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汤成难:小说即精神

2022-10-22

都市 2022年5期
关键词:扬州作家小说

汤成难,著有小说集《一棵大树想要飞》《J 先生》《月光宝盒》《寻找张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比邻而居》。曾获第五届、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一届黄河文学双年奖,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等。

南朝的殷芸有一篇叫《吴蜀人》的小说,里面有这样一个故事:四个进京赶考的年轻人救了个老头儿,发现老头儿其实是神仙,这位神仙答应为他们每人圆一个梦想。第一个年轻人说梦想是腰缠万贯,第二个年轻人想去当时最富庶的扬州做刺史,第三个年轻人干脆希望成为神仙。第四个年轻人的愿望综合了前三位的,他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句话描述的就是做神仙后也要去扬州。本期访谈,我们将连线扬州神仙般的作家汤成难,先让我们看看她心中的扬州“关键词”。

扬州关键词

:成难老师好,您是扬州人,大多数时间生活在扬州,如果让您做扬州的形象代言人,会如何向外国人介绍扬州?如果有一位中国外地的好友要来扬州,您对扬州的介绍将会和之前的介绍有哪些不一样的地方?

:昌鹏好,我就直呼其名了,你也千万别称我老师,太生分了。我自小生活在扬州,对这里十分熟悉,如果让我作为扬州的形象代言人,我会先从扬州美食介绍起,民以食为天嘛。

2019 年,扬州荣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的“世界美食之都”称号。作为一个扬州人,挺自豪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人的一生在一日三餐中度过,获此殊荣也说明了扬州人对生活的细致与热情。

据说扬州的先民早在4000 年前,就已经挣脱茹毛饮血的蒙昧状态,超越伏羲火上燔肉、神农石上燔谷的原始萌芽时代,使用陶质炊器,火烹熟食。在扬州仪征破山口出土的属于这一时期的青铜鼎、鬲,可以为证。鼎煮肉,鬲炒菜,而且还有尊、卤、钟等烹饪器皿,由此推测,我们的祖先在4000 年前对食物烹饪就有了追求。

一座城市之所以闻名,文化的功劳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是我的好友来扬州,我会带他(她)边玩、边聊、边吃。逛园林;聊与扬州有关的文人骚客;吃特色小吃。园林、文人、饮食,从来就是三位一体地鼎立起扬州文化的特殊构架。园林为载体,扬州城在园中,园在城中,园便是城,城便是园;文人是主体,李白、刘禹锡、黄庭坚、王安石、欧阳修、苏轼、石涛,以及扬州八怪等等;饮食是对象,从满汉全席到面点小吃,扬州浓郁的饮食文化氛围流泽世代。

扬州素有“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说法,皮包水,指汤包;水包皮,指泡澡。由此可见扬州人的生活安逸,悠然自得,扬州是一个生活节奏缓慢的城市,非常宜居。

:您的哪些作品写了扬州和扬州人,您是如何把扬州写进小说的?我们如何看待小说中的人物,以及他们生活的城市?

:我的小说大多数和扬州有关。我出生在扬州江都,江都也叫仙城,仙城有个仙女镇。我喜欢这名字,很有小说意味。仙女镇有座七闸桥,那是横跨在长江支流上的大桥,桥上不可通车,只供行人经过。我上学那会儿经常从它上面走,桥很长,到达桥中央时总想歇一歇,对着近处的船只或远处的江水发发呆。

江都城由桥东和桥西两部分构成,桥西为旧城,桥东为新城。当然,这是我的理解,或者说是我小说《呼吸》中的理解。桥西有最早的商住楼,建于20 世纪 70 年代,墙面爬满爬山虎,只露出一点斑驳的蓝色涂料墙体。可那些商住楼到了90 年代便成了旧楼;再接着,90 年代新建的商住楼,到现在也成了旧楼。城市就是这样不断更迭前进,仿佛这是一个热衷于新建、翻新、推倒、重置的民族,人们是多么喜欢“新”啊。而我想在小说里写写人与旧的关系,旧的房子、旧的事物,以及旧的岁月。

扬州没有山,属平原地带,它缺少嶙峋或起伏,却带有一种隐忍和内敛、包容和承受。这在我的小说人物身上可以看出。

我的小说里常会出现村庄,比如小官庄、小王庄。前者是我外婆所住的村庄,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它和仙女镇一样,具有小说意味。后者是我们的邻庄,我们也叫它王家庄。在农村这样的村庄很多,杨家庄、薛家庄、顾家庄……顾名思义,杨、薛、顾等都是村里的大姓。

我笔下的小王庄是极其普通的,没有什么特殊含义,用这个名字是代指那些极其普通又普遍的村庄。

隐秘的历程

:有些作家的创作有明显的分水岭,在写到某个状态时,突然迎来一个崭新的状态。我想知道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在您的创作过程中,有没有读者看不出来,但是对您个人而言具有分水岭意义的时刻?如果让您本人来总结、划分,您会怎样回顾自己的写作史?我想,读者和我一样,希望了解新作品不断问世,在作家本人的内心里,经历了一个什么样的历程。

:如果从第一篇文章发表计算,应该是在我上高一那一年,后来陆陆续续发表了一些散文、诗歌。2007 年,我完成了第一部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2011年,开始短篇小说创作,我更愿意把自己写作的开始定于这一年,所以说,到今年我已写了十一年短篇小说。这十一年里,的确有一些变化,或者叫分水岭吧。主要表现在主题的变化上。从最初的“孤独”,到后来的“苦难”,再到 “成长”,再到“孤独”。我绕了个大圈。一个写作者的一生也许都在书写一个主题,而这个主题就是他(她)自己。我们知道那些永恒的主题,几千年来仍然被不停书写,小说主题来自作者的价值观,来自作者对世界的认知。当我们在谈论小说主题时,实则探索的是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信念。我希望自己更开阔些,渴望更多的、更丰富的倾诉。诚然,对我来说,写作也是某种表达,这也是我创作的理由和动力。可是,如果哪一天我不想表达了,比如现在,我常常希望自己沉默,不想说话。这种状态会不会影响我的写作?会不会就此放弃写作?我不知道。不过,将来的事情留给将来去操心吧,现在所有的专注都用在如何写好“下一篇”上。

:对创作的认识、对生活的理解、对人和人生的解读、对历史与现实的感知等等,都熔铸在一个作家的创作中。作家不是哲学家,也不是评论家,有的作家或许没有归纳过这种认知、理解、解读、感知,但作家会通过形象塑造来传达它们。作品中的形象,它们如何从无到有,这应该属于作家写作的秘密或者秘诀,成难老师能否和读者分享几个人物形象,谈谈这种读者在作品中看不见的东西?

:我挺愿意分享的。不过,我比较笨拙,不太会谈自己的小说人物。有时构思好一篇小说,迫不及待向朋友描述一遍。我的语无伦次和词不达意常常让朋友一头雾水,所以朋友总会说:虽然我听不懂,但我相信写出来一定会很好。所以,此处感谢我那些友善的朋友们。那就谈一谈《奔跑的稻田》吧,我尽量说得准确一点。《奔跑的稻田》的灵感来自朋友的一句话,他向我讲述他老家的叔叔,某一天他的叔叔突然对家人说,他要去外地种地。至于朋友的叔叔后来如何,我并不知道,但这些就够了。因为“去外地种地”这句话已经很打动我,也极具诗意,似乎能从中捕捉到一点“异质性”。我希望自己能写出极端的生活和极端的诗意,以及人物身上的理想主义。试着以奇巧的方式写普通事物,不管好不好,先努力写了再说。在我有限的生活经验里,一个人外出可以是做生意,可以是打工,但从来没听说过外出是为了种地。我的爷爷种了一辈子地,他没有外出过,我觉得他是被那块田地给摁住了,无法脱身。然而,却有人要去外地种地,那么,他对土地是多么的渴望和迷恋,对种稻是多么的渴望和迷恋。我想他代表了生活在这个大地上的很多人。那些年,我对土地充满情感。我在农村长大,大地广阔。后来进城,看不到泥土,人会心慌。我曾在建筑行业工作,每天和水泥、钢筋打交道。有一次在工地上,卡车运来了一车土,是那种新鲜的、鲜活的、有些不知所措的来自农村的泥土。我突然觉得它们是多么孱弱,和城市多么格格不入。在我们农村,狗受伤了,或者生病了,无需治疗,只要让它们躺在泥土上就会慢慢好起来,对此长辈们会说,这是因为它接到了地气。我每次从老家回城的路上,开车时都会流泪,城市生活让我变得焦躁、忧虑、绝望、悲观,而我一旦踏上泥土,就会变得宁静和踏实。我也需要接接地气。我还想起小时候的一首歌,叫《希望的田野》,有田野就有希望。我似乎突然就明白了,这些年来我变得焦虑和悲观的原因,因为我离开了土地,我接不到地气。所以,我希望写一个在大地上寻找土地的人,对土地和庄稼有着特殊情感甚至痴迷的人,像夸父追日一样,去找寻一块适合种水稻的田地的人。

影响的焦虑

:每一个作家的身上都隐藏着许多同时代和不同时代的作家,他们或成为技术楷模,或成为精神底蕴,或成为潜在的竞争对手,或成为令人焦虑的、无法逾越的山岳。比如说鲁迅,他就是一个恐怖的存在,他写过的问题,别的作家再写往往是徒劳无功。我想问一个属于作家的私密问题,有哪些作家或者作品曾让成难老师或惊艳、或犯难、或痛苦?

:我有一份自己的短篇小说排行榜,这是由我对文学的理解和审美拟出的,很个人化。在我心中,好小说分两类:一类是如《阿拉比》《万卡》《封锁》《受戒》《礼拜二的午睡时刻》《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半剥皮的阉牛》等,小说的质感和情节浑然天成,像一部结构严谨、情节动人的话剧,你在台下观看,全部身心跟着舞台上人物的命运在走,你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的嘈杂,也忘记了自己,当灯光亮起,幕布合上,你揉一揉眼睛,才发现脸上早已泪水淋漓;而另一类好小说如《河的第三条岸》《父亲的最后逃亡》《鸟》《月亮的距离》《南方高速公路》《威克菲尔德》《立体几何》等,你会惊叹于作者的想象力,他们提供给读者新的思维方式,在作者构建的小说空间里你会感受到一种广博和广阔,你被他们引离地面。他们是高段位的表演家,是魔术大师,又绝非小魔术师惯用的伎俩,而是大卫·科波菲尔式的那种故事和幻想的奇妙结合。后一类作家让我感到钦佩、欣喜,让我感受到了小说的多样性和丰富性。

:在扬州这么一个文化深厚的地方,写作者如何消除“影响的焦虑”,如何获得属于自己的写作新领地?

:深厚的文化积淀,对我来说,不会形成焦虑,而是养分。

我的小说观

:从把物质转化为生活,到考察时代、社会,再到以语言、结构等来兑换它们到小说中,作家是一条有魔法的神奇通道,是一座复杂的混合搅拌站,以成难老师的个人偏好,您认为成就一篇好小说,哪些方面是最紧要的关隘?

:我从事短篇小说写作,那我就从短篇小说的角度谈一谈吧。在我有限的写作经验里,语言、结构、思想,三者都很重要。尽管小说语言与结构,都是为了服务小说精神的,但忽略任何一点都不可取。我希望我的写作,能将这三点做到自己能力的极致。

当然,小说素材也不容忽视,我读过一些好小说,令人拍案叫绝,正是因为素材的可遇不可求。

以上是我的个人观点,或许不准确,不知道别的写作者又是如何看待的。

:您觉得小说是什么?

:小说即精神,是作者所要传递或表达的思想。

:您对小说人物是体贴的、理解的、同情的。很多时候这种对人物的情感,来自知道人在面对残酷、现实以及不可控命运时的无奈和无力。那么,您是一个悲观的写作者吗?或者说,您传达的小说内涵究竟为何?

:我既悲观也乐观,准确地说,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写作者。这也是我对生活的态度。我的小说关注的是普通人——想做成自己想要的那样、却又做不成的人。简单地概括为:内心的某种追求;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某种情怀;深藏心底的梦想,等等,它们是生活这棵枯木上开出的一朵小花,是潺潺溪水中穿梭而过的一条小鱼。虽不是生活的全部,却是一个内心丰富的人赖以活着的必不可少的部分。

给人精神的引领;提供另一种的思维方式;对生命有新的认知;使人内心辽阔;获取一些力量;感受温暖和宁静……如果我的小说能使读者获得以上任意一丁点儿,我都会感到无比欣慰和骄傲。

:您曾提到自己写作遇到的瓶颈,即是原来的写法、题材都熟练得让你恐慌。那您的调整正在进行中吗?

:调整一直都是有的,就像我开车不喜欢设置定速巡航,那样会失去驾驶的乐趣,熟极而流也即意味着乐趣的丧失。所以,我喜欢并享受甚至迷恋那些过程中因变化而产生的乐趣。

我常看到歌手在舞台上说“下面要带给大家一首非常好听的歌”时的自信,而我恰恰缺少这样的自信,我希望某一天我也能说:下面我要写一篇非常牛的小说。

都市文学论

:一座城市,她的过去里有集体记忆、有文化的根,现在的她和自己在物理上最亲密,城市的未来或许可以作为一种无限的现代化。成难老师似乎更习惯写城市的当下生活,是这样吗?

:城市和乡村是相对的,我喜欢乡村但并不反感城市,城镇化、现代性看似进入了乡村,其实,乡村不过是现代的他者,与现代隔着玻璃般的屏障,农民是现代语境中的失语者,有着难以言说的无奈和孤独。我希望我的小说能表达出现代性的快速入侵对乡村的伤害,也希望能探索人在城市当下生活中的不同精神状态。

:咱们今天这个访谈是应《都市》杂志之约而做的,从“乡土”到“市井”再到“都市”,您如何看待“都市文学”或者说“城市文学”?

:我在写作时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篇是都市文学还是乡土文学。所谓乡土或都市,只是将人物放在某个特定的空间,借这样的场景来刻画、表现人性。我也不觉得乡土中的人性,与都市里的人性之间有何区别。所以我在写作时,这两个词的边界几乎是模糊的。

:生活被英国作家福斯特分为两种:一种是时间生活,一种是价值生活。福斯特认为,小说所写的是价值生活。价值生活里面,透露的当然是精神。成难老师提出“小说即精神”,我颇为赞同,无论小说的外在形态如何,写了哪些物质性的内容,精神是其内核。谢谢成难老师的分享。

:谢谢!

猜你喜欢

扬州作家小说
叁见影(微篇小说)
遛弯儿(微篇小说)
扬州茶韵
作家谈写作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蹉跎至暮年的初见
一曲《扬州慢》,尽道《黍离》之悲
我和我的“作家梦”
“扬州绒花”
大作家们二十几岁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