光斑应用

为获得更加生动的视觉效果，更丰富且有层次的背景，可以借助摄影镜头的光学特性来虚化背景，也可以使用大光圈将背景光虚化为富有变化性的光斑，同时利用运动的点光源，增强场景的节奏和韵律。使用流动光斑通过对环境的烘托，可以映射人物心理活动。《一代宗师》中，当宫二试图说服其父亲拜把子兄弟找马三报仇被拒后，愤然摔门而出。为刻画宫二先生内心的悲愤、失望和无助心理，摄影师使用过道上摇晃的昏黄灯光，光斑一遍遍地略过宫二的头顶和脸庞，将其内心复杂情感与压抑的场景紧密融合，带给观众直观感受。电影中光斑伴着过道上的人流涌动而摇晃，忽明忽暗间也营造出一种混乱和悲凉的气氛。

5.升格和空镜手法

正常拍摄镜头是24帧/秒，而升格镜头拍摄速度高于60帧/秒，主要用于实现电影中的慢镜头效果。在电影《一代宗师》宫二和马三火车站决斗这场戏中，摄影师就充分运用了升格镜头，以慢动作呈现打斗中被震落的雪花、被拔起的座椅铁钉等细节，突出双方的深厚功力，也营造出一种针锋相对的气氛。同时，打斗双方在飘舞的雪花和弥漫的烟雾中若隐若现，马三的形意拳和宫二的八卦掌交错来往，武术动作既精彩高超，又步伐优美蹁跹。虽然招招凶险，但又不失美感，具有诗意化的内涵深度。

空镜镜头主要用于场景转换，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能够实现剧情和画面的自然过渡衔接。有些时候，空镜比实镜更便于剧情描绘。《一代宗师》将空镜应用得出神入化，摄影师利用空镜，通过视觉思维丰富拓展电影的意境，通过一个个意象构建影片的美学体系，使得每个物体都能够映衬出故事情节和人物心理。电影中上一帧张永成还在替叶问擦身，下一帧立马切换为一盘红鸡蛋，紧接着叶夫人已经怀抱婴儿，摄影师仅用三个具有象征意义而又含蓄的镜头，就跨越了两人从恩爱到生子的全过程，同时完成了时间和空间的构建，完成了叙事和写意，饱含传统民俗文化内涵。

（二）传统园林及中国画构图

电影摄影造型的另一个重要部分就是构图。精妙的构图不仅可以有效吸引观众关注，调动他们的观影热情，而且能营造良好的剧情氛围，进一步刻画人物的精神状态和心理情感。诗意化电影《一代宗师》的摄影风格一改常态，在构图上往往有意形成人与景的冲突和融合，通过以景代人，突出画面张力，同时借鉴了中国传统园林造景艺术和中国画技艺，电影语言行云流水、如诗如画。

1.基于园林造景的框架式构图

中国传统园林艺术对诗意化电影的摄影构图有着较大的影响。园林设计中的“一处一景”思想引入电影摄影后就形成框架画面。其中最为关键的就是景框，它既能隔离其他画面自成一景，更好地突出主题，又能够与周边环境彼此协调。如张永成送离叶问时，摄影师以两扇半开铁门的作为景框，遮挡住其他景物，让处于两扇门中间的人物形象成为焦点，观众可以集中注意力感受朦胧月色下人物形象的含蓄、优美，整个画面诗情画意。

同样的构图技法也被应用于外部场景氛围的营造方面。如摄影师以旧时的两边街道建筑为景框，几盏微弱的街灯下灰朦而湿漉漉的街道上，两人的背影和一条狗，渲染出一种凄清、孤单和寂寥的情景。整个画面以冷色调为主，仅灯光点缀了一丝暖色，潮湿的街道反射着白光，加上孤单的背影，营造出一种感染力极强的伤感情绪。

2.基于中国画的意境构图

和诗一样，诗意化电影的核心也是意境。但是电影毕竟不是单一的诗，要体现和涵盖的物象远比诗更多。如何将繁多的景物和人物协调地融入剧情环境中，使他们既紧密相关，又不显得凌乱，是诗意化电影摄影艺术的一大重难点。《一代宗师》为我们做了很好示范。在拍摄宫二父亲出殡这场戏时，导演和摄影师引入了中国传统绘画艺术，尤其受到陕西长安画派风格的影响，拍摄时取象偏远，随着镜头外推，北方辽阔的大地、雪景、树木等统统被纳入画面中，白雪大地上还有一望无际的黑衣送葬队伍，展现出一种宏大而又自然统一的画面，犹如一幅唯美诗意的雪景图。这种手法借景抒情，以宏大的镜头画面既展现了宫家作为北方武林魁首的磅礴气势，也侧面表达了对宫家遭次变故的同情。

结语

电影本身就是一种光影技术和艺术。其画面构造、场景烘托、光线处理、人物刻画，依托专业摄影摄像设备的支持，既需要大量运用影视拍摄技术，也需要融合多种艺术理念和技艺手法，尤其是诗意化电影对此最为讲究。王家卫作为当今中国影视圈的导演大家，他对电影质感的追求达到了极致。秉持着“慢工出细活”“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其《一代宗师》筹备长达10年，仅拍摄就耗时3年之久。其在拍摄中大量应用伦勃朗光影造型艺术，充分融合中国传统文化元素，打造出了诗意化的电影佳作，为中国电影树立品质标杆，赢得了广大观众的一致好评，同时也为有效研究和创新中国电影事业发展路径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