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草,都是药
2022-10-22高明昌
文 高明昌
我对野草的记忆,是从小时候开始的。
我七八岁的时候,经常肚子疼,与我同年龄的孩子大多也是这样。肚子疼,疼得满地爬,满地滚。母亲说,快点蹲坑去。蹲坑几分钟,我真的能拉出蛔虫来,好几条,长长的、白白的,会蠕动的。肚皮里怎么会有虫?我们想不通。肚子疼时,母亲就要给我刮痧。刮痧极疼,我犟着不配合。到了仓库场,母亲和几个岁数相仿的女人,围着将我捉住抬起来,然后背转身把我摁在长凳上,有的摁住脚,有的摁住手,半个小时,让我动弹不得。我忍不住开口骂人,母亲说,敢骂人,刮得再狠一点。后来我服输了,任凭她们刮,她们却说刮好了。我站起来后,肚皮也就不疼了。大家笑哈哈,都觉得自己功劳很大,都忘记了我骂她们的话。
但更多的小疼小痒,是靠喝汤来解决问题的。这种汤,是草药汤。比如肚子疼,到了家里,母亲就要烧一锅的汤,叫作乌梅汤。乌梅像捣碎的黑豆,喝了它,就能起继续驱虫的作用,驱没驱掉?母亲会问我,我总说驱掉了,我害怕喝汤,整整一大碗,撑得我走路都困难。
长到八九岁时,放学后,我要割猪草、烧夜饭,还要喂鸡鸭、猪狗。我人小,提一只猪食桶,双手提着往前跨几步,就不得不放下,然后才能提起继续走。倒猪食时,脚下先要垫一块木板或者一只小矮凳,猪棚的栏杆顶在我的喉咙处,我从缝隙里看猪咣当咣当吃饭。全家吃饭时搬八仙桌,我得钻在八仙桌的下面,用后脑勺和肩胛顶起来,再顶到场地外头放平。烧饭时,烧柴、上灶全是我一个人,一刻也不得闲,晚上父母到家后,看我弄得灰头土脸的,一副累垮了的样子。晚饭后,母亲拔出苗头,烧一镬子的水,水开了,马上将一扎或者两扎颜色有点黄、有点黑的草丢进镬子里,待镬盖上烟气缭绕,便打开镬子,盛来一碗黄汤水,冷一冷,对我说,人脱力了,喝一碗脱力草吧。我把一碗黄汤喝了下去,然后就去睡觉了,第二天人醒来又像一只小猢狲,活蹦乱跳了。我记得从小到大,再到我读大学、教书,我喝脱力草的次数最起码有百次以上。直至今天,每当去探望母亲,说起身体有点吃力时,母亲仍会笑吟吟地对我说,拿点脱力草回去,回家烧一碗。我便拿了回家,还真的烧了,真的吃了,而且感觉真的有用。
脱力草在我眼里就像神药一般。我不知道脱力草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看见过母亲如何捉(我们这里把“割”称作“捉”)脱力草,脱力草是什么个样子,我至今还没有亲眼看见过。我所看到的脱力草都是装在花口袋里,用尼龙纸封口的,是母亲一层层地包好,一包包地藏好的。我只在母亲将脱力草倒向镬子的一刹间看见过这草的样子,是一扎一扎的,扎头有筷子那么长,根须比稻柴要粗、黄、曲,叶片也比稻叶要宽、长、厚。这些草是母亲割来以后,放在太阳底下晒了好几个日头的,母亲晒草比晒衣裳、被褥还要认真。晒的时候,我看见过几次,但我没有问母亲。母亲晒的草种类过多,我也记不全,记了也没用,我只知道,母亲叫我吃喝啥,我就吃喝啥。
比起脱力草来,我认识并且清楚知道功效的是蒲公英。长大的蒲公英,就像一只绿色的面盆倒扣在地上,好看得很。我最小的妹妹,在我读大学的时候,身体一直病怏怏的,主要是血小板不正常,七查八查,最后说是腰子病,现在叫肾炎,而且是慢性的。小妹妹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稍有好转,便回家了。在家里,母亲给她的小女儿准备了两样东西:一是花生的皮,二是蒲公英草。花生特别金贵,买不到,先是托了南汇的舅舅,后又托了别的亲戚,才买回了一些,所以只能省着吃,吃了一两年后就断档了。母亲也不好再央人了,人情太大,效果也不明显。后来母亲就让小妹妹吃蒲公英,吃了五六年,小妹妹的病慢慢地好转了。小妹妹吃蒲公英成为习惯、成为喜好,晚上睡觉前,总是问大家:嗨,我蒲公英到底吃了哇?大家一笑,说肯定吃了。
我记得当时的吃法有三种:一种是舂碎后吃汁水。这是最简单的,据说也是最省力的吃法。就是将挑来的蒲公英洗干净,放在广勺或者铜勺里,然后用硬木条的底部,对准蒲公英舂,大概需要十分钟时间,这时所有的草都碎了,变成了一堆酱草,绿茵茵的。然后放在纱布里沥。沥出的水,就是蒲公英的汁,可以直接喝下去。这种吃法,原汁原味,但卫生要特别注意,每一样工具都要消毒,最起码要用开水冲洗一下;第二种吃法是将洗干净的蒲公英直接倒在镬子里,放上几碗清水,烧煮到清水变成黄汤模样了,就可以将水盛起来,待水成温水时喝。余下的水,明天炖热后还能再喝;第三种吃法顺序比较复杂,先要将蒲公英洗干净,然后要在太阳底下晒几个日头,晒到捏上去草叶有点硬板的样子,即可收拢来,装在不易潮湿的袋里,或者器具里,待需要时,拿出来,放在镬子里烧,烧多少,由需要来定。这个吃法,好处是一年四季随时都可以喝到,即使是在蒲公英还没有长出来的时候——我们家里,三种吃法轮番使用,选择何种吃法,主要看家里人忙与不忙。
母亲认认真真地做了几十年,相信蒲公英超过相信医生,执着到无怨无悔。母亲之所以相信,一是有自己的体验,二是见证了在家人身上的效用。母亲说过关于我爷爷的一件事。有一年,爷爷的双乳突然肿大、发硬、发疼,看了几个郎中,又请了镇上的医生看了,吃了些药,都未见好转。他听说蒲公英可以消炎,就说试试。那天,爷爷在田里挖了许多的蒲公英,是连根挖起的。蒲公英的根,像人参,又长又白,又嫩又鲜,看上去生吃也没问题。爷爷将蒲公英放在镬子里煎好后,喝了一大碗。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第二天疼感就减轻了许多。爷爷继续喝,到第三天,一点痛感都没有了。为了巩固疗效,他又喝了一碗,爷爷的病就这样好了。母亲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自此,她看见蒲公英,就像找到救命草一样兴奋,每到一处,只要看见,总是小心翼翼地挑起、晒干、藏好。母亲自己的身体也一直不太好,在我记忆里,年轻时的母亲经常住医院,说是败血症。后来,随着年龄的增大,她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至今八十五岁,仍耳聪目明。母亲说,有事无事,有时无时,吃一点蒲公英,人就神清气爽。
母亲对蒲公英的吃法不是以上三种,而是泡茶喝,长流水的做派,管它效果如何,就是当茶喝,一年四季,几十年当茶喝。我想这样的喝法等于喝了不少的蒲公英汁。另外一点就是,母亲总认为自己喝了蒲公英,就有了护身之物保佑自己,她的康泰应该跟心情好也有关系。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父亲晚年时患了大疾,医生判定,生存时间少则三个月,最多六个月,同时还断言,得了这种病的病人大多都是疼死的。而我们坚持每天给父亲吃蒲公英。父亲去之前,三天未进饭,肉身没有瘦去,而且父亲一天也没有疼过,全家人认为这与喝蒲公英的汁水有密切关系,所以从心底里感激蒲公英。这里的科学依据有多少,我们都说不清,但事实的确如此。关于这件事,母亲的看法比我们深入。母亲说,这种草药,生了大病后再吃,用场是有限的。言下之意,没有生病之前,用来预防才是更重要的。
其实,像我母亲这一代的人,家里都藏着不少草药。我的姨母(母亲的亲姐)家里,就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草,都是晒干的,凤凰草、车前子、野菊花、青蓬头、癞蛤蟆草、浆瓣草(马齿苋)、金铃子,以及很多其他我叫不来名字的,弄得整个房间都是草药的味道,有人说好香,有人说好怪,有人说难闻。姨母从来不管别人如何看,不计较别人如何评价。姨母有个特点,寻野草、割野草都是亲力亲为,晒干藏好后,来人必热心介绍,给人了从不收一分钱,而且笑脸相送,说吃了觉得好一点了再来拿。有一次,我和妻子去探望姨母,姨母送了我们许多的芋艿,吃芋艿的好处,她比我们说得还周全,像个营养学家,也像个医生。她还说,蒲公英草把她肾边上的小囊肿也消掉了,建议我们多吃,还拿出了医院里的检查报告给我们看。我们知道姨母为我们好,也就顺了她的意,拿回了一袋凤凰草。拿回家后几天,妻子因为身体不适,就煎服了一些凤凰草,妻子告诉我,感觉有一点效果,不过并不明显。我的意思是继续喝,因为凤凰草说到底是草药,草药是中药,中药的效果缓慢而又持久,急性子不行。
母亲最拜服的草其实是艾草,我们叫它青蓬头。青蓬头这个东西,一定来自亿万斯年,我们看青蓬头不顺眼,总觉得它们的形状来自古代,来自天外,因为在所有野草里,长得最龌龊的就是它,枝枝蔓蔓的,很是凌乱。一代代,一茬茬,一季季的时间更迭,换了人间,换了新颜,但自然赋予青蓬头的模样、大小、长短、颜色等,几乎不变。海边村的青蓬头与众不同,这大概是因为村里是盐碱地,我们觉得老家的青蓬头总体个头较小,干茎偏细,但丝毫不影响我们对它质量的评价。这个评价是母亲、大妹妹、我、妻子多人实践检验后给予的。青蓬头小看不得,它的样貌与它的作用是不成正比的。今年9 月27日,母亲因为浑身疼痛住进了医院,整整九天,各种检查,多次会诊,结论是疑似骨髓瘤。到第九天,医院正告,不是骨髓瘤,风湿性毛病的可能性较大,适当用药,可以出院,回家休养后,隔周再来做血沉检查。母亲直接去了南桥大妹家,第二天,我们去了一家中医院,医生望闻问切,再根据各项指标,初步诊断是风湿性多肌痛,吃药后,第二天疼痛感消失,而且一天比一天好。一月后,母亲回到老宅,住在小妹妹家,我定期给母亲配药,隔两天看看母亲,问问病痛,母亲说不疼,但小妹妹却告诉我,老娘每晚都会喊疼,我只好安慰说,先按时、按量服药,再去医院检查。突然有一天,母亲说,我还是熏脚吧。于是母亲像多年习惯的那样,用青蓬头熏脚。我隔几天就问效果如何,可天冷,实在不便,熏的次数有点少,所以效果一般般。最近一次回家,我又问母亲情况怎样,母亲喜形于色,说不疼了,她觉得还是青蓬头有力道,有效果。我说,行,不过医院开的药仍旧要好好吃的。母亲说,知道了。
母亲熏脚的习惯始于十多年前。那年,母亲的腰一直疼痛不已,扎针、吃药、牵引,样样都做过,效果却并不理想,后来听人说青蓬头有奇效,就开始熏脚,熏了一周,疼痛感消失,真的是神速、神奇。后来大妹妹也开始熏,她决心最大,因为听医生说青蓬头有活血化瘀的作用,但效果因人而异,可慢可快,她坚持熏了整整半年,腰疼的症状明显改善了。我有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吃一顿饭,三分钟站着,五分钟坐着,否则会疼得冒汗。母亲和大妹妹动员我也去熏脚,我坚持了三个月,脚不冷了,腰不疼了,而且血压也降了下来。我问医生,这有可能吗?医生说,有可能,但方法一定要科学得当。我妻子常年脚冰冷,用青蓬头洗脚后,晚上就会暖一夜,所以她经常用青蓬头泡脚。
二妹看见全家人用青蓬头,七八月里,开了电瓶车出去割青蓬头,一捆捆地拿回来。后来二妹说,所有人都知道青蓬头的好了,所以青蓬头来不及长了。于是母亲最近几年开始种青蓬头。
母亲有了新的发现,这青蓬头不但可以用来熏脚,还可以用来吃。母亲种的几行青蓬头,那个嫩头老是被人摘掉。有一次,摘的人让母亲逮个正着。母亲问,这个嫩头用来干啥?那人说吃啊,炒菜吃,还可以捏在糯米面粉里做汤圆吃。母亲一惊又一喜,问怎么个做法?后来母亲真的用它炒菜、做汤圆,可大家吃了,感觉气味冲鼻,人受得了,鼻子受不住,喉咙也咽不下。我们就劝母亲别去费那些工夫。
味道受不住也是习惯,但习惯被俗化的东西左右了。
车前子草也是有味道的,我们也一直看不起,说它长得像一泡牛屎,难看,气味也难闻,但村里人现在看见一棵割一棵,晒干后泡茶喝,最多的是焐肉吃,焐肉吃味道特别地道。我们吃过几次,焐出来的肉,味道确实又香又糯,真的是美味佳肴。车前子草现在很难看到了,大约都让我们焐肉焐光了。
还有浆瓣草,大妹说,因为她肠胃不好,碰着冷就疼、就泻,便吃了一个月的浆瓣草,现在不疼不泻了。查了查浆瓣草的药效,确实有止泻作用,但浆瓣草几年前就消失了,偶尔长出来,也是东一棵,西一棵,数量非常有限,因而显得非常珍贵。
说起来,这些草都是野草,一个“野”字就注定了命运的多舛。它们长的地方要自己找,吸收的营养也要自己找,热得连叶子都卷了起来,也只能熬着,不会有人给它们浇点水。冷了,连叶片都僵了、碎了,也要熬着,不会有人给你盖点稻柴,更不会有人搭暖棚。生来的苦命就是苦命的过法,好在所有的野草都懂得生存之道,它们个个都是硬汉,从不计较生存环境,年年被人挑了去,还年年照长不误,从未说过一句牢骚话,它们知道,说了也白说,干脆不说。
每一次回老家,去寻一段烂泥路走走,总会看见路的旮旯头里,长着一棵或者几棵野草,它们很小,很嫩,很绿。那时的我,心中仍有一脉感恩之情。与此同时,我依然能够在老家的土地上有所想象,总觉得眼前还是百草丰茂,包括那些正在走远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