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人的端倪
——贾志红散文集《人在非洲》读后
2022-10-22裴孟东
文 裴孟东
没有魅惑,但足够魅人。文笔的轻逸跳踉、寂寞的窥视勘察、异域的神性捕捉,牵引着你,笼罩着你,继而又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端倪,就这样在大片文字面前被揭开盖头。哇,这是一方怎样的世界呀!读贾志红散文集《人在非洲》(山西经济出版社2022 年出版),能想象出她抿起嘴唇时的样子,紧绷的面部恰如早春时节的花蕾,欲绽未绽,经历深藏。眉宇间的那颗黑痣,就像魔盒的开关,那是属于她的领地,你目光的手指千万不能随意触碰。几年前,我们在东海之滨相遇,她抛下的那句话,至今想起来,更加强化了我对她的这个判断。
诚如书名,贾志红引领我们到达的是一片遥远的旷野,心旷神怡的旷,闲云野鹤的野。这无疑也是贾志红散文的格局和境界。她没有像时下正热的写法一样,把散文侍弄成连缀成条的一块一块田地,心有城府地播种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然后在读者眼前快闪;也没有把散文编织成一串红辣椒,挂在沧桑悲凉的故宅门前,愁闷时疏通心绪,喜乐时则炸响成一声声惊叹;更没有把散文开凿成一条悠远的运河,两岸古树成荫、市声嘈杂,流淌着时间,搭载着胸襟,缓缓回溯。贾志红面对陌生的无垠空间,先是心思缜密地拓展,在贫乏中发现和勘探丰盈。
树,西非大地不乏树,或单株,或成林,“只要有几株树,就会有树下的生活”。怀抱荒凉、神情木讷的杧果树,如邻家丫头随叫随到的乳油树,小叶榄仁,金合欢树,凤凰木,阿拉伯胶树,猴面包树,非洲楝,大自然中有的,都会汇聚到胸中,成为一丛丛竹子;狗,同这片土地一样颜色的狗,与她朝夕相处过的就有虎子,二呆,大黄、二黄和黄花三兄妹以及胖胖、瘦瘦双胞胎兄弟;昆虫,贪玩的细腰蜂,翅膀和躯体在清晨分离的飞蚂蚁;鸟,尤爱围观椋鸟恋爱,雌鸟不解风情,美丽的雄鸟头也不回地飞离,她与雌鸟一起等待下一只雄鸟光临;云,黑色的雄性与洁白的雌性身体相触、相融,就诞下了雨这么个孩子。土坯房、茅草仓、栅栏墙,赤裸上身、两排肋巴骨像巴拉丰木琴琴键的男孩,丰乳、细腰、翘臀的女性。这些元素,在我们看来也许与美杜莎(古希腊神话中的女妖)眼中之物无异,皆可化为石头,沉重、粗拙、缺乏灵性。而贾志红则不同,她像英雄珀修斯,穿着一双长有翅膀的鞋子,四处飞来飞去,“依凭了万物中最轻者,即风和云,目光紧盯间接映像所示,即铜镜中的形象”。(卡尔维诺语)捕捉着灵感,深耕着素材,构建出轻逸。这么说,还是太抽象,那就让我充当一回蓝羽鸟吧,引领你在《蓝羽鸟》的文字丛林中穿行一次。
《蓝羽鸟》还真的像一片容易迷路的树林,洋洋洒洒近万言。你要瞭见蓝羽鸟的影子,需要镇定,需要耐住性子。因为这是一只神鸟,“只有做善事的人才能看见它并听见它的鸣叫”。文章从一条待修公路的“建设标牌”写起,然后抽丝剥茧,娓娓叙述路的来历、现状、将来,总统先生出席的开工典礼,标牌竖立地布古尼小镇的风土人情,标牌下特意来留影的各色人等以及他们的心理活动。最后,是作者与总经理老何又一次站在了牌子下,他们要去首都巴马科拜会业主方,趁车加油的间隙,老何要她学会“干杯”和“祝你健康”两个单词。这个时候,非洲大地还没有被猛烈的太阳炙烤发热,它们彼此温柔有情,太阳正举着酒杯,对着西非大地说:“干杯!祝你健康”。满以为,接下来会让我们结识饭桌上的朋友,看他们如何宴饮,大快朵颐,错了。看见正在施工的土方现场,想起红土严重不足,老何的神情突然变得忧虑起来。太阳和大地这对恋人,看见老何的脸色,也转而生怨、生恨。情绪进入低点,第一部分随之拉上帷幕。第二部分,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我想用“寻找红土”。那一定需要决策者的运筹分析、寻土小分队的四处奔波和技术人员的土性试验,是的,这些在文中均有。首先出场的蕾拉姑娘,使情节舒缓、明丽、爽朗,这个不穿民族服饰、不穿夹趾拖鞋、说话时“眼睛总是看着悠远的云朵”的当地姑娘,志向高远而又脚踏实地。她的加入,使试验室迅速建成并开始高效运转。就在大家忙得像筑巢的蚂蚁一样,用触须不断探寻红土的时候,“我”却在一次晨练中误入树林,进而迷路,此时,“一个精灵出现了,那是一只长尾鸟,披着蓝色的羽衣,鸣叫着,在树枝间低飞、跳跃”。“我”无缘由地信任这只鸟,任由它引领走向一个结果。故事到此就结束了吗?且慢,在返回的路上“我”又发现了一座蚂蚁城堡,经检测,这是一处最合乎要求的土场。那只蓝羽鸟后来被越传越神,那“吉祥的指引”伴随着“我”,伴随着工程施工,也伴随着蕾拉姑娘实现愿望、出国留学。一切都是自然摆布,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一张白纸上的时空变换和色彩演绎就这样大功告成,丝毫感觉不到逻辑的刀刻意雕琢的任何痕迹。难道就没有主旨圆心吗?刚开始阅读时,我甚至想过一些细节的转移问题,想来想去,还是我错了。“路”就是圆心,紧紧地拉扯着路牌、修路、赶路、迷路和光明之路。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你会找到一种慰藉,这慰藉辽阔、旷远、柔美、温馨,你思绪的奔马想再原路返回,没门。若不尽兴,只有从头再来。
多线条、多维度叙述,构成了贾志红散文的浑厚基调,就像交响乐团的演出一样,总有高亢、激越和嘹亮不时穿越其中。《蓝羽鸟》是这样,《月光之舞》等篇什也是这样。噢,对了,你能猜出《月光之舞》描写的地理环境吗?不绕圈子了。杰杰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施工驻地,距离不远是隐藏在两座小山之间的碎石场,没有通信信号,气候单调重复,如果停止施工,停止爆破,寂静得又像到了另一个世界。每当这样的夜晚,恰好有月光铺地,大家便会喊,卓丽芭、卓丽芭,出来跳支舞吧。厨娘卓丽芭便会拎着正在使用的菜刀跑出来,扭腰,晃臀,手臂高高举起,胳膊肘摆动,菜刀在她手里上下挥舞。这是恶作剧。正规场景是,月光下,黄皮肤、黑皮肤围拢成圈,卓丽芭在中间尽情释放非洲姑娘天性中的狂野和豪放,使寂寥和单调的生活添加上快乐的调味品。至于他们为一条上尉鱼该清蒸还是该红烧的争吵,土山顶上第三棵树下存在的信号、穿红色T 恤的老王、当地青年巴布的故事等等,还是你自己去细细品味吧。我要说的是,一个寂静时寂寞无声、工作时喧嚣与尘土“大闹天宫”的施工场地,被她描写得如此诗情画意、生动传神,不能不佩服贾志红的慧心妙笔。
埋首于贾志红的文字,总有一种声响从内心传来,舒缓、悠长、轻灵。我清楚,这是她特有的声调,也是她的笔调,或说文笔。会发声,不是那种尖锐刺耳的,不是那种沉闷感伤的,也不是那种佶屈聱牙眼花缭乱的,让人爱听,听了舒服。工作地点从27 公里外的尼埃纳转移到杰杰纳,由集装箱改制的小房子在乳油树旁落下,树上,绿叶携手白色小花半遮半掩着一只鸟巢,这种语境下,“我的巢”,贾志红脱口而出,如果说成“房子”,或直接说成集装箱改装的小屋,那将会显得多么突兀和不合时宜。话有三说,此说最妙。就是这样,她在时时处处小心翼翼地搭配着文字,就像出门时选择衣饰一样,颜色、款型、松紧,不是图个舒服,而是为了让别人悦目赏心。这也是她讲述的对象,尽管仍然贫穷、落后、病毒肆虐,却并没有让读者感到沉重和悲伤的原因。她会幽默,敢于放低身段,自嘲自虐:“我来到非洲以后已习惯了在空阔的原野里、在杂乱的灌木丛中,像当地妇女一样与大地直白地交流”。她会联想,文思像养了多年的老狗,总在她眼前身后窜来窜去,如影随形。“腰果也是在园子里捡的,是尚未成熟的落果,由浆果和坚果组成。坚果像个小小人儿一样端坐在浆果肚子上,浆果鲜红色,汁液饱满,漂亮,它是坚果的奶妈,待到坚果成熟以后,浆果就枯萎失色,乳房干瘪,红颜不再。”会留白,不讨巧。在《奔跑,奔跑》中,同事小李迷恋上乌力的姐姐阿夏,这是个像埃塞俄比亚空姐一样,有着小麦色的肌肤、精致的五官、细腰翘臀,还有一头飘逸秀发的美丽姑娘,他们最后的结局到底如何?即使望穿文字,也不得而知。其他篇什中,同样不乏这样的遗憾。遗憾归遗憾,但这就是真实,生活的真实,散文的真实,剔除了戏剧性巧合的艺术真实。贾志红的“四会”以及由此带来的思维与视角均是女性的,与爱有关,与仁有关,与善良有关,它夯实了其散文质地,也锻造出其散文的个性。如果将这“四会”作为衡量标准,贾志红无疑是一位成熟的作家。
贾志红是怀揣目的和“利器”来到西非马里的。原以为她的专业与地质有关,可以名正言顺地走南闯北。后来才知道她是扒拉数字的会计,一种可以坐在机关、养尊处优的职业。是她的请求和坚持,才成为中方四十九名员工中的唯一一位女性,而且在异域他乡一待就是四年。她的目的独特而神圣,就是要把自己的人生打造成为“外观破碎而内里丰富的海岸线”。“利器”当然不能只有一个,必须双管齐下,一是融入,二是勘察。要融入,就不能居高临下、走马观花,就必须平等、善良,平等是灵魂,善良是本色。只有这样,才能接通情感的电流。她曾路遇一个乡村女人,而这个女人从没见过和她长得不一样的人,远远看见,先是发愣,继而藏到一棵树后躲避。她绕到背后猛然现身,吓得人家突然大哭,撒腿就跑。其实,她只是想结识她,并想送给她一块糖。当地妇女十分羡慕她的一头秀发,有人上前大胆抚摸,边摸边喊“若力、若力”(法语“漂亮”的意思),一个摸完,又来一个。她也去摸她们的头发,学着她们的样子,边摸边喊“若力、若力”,惹得她们大笑,齐喊“巴若力、巴若力”(“不美”的意思)。在尼埃纳,方圆几十公里的人都认识她,经常有一群一群的孩子,站在路旁,在她经过时,像喊号子一样,齐声喊着Madame 贾(法语,语义为“贾女士”)、Madame 贾。勘察就不那么简单了,她要扫描、检测和掌握风土人情,更想探进一方人的内心世界、发现有色金属。她曾在基塔一条河边看见一个赤裸上身的妙龄女孩,“胸脯上两只乳房如小山包正在成长”,后来发现,这竟然是基塔的一大特色。她想知道为什么,并想方设法求解。在博闻广识的同事老汪帮助下,终于找到答案,尽管这个答案是推理出来的,总算暂时了却了一桩心事。原来,“基塔这个西非小城里生活着一支从遥远南非迁徙来的祖鲁族人”,“祖鲁族未婚少女有袒露上身的习俗,以证明纯洁”。
“花朵纷纷飘落之时,青涩的果实刚好露出故事的端倪,阳光和风雨将催促情节的展开和蔓延。”贾志红的非洲故事还在继续。马里那个叫尼埃纳的小镇,有个刚出生的“黑黑的皮肤透着嫩嫩的粉红”的女孩,以她的名字命名,叫Madame jia(马达木贾)。她终于如愿以偿,成为西非大地上的一棵树,“根须深深扎进土壤,枝干栉风沐雨,洒脱地指向长空”。
该说说我们初次相遇时她抛下的那句话了。那是中国自然资源作协组织的一次笔会,晚饭后,主席陈国栋陪同应邀参会的著名生态文学作家徐刚、李青松等先生散步,贾志红作为驻会作家同行,看着道路两旁肩并肩站立的一棵棵水杉,便谈起了这个话题。仗着刚读过两本有关水杉的书,写过一篇有关水杉的文章《缀满翎毛的树》,我便接上话茬滔滔不绝。贾志红扭过头,亮了一下眉宇间的那颗黑痣,悠悠地说,你对水杉那么了解啊!后来,那篇拙文经她手,被编入了《中国自然资源散文双年选(2018—2019)》。现在看来,比起她对西非马里流年烟火、清欢人生的勘透,我那时的自满该是多么不堪。
还是读读贾志红,读读她的这本正喷发油墨香味的《人在非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