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三味
2022-10-22文/李梅
文/李 梅
豆腐
自开始食素以来,豆腐就成了家里的重要食材。清早,去羊山四街,买块鲜嫩的豆腐,要排很长的队,卖豆腐的老大爷通常在八点左右出摊,豆腐水嫩,细如凝脂,清白可人,稍微去晚一点儿,就错过了。在豫南的菜市上,卖豆腐的通常不止一家,但口感绝对不同。大爷可是菜市上的名人,先来后到,一点不马虎,生意做得也是“一清二白”,绝不缺斤短两。
在我们这里,最好吃的豆腐,要属李家寨豆腐了。李家寨是豫南的一个小镇,那里的豆腐颇有名气,因为工艺久远,水质清凉,所以磨出的豆腐香嫩绵软,口感细腻,清香有余。自然,因为地理条件相近,其附近的柳林和董家河等乡镇的豆腐,也是名不虚传。于是,在青山绿水的地方,就有人建起了“豆腐山庄”,做起了豆腐全席。在一个山环水绕的地方,亭台楼榭,花草点缀,豆腐被厨师妙手烹制,造型各异,口感多样。这是豆腐的专场,好像一个人的专场演奏,没有掌声雷动,有的只是身心愉悦,回味无穷。
豆腐好吃,吃法也多。可以以香油凉拌,也可蒸熟后拌菜,这是最简单的。我喜欢把豆腐切成小块,以葱姜蒜和豆瓣酱佐之,做成麻辣豆腐,很是入味,或者可以单面煎炕,来一个小白菜炕豆腐,这些也是豫南餐桌上最常为客人点的家常菜。除此,还可以切块冷冻,制成冻豆腐涮锅,或者油炸做成豆腐泡,或者酱成豆腐干等等。这豆腐真是无所不能,可以做主角,鲜香登场,也可以做配角,辅佐入味,深得人心。
在家乡的名菜中,豆腐是最好的配角,有许多都离不开豆腐佐味,如罗山大肠汤、固始汉鹅块、清炖南湾鱼等,这些是非素食,就不多加以描述了,只是想到豆腐与众多食材的相生。我想豆腐这种素食,最好的莫过于家常,不必苦心搜索,就可得享,虽为素食,却不寡淡。孙中山先生说过:“夫豆腐者,实为植物中之肉料也,此物有肉料之功,而无肉料之毒。”这就是豆腐的好处了。
说到吃法,《本心斋蔬食谱》中记载:豆腐可以“条切淡煮,蘸以五味”,就是将豆腐切成条,不加盐,用水煮一下,吃的时候蘸着酱汁等调料吃。这种吃法最能见豆腐的原汁原味,时下一些餐厅推出的“禅意豆腐”“本色豆腐”即是如此,器皿多半是素朴的陶器、原木等,古色古香。这种吃法令人难忘,会让人想起小时候在邻人磨坊里吃到的刚出锅的豆腐,那种热乎劲儿和醇香的口感,也真正让人体会到了李渔所说的“此蔬食中第一品也,肥羊嫩豕,何足比肩?”
在街头巷尾,我们经常能够看到一些“臭豆腐”的小摊,吃客甚众,我向来对它敬而远之,后来吃到了真正的“长沙臭豆腐”,以长沙辣椒酱和香菜为佐料的臭豆腐,外黑内白,外酥里嫩,鲜香可口,令人赞叹不已,那时不知是该赞不绝口还是咀嚼美味了,常常是边吃边赞叹。在长沙太平街,有臭豆腐博物馆,里面有臭豆腐制作流程的现代化体验,也有可爱的豆腐玩偶,我们真得对一块小小的豆腐刮目相看了。
记得小时候,磨豆腐的师傅,挑着豆腐担子,喊着“卖豆腐咧——”,通常是在早晨或者黄昏,随着那一声吆喝,味蕾被唤醒,地锅豆腐的香味瞬间弥漫,年末岁尾,母亲也会买回一些豆腐,那时家里没有冰箱,以新取的井水自然保鲜的豆腐,成为过年餐桌上的美味。
入秋以后,母亲会选好品质的豆腐,轻轻切块,用开水煮一下,然后晾干,佐以辣椒面,然后自己酿制“臭豆腐”,吃时以香油浇淋,很是下饭。这种小菜,叫作“开胃菜”,很多家常菜的餐馆里,以三五块装碟,和泡椒萝卜、花生米等一起,作为赠送,有情有味。这一块块豆腐,不仅仅是一道道素食,也不仅仅是一道道美食,更是关于食物的清爽记忆。
豆腐被誉为“中华神菜”,相传与汉朝淮南王刘安有关,据说他炼丹不成,却炼出了最伟大的素食——豆腐,被豆腐作坊尊为祖师爷,豆腐这道素食,真是如素食中的佳人,好看,美味,又颇有内涵。
荠菜
初识荠菜,应该是在学堂里。当代女作家张洁的文章《挖荠菜》,选入中学课本,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有一种野菜,于作者是何等的美味,且在忍饥挨饿的年代,给了她营养和支撑。那是忆苦思甜的文章,上代人对下代人不识荠菜多有责备。那时读到的荠菜,是作者情感的寄托,于我并未产生多少真正的情愫。
后来我知道,荠菜是一种野菜,我们老家叫她做“地菜”,我喜欢“地菜”这个名字,符合她乡野的气息,大地之上,独特一味。这是她的俗名,对于我来说,却像是昵称。地菜还有很多的名字,比如护生草、净肠草、地米菜、菱角菜、清明菜等,如果刻意去记,好像是在中学课堂上,要去记住古代作家的字、号、别号、谥号这般,失去了亲近某人某物的天然之意味。
我想我小时候是吃过地菜的,在母亲包的素馅饺子里,在冬天涮火锅的蔬菜拼盘里,只是没有留意。荠菜是平凡的菜,唇齿留香,却不肯留名。或许在无意之中,也知道是地菜的味道,但炒制加工以后,并不知道它原本的样子。直到长大一些,在春天的时候,和母亲一起去菜地里,发现她宝贝一般地撅起一些野菜,抖落泥土,边缘凹凸不一的青青叶片,白净的细细根须,清白鲜亮。回到家里,母亲会做清炒地菜、地菜馅饺子、地菜煎饼等,我才深深地记住了它的味道。
后来到了城里工作和生活,知道地菜更是深得城里人们的喜爱。因为远离乡村,地菜近乎成了人们的乡愁寄托。我也很是想念地菜。每年春天来临的时候,地菜就在眼前绿起来,和三五朋友相约去挖一次地菜,好像成了一种不可或缺的仪式。
清明节前后,去山间采茶,去乡村踏青,也总是少不了要去挖地菜的。大树下,菜畦边,草窝里,地菜有很强的生命力,远远地散发出特别的清香,闻香识地菜,如果认不清地菜这种野菜,只需凑近闻一闻,就会毫无疑问,清香中带有一种天地宽阔的味道,并不飘散,即使有风,也会向你的鼻翼慢慢靠拢。
将荠菜带回家,除去一些杂草和老叶,用清水洗净,青翠欲滴,那是春天在厨房里的一次生长,薄薄的叶子,但汁液丰富,让人感觉春天从野外到了家中,荠菜饼、荠菜豆腐羹、荠菜水饺、荠菜炒千张、荠菜土豆焖面、素炒荠菜……这些美味经过自己的身体,那是春天的食欲,也是春天的食浴。
地菜饺子绝对是饺子里的一绝,无论是素馅,还是荤素搭配。我选择素馅的饺子,切碎的地菜以及汁液,和豆丁、粉丝等其他的食材翻炒,完美地相融,但是一口总能吃出地菜的味道。地菜入口时,要微闭眼睛,地菜的香气会从薄薄的面皮中透出来,有几分含蓄,专注地再咬下一口,独特的香气会清晰地诉诸味蕾。
荠菜最大的特点,我以为是鲜,荠菜鲜香,老了就会开出白花,叶子的颜色也随之转暗,香气渐渐淡去,民间有“宁食荠菜鲜,不食白菜馅”,地菜如邻家女孩,转眼就长大了。在挖地菜的时节,稍微去晚了一些时日,便只有遗憾了。嫩的地菜可以做羹,这几年,素食中的蔬菜羹很受喜爱,还有小米炖地菜时蔬、地菜羹也是可以尝试的。
苏轼曾诗云:“谁知南粤老,解作东坡羹。”这道东坡羹有五味之鲜,其中之一就是荠菜。“揉洗数过,去辛苦汁。先以生油少许涂釜缘及瓷碗,下菜汤中。人生米为糁,及少生姜,以油碗覆之,不得触,触则生油气,至熟不除。”以苏东坡之精细烹饪,地菜的香气和米饭合二为一,想来令人垂涎。
荠菜从诗经中走来。从诗经里说,“谁谓荼苦?其甘如荠。”想必荠菜就已经为人知道,几千年来,一茎野菜,牵动人们的味蕾,也缠绕着人们的情愫,唐代杜甫写过“墙阴老春荠”,宋代范仲淹的《荠赋》里写过“陶家翁内,腌出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角徵。”这是何等的美味,更有明代田汝成“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又是怎样的春情春事,想来如此,我一直对荠菜知道得太少太少,素食一道,何素之有?
菌类
我较早熟识的菌类,有香菇、黑木耳、平菇、蘑菇,后来知道的有杏鲍菇、金针菇、银耳、茶树菇等。菌类真是一个大家族,种类之多超出我的想象。认识菌类的感觉,像是去到了一个山野,推开一扇柴门,却发现庭院宽阔,里面欢声笑语,方知自己疏于走动,如同一个陌生的来者。
食素以前,所食也多半是菠菜、韭菜、茼蒿、土豆、白菜这些常见蔬菜,烹饪技术又不够好,所以常觉得味蕾难开。后来四处搜寻,查看《素食谱》《功德林素食谱》《本心斋蔬食谱》等,才知道素食种类之多,据此留心生活,发现食物确实远比我想象得要丰富。
菌类远不止我认识的那些,比如鸡枞。鸡枞是一种菌类,汪曾祺先生曾经在《昆明食菌》里提到过,说它“名贵”,是“菌中之王”,他还在《昆明的雨》里说过,据说鸡枞菌“开伞”之后很像鸡鬃,味道胜过鸡肉的口感。每次读到关于这种食物的文字,我总是心生向往,期待能够亲自食得,纵然文字百般细腻,也不如入口品尝来得真实。
走近鸡枞,源于我住的小区附近开了一家养生菜馆,其中重点推荐的菜品中,就有青笋炒鸡枞,这鸡枞为何物?一定要尝一尝。菜端上来,青笋切成细长丝,鸡枞呈深浅褐色,就是一个胖胖的圆柄,上面是未展开的小伞,入口果然好吃,口感适中,这菌很有弹性。此处口感与文字吻合,与其说是服务生推荐了这道菜,不如说是汪老推荐的。
在这家店里,鸡枞之外,我必吃的还有一道“养生八菌汤”,说是取云南的八种菌,辅以红枣、虫草花、枸杞等煨制而成,汤色黄亮,营养丰富,盛汤的器皿是琥珀色的,更显出此汤的不凡。到底是哪八种菌,我至今不能一一辨认,云南气候独特,地貌复杂,有丰富的野生菌,比如黑鸡枞、黄鸡油菌、黄牛肝、黑牛肝、红牛肝、松茸、青头菌等等,大概取材于其中部分,和常见菌类一起炖汤。
菌类又被称之为“山珍”,因其营养丰富,备受家庭烹饪者的青睐。食素以后,菌类频频现于我家餐桌,常见的是山药炒木耳,粉丝金针菇、蒜苗炒香菇、干锅茶树菇、爆炒杏鲍菇、三菌汤等。每一种菌的色泽、形状、口感不同,吃起来也不觉得单调,这使得以素食为主的一日三餐和日常生活,更加亲切和有滋有味了。
我熟识最早的菌类,是木耳和香菇,这源于一段种植的经历。小时候家里曾经种过香菇和木耳,记得大概是在春末的时候,父亲会选择适合种植菌类的树木,将其锯成长短大致相同的树段,在树木上打上种植孔,控制好菇房的温度,将菌丝分装好并封上种植孔,之后看菌们一点点地萌发、生长。我那时常常参与那样的劳动,便觉得和菌类的缘分,是由来已久的了。
时隔久远,我也渐渐记不清那些画面的细节了。关于菌类的种植,有别于其他的农作物,它们对于温度和湿度的要求,以及种作的要求更加细致,是我那时感觉到的不同。除此,常常要去帮忙采摘,大朵大朵的,开满我的竹篮。如此说来,与其说是菌类在我年少的记忆里留存,倒不如说是我曾经亲历了它们的一生。
“人间肉食何曾鄙,自是山林滋味甜。”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中,对菜肴的做法描述极为精细,其中一道“山家三脆”,为嫩笋、新鲜菌菇、枸杞菜“入盐汤淖熟,用香油、胡椒、盐少许,酱油滴醋拌食”,竹笋、菌类和青菜的滋味合一,色香味俱佳,可如今不知哪里寻得枸杞菜,就算寻得,食材的滋味和纯度也远不如那时的山人了。
清代袁枚《随园食单》中,其中扬州的定庵寺有一道“煨木耳、蘑菇和香蕈”,三种菌类,熬制很有讲究。如今,素食不再是一种宗教戒律,而是更多地成为人们餐桌上的自主选择,考虑到身心健康、生态环保等等,或者仅仅是味蕾关于食物的一种选择。
素食简单,但对食材的要求也更高,只是时下,遍寻菜市,也难得天然的好时蔬了。近日于古人食谱中寻找可学做的素食,只是难出其真味,总是又愿意回到食谱等书籍中,隔空咀嚼,在文字里细嚼慢咽,以此感受古人食材的精良和烹饪的精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