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家的文学肖像①
2022-10-23王艺涵
王艺涵
在我接近完成《族群属性与个人面孔》一书的写作时,我读到了耿占春先生诗集中的一首诗,《在他人的土地上》:
在听一首歌。反复地
播放,想起我总在他人的
土地上,得到快乐——
我总在他们的土地上
在绿洲和山间漫游。即使言语不通
也能以抚胸礼互致问候
在他们的胡杨林边
和巴扎上闲逛,吃红柳烤制的馕
品尝白杏、无花果和葡萄的时刻
在宴饮之后听老人们弹奏都塔尔
吟唱木卡姆。观看年轻人
随着狂热的节奏起舞
虽然我知道他们并不那样快乐
也不富足,可我总在走过他们的土地
穿过他们的巴格时被赐予充裕的喜悦
我总在他人的土地上得到
内心的安详或突然而至的战栗
在他人的风景里忘却自己的苦恼
……
像一种无法送达其地址的救赎信息
一遍遍重申,如同一种承诺
如诗中所描绘的,我也曾经无数次地走过他人的家园,看见他人的风景,听到他人的音乐,他人的陌生性,外在于我的个性和存在,却让我体验到意义的充盈,感受到内心的安详或是突然的战栗。他们别样的节日、仪式,别样的音乐、舞蹈,别样的房屋、村落、服饰乃至饮食,他人的存在、有别于我的他人的生活方式和他们所创造的一切,如同一种美好的承诺,让人感受到内心的喜悦。我尽全力地用不完整的知识,或许更多的是从感性体验中去理解他们的文学与电影,透过风景和艺术去理解他们的情感。在他人的土地上,我感知的一切真实之物都如同想象之物那样,激发我的感受和认知渴望,那是一些美好的不设防的瞬间,我将自己向他们的全部特殊性开放。
近些年来,在走过许多少数民族地区之后,那些生活在我们想象疆域之外的人们不再是简单划一、毫无个性差别的抽象分类,我试图通过知识的途径去辨认、分析我的感性经验,去理解不同族群人们的生活方式,去理解他们的观念、文化价值和符号体系的丰富性与复杂性。由于存在着语言、习俗和文化符号上的差异,他们或许不会和我一样以相同的方式看待事物,但一种体验告诉我,这些有差异的认知与感受却又是可以彼此沟通和共享的。最初的感知经验、一种美好的体验唤起我渴望走向他们的历史文化和社会生活的深处。阅读和研究民族文学-影像,成为一种朝向他人的生活空间的深度旅行。在研读民族文学、影像文本的过程中,我发现民族作家、艺术家也正在解释和把握他们各自的生活与历史,他们既有对民族文化稳定的或结构性一面的描述,也力图描绘那些稍纵即逝、充满变化和不确定性的状况;他们既表达着对故乡、习俗、传统文化的眷恋,又表达出面对纷繁复杂的现实状况时的情感困惑,而这些也是某种意义上我们自身不能忽略和回避的现实维度。因而,在关于民族文学与影像的研究和写作中,我倾向于将民族文学-影像叙事理解为更广泛社会历史语境中的一种文化寓言。与之同时,文学研究者或文化人类学者自身也是这个寓言的一部分,其中既有研究者向外观察的目光,也蕴含着一种自省、投向研究者内心世界的目光。本文开头所引用的那首诗,或许正提示着这一自我省察的目光。
我发现,早在这种个人体验之前,那些最睿智的人类学学者也曾体验过这一点,在《文化概念对人的概念的影响》这一章讨论之后,格尔茨以诗人罗伯特·洛威尔的一首诗《让他独自待上一会儿》收尾:
让他独自待上一会儿,
你会看到他低下头来
黄梁的身上,没有一点纨绔子弟的霸气及蛮不讲理,相反非常斯文,有家教。对我总是很体贴,照顾周到。我们一起坐出租车,他总是先为我开门,等我上车之后,他才小跑着,从另一侧上来。我说麻烦呃,你直接上来不就得了吗?他摆摆手说,不麻烦不麻烦,你是女孩子嘛。
眼睛盯着细小的东西,
石头,普通树木,
最普通的东西,
仿佛它们很重要。
专心致志,沉思,沉思。
困扰的眼睛抬起来,
在思考真与些微中,
感到慌乱、沮丧和不满。
格尔茨通过对洛威尔一首诗的引述,意在将民族志书写中对那些“集体安排”的聚焦引向对族群中的个体特征的瞩目,将人类学对抽象的文化概念的论述引向具有可感性体验的形象描绘。一个专注于微末事物,专注于“石头和普通树木”的人类学家的形象,他观察和思考着他看到的,抑或是他想象的,包括那些貌似无价值的和无意义的事物。这些包含着“真与些微”的事物充满奥秘,它们恒常地存在着,又稍纵即逝;它们既存在于难以觉察的秩序中,又混乱无序;它们仿佛一直在那里,又充满不确定性和变化。这就是生活世界本身,“真”而又“些微”,带给专注的人类学家以困扰、慌乱和沮丧。
在关于民族文学与影像的研究过程中,并非总是像在民族地区旅行时那样充溢着感性的快乐。我时常会感受到源自“问题意识”,也源于自身认知能力局限所产生的“慌乱、沮丧和不满”。在对当代中国民族文学-影像叙事的民族志研究中,我也不断感受到民族作家和艺术家“低下头来”时所面临的同样的困扰与犹疑。在我阅读阿来、梅卓、叶尔克西、石舒清、哈斯朝鲁、万玛才旦、次仁罗布、央珍、松太加等人的文学和影像作品时,也约略能够感受到他们遭遇到的困境和悖论性经验。他们在瞩目当下的生活世界时、“思考真与些微中,感到慌乱、沮丧和不满”,也会从某种艺术再现方式和重构方式中感受到他们从未放弃他们的启蒙立场和文化责任感。他们勇于提出和展现问题,将自身投身于一系列的生存困扰与艺术难题之中。民族文学-影像叙述或以经验的再现和记录,或以艺术重构形象地展示了民族地区及族群文化的整体性样貌,它们对信仰、经济生活、伦理关系、艺术观念等方面的叙述,均具有丰富的人类学和民族志意义。相较于对历史文献的阅读,甚至相较于田野调查的民族志记录,民族文学-影像叙述作品更是一种文化的“深度描述”,因为文学和影像叙事不是一般的记录,更不是展演式的模仿,文学艺术作品在提供一般认知意义上的民族志记录之时,能够同时将人们的情感、记忆、感受、梦境等无意识层面的深度内涵揭示出来,文学-影像叙述中的民族志内涵,比起一般田野调查和文献记录来,是一种更为生动、活泼、深入、直观的民族志书写,为人类学和民族志研究汇聚了更丰富的内容。它们是感性的又是更具深度的文献,是认知的表述又是刘大先所说的“丰富的情感文献”。
或如克利福德·格尔茨所说,“正视社会行为的符号层次——艺术、宗教、意识形态、科学、法律、道德、常识——并非是逃避生命的存在难题以寻求某种清除了情感之形式的最高领域;相反,这正是要投身于难题之中。”对于民族文学和电影来说,或许提出和展现问题比解答问题更为重要。作为民族作家和电影人,作为“少数”的一员,他们更敏锐地感受到包含我们在内的人们正在经历着的传统与现代、神圣与世俗、传承与创新等难题,在非确定性的、充满变化的历史文化环境中,在文化价值解体和生态危机中,民族文学艺术家对由此而来的生活方式的改变、文化价值取向的改变所带来的阵痛般的感知和深刻的揭示,正是探索可能性并标识出未来路标的前提。我能够感知到,民族文学艺术家通过多重方式的民族志书写,通过史诗式的、寓言化的和日常生活呈现,通过记录、再现和重构,通过对族群社会生活与个人实践之间张力关系的“深描”,正在发展出一种对民族文化的未来更富于启迪的思考,一种更富真实性、并正视和尊重差异的深刻思考。
对人类学视域下的民族文学与影像研究来说,不仅民族作家艺术家提供了对文化与生活世界的具有人类学意义的“深描”,当我在引用克利福德·格尔茨的时候,也是向文化人类学者的一种研习过程。他的著作拥有复杂而清晰的语言表达和特色鲜明的个人风格,文中既博采众长又能独具个人的思想洞见,在阐述专业领域的问题时,哲学、历史、诗歌、戏剧等人文学科知识的引述总是信手拈来,又分析运用得恰如其分。还有他文章中不断映现出地对一切人类生命的神圣性、民族之间的平等和文化完整性的尊重,为民族志和文化人类学研究提供了新的路径。对于期待着新文科、大文科或跨界研究的年轻一代学人来说,也具有启迪意义。
在完成《影像叙述与社会记忆》之后,我开始转向民族文学与影像研究,不仅是为着进入文学艺术的一个研究领域,也怀抱着一种梦想,也想借此发出一种呼吁,让更多的人关注民族文学和电影,而不是只被时下的媒体引导到对商业电影的消费。当一种时尚文化发展出一种特别自恋的社会心态时,对“他人”或“他者”的关注就是一种艺术伦理的体现。格尔茨在多篇文章中也不断阐释过这个问题,我们并不是要回答那些深刻的问题,而是透过民族志的书写和分析得以接近他人。理解他人的生活,并非要竭尽全力钻进那些存在的戏剧性事件和令人煞费苦心也难以理解的行为和思想背后,而是通过文化的深描和对他人经验的感知,认知不同民族文化建构的意义,特别是特定的民族怎样以特定的方式试图把那些我们感到陌生的生活、那些“真与些微”之物放在某种可理解的、有意义的系统之中的。
对于民族文学-影像叙事的研究者来说,我所能够做的,就是在那些民族文学家和艺术家的作品研读中学习,像他们的艺术创造活动一样,既需要拓展历史文化的广阔视野,也需要深入生活世界的细节,更重要的是,要越过偏见和狭隘观念的各种误导,越过概念化的简化分类,从而去把握不同族群人们经验的特殊性和感受的相通性。这是一条布满复杂性的探索之路,因为总有与此时此地的我们迥然不同的生活、思考和感受着的人们。而正是差异的存在和有差异的事物的并存,保证了文化生态与生活世界的丰富性与多样性。而对于个人来说,一个更有意味的事情是,由于他人的存在,由于有别于我们的生活方式的存在,我们自身的生活方式才拥有了新的可能性,正如克利福德·格尔茨所说,“一旦人们能够把他人的陌生性看作是熟悉的,那么他们自己街道的熟悉性就会变成陌路”。研究者最终将目光投向自身,我不能不说,这是一种意外的收获,也是一种愉快的体验。他者与自我,此处与远方,更深刻地交织在一起。对文学-影像民族志的研究与写作,深化了我往日和将要到来的旅行,或许整个生活和文学写作都如同韩子勇先生所说的是一种“深处的漫游”,它也是一次越过我生活的地理边界和语言-社会边界的思想生活之旅。
① 本文系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人类学视野下的当代少数民族文学与影像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20BWX006)。
② 耿占春:《我发现自己竟这样脆弱》,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206—207页。
③ [美]克里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韩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67—68页。
④ [美]克里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韩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39页。
⑤ [美]克利福德·格尔茨:《斯人斯世:格尔茨遗文集》,甘会斌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