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消失的女友
2022-10-22王小白
文 王小白
女友把刀递过来,刀柄朝我,刀口对准自己,说晚上要去玉佛古塔。
去啊。咋了?我抬起头来看她。她像在观察什么,瞳孔在镜片后凝结成一小束灼人的光波。
我承受着她的窥探,接过刀切法棍,再蘸上罗勒酱放入口中,今晚的罗勒酱蒜味比平时浓郁。晚餐是女友准备的,罗宋汤,法棍配罗勒酱。她把法棍留给我切,说切不动,我看了看她细细的胳膊,女童般的指头,确实有点勉强。
刀不是专用的锯齿刀,法棍被我切得乱七八糟,面包屑掉得到处都是,我这才想起,她为什么不让面包店的店员切?她们通常把整根法棍放入一个长塑料袋,再把刀伸进去,像电锯那样锯,不到一分钟就锯好了,动作干净利落,不会弄得到处都是。
我坐到餐桌前,女友已经咽下了碗里最后一口汤。她吃得很少,一根法棍我们要吃两顿,大部分是我吃掉的。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她才不让面包店的人切,为了便于存放。
晚上九点,她补充。像是怕我不同意,她麻利地收拾碗筷,把它们放进洗碗机。
女友继续在池子前忙碌,收拾我刚才撒在台上和地上的面包渣,与其说是心疼我上了一天班,更像是逃避交流。
不锈钢台面亮得像一面镜子了,女友还在擦着不存在的灰尘。她擦完台面,又擦下面的柜子,像猫一样灵巧地干着,家居服上的碎花随着她轻巧的动作摇摆。
什么事要约在晚上九点?约在玉佛古塔?
玉佛古塔位于市中心,历经多次翻修,一到夜间就大放光明,像《西游记》布景,一个临时搭建的庙会。古塔一条街为了掏光旅客钱包营造出一种丰富繁复的氛围,让顾客在不知不觉间买下大量不需要的礼品,摆在家中或是送人,礼物在落满灰尘后被扔进垃圾筒。除此之外,街上还有几家供人歇脚的餐饮酒吧。
她约了谁?
她只说了时间、地点。她说的时候,我的大脑与手忙于对付那根突然袭来的法棍,并为自己的笨拙感到不适,像上手工课的爱因斯坦,没有精力去追问她和谁去,去干吗。按照常理,一般人会说,我要和某人去玉佛古塔干某事。这才是一个完整的通知,有人物、事件。现在她给我的只是一个含混的说辞。
我将获得的信息汇总如下:1.她九点以后不在,什么时候回来未知。2.玉佛古塔是一个大的地点范围,虽然一般人认为玉佛古塔就是位于广场上的那幢楼,但她说的很可能是玉佛古塔那条长街,甚至整个玉佛区。
时机已过,我没有再追问,再问下去,得到的可能是谎言,或指责我不给她自由、男权,哪怕我支持“米兔运动”。我在脑海中模拟她闪躲的目光、含糊的话语,胸前像塞入一块什么无形之物,死死堵住了食道。坚硬的法棍搅动稠密的罗宋汤,块状的橙色胡萝卜随着半溶化状态的黄色土豆、以及已经溶解得差不多的碎番茄、糊状的洋葱上下起伏,我突然意识到汤里还放了整瓣的大蒜,我吃下去不少。
女友收拾好厨房,开始收拾房间。压根就没什么好收拾的,女友却认真细致地把所有家具擦了一遍。我打开电脑,机械地点着虎扑上的帖子。以往看到好玩的,我会和她分享,听到我叫她,窝在沙发上刷剧的她按下暂停键,我讲完,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短发扫过耳朵、脸颊、鼻子,黏上嘴角,室内照明洒在她的头发和牙齿上,反射出晶莹的光泽,像打了清新滤镜,一切都那么完美。
我说的完美,不是指大胸长腿翘臀网红脸,而是倾向于精神方面。当然,不是说她长得丑,她一点也不丑,已经二十七岁了,还像个少女,身材也有些孩子气,肤色青黄,显得营养不良,可能是长期节食造成的。
这些都不重要。真正让我爱上她的,是她为别人着想的性格。
闹得沸沸扬扬的吴某凡事件出来后,我说那女的想红想疯了,女友点头表示赞同,等到更多的证据出来,我改口说吴某凡是人渣,女友也跟着骂。绝不是随便敷衍,而是真心实意地站在我这一边。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过观点不一致的时候。现在想想,每次都是我在说,她说了什么,我竟然想不起来。
女友打扫完,拿着内衣进了洗澡间。我继续坐着,看着自己新近隆起的、她称之为“甜甜圈”的一叠肚子,虽然才同居半年,但由于她的精心照料,我的体重增加了十斤,肚子不可避免地凸了出来,像风暴过后,库塔海滩留下的环状垃圾带。爱情给予我光明的同时,没有忘记留给我阴影。
我又想起一些别的事。刚在一起时,她也曾单独出去,说:“我出去一下。”并不说去了哪里,好几个小时才回,回来后立马去洗澡,鞋柜前留下一把印着金色小花,像嵌着金色泪珠似的黑伞和一双笼罩着雾气的耐克跑鞋,这双鞋一定走了很多路,鞋帮上挂着一圈点状污泥,鞋垫湿透了。
雨季过后,天气突然变热,阳光驱动紫外线给潮湿的家具消毒,像只德牧爪子在地毯上踩揉。我不经意地提起,某天某时,下着雨,你出去好久,干吗去了?她歪着头回忆了一会儿,笑着反问,有吗?什么时候?似乎完全忘了。高光下的女友显得干净明快,我从记忆里删除了那双潮湿的鞋。现在,我从回收站里找出这双鞋,点击恢复。
她到底去了哪里呢?是前男友吗?她说她只谈过一个男友,是在大学期间,我虽然交往过很多女友,但那些都不是恋爱。出于公平,我没有与她交换伴侣信息。
她洗完澡出来了,还洗了头,染过的浅色短发在滴水,全黑的内衣裤贴在青黄肌肤上,显得胸更平,更少女了,莫名其妙让我想起外星人,人工智能,以及缺乏性别特征的一类人。
我起身上前,想搂搂她,她伸出食指,在我身上一触即收,你一身汗。随后她拉开衣柜,用白色柜门挡住我的目光,我只能从门上的镜子里看到一个被拒绝的男人,穿着像搭在洗衣篮边沿一样松垮的白T,半旧的人字拖扔在木地板上,被无视的男人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女友穿好衣服,关上柜门。醋酸面料无袖小黑裙,裙边恰好在膝盖之上,坐下就会露出小半截大腿。没看她穿过。当然,我们才同居半年,还没有机会在一起度过整个夏季。
女友开始吹头、化妆。
现在,我合理怀疑她要约的是男性。
对了,前几天她还接了个电话,晚上一点多,去阳台接的。睡前,我插上蚊香,敞开所有门窗,被热醒后,发现门窗紧闭。我上了个厕所,解决掉囤积的水分,纳闷这么热的天居然还有尿,回来打开空调继续睡。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问,你要上哪?问完之后才发现说了蠢话。
她压抑着嗓子里的不耐烦:“不是说了,玉佛古塔。”不是说了,表示我不重视她,没仔细听她说话。玉佛古塔,表示虽然我很啰唆,但她还是回答了我。滴水不漏。似乎再多迸一个字就是对她的不信任。
我看看时间,八点二十分。女友青白色的脚趾从红色人字拖中拔出,插进了刚刚洗刷过的白色跑鞋。
一切已成定局,从她告诉我这件事我没有立即反对那时起,整件事的模型就已搭建完成,现在只是在等待渲染。就像你吹肥皂泡,眼瞅着它变大,脱离你的掌控,摇摆着飞向空中,脆弱而坚定。而如果你在它破灭前戳爆它,就显得既傻且贱。
我急遽而锐利地扫视她,花了一秒,因为她说再见用了不到一秒。
残留在我视网膜上的影像,是她关闭了晶莹的嘴唇,转身扬起苏格兰式裙边,像初次上战场的雌性。我想起《生化危机》米拉·乔沃维奇大杀四方的样子。她是人工智能还是改造人来着?
我迅速抓起桌上的手机和鞋柜上的钥匙,想了想,又返身扣上棒球帽,跟着下楼。不管她要干吗,打扮成这样这么晚出门,总需要保护。
我印象中的女友是居家型的,她搬来和我住的第二个月就辞职了,因为工作压力大,晚上睡不好觉。某天我回家,她瘫倒在沙发上,和蓝色靠枕融为一体,像一团蠕动的田螺。我走近,才看到她在哭,眼影或眼线糊在眼眶周边,像刚用水浸过手的浣熊。虽然缩在宜家布艺沙发上,却更像遭到拐卖的妇女蹲坐在异国他乡的地铁口。
她说刚做完一份抑郁量表,62 分,属于轻度到中度间。我就像每个男人这时该做的那样,一边解开第二颗衬衫纽扣,准备换居家T 恤,一边说了句,我养你啊……那段时期,我差不多享受到了朱茵对周星驰,不对,是紫霞仙子对至尊宝的柔情。
电梯镜面映照出一个孤独的男人,他曾把一颗心袒露给一个女孩,女孩却背叛了他。不知为什么,走在女友身后,看着女友轻快有力的步伐,中二的想法止不住地往外冒,像开了一瓶剧烈摇晃过的可乐。我脑海里甚至浮现出和她前男友决斗的场景。
他来见她,可是却骗了她,两人拉扯起来,我救了她。当然,也可能是我被打倒在地,受了伤,她扑到我身上,不跟他走,他拉扯她,激怒了我,我像头发怒的雄狮……我理的平头不太像狮子,狗?不,独狼,对月长啸这一行为本身就是一个象征,一个具有孤独、受伤意味的雄性形象。虽然有人解释它只是在呼唤伙伴、交换信息,或是为了把陌生狼从自己领地赶走。
她沿着人行道前进,没有坐任何车,这让跟踪变得轻而易举。单肩小挎包在她胯间有节奏地敲打,像在里面揣了一把32口径的左轮手枪。那是为了悼念2012 年12 月在印度巴士轮奸案中的受害者出品的,这款枪名为“Nirbheek”,意为无惧。这是她发给我看的,应该还留在我们的微信通话记录当中,我没有删除过信息。当时我回复了什么来着?记不清了,大概是你不需要这个,让我保护你一类。
我们穿过东街,经过大桥,走了一段下坡路,经过了我毕业的中学,我瞄了一眼空荡荡的旗杆,把帽子往下压,记起以前在校运会上长跑的事来。我总是贴在第一名身后,到最后一圈才发力超过他,所以不知道自己的真正实力,也许我能跑更快,也许我身上潜藏着自己也不了解的东西。但上大学后我没再跑步,也没兴趣去验证这一假设,我更热衷于各种新的社团活动,以前没时间学的街舞,吉他通通安排上,甚至参加过一个话剧社团,接触到一些现代话剧。
这是一个适宜外出的夜晚,空中没有任何危险的味道。虽然受台风影响,近来本市上空出现了大面积云团,像漂移过来的大陆板块,细小的岛屿分布在新大陆四周,但只是增加了夜晚的凉爽。我们经过绿化带,路边的商店大多还开着,花坛上坐着一排乘凉的老头,穿着背心大裤衩,挥动扇子驱赶蚊子。一溜共享单车蓝的黄的绿的泊在人行道旁,送外卖的电瓶车贴身掠过,刮卷起我的汗毛。
半小时后玉佛古塔已近在眼前,再往前走个五六分钟,就是我工作的建筑设计院。女友在玉佛古塔前停下脚步,微微仰颈,像从未见过玉佛古塔的观光客一样细细看它。
还差几分钟到九点,夏日用尽了最后的燃料,夜晚却依旧明亮,那是一种暧昧的光亮,过去我一直为这种人造光感到遗憾,然而今晚的玉佛古塔却让我大吃一惊。它不是我印象当中的玉佛古塔,不像商业社会的产物,不像劣质的仿古建筑,它呈现出一种更为古老或者说更为现代的特质,准确来说,应当称之为后现代建筑,是一种远远超出人类理解范围的神秘之物。此时,它清晰有力地端踞广场中央,像一架随时准备起飞的不明物体——宇宙飞船或是挪亚方舟,谁又敢说挪亚方舟不是一艘宇宙飞船呢?也就是说,是现代地球人造不出的返古之作。在它面前,我再度擦了擦眼镜,矫正了视力与偏见,承认了我之前的错误。首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玉佛古塔都达到了人力不可企及的完美对称。其次,它呈现出中国建筑少有的数学性,我毫不怀疑,如果使用现代最精密的测量技术,会发现它严格遵循着黄金分割比。第三,经过帕特农神庙式的视觉矫正,玉佛古塔的线条达到了圆满与和谐的统一。要说缺点,那就是它与世俗热闹的广场格格不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作为一名有五年从业经验的建筑师,我曾无数次地经过玉佛古塔,竟从未仔细观察过它?是夜晚蒙骗了我的眼睛吗?一直以来,我认为这栋建筑非但不是本市标志,还是本市耻辱,毫无美感,也不具备历史意义,对它的维修维护只是为了赚取游客的钱。在谈论城市建筑时,我总是主张拆除玉佛古塔,修建具有现代化城市特征的地标性建筑,譬如大型体育场馆、艺术中心、商业大厦、酒店等等。
我疑惑地看向玉佛古塔前方的女友,一位在夜间寻神问道的女巫,渺小的她在庞大的玉佛古塔前保持了锐利,犹如金色神殿前放着的一把黑色钥匙。她在等什么?等谁?
我暂时从她身上移开视线。广场左侧,跳舞大妈像一群剪断翅膀的饱满的鸽子,费力地上下点头,摇臀晃肩,广场正中,一群小孩无规律地跑动,欢乐的笑声费力地追踪着他们。十几个人围着长方形广场作圆周跑,运动鞋闪烁着粉色、绿色、更多的荧光色,一群人组成了健走小分队,紧身运动裤包裹着他们巨大的腰臀腿,艳丽刺目。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九点整时,玉佛古塔的照明灯闪烁了一下,女友随即进入。
我跟着她溜进去,像在观看一部希区柯克的电影,身体细胞进入了备战状态,整个人有些不正常地亢奋。
楼道里也有灯,吸顶灯伸长手臂就能够到,我踩着台阶灯转了五六个圈,在岔道前停下,面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往观望台,另一条继续向上。
我侧耳聆听,没有脚步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外墙粉刷过了,里面也安了灯,但内壁还是原样,手摸上去就会掉土渣。
我看向观望台,那个十平方米左右的平台上没人,能看到远处玩具一般的世界,我上班的那幢苏联建造的老式大楼还亮着灯,有人在加班。可能有人藏在观望台的暗处,等我自投罗网,也可能是女友,等我上行时她趁机向下,离开玉佛古塔,穿越广场,赶赴另一个接头地点,也许去我的单位,去见我焦急的同事。
同事甲的脸闪过,那是位颇受欢迎的已婚男子,养了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家里有猫有狗,平时爱好撸铁;接着是乙,刚毕业不久的小鲜肉,像大多数95 后男孩那样,不耻于当舔狗并以当舔狗为荣。女友恰好是他们的目标。
上次聚会,是攀崖,女友换上了健身裤,在向上攀爬中,屁股形状颇似一个切开的苹果,不,不对,是去剧本杀,玩了一个叫《办公室迷情》的本,谁提议的?还是老板推荐的?忘了。其实是个愚蠢的鬼故事,不过还是吓得所有女生尖叫不已。
我紧张地思考着,直到头顶再度传来脚步声,在无人的洞壁内显得格外动听。我不假思索地向上,绕了无数个圈子后,面前出现了一扇敞开的木门。
我从没到过玉佛古塔顶,原来顶层是这个样子,除了门这一面,其余三面都是控制台,控制台上方的玻璃展示着变幻的夜色,左侧天空有一颗燃烧的星星,其余星星掩埋在流云间,时隐时现。女友忙得满头大汗,在三张控制台前来回奔波,按动这里,扳动那里。我在下面听到的脚步声,就是女友快速奔跑时发出的。和在家干活时的轻松随意不同,女友的胳膊和腿部肌肉线条紧绷,神色严肃,表现出我从未见过的奥运会射击选手的模样。
紧张的气氛让我也忍不住严肃起来。
需要帮忙吗?我问。
看到我,她似乎有些茫然,像是没想到我在这里,又像是不记得有我这么一号人。
我曾经在一个和我有过一夜情的女人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当清晨的光线透过酒店房间的白纱窗,照到房间凌乱的床上,对方如梦初醒般看着我,却并没有看见我,她的目光穿透了我,带着一种放纵后的大彻大悟。没错,于我于那个女人,我们的确是陌生人。然而我和女友不是,我们相恋长达半年,就在那件糟糕的事情发生之后,在她遭受到办公室性骚扰之后。据她说,是我们的部门主任,那个矮小的70 后老头,走起路来甚至有一丝女态,总之不那么阳刚,让人气不起来,我想过套麻袋揍他,但一想到他哭唧唧的娘炮样,又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何况女友已经辞职了。女友走后,我看到坐在我左前方的王姐就会心头一跳,她有没有被那只手拍过?是她生性豁达,还是年纪大了,见惯不惊,或者,主任只喜欢女友那种类型,单薄瘦弱,说话轻,长相少女,却有着一个相对浑厚结实的屁股。说实话,她说他拍屁股之前,我并没有注意到女友的屁股与众不同,是女友的讲述让我关注她的屁股,越看越觉得它不同于一般。
但看女友现在这副神情,这半年和我发生的一切,和那场一夜情也没多大区别。
需要我做什么吗?我固执地重复,像心理医生试图唤醒失忆者。
她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玉佛古塔摇晃起来,像怪兽苏醒,要抖掉身上积了千百年的灰土,以及人类在它身上披挂的一切多余之物。
我惊恐地问,怎么了?地震了吗?
她找回了声音,向我告别,说她应聘了一份工作,有人要回收宇宙中的旧飞船,而她得到了这份工作。在说到工作两个字时,女友用了加重音,我辨认出其中蕴含的骄傲自豪之情。
玉佛古塔晃动的频次在增加,女友的脸和身体也跟着晃动。我虽然怀疑地震了,但考虑到跑到广场所要花的时间,以及其中可能发生的变故,觉得还不如躲在这座有百年历史的古塔内安全,就保持镇静听她说。
她说,她辞职后并没有真正适应家庭生活,感觉只是从伺候一群人变成了伺候一个人,以前是对上司和同事唯唯诺诺,现在是每天讨好我(听口气还不如从前)。她想找一份新工作,一份完全不同的工作。
随着玉佛古塔的晃动,石头滑落声不断传来,她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像是在和谁吵架。
她说,一天夜里,她接到一个电话,那个声音虽然是通过手机传出的,但显示的号却是一长串变幻的乱码。那个听起来像是神秘博士的人通知她面试时间、地点,讲了工作性质,要求能独立完成工作,可能会很孤独,但也能进行太空旅行。她还记得面试那天下着大雨,她走了很久,一路上想了很多,想到她父母,她年迈的奶奶(没有提到我),可以说是思绪万千,到达时运动鞋都打湿了。
可我明明记得她半夜接电话是在她独自出门之后。
这证明古塔的动荡造成了我脑波异常,或者时间线已经被打乱。
就在女友向我告别时,玉佛古塔先是小幅度慢速晃动,接着加剧,同时加大了速度和力度,我和女友也随之晃动,不然身体会因为无法掌握重心而摔倒。女友的晃动和我的晃动不同,类似一种原始舞蹈,恰到好处地符合了飞船的律动,看上去和谐统一,到后来和飞船融为一体。我看不清她了。我本来想模仿,却跟不上她的节奏,只能像在舞厅一样随意摇晃,目的只是为了保持平衡。这可能就是飞船带走了她而留下了我的原因。由于振动频率、振幅等等的不同,她被视为飞船的一部分,而我被排斥出去。
当所有景物聚合成一大片抽象的色块,天空成为闪烁的蓝色色块,控制台成为混合的彩色色块,女友成为一小条黑色色块,而当我努力盯着那一小条黑色之际,玉佛古塔突然双脚一蹬,腾空跃起,“刷”的一声,向上飞走了。虽然这么形容很不恰当,但古塔就像是有生命的物体,自行离去,而不是因为女友在其中干了什么。我无法归罪于女友,她毕竟是第一次干这工作,她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一阵风吹来,我的身体悬空了几秒,类似游乐园的高速秋千把我甩了出去,我还来不及惊慌失措就已经平安着陆,飞船吐出了我,我站在广场中央,看着玉佛古塔,不,应当称之为飞船或时间机器的东西在空中快速消失了,像被绿野仙踪里的龙卷风刮走。空旷的地面只剩下我。
这就是女友说的回收旧飞船的工作?她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休假?
我看了下时间,手机显示现在是二十一点整。
刚才发生的一切像是我的幻觉,这儿从来没有过玉佛古塔,更别提一艘古塔形状的飞船,我也没有过一个长得像少女的女友。
我抓过一名离我最近的跳舞大妈,这儿原来是不是有个玉佛古塔?你看,就那儿!我指着玉佛古塔升空时抖落在地面的那堆东西,石头,土块,破了的灯,一大堆建筑垃圾,后悔以前太矫情,没有给它拍过照,跟它合过影。这时,风来了,卷起那堆垃圾,一瞬间,渣滓升上半空,向四面八方扑去,地面空空荡荡。
被打断了晚间运动,大妈不太高兴,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我,小伙子你记错了,这哪儿来的玉佛古塔?这就是个广场,从来都没有玉佛古塔。
这让我意识到女友的故事正在消失。在它以更快的速度消失前,我拿出长跑冲刺的速度往家跑,我要发挥潜力,在我遗忘前记下这个故事并发送出去。当我回到家坐在电脑前,我已经忘了女友的名字,甚至长相。我的大脑自动启用米拉·乔沃维奇替代了她。我们市到底有没有玉佛古塔我也记不清了,老家倒是有一个,儿时小镇的一栋古建筑,在地震中散架、消失,也没有重建过。
我给其他人看我所剩无几的女友的照片,他们说,那不是以前的一个同事吗?她叫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