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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沧桑巨变,河洲血脉相连
——评孙峰长篇小说《在河之洲》

2022-10-22董晓可

都市 2022年7期
关键词:现代性伦理乡土

文 董晓可

长篇小说《在河之洲》(北岳文艺出版社,2021 年3 月出版)以40 万言的宏大构筑,在民族国家世纪沧桑巨变中赋予其浪漫主义的激情与大气磅礴的气势,展现了作家笃定的人性礼赞与人文坚守。整部作品于漫长的时代推移与繁复的人物书写中呈现出家族叙事的美学特征,且以人心静变反观岁月风云变幻,对其历史得失予以现代性意义上的探索式反思。

百年风云变幻中的家族叙事

以乡土为本源的中国,家族观念向来浓郁且根深蒂固。五四之后,伴随着现代社会转型,传统家族伦理与秩序受到冲击,但作为一种稳固的民众意识,家族情结依然在潜隐、内化与蜕变,并成为民族集体无意识的一部分与时代演进相伴相随。与之相契,家族叙事在百年中国新文学的推进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这些作品,往往以一个家族(封闭“四合院式”抑或半开放“地域式”)为背景依托,对其兴衰发展予以宏阔观照与细部考察,且具有人伦亲情性、家国同构性、地方志史性、时空交错性等特质。从巴金的《家》到老舍的《四世同堂》,从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到林语堂的《京华烟云》,从张炜的《古船》到陈忠实的《白鹿原》,从莫言的《红高粱》到阿来的《尘埃落定》……在其序列下,诞生了大批有分量的现实主义作品。在这种丰厚土壤与巨峰林立兼备的“滋养—压制”双重效应下,作家孙峰选择家族叙事来建构其小说作品,显示了其致敬经典与挑战自我的雄心。文学理论家卢卡契曾对真正的“现实主义者”做出如是界定:“主要的是,他拥有什么样的手段,他思维和塑造的总体性有多么广和多么深。”在此层面,作家孙峰显示了他宏阔的历史气魄。作品以宋氏一族三代披荆斩棘、由贫穷朝向富裕的曲折奋斗为轴心,囊括了青山镇百年历史尘埃中的恩怨纠葛,乡土文化变迁中道德伦理的“恒变”叩问,以及生命个体于时代裹挟中对血性、仁义、智慧的探究,给人带来了鲜明的历史嵌入感与激荡人心的审美感受。在作品中,作家不但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宋氏家族的百年发展史,还通过一系列纵横交错的历史事件与人物命运,使其同时具备了波澜激荡的社会变革史与急遽变幻的乡土变迁史的特质。从而,使得《在河之洲》展现出家族故事、民族意识与乡土记忆“三维一体”的整体格局。

从家族故事来看,《在河之洲》展现了一木耸立、开枝散叶的树状结构。这一木,便是宋长河的人生轨迹。故事从宋长河的暮年追忆展开,在作家笔下,他一生的光阴如同蜿蜒曲折的河流,在它叮咚的流动中,现实世界被渐次唤醒。暮年的宋长河常常想着自己是只老鸽子:“看着子孙后代展翅高飞,自己也想再扑棱起来,不飞远,就是想飞起来看看曾经耕种过的土地、爬过的山、越过的河。”塔儿山下的汾河谷地,无垠却萧索的大地,勤劳而隐忍的汉子,从白手起家到福荫子孙,宋长河的家族故事仿若一首艰险重重却刚劲有力的大地夯歌。他出场时家境一贫如洗,居窑洞、开荒野、着补丁衣服,吃了上顿没下顿,且因此四个女娃相继夭折。借助药商亲家薛黄芩的救济和帮扶,他靠着本分、踏实和勤劳,一步步走出困境。并在利用地形和计谋帮助部队消灭鬼子后,果断送大儿子和二儿子入伍,为家族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接着,他让其余三个儿子或学艺、或读书,把他们一个个送上了人生的正轨。这样,宋氏家族由一到多,由贫到富,一步步实现了繁茂富足。值得注意的是,为了实现其结构铺展,作品采取了原点开拓的方式。正如宋长河所言,他“知道他的儿子们在镇子里、县城里、省会里,他也知道他的孙子们在全国各地,有的还去了别的国家。但他们不管去了多远的地方,就像他养的这些野鸽子,总是会惦记着这个院子”。以宋长河为灵魂人物,以山中院落为立足中心,作品的笔触由乡到县、进而辐射省市和整个国家,像水面波澜一样一层层荡漾开来。而维系这一切的是宋氏家族一脉相承的优良秉性,三代人尽管经历了“耕作”“读书”“经商”的代际演变,但不变的是其恪守的传统伦理秩序,五个儿子名字中有着“仁”“义”“礼”“智”“信”的儒家文化嵌入。如此,一个整饬、有序的家族故事脉络便呈现出来,并成为整部作品的骨骼体系。

在此基础上,《在河之洲》通过民族意识与乡土记忆的深度开掘,使其血肉丰满且延展了思想的空间。

家国同构,这是作品的一大特色。作品在历史脉动中,不仅描绘了宋氏一族三代的家族河流,还折射了历史的河流,民族的河流。作者以历史突进的笔调,将抗日战争至改革开放以来的诸多事件一一铺展开来,且将家庭伦理与革命叙述、社会变迁、风土民情、人物纠葛等有机融合,从而将封闭的家族叙事演化为开放的民族历史,实现了家族意识与民族意识的混融交织。事实上,中国自古以来便有家国一体的潜在思想。这不单表现为帝王承袭的“家天下”理念,更表现为知识分子“齐家—治国”互为依托的思维特征。这种思维,定然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文人们的作品构筑。在被视为家族叙述典范之作的《红楼梦》中,我们不但感受到了宝黛之恋的至情悲剧,还见证了四大家族“起朱楼、宴宾客、楼塌了”的由盛至衰和最终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历史植入。五四之后,家族叙事在“启蒙与救亡”的变奏中,更多地成为个人的人性与集体的人民性的碰撞。从鲁迅、老舍、茅盾直至阿来、陈忠实,对于“家族—民族”主流意识下“人之何谓”与“人之何为”的探寻从未停歇。在此,作家孙峰显示了主动的思索性,那便是于宏大的历史推进中,如何葆有生命个体的集体融入与人格定力。在《在河之洲》中,我们一方面看到了主人公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民族大义面前的无所畏惧与慷慨付出,另一方面,也看到了其在“文革”等极端历史时期的恪守本心与良知,勇敢与恶势力斗争的人性坚守。同时,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在作品中进行“政治正确”与“集体主义”的正向书写的同时,有诸多对人物小农意识、个人私欲的真实展现。这些,均使得作品呈现出家国同构基础上民族国家书写与丰富人性展现的双重走向,从而较大程度地提升了作品的人性深度。

乡土意识,这是作品的又一特色。在《在河之洲》一书的腰封上,作家葛水平称其为一部“近年来难得的乡土题材长篇小说”。这样说自有其道理。事实上,作者正是以娓娓道来的笔触,在家族叙事的同时,将作品外延至整个乡村,为我们讲述了一部跌宕起伏的乡土变迁史。值得注意的是,源于深切的乡土情结,在小说由青山镇而至全国的“地理出走”与故事最后的“精神返乡”之间,有着作家对以乡土文化为根基的家族文化消解的隐忧。在此问题的追问上,作家孙峰不但呈现出其对“山药蛋派”民间伦理与地域精神的承继,还显示了其努力靠近《创业史》《平凡的世界》等现实主义经典作品的雄心。如同柳青在“合作化”运动中对于多维人物的命运思索,也如同路遥在城乡“交叉地带”中对于历史转捩点上时代青年的出路追问,在作品中,青山镇更像是一盏灯塔,映射出历史巨轮在茫茫大海中航行的轨迹,不仅展现了一系列历史变革中家族命运的盛衰动荡,更成为乡村伦理与人性善恶嬗变的见证者。譬如,在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宋长河亲家薛家侄子的游手好闲与歹毒心肠、在极“左”时期民众善良秉性的迷失和戕害同辈时的癫狂,在乡土中国的现代转型中宋氏第二代与第三代于经济利益追逐中的私欲膨胀。这些,使得作品于家族叙事的主轴下,包容了乡土变迁这一最大的民族话语变动,并对其历史转型中人性的悄然变化予以观照,对于乡村城市化过程中的土地关系与伦理秩序予以反思。可以说,正是这种忧患意识的融入,使作品实现了家族性、民族性与乡土性的融合,在对乡土民族的历史推进中,有了更多淳朴乡土意识分崩离析的危机感。

“一河多洲”与“在河之洲”的人物书写

如果说,家族叙事的框架体系构建了《在河之洲》的骨骼组织,那么,自宋长河至宋继洲一族三代的诸多鲜活人物,则生成了小说的血脉与灵魂。以宋长河为代表的宋氏第一代,象征着传统农民的耕作生存准则。“承”字辈的宋氏第二代,更多地表征了传统农业朝向工业文明转向中“参军”“读书”等开枝散叶的多重人生走向。以宋继洲为代表的宋氏第三代,则鲜明地征兆着现代社会下的商业人生追逐。而在这张宋氏家族谱系中,又鲜明地呈现为“一河多洲”之承继与“在河之洲”之变动交相融合的静变之辨。

宋家院子里有大片黄芩,从发芽到开花再到落叶,四季更迭,再粗再高再茂盛也是那个样子。人呢,就像黄芩,根里带的总会表现出来,努力变或者不变,年岁自管自地增,就这样,一百年过去了。

作品开首,宋长河院子里的这些黄芩,无疑象征着宋氏家族血脉流淌中恒久性、稳定性的一面,我们可以将其称为“土命”抑或“土地根脉”。费孝通曾指出,靠农业谋生的人是黏在土地上的,“‘土’是他们的命根”。正是这广阔而温情的土地,成为贫瘠、艰难岁月中宋长河温暖而坚实的心灵依托,也成为他筚路蓝缕中艰辛、执着地开拓美好生活的厚重支撑。一方面,一个老院子、十多亩果园、数十里小镇,成为他简单、朴素一生的物质场域与精神家园。另一方面,同北方黄土大地相依共存的血肉联系,也潜在内化为他身上一种本分、勤劳的开拓精神。应该说,正是这份安然与坚毅的统一体,成为他在历史风云变迁中的心灵“砝码”,也内化为整个宋氏家族由贫弱走向富裕的优良基因。这种基因的传承性,在第二代“承”字辈五兄弟中皆有表现,且以老五宋承信和老大宋承仁兄弟为代表,一明一暗贯穿其中。在诸多文学作品中,“兄弟”都是个耐人寻味的话题。因为兄弟是一母同胞,也因其彼此如镜面映射,所以性情往往具有互鉴性。以巴金的《家》和余华的《兄弟》为例,弟弟辈的叛逆、抗争与哥哥辈的负重、忍辱,其实更如弗洛伊德潜意识中人性的互通互渗,表现了社会存在中人之飞翔与现实匍匐的割裂与弥合的努力,而这些也在明暗两个面向上,构筑了一个家庭基因性格的复杂延展向度。而在这背后,往往又潜藏着“一个家族”本根性的灵魂支配作用。同样的,在《在河之洲》中,老五宋承信是以现代乡村知识分子的面目走向我们的,这明显表达了作者对民间“耕读”传统的认同。宋承信以师范毕业生的身份,毅然投身乡村教育,他将传统道德与现代知识浸润于后辈心田,肩负起培养宋氏第三代人的光荣使命。这些,无疑彰显了宋氏第二代中最光鲜亮丽的勤勉奋斗、无私奉献的“泥土”基因的传承;但倘若细细品读我们便会发现,哥哥宋承仁身上其实在另一层面潜隐着宋氏家族基因中“土地根脉”的隐忍力与支撑力。作为家族中第一个走出去的人,他参军入伍,为国家民族出生入死,也见证了太多血洒大地的惨烈场面。所以身为少将的他低调、谦卑,却能看透世事、心怀悲悯。在“文革”中面对老四的“罪责”,他劝诫老五宽容他,将他痛苦的包袱卸掉,并生发出“当下这世道,需要救赎的人越来越多”的痛心疾首的叹息;面对山里疯狂开采铁矿所造成的生态危机与人心危机,他又真切感受到了金钱驱动所导致的人性异化与贫富差距拉大的困惑。他说,永远不要把自己的懦弱、胆怯、躲藏、痛苦展示给别人;他还说,人不如树,总爱面子。他用强大的臂膀守护着整个家族,用流淌的热血温润着每一个家人。他本人更像一棵树,深深扎根地下,屹立不倒。可以说,在宋氏第二代的老五和老大身上,从两个不同维度表现了乡土中国人性中质朴与韧性的一面。这种乡土基因,在宋氏其他三兄弟身上也有着或隐或显的呈现。宋长河怀抱中的五座“小洲”虽性情各异,但不变的是其“泥土秉性”,这种“一河多洲”的代际传承寄托了作者厚重的土地情结。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曾坦言:“每部小说都在告诉读者:‘事情远比你想象得复杂。’这是小说永恒的真理。”在人物书写层面,《在河之洲》极其精准地印证了这一“创作箴言”。作为一部力图在家族故事与长河小说两个向度双针走线的作品,《在河之洲》中的人物在现代乡土小说的叙事上有着诸多“旧瓶装新酒”的崭新突破。这其中,“在河之洲”的“洲”之彰显,表现了作者对人性之中独立人格的尊重。在宋氏第二代中,宋青桃的人生可谓“旁逸斜出”。作为五兄弟的妹妹,也是四个女儿夭折后的仅存明珠,她自幼宠爱独占,也渐渐形成了任性与不羁的性情。在她身上,有着类似于民国故事中接受了现代教育的叛逆小姐的影子,顽劣、聪慧、刚烈、我行我素,这最突出地表现在宋青桃自由支配自我肉身上。知觉现象学家梅洛·庞蒂曾说,首先要赋予身体以优先地位,因为世界的问题本质而言是从身体开始的,这是一切感觉经验的起点。在宋青桃身上,有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对于爱情的执拗追逐,更有着如《白鹿原》中白灵、田小娥一般对固化家族与社会秩序的突围。从幼年到中年,她走过了一条给天津知青偷公粮到协同私奔,到婚姻破裂后独立抚养儿子,再到成为镇子里第一批经商者并成为富婆的传奇人生。如果说,宋青桃更多地象征着乡土“耕读”秩序下被忽略的人生的大胆书写,那么在第三代宋继洲身上,则更为本真地呈现了个体独立性情变动与时代悸动的结合。与同辈其他兄弟姐妹们“知识改变命运”的读书人生迥异,他的童年生涯是在不断闯祸直至招致牢狱之灾的历程中完成的。但,他不羁的人生却最终通向了商业的成功,成为整个铁谷地区知名的企业家。他身上的江湖气息,似乎与宋氏前两代的泥土秉性迥然不同。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变异性中一些恒定的因子,比如他的博览群书、勤奋好学,比如他的重情重义、孝敬长辈等,皆是宋氏一族优良的基因。从宋青桃到宋继洲,从耕读传统到经商意识,这种人物保守性与开拓性的融合,真实书写着百年历史风云中乡土中国人性的恒久与变动,身份的出离与认同。

事实上,这些河面上凸起的一个个“小洲”,像极了我们中华民族近百年发展历程中多重生命辐射的人生构筑。或许,在动荡漂泊的历史中,每个人的身份与灵魂均在进行着传统伦理框架与新质文明冲撞下永不停歇的生命组装,而这种多元生命构筑,才更符合真实的人性向度。这正如学者谢有顺所言:“把它背后的故事说出来,把生命的痕迹从各个角落、各个细节里发掘出来,让生命构成一部属于它自己的历史。”这其中,有诸多运动到来与金钱冲击下小人物对于伤痛的舔舐。但尽管如此,作品依然在其恪守本心与道德守恒的书写下赋予其浪漫的飞翔意志。是的,《在河之洲》的故事是从野鸽子的飞翔开始的,也在其飞翔的美好画卷中落下了帷幕。这其中,诸多人物在岁月推移中用真实、美好的人性来酬谢光阴,在乡村的恒久与变异中展现了艰难世事里的浪漫信仰力量。

传统性与现代性的激烈碰撞

对现代性的思索,是百年中国现代文学的永恒主题。在20 世纪首尾相望的五四时期与80 年代,以两次“启蒙”为标志,诸多知识分子对于现代性进行了孜孜不倦的探求。如果说,五四的启蒙现代性,更多地预示着一种“西优中劣”的、历史进步主义观照下的先进与落后、文明与愚昧相对峙的时间现代性,那么,在80 年代韩少功等人所开启的“寻根文学”中,则有意识地进行了西方镜鉴下中国不同民族与地域文化的空间现代性构筑。而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对于一维“进步—落后”的时间现代性进行了反思。而无论是时间现代性抑或空间现代性,其根本难题,均在于中国特定文化与生存状态下,传统性与现代性的碰撞问题,可以说,从20 世纪80年代起,作家但凡触碰家族抑或乡土书写,这往往成为一个绕不开的话题。而在《在河之洲》中,作者对于百年中国“迫切赶路”的现代性追求的热望,也进行了理性反思,并对中国传统文化予以深情观照。这集中地体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面对苦难的生存问题。钱穆说:“中国文学即一种人生哲学。”而此处的“人生哲学”与西方意义上的作为万物尺度的“人的哲学”有着较为显著的区别。在西方,对于“人”的哲学思考常与宗教等因素相纠结,呈现为一种现代性下线性发展的命运意识;而中国的人生哲学,更多呈现出一种圆环式的轮回观和宿命论意味。这种中国式的文化观念,在《在河之洲》中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凡俗大众现代性追求下的心灵痛苦。在作者笔下,历史的发展是一种残酷的裹挟,微渺个体身处其中常处于力不从心之困局。在此,外界抗争性与内心宁静性的融合便尤为可贵。以宋长河为典型,其在历史洪流所造成的生命创伤与情感悲戚面前,显示出了强大的自我调适动能。他的前半生极为坎坷,四个女儿相继夭折,亲家夫妇也都在战争与运动中死于非命,又忍受着漫长的饥寒困厄与哺育子女的力不从心。但他在命运的漩涡中坚韧地挣扎着,默默地舔舐伤口,却并未有任何抱怨抑或哀号。可以说,在他身上代表了中华民族传统性格中面对苦难时隐忍、平和的一面。学者刘小枫在《拯救与逍遥》中曾提出,同西方人面对苦难或愁楚时歇斯底里的旷野呼喊不同,中国人往往选择一种相对宁静的自我消解方式,以期达到心灵的超脱与逍遥。在中国的启蒙现代性中,更为关注人格独立与理性追求。但由于物质基础与文明程度的不相匹配,其往往只能建构在一小撮精英分子之中。对于广大民众而言,首先需要关注的无疑是沉重肉身下的生存难题。对此,作家孙峰显然有着清醒的认知。在作品中,以宋长河为代表的老一辈中国农民在土地上的隐忍与平和,正体现了中国传统生存哲学对于乡土芸芸众生的强大精神支撑。

其二,发展中的幸福迷失与找寻难题。20 世纪的百年中国,大部分时间是在战乱与动荡中艰难前行的。因而,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饱经贫穷与灾难的人们在经济大潮中的热情与激情之强烈便可想而知。但这种烈焰般的热度,也造成了“唯金钱论”的无限度攫取与私欲膨胀后的心灵异化。在作品中,我们看到,因铁谷地区蕴含着丰富的铁矿,致使人们蜂拥而上肆意开采。环境的破坏导致良田被占、植被破坏,山泉断流、环境污染。而心灵的异化也让富者为富不仁、盛气凌人。甚至,宋吴两家的“开采争夺战”,更是导致了大山被掏空。这场癫狂的人间闹剧,最终以山体崩塌与宋青桃的车祸去世而暂告停休。但只要有金钱利益驱使,这样的私欲之祸与人间惨剧便会如“多米诺骨牌”一样永不停歇地上演下去,这便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现代性之蛊”。因为无论如何,我们追求先进、文明的现代生活,本质是要抵达一种幸福之境。但无奈的是,现代物质感的不断丰满,在带来极大感官享受的同时,也往往伴随着“希腊小庙”与“躬耕田园”消失后精神幸福的迷失。作家史铁生在《山顶上的传说》中有一段发人深省的呼喊:

千万年来,人类就这么走着,要走向哪儿呢?走弯了腰,走驼了背,走得青筋布满了双手,走得灯油熬瞎了两眼……还是走,走死了一辈,又出生了一辈,走老了一辈,又有年轻的继续走。到底为了什么呢?发明了这个,创造了那个,又为了什么呢?一切还不都是为了摆脱痛苦,走向幸福么?……现代人得到一座别墅的幸福,不见得比原始人得到一块兽皮的幸福大;现代人失去一次晋升机会的痛苦,也不见得比原始人失去一根兽骨的痛苦小。唉,人类奋力地向前走,却几乎原地未动。

学者陈晓明曾以贾平凹《秦腔》《古炉》《老生》等作品为例,来阐述激进现代性给原本闭塞落后却也安然宁静的西北乡村所带来的“现代暴力”的惨痛记忆,进而生发出“乡村的土地还能安放乡村的魂灵吗”的刻骨发问。在《在河之洲》中,同样有着对人们“走得太快”的隐忧与“等一等灵魂”的期盼。因为,作者看到了飞速发展的现代进程中作为心灵自由栖息的可称为“故乡”的精神坐标的消失。看到了人们打工出走与疲于奔波所造成的一个个物质形态的“空心村”与精神形态的“空心人”。因而,在作品结尾处,作者让作为企业家的宋继洲将村落中的古建筑购买并保护起来,再通过发展旅游业将其打造为一张名片,纳入乡村振兴的轨道。而伴随着山泉的再度涌动与野鸽子的飞翔,宋氏儿孙辈均返归故里团聚。这一美好希冀,显然寄托了时代风云际会下现代性追逐中,作者对于泥土本心的一种诗意守护。

其三,传统伦理与现代文明的冲撞。中国传统伦理,在五四时期曾遭到以鲁迅为代表的一批先进知识分子的激烈批判。在“立国先立人”思想的指引下,封建伦理秩序中“瞒和骗”的虚假性与一桩桩“吃人”惨剧,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揭露与控诉。这在现代文明的推进中,无疑有着巨大进步意义。但传统伦理中,除却这些负面因子之外,还有一些在人们心中潜滋暗长、根深蒂固,且对于整个社会文化体系具有根本维系作用的东西。另外需要人们正视的是,现代文明在拥有其文化进步性的同时,所造成的对于朴素乡土伦理的冲撞。伴随着以城市文化为引领的现代观念的“碾压”,乡村原有的伦理秩序被无情肢解,其后果便是广大底层人民的精神茫然与信仰缺失。在作品中我们看到,早些年闷声不语的吴家老二,因为一夜暴富而变得暴戾张狂,甚至因与宋家的私怨而干起了恶意构陷的营生,害得未成年的宋继洲锒铛入狱。在宋氏家族内部,第二代的老二宋承仁,在日益蔓延的乡村赌博之风熏染下愈陷愈深,将父亲为他辛苦购买的宅院一间间输掉。老四宋承智,在个体私欲膨胀下开始腐化堕落,经常利用村委会主任的职权攫取金钱利益、乱搞男女关系;而在开矿问题上,宋氏家族代际之间的矛盾到了白热化程度,后辈甚至觉得宋长河守着“金山银矿”不去开采显得顽固而迂腐。在此,我们看到了缺乏伦理秩序规约所导致的人性无限度放纵的恶果。事实上,传统与现代绝非“过去—现代”抑或“落后—先进”的简单对立。中国历史上,长久以来形成了以乡土性和家族性为根基的伦理观念。五四以来,随着西方文明的冲击,这种观念在长达百年的历史演进中面临瓦解,但由于种种原因,并未能建立起崭新的信仰体系。加之经济社会的飞速发展,现代人精神价值的迷乱便不足为奇。应该说,在作品中,作家孙峰对于传统伦理与现代文明之间的矛盾冲突,进行了富有张力的书写。同时难掩的是,孙峰在此问题上的踌躇与焦虑:因为无论是以传统伦理来桎梏现代文明的发展,抑或对现代欲望予以盲目放纵,都显然不可取。而伴随着现代文明的迅疾推进,其与传统伦理便犹如钢丝行走者的一对平衡之翼,要保持二者的稳定性显得愈加艰难。因而,这也成为《在河之洲》所必然面临的一个精神和道德难题。在当下时代,淳朴人心的退变与个体独立人格间的融合问题,显现出前所未有的难度。近些年来,贾平凹《秦腔》、李佩甫《生命册》、周大新《湖光山色》等一系列作品,均对传统伦理与现代文明之“二律背反”所衍生的人性危机,进行了孜孜探求。在此,作者于作品最后,对于历史发展中的人性放纵进行了批判式书写,并对现代乡村中安然、和谐生态秩序的伦理性重建问题给予了探索式展望。

百年沧桑巨变,河洲血脉相连。河孕育了洲,洲延续了河,这便构筑了我们的民族心史。愿激流勇进,亦不忘本根,将我们的文明血脉永远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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