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都方正,窗户都明亮
2022-10-22武陵驿
文/武陵驿
我又住进来了,在神经内科,治腿。不然要坐轮椅了,像帽老师那样。腿神经伤了,我是一级护理病人,保证不再对护工乱发脾气。被子不用叠得方正,但,窗玻璃被雨弄脏了,要擦干净,不干不净,心里难受得很,病也好不了。
一年来重病,也好,心态平和,有些事有工夫想一想。谢谢你三天两头打电话,如今关心我的人不少,真心想同我聊的人不多。这个世道,你懂的。人废了,就剩下些矫情了。
等一下,换个地方,说话方便些。
行,信号好点了。我小时候不这么折腾的,那时还是蛮正常的。呵呵,我的矫情同那个人有关,那个人嘛,你忘了我说过好几次——帽老师。
我从小就住在桃县的幼儿园大院,被子是敞开透气的,不允许折叠。母亲一直教育我衣物被褥要经常通风晾晒,她是幼儿教师,知道一些健康的常识。那些都是很神奇的冲突。帽老师坚持的则只是规矩,不过是他的规矩,我并不买账。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就是我们校长站在面前,也不买账。但毛病也是那时候落下的。自己也没觉得什么,直到有一次出差,亲自验证了一把。我在住一个蛮高档的酒店时,把整理客房的服务员骂了个狗血淋头,把她们骂哭了,还把客房经理叫过来,训斥为什么不把被子叠起来。
经理吓坏了,您哪儿不舒服?要不要上医院?
我厉声回答:被子必须叠得方方正正,你们做酒店管理的不懂吗?!
我的脸色肯定非常难看,因为听到有人在背后嘀咕:这人病得不轻。
他们哪里晓得我这个毛病是读大学时犯下的。
在医院、在酒店的那些冲突都同帽老师有关。你听错了,不姓冒——一年365天总戴着一顶帽子,起先是类似军帽的那种,颜色是铁灰色,后来时髦了,改成鸭舌帽,还是呢子的,大帽檐底下露出乌黑发亮的一头浓发,我们火眼金睛,一致认定他戴的是假发。不知道他回家后同他老婆同床共枕是不是也从不脱帽。帽老师脑子转速慢,反应迟钝,性格蛮温和。那时候我们坏,无聊得很,谁都想偷偷把帽老师的帽子脱掉,可谁敢?他五官端正,甚至可以说英俊,军人出身,纪律严明,不光具备把一团棉花鼓捣成豆腐块的绝技,而且还会武术,系里的老师和领导轻易不招惹他。
第一次见到帽老师是开学那天,我去礼堂晚了,开学典礼早开始了,半道匆匆赶路时被人拦住了。一位戴军便帽的老师在楼道平台上擦窗,我悄悄侧身,打算溜过去,但还是被看到了,他叫住我说他累了,让我接着擦。这楼道窗可不归我们管,但我刚入学,没敢吭声,老老实实按老师说的爬上了窗台。幸亏是二楼,我擦着擦着,也累了,风暖洋洋的,带来了花粉之类看不见的东西,搞得鼻孔痒痒得出奇,远处礼堂的音乐声不知何时结束了,我想校长和书记应该开始讲话了,刚认了脸的班花还不知道名字呢……猛低头,帽老师的帽舌快抵到我的下巴颏了,他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仰着脸,眼神直勾勾的,带点憨厚,好像在说你小子想什么呢。我想什么呢?那时就想,好不容易千军万马过了高考独木桥,一定要好好在大学里耍一下。但帽老师没让我消停。
大学四年,帽老师和我吵了四年。但凡他一走进宿舍,就露出不可克制的固执和严谨。每一次帽老师来检查,从窗户到被子,又回到窗户结束。被子要方正,窗户要明亮,这还不简单吗?他老是这么说。叠被子还好说,但擦窗户不简单。宿舍朝北,北面窗户没阳台,就算班长再三相劝,窗玻璃外侧我也不擦的,多数情况下,班长他们就代劳了。学生党员和团委干部带头嘛。我们在六楼,大风天气,尘土垃圾飞上天,迷眼得很,往脚下随便一望,什么蓝天白云都不美了,肾上腺素升高,腿就软了,脑子有时还会产生往下跳的想法。
帽老师故意同我作对,轮到我时,我还是老样子外面不擦,他看到后(他留意我很久了),抄起抹布,单手抓牢铁窗框,侧身跳上窗沿,探出半个身子和一只脚,往楼下轻蔑地瞅一眼,三下两下,就把玻璃外侧都擦干净了。
谈以身作则,全校老师无一人及得上帽老师。我口不服心不服,说老师你只擦一次,我每周要擦一次,知道什么叫概率吗?我那时傻,千言万语不肯埋在肚子里,但帽老师的傻气更厉害,他要班长表态,班长支吾着说整个寝室是被带坏了风气。在场的每个同学陆续表态,连跟我最哥们的两个都信誓旦旦地说服从老师的教诲,把擦窗户说成是一种勤劳勇敢的民族自尊,叠方被子是一种勤劳智慧的优良传统,反正要保持个人操守纯洁,就得在擦窗叠被上首先达标。
我不消极,只是有点伤感。这大概是上了年纪的人的通病。当时我溜到了图书馆。如果在图书馆一直待着,错过了晚饭,我会变成好学生;如果再继续熬下去,可能会引起某个爱读书的校花的注意,但我心内住着一个跑不了庙的荤和尚。回寝室取碗筷时,半道上又撞见了帽老师。他把我押到系办公室,打开窗,冷风吹得我直打哆嗦。他心急火燎地点烟,我心急火燎地四处察看,每一扇窗户都亮得能照出我的鼻毛,也一下子照亮了我的心灵,我痛悔万分:老师我错了,是我不好,拖了文明寝室集体的后腿。您常来咱们寝室检查,我还说您坏话,您查得对,要不是您常来查,我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落后。
帽老师猛吸一口烟,对着窗口徐徐吐出:要管好自己。
我说,我懂我懂。但系里还是要多查查。
帽老师问得有点傻气:查得不多是什么意思?
我忙说,不是不是,是您还不了解情况。
帽老师不苟言笑,看着自己的皮鞋尖,好像我突然消失了似的。我看了门外一眼,他没反应。我不得不自己走过去关上门,拖了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他则端坐在铺着白蕾丝的单人沙发里。我把知道的谁谁谁不擦窗户外侧、不叠被子、不搞个人卫生,乃至偷看女厕所都一五一十地倒给了他,当然,我不怀好意,我有意说的名字全是大名鼎鼎的好学生,老师眼里的红人。
他一脸木讷,额头渗出了一层很快就被风干了的汗。
我出门的时候,正是傍晚,校园里的步道浪漫得恰如其分,迎面飘过来一些女生,裹得过紧、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线条比校园里的树枝还纷繁复杂。早春过去了,风其实不冷,它使劲投掷出一道锯齿形的苍白闪电,从我头顶上空呼啸而过,只有我一个人看见。
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帽老师并没处理那些同学,完全忘了似的。
我花了整整四年时间,终于养成擦窗叠被的好习惯,也改善了和同学们(尤其是好学生们)的关系,我们分烟抽分酒喝,去舞场谈天把妹,在寝室打牌看片,一同叠被,一同擦窗,是呀,还得感谢帽老师的心慈手软。
不过,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迁怒于帽老师。我毕业后在北京一家公司工作。母校传出一新生擦北面窗玻璃摔下来的消息。一个女生。我暴怒,但不落泪。老早的事了,1994 年,企管94 的新班长,还没过考验期,在教学楼擦玻璃时失手摔下去,没了。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长得水灵的山东女孩。迎接新生时,我亲自给她提的行李卷,她父母亲从沂蒙山区赶来,老实巴交的农民,兜里塞着散发着泥土味的钞票……毕业返校,我一次都没去。帽老师联系过我,我一次也没给他脸,对帽老师充满了无缘无故的恨,其实帽老师那时早就调离了母校,女生之死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有一年,我到厦门出差,一个同学兴奋地说帽老师出事了。我起先也高兴了一阵子,特地开了一瓶酒。大概是1998 年吧,帽老师在厦门招生,禁不住技痒,主动爬上学校招待所的窗台擦玻璃,突然一只不知名的黑色大鸟从天而落,莫名其妙地攻击他,不知道为了赶鸟还是为了抓住掉落的抹布,他不慎摔了下来,腿骨折了。
这些年来,我和帽老师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师生感情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开始打结的呢?我手里端着酒杯,寻思良久,他是为了抓住抹布才合乎逻辑,在他心里,公共财物永远是第一位。我们学生对公共财物总是虚情假意的,永远做不到帽老师那样。那是帽老师第二次摔断腿,不只是腿骨折,还伤到了脊椎。终身残疾。
我犹豫再三,没有去看他。
我心肠硬?你们都年轻,不懂。他骨折不止一次。我快说到那个打结的地方了。他头一次骨折是在我们下乡期间,在一个叫作紫江的村子。美丽的名字配得上美丽的地方。那真是让我怀念的江南。从没见过阳光那么好的地方。我们去了,就没下过雨。系里带队的只有帽老师一人,其他老师要么来了就走,要么干脆不来。
我一合上眼,就会看见一个戴铁灰色呢帽、城里知识分子打扮的中年人,提着过时的黑色人造皮革包,腰板挺直,目不斜视,走在金灿灿的村道上,迎接村民们灼热的目光。帽老师那人私下里相处不难,没师道尊严,不搞特殊化,住宿紧张,他就和我们七八个同学一起在一户农家闲置的二楼上打地铺。那两层楼原来堆满了农具、化肥和杂物。因为我们把整幢房子都清理干净了,玻璃窗擦得亮堂堂,被子叠得有棱有角,他对我们也开始笑脸相迎,兴致来了,挥拳踢腿,在打谷场上来一套军体拳表演。学农生活因此变得悠闲起来。我们农活干不像样,农民伯伯阿姨们也不想学生越帮越忙(时不时会闹出点镰刀割手指的小事故)。
收工后,我一个人在村里瞎逛,看见一个小姑娘在一座快要倒塌的黄泥土屋前晒着什么,眉眼非常干净,动作非常轻盈,皮肤亮得像冒油的黑土似的,让我闻到了春天田野上肆意绽放的野花的香气。这种说法很可笑。记忆欺骗了我,我现在已记不起她长什么样儿,连衣着打扮也想不起来了,印象里土里土气的,我上记忆的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想不起来,是因为我当时不敢看她,如果我说爱上了那么个十来岁的村姑一定更好笑,但感情这个东西是捉摸不透的。我在半路上见到她时,她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小板凳上写作业,一想到当年初见,我心情仍然有些激动。同第一次见到你的那种感觉不太一样,心底会生出莫名的悲伤,好像当时就预感到了那是此生不可能再见的美好。
从泥屋边上的平房里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看到那个脑袋特大的农民时,我想起了常常在晒场上看见的一个怪人,用秃头毛笔蘸水在地上写字,村民说他是紫江村的刘伯温,姓潘。晓得刘伯温是谁吗?唉,你们这代人书读得太少,知识零打碎敲的,一个刘伯温也要从视频上才能知道点皮毛。想当年在紫江村那么个指甲盖大小的地方,一个没念过几年书的农民伯伯放下锄头、拿起毛笔就是刘伯温。老潘就是每天在晒场上蘸水练字的怪人。他伸了个懒腰,黑亮的眼睛布满血丝,笑眯眯地望着我,知道我是来学农的大学生,他朝我做了个“7”的手势,约我晚上去他家玩。
当晚七点钟,我没见着他的女儿小潘,倒是在他家堂屋的青砖地上见证了一个农民书法家的风采。他书法不赖,起码比我好。字迹没几分钟就消失了,老潘说,艺术留不住的。
他咧嘴一笑,露出烟熏黑了的门牙:人也是这样。
他写的是“天道酬勤”四个字。如今大小老板办公桌后面挂着的也不过是这几个字。人家老潘三十年前每天在地上写那么勤,也没见天道酬给他什么。潘家是村里少数几家在泥砖祖屋旁仅仅建了简陋平房的人家。屋里八仙桌后方正中挂的是裱过的书法卷轴,写着“厚德载物”,也是老潘的手书。那是领先我们这些俗人三十年的厚德了。潘家穷得没有电视机,就连收音机也没有,堂屋大多数的空间被一张挂蚊帐的木床给占了。但老潘不稀罕电视,他说他不喜欢俗物。他精通奇门遁甲,擅长测字,他的生活,除了种地吃饭写字,都花在挖空心思琢磨既确定又模糊的命运上面了。
穿过村子,能在不同时段遇见小潘姑娘。我一开口招呼她,她就会红着脸报以微笑;要是给她搭把手帮个小忙,说两句话,她最后都会笑出一声扑哧。
我成了同学们取笑的对象。为了消除嫌疑,只能带着两个同屋男生一同再访潘家。开门的是小潘,一见我们,黑脸飞红,像紫色的夜饭花天一擦黑突然开了(抱歉只会这些烂俗的比喻)。
老潘架子大了,不起床,从蚊帐里伸出三根手指,说欢迎欢迎,大学生啊。
躺平在床上是他夜间研究命理的常态。他对我说,你我是忘年交了。你呀,天庭饱满,鼻若悬胆,他日必非池中之物。如果发达了,可别忘记紫江村的老潘哦。
说得我又惊又喜,谁说农民没文化的,我从老潘身上看见了中国农民若是有文化的可怕。一旦发现我们眼中藏不住的怜悯,老潘就会脸发红,白我们一眼,声音也粗了,他说他可不是穷人,而是村里唯一的一个待富者。
像他这样精通命理,说不定哪天就时来运转了呢。他摇头晃脑地说着,躺在破蚊帐里,跷着一只脚,像半天空架起一挺高射机枪。
门外叽叽喳喳的,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把好多个女生引来了,老潘见有知识女性络绎不绝地进来,不好意思不起来,就腾地坐起,连连招呼女儿去拿椅子,屋里只有寥寥数张板凳和一把小竹椅,不够坐。老潘便冲女儿发火,小潘姑娘愣愣的,不晓得手往哪里搁,更不会端茶倒水。老潘跳起来,甩了她一个耳光。小潘扭头奔进黑咕隆咚的里屋,不久,传出嘤嘤的啜泣。
老潘有些对不起我们似的说,老婆死了好多年,小姑娘缺乏管教。
那个晚上,一把大锯子在我的心里扯来扯去。我站在里屋门口,看着几个女同学一边安慰小姑娘,一边控诉万恶的男权社会。老潘实在有点过分。女儿不过是个中学生。但这艺术家没在意,他从油腻腻的枕头下面取出一本翻得卷边的书,在书页的空白处郑重地写写画画,把每个人的名字认真地拆了好几次。他的脑袋本来就大,过长的头发纠结着,放大了脑袋的直径,在电灯泡下无比醒目。
夜深以后,我们回到住处,依旧一片欢歌笑语,俨然是生产队里开大会,闹到半夜才散。
第二天,有同学告诉我帽老师去了老潘家,在他家吃了午饭,回来连脖根也红了。他喝酒就那样,这不是说他酒量不行,我从没见过帽老师喝醉。他来找我单独谈话,直直地看我,眼神是那种缺乏灵动的木讷,问我信不信算命、喜不喜欢书法。他喷着酒气,口气怪怪的。我知道不妙,干脆竹筒倒豆子,把潘家贫下中农的情况统统报告了。帽老师瞪着我半天不说话,我说同学们是想学雷锋做好事来着。他听我说完,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分手前嘱咐我“学雷锋不可留名”。
我们瞅准老潘出门了,纠集了十来个男女同学赶到潘家,不顾吓傻了的小潘,冲进屋子,挽袖蹬腿,把潘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部打扫了一遍,女同学捂着鼻子,把老潘臭气熏天的衣服也洗了,晒了。
大部队撤退前,我们满意地看着方方正正的被子、明明亮亮的窗户。小潘站在屋前绞着两手,柔肠百转,说不出半句感谢的话。
我们心里有了雷锋同志那样朴素的快乐,村子上空回荡着我们收工的笑声。
下乡那段日子,我火气旺,双目通红,嗓门也大,得了湿疹,两股间成天湿漉漉的,痒痒得不得了。不敢告诉人,因为长得不是个地方,紧挨着老二,让我走起路来一拐一拐,像个六只脚被绑、剩下两只脚走路的螃蟹。秋天日子走得快,村子里很热,加上干农活,又脏又累,去洗澡的地方得走上20 来分钟的路。所以我总是拖拖拉拉等旁人洗完了再去。澡堂在大队食堂后面的锅炉房,每次都要穿过食堂的厨房,那些粗粝的大锅菜今天闻到是要吐的,那时候却觉得是天底下最好的味道。我带着脸盆、毛巾、肥皂,跟在村里几只猫狗的后面,穿过厨房。到得比我更晚的人照例是帽老师。同老师裸身相对,不是君子坦荡荡的样子,而是君子远庖厨的阵仗。我和老师各占一个角落,洗澡,远远的,快快的,各怀隐私,一个戴帽,一个不戴帽,一个叉开腿,一个紧夹着。
我还没穿完衣服,帽老师就脚丫子踩着水蹚了过来,腰间围一条旧毛巾,毛巾太小,遮不住他的那物,我竭力不去看那里,但脑子里忍不住一番评论。他光着身子戴着帽子,手朝我探过来,手不大,很粗糙,递给我一个铁罐。我凑近鼻子底下,看清是一罐上海产的痱子粉。
白茫茫的蒸汽里,我看不清他的脸。他丢下一句话:洗完抹一下,就不痒了。
说完,转身走了。
我拿着铁罐,心里把自己骂了一千遍。
没过多久,帽老师就出事了,在半夜,我们一屋。
当时就听见一声惨叫,我们出去后发现他躺在楼梯下,动不了,手电光稀释了月光,也稀释了他红润的脸色,他哼哼唧唧的,像个受人欺负的邻居小孩,说是半夜起来上厕所没找到电灯开关,帽子也不见了。那次我们如愿以偿,头一次见到了他不戴帽子的真容,一点儿也不像老师本尊,唯一保持不变的是缺乏灵光的直勾勾的眼神。但同学们都高兴不起来,我也是。村里用担架把他送回了上海。进医院出医院,他没说什么,对院领导和系里都说是自己不小心摸黑摔了。
寝室半夜开卧谈会。大家那时喜欢上了黑暗,关了灯说话爽快些。
好半天,班长从牙缝里滋出一句话:谁也不许说。
黑暗中有谁在那里发狠地说,谁说谁不是人养的!
痱子粉很管用,我的湿疹不痒了,用不到半罐子就好了,但每逢看到粉罐,我心里就悸动一下。我把罐子藏在床底下,后来,干脆扔了。
这事我连老婆也没告诉。憋在心里这么些年,说了吧。那年下乡学农,同学们已经憋了好长时间,再也受不了被子方正、窗户明亮了。其实大家是受不了帽老师管头管脚了,所以偷偷跑到村里小卖部,在喝光一箱啤酒,抽光身边全部的香烟,满嘴酒气时一致决定,要不顾一切地揭掉他的帽子和假发。我倒霉,每次抓阄都抓到我。即使不抓阄,同学们也会公推我来干,谁都晓得系里有胆子跟老师对着干的就是鄙人。但我一直拖着没有行动。
那天半夜,几个好事者硬是把我弄醒。再不动手他们要小瞧我了。借着月光摸下楼,我拉掉电闸,站在黑暗里,外面的风声很大,秋深了。我被风吹得浑身一颤,回过神来,注意到楼下的房门开着——这不太可能,每晚都是帽老师最后一个检查完一切,关门上楼睡觉——我来不及细想,打开手电筒,重新爬上楼,帽老师睡在紧靠楼梯口的这头,睡得最迟,睡得正香,信不信由你,他戴着帽子睡觉!
我费了好些手脚,成功地以用慢动作摘掉他的帽子。没继续摘假发,因为没有假发。我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架,有人在背后小声说,搞什么鬼?
我也压低声音说,脑袋……没有脑袋。
非但没有假发,我还发现他没有脑袋,刹那间我的脑海里滚过上千个念头,难道白天和我们同进同出的老师在夜里露出了无头僵尸的真面目吗?当然,我是僵尸片看多了。合上电闸,灯光大作,我们全傻掉了,地铺上没有帽老师,只有一顶鸭舌帽、若干衣服和被子构成的一个假睡人形。
晚上,我们不知道怎么入睡的,也不知道老师几时回来的。早上好多人(包括我)已经醒了,但翻来覆去,无人起床,呆呆地看着赤裸的晨光穿透亮闪闪的窗户,爬到第一个起床的老师的帽檐上,他穿衣起床,咳嗽一声,放轻脚步,走下楼去。
那顶铁灰色呢帽犹如一只忠诚的大鸦在清早按时飞下去觅食。帽老师照常在村里巡视,目光笔直,至多是咧嘴无声地笑笑,碎嘴的乡下婆娘再热情也无法同他聊上天。他就是沉默木讷。
后来,老潘拿着一卷破书来找我这个忘年交,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他把我拉到僻静处,支支吾吾,打听起帽老师的家庭以及八字,这些我一无所知。我注意到老潘的书上插着一支标有我们大学徽记的圆珠笔,他有些尴尬地说,得谢谢你们老师,特意给我女儿送文具来。
临走,他犹豫半天说,提醒一下你们老师,他的脚……防血光灾。
我在心里嘀咕,不知帽老师一个人提着人造皮革包又去过多少回老潘的平房。当秋风席卷这个江南小村的时候,过冬的鸟群被天空吸走了,一切再正常不过,这季节该有的花草果实应有俱有,但我感觉村子内部的什么东西已经彻底质变。
再次路过潘家时,小潘姑娘慌里慌张,闪进屋里,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我昏头昏脑,心情败坏。并不是疑心病,但只要看见帽老师在旁边,我就会无端发脾气;只要看到他那顶灰呢帽,我就觉得那帽子是一只停在人脑袋上招来不祥的大鸦。同住的几个男生发现了我的异常,但他们认为我只是害怕。
我大声地对他们喊,老子天不怕地不怕,怕哪个——
隔壁女生听见就骂神经病。
晚上,我们都没有合眼,虽然我们几乎没有感觉到,但能确定靠楼梯口的地铺上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蹑手蹑脚地下楼。不消大伙儿催,我揣上手电也下了楼。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村里的狗时不时叫唤两声,我顺手捡了几块石头,不知是为了防狗还是别的。帽老师的脚步似乎也越来越凝滞,到了潘家土屋墙角,他逗留片刻,烟头的火光浮起在他嘴边,他在脚底踩灭了火光,敲了潘家平房的木门。门张开一个黑洞,他消失在洞里。
我回到住处,楼上的同学全都爬起来了,黑暗中,他们焦躁的眼睛像狼那样迸着火星。地铺上的那顶灰呢帽俨然是一只偷嘴的乌鸦,被我逮住扔进了村里的粪坑。上楼前,我拉掉电闸。所有人心照不宣,静静的,屏住呼吸,好像潜在悬崖下的海水里,等着,等着。我们等到的超过了我们期盼的。帽老师回来后没有找到帽子,到处搜寻无果,电灯拧不亮,他连一声“哎呦”也来不及发出,就滚下了楼梯。你知道农民的房子那时候楼梯是悬空的,没扶手。帽老师躺在楼梯下的黑影里,蜷起身子,一手抱着腿,另一只手在地上划拉着什么,假发套离他手指头不远,差了那么几寸,够不着。
秃头其实没想象的难看,天底下秃头都是一样的,无所隐藏,有头发的才各有各的不同。我想,这也许是他戴假发戴帽子的真正原因,换一顶假发换一顶帽子,人就完全变了。但无论你怎么换,那个脑袋还是一样,多姿多彩变换着的只是帽子和假发。最后,我们证实了帽老师是一个正常的秃子,我们是一帮不正常的坏学生。
在紫江村的后面几天是一段记忆空白。也许老潘还来同我们告别过,但我什么也记不得了。我也没回去过。直到老潘来城里卖菜,顺道来我们学校宿舍。我趿拉着拖鞋下楼去,完全没准备好与忘年交重逢。
老潘仰头扶着自行车,眼巴巴等我,好像我真是一个人物。我慌乱,他比我更慌乱。他好像倒伏在墙角阴影里的一株移植的作物,七弯八绕地缠着我,打听帽老师的下落。
我只说老师腿未痊愈。他很失落,打算走了,走到自行车旁边,拨弄几下铃铛,又走回来,像是鼓足勇气似的,从口袋里挖出一沓钞票说,做农民就做农民,但我不卖女儿。
我呆住了。他要我把钱还给帽老师,我不接,逼急了,不得不告诉他老师调到南方工作去了。他横眉怒目,一下子失控了,脑门上青筋突突直跳,他提起脚来踢墙头,却把自行车踹倒了,鞋头破了。他不是生气,因为没骂人;也不是痛苦,因为口气虽不中听,他还冷冷地条理分明地训斥我们这些大学生有学问没头脑,偷偷上他家胡搞一气,把他多年设好的风水局给破了,把窗户全擦了,导致玻璃玄光溢出,阴阳失衡,他个人的前程再也不会脚踏实地了。
我以为老潘跟我绝交了。
毕业前某个星期天,一大早,宿舍楼下阿姨喊我的名字,我在蒙头睡懒觉,催了好多次,我不得不趴着窗台,向楼下张望。细雨蒙蒙,隐隐约约,看见树荫下一个骑自行车裹着雨衣的老农,一只脚蹬在地上,另一只脚在踏脚上抖晃,车后座上架着两个超大号的蛇皮袋。我打了个哈欠,没理会,翻身睡去。
中午去食堂打饭,门房阿姨对我说早上有一个乡下人找我。阿姨有没有搞错,我是桃县来的,也是乡下人哦。她说是什么紫江村学农基地的。我这才醒悟,大清早那个人看上去是有点像老潘。我心里一哆嗦。阿姨嘴快,没多久宿舍楼上上下下还是传开了,说陈友德在紫江村做了上门女婿,说我的日记里写着:潘家有女初长成,小潘姑娘丽质天生……他们这帮鸟人,竟然偷看我的日记,害得我一把火烧了日记,从此再不写日记了。
他们谁也不懂我,我哪里是湖北人,我是桃县人。桃县但凡有出息的孩子,大人都说这个娃娃像陈友德。小时候,的确有不少叔叔阿姨说我像陈友德。不是长得像,而是脾气秉性像。我从小就崇拜陈友德,但我哪够格做陈友德。陈友德出身渔夫,元末揭竿起兵反元,自称汉王,是咱老家桃县横空出世的英雄好汉,在五通庙称帝,差一点生擒朱元璋当了皇帝,虽然最终惜败,可他是咱们桃县人里面离江山霸业最近的一个。
校园是一个圈子,谣言喜欢在圈子里生长。这么传来传去,我也没兴致去想老潘找我啥事了。
老潘从此再也没来过。
这回算你半对半错。桃县虽隶属于湖北省,但桃县人的方言和文化同湖北大大的不同。桃县人胆子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贩夫走卒在酒楼茶肆谈论的都是天下大事。呵呵,不争了。你是聪明的,晓得我的心事。被子要叠方正,窗户要擦亮堂。人生嘛,说穿了,是这点儿事。反正,我一天到晚躺着,被子就马马虎虎算了。但窗玻璃要好好擦一擦,别让我心里难受。
不过,这一点我一直有些困扰。不擦也许不是一件坏事。老潘说玻璃里面的玄光对人不好,容易阴阳失调。论起来老潘算命,也不全是信口胡说,你看我现在身价尽管不贵,但也是富,小富即安。
报应?我不信的。多少好人没得好报。有多少年没见过帽老师了,30 年,差不多,听说帽老师老得厉害,同我一样,像一只风干的老橘子,也是用轮子代替脚行走。走一步路,很难。好在他女儿争气,去了澳洲,把他也接去……
他半夜里去潘家做什么,我后来想过,也不知道,你的猜想合情合理,但即使合理合情,仍然是猜想,不是事实。也许我们多少冤枉了帽老师。他怎么看过去的那些事呢?我一直有一种感觉,他心里知道那个半夜拉闸脱帽的恶作剧是我干的。听说他和他老婆夫妻关系挺好的哩,也许他老婆什么也不晓得。30年前,他和老潘喝过一顿酒,真该听进去老潘的风水命理。不知道如今老潘在哪里,有没有脚踏实地时来运转呢,小潘姑娘还好吗……
帽老师坐在轮椅上,在澳大利亚月光一样荒凉的海滨上看夜景听涛声。他还会记得我吗?应该不会。但他要是知道我现在的想法,一定会哭笑不得。想想也是,我现在多少能够理解他一些了,这两天,我看看镜子里的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我居然变得有点像帽老师。改天要是能出院的话,也去找一顶帽子戴。
讲完了。这回真的讲完了。心里舒畅些了。你天天从来不叠被子,实话实说,当初我真是生气,时间一久,也忍了,认了。叠不叠被子,日子还不是照过,积满了灰尘的玻璃,就是我们的人生。
夜深人静,听首歌吧。那晚的月光完全不同于今晚。在流泻着美丽银河的村道上跟踪一个不戴帽子的帽老师,无论如何都是十分荒唐的事。唉,似水流年。一切过去的,都已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