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李白，各自精彩——评析燕燕与红娘

⊙张锡梅 ［大理大学文学院，云南 大理 671003］

元代杂剧中有很多婢女形象，优秀的作家在塑造这类人物形象时往往淡化其奴性，开始关注和尊重婢女个人的人格尊严和追求，塑造出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燕燕和红娘是这一类人物形象的代表，她们俩是元杂剧中刻画得最出色、最成功的婢女。燕燕是关汉卿《诈妮子调风月》中老夫人的婢女，红娘是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中崔莺莺的婢女。

婢女，顾名思义，就是丫鬟，古时供人使唤的年轻女子。这一类女孩子，在大部分的文学作品中，是为了主子们而存在的，她们因着主子们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是完全没有自我意识的。但燕燕和红娘不一样，桃花红，李花白，她们在各自的作品中精彩地活着。

一、主动追求、勇敢抗争、“花生满路”的燕燕

在关汉卿之前，很少有作家会关注婢女的命运，即使是关汉卿之后，也少有作家以婢女作为作品的主角。大部分戏剧作品中的婢女，是小姐的陪衬，作为次要的角色，她们的出现是为了衬托小姐，她们中的大部分人，没有自己的姓名，就是“小梅香”而已。她们的作用就是服侍小姐的日常生活起居，陪小姐散心解闷，有时还要做小姐的代言人或传声筒，替小姐们说她们不好意思说、难以说出口的话。主子们借她们的口来表达自己的心思，就如《西厢记》第一本第三折中，莺莺带着红娘对月祈福，她点了三炷香，第一炷香，祈祷父亲早升天界；第二柱香，祈愿母亲身安无事；第三炷香，顿了顿，自己不好意思说，所以红娘替她说了：“愿俺姐姐早寻一姐夫”。作为贴身丫鬟，红娘可谓是小姐的贴心人，这一点说到了小姐的心坎上。

关汉卿不但安排一个婢女做了作品的主角，而且给予她勇敢的抗争精神，这是作为作家的关汉卿的伟大之处，所以有学者认为《诈妮子调风月》并不逊色于《窦娥冤》，是一个相当成功的剧本。

《诈妮子调风月》一本四折，全剧以唱词为主，对白极少。《诈妮子调风月》中的“诈”并非是现代汉语字典中解释的欺骗或假装，这个“诈”是元代特有的表示赞赏的词汇，意思是聪明伶俐，诈妮子就是聪明伶俐的丫头的意思。这个剧本塑造了一个聪明伶俐、主动争取自己利益而又富有抗争精神的婢女形象——燕燕。

作品中燕燕是金朝洛阳一个贵族家庭中侍奉老夫人的丫鬟，虽是丫鬟，但青春年少的燕燕对于爱情和做人有自己的看法和期待，“半世为人，不曾教大人心困。虽是搽胭粉，只争不裹头巾，将那等不做人的婆娘恨”（第一折［点绛唇］）。由于聪明灵活，燕燕被老夫人选中去伺候来访的小千户，燕燕并不乐意去服侍小千户，但是老夫人说了，别人不行，只有精明能干的燕燕才可以，作为奴仆的燕燕是没有选择权利的，只能去伺候小千户。期望解脱奴隶命运，觅得良人的燕燕，被风流倜傥的小千户的花言巧语攻陷了，想着“许下我包髻、团衫、绣手巾。专等你世袭千户的小夫人”（第一折［尾］），委身于小千户。单纯的燕燕沉湎于与小千户的爱情之中，但是她全身心投入的爱恋，在小千户看来，却只是生活中的一场“艳遇”而已。所以小千户很快就移情别恋了，户外踏青时，遇上贵族小姐莺莺，便又喜欢上了她，打算娶她为妻。在得知小千户要始乱终弃后，燕燕开始反抗，大骂小千户“我敢摔碎这盒子，玳瑁纳子，教石头砸碎”（第二折［上小楼］），大有汉乐府《有所思》中的“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的决绝之意。同时燕燕也在自省：为什么美好的愿望顷刻间破灭呢? 全怪自己没有细心考虑，轻易委身于小千户。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燕燕对于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是有清醒认识的。曾经有学者认为，小千户许给她的是小夫人，相当于妾，现在小千户要娶的是妻，于她的利益无损，这里的抗争似乎无益。但是通过燕燕的表现，我们看到了她人格的初步觉醒，是燕燕对尊严及平等地位的一种渴望。所以她才会痛骂：“呆敲才、呆敲才休怨天；死贱人、死贱人自骂你”（第二折［尾］）。

之后在小千户的鼓吹下，老夫人还专门指派燕燕去说媒，于是燕燕期望能够说服莺莺小姐放弃这门婚事，燕燕在莺莺面前数落小千户的不是，不想莺莺毫不在意，或者作为小姐的莺莺，对自己的婚事也不能做主，就是在意也无济于事。爱起来是火，恨起来也是火，火一样的燕燕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态，在小千户和莺莺的婚礼上，愤怒地控诉小千户，大闹喜堂，最终由老夫人做主，做了小千户的小夫人。

列宁说：“意识到自己的奴隶地位而与之作斗争的奴隶，是革命家。意识不到自己的奴隶地位而过着默默无言、浑浑噩噩的奴隶生活的奴隶，是十足的奴隶。津津乐道地赞赏美妙的奴隶生活并对和善的好心的主人感激不尽的奴隶是奴才，是无耻之徒。”燕燕算不上革命家，但她不再是奴性十足的人，她在为自己的爱情和婚姻而努力，勇敢地抗争，最终赢得了在当时来看最好的结局，“花生满路”。

作为婢女的燕燕并没有屈服于命运的安排，而是勇敢主动争取自己的利益，经过勇敢斗争，最终有了一个在今人看来不够圆满，但却是那个时代最好的结局——做小千户的小夫人。燕燕人生的改变不是幸运，也没有“红娘”似的贵人相助，完全是靠她自己主动争取得来的，所以虽然是婢女，燕燕却有着不同于其他奴婢的独特魅力。

二、嬉笑怒骂、敢作敢为、成人之美的红娘

《西厢记》五本二十一折，是王实甫创作的一部以多本杂剧连演一个故事的大型戏剧，是元代成就最高的爱情剧。讲述的是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故事，作品第一次旗帜鲜明地提出了爱情理想：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第一次以最清楚、最明确的方式表达了只有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婚姻才是健康的合理的婚姻，进而否定了那种不是以当事人相互“有情”为条件、而是建立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基础上的封建包办婚姻制度。所以后世对《西厢记》的评价非常高，明代贾仲明说它是“天下夺魁”之作。

红娘作为婢女，在王实甫的妙笔之下，不仅是《西厢记》中最为耀眼的人物，流芳千古，而且之后还成了成人之美的媒人的代名词，一直与月老相提并论，并且得到元代以后文人墨客的喜爱，在之后的文学作品中不断被模仿着。她在剧中不仅有着穿针引线、化解矛盾冲突、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而且这个“俏红娘”身上的机智勇敢、富有正义感等优秀品质在今天依然有着积极的意义。

《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偶游普救寺的张生由于“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对崔莺莺一见钟情。第二折中，张生主动与红娘攀谈，自我介绍，特别说明自己尚未娶妻，被红娘讥笑了一番。此时的红娘，嬉笑怒骂，嘲讽张生，但还未想到替二人牵线，也不具备替二人牵线的条件，但小妮子的性格初见端倪。第三折中，张生终于找到机会对莺莺表白，墙外给莺莺吟诗：“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崔莺莺和诗：“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因为此次“隔墙联吟”，莺莺也对张生产生了爱慕之情。怎料叛将孙飞虎觊觎崔莺莺的美貌，兵围普救寺，要求交出崔莺莺。老夫人无奈，只有允诺：凡能退兵者，无论僧俗，把莺莺许配给他。危难之时，张生挺身而出，在友人白马将军的帮助下，解除了危难，使全寺的人化险为夷，保护了莺莺在内的所有人（第二本）。莺莺和张生都憧憬着美好未来，老夫人宴请张生，张生、莺莺以为好事在望，谁知老夫人却变卦了，变卦的真正原因是二人门不当户不对，借口则是莺莺已经许配给侄儿郑恒，老夫人让张生和莺莺以兄妹相称。遭此打击，崔莺莺愁眉泪眼，张生则下跪求援。红娘光彩夺目的一面开始展现，这个身份最低下的人物，没有因为崔莺莺的提防和张生的软弱而表现出一丝的不快。为了张生和莺莺的幸福，她挺身而出，不辞劳苦，为他们安排月下听琴，为他们晓夜奔走，传书递简。红娘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人物，是非分明，知恩图报，她帮助张生是因为 “若非张生妙计呵，俺一家儿性命难保”（第二本第二折）。她帮助莺莺则是因为通过“月下联吟”，她明白小姐了心思，既然二人真心相爱，张生又是可靠之人，她便一定要仗义相助。

所以面对老夫人的赖婚与莺莺小姐的赖简，张生无计可施，进而卧病在床，这时红娘为他鼓起信心，替他出点子，传书信；面对崔莺莺的不理解与防备，红娘把埋怨藏在心底，依旧做她的“马前卒”，为之东奔西走；当崔莺莺临阵退缩时，是红娘为她鼓劲，催促她去赴约；最后当事情泄露，老夫人气急败坏，崔张好事岌岌可危，她自己也面临着拷问时，她却据理力争，说明张生、莺莺婚姻的合理性，反败为胜。她抓住老夫人的弱点，着眼于封建大家庭的利益，以老夫人最为尊崇的孔孟之道进行说教，一番话有条不紊，说得老夫人不得不妥协。“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兵退身安，夫人悔却前言，岂得不为失信乎？既然不肯成就其事，只合酬之以金帛，令张生舍此而去。却不当留请张生于书院，使怨女旷夫，各相早晚窥视，所以夫人有此一端。目下老夫人若不息其事，一来辱没相国家谱；二来张生日后名重天下，施恩于人，忍令反受其辱哉？使至官司，老夫人亦得治家不严之罪。”（第四本第二折）一番话，大义凛然，说得老夫人心服口服，最终败下阵来，“这小贱人也道得是”。而后终于有条件地承认了才子佳人的婚事。最后，郑恒骗老夫人与莺莺，说张生已经被卫尚书招为了女婿，张生也是在红娘的帮助下才洗清污名。然而做这一切，红娘并不是为了自己，当张生说要用金帛酬谢她时，她骂张生“你个穷酸来没意儿，卖弄你有家私”（第三本第一折［胜葫芦］）。这个嬉笑怒骂，敢作敢为，无私为他人的丫鬟，千百年来为人们所称颂。

红娘，成就了别人的美满姻缘，也为自己赢得了千古美名，成为美满婚姻的代言人。

三、桃红李白，为自己与为他人，互相媲美

燕燕与红娘，是开在元杂剧中的两朵奇葩，她们都具有抗争精神，都是活泼泼辣的女子，也都有着下层人民的智慧。她们一个是主动争取自己的利益，一个是为了他人的利益不断奔波，献计献策，成就了一桩美好姻缘。相同的身份地位，但因着所处角度和角色设置的不同，她们在关汉卿和王实甫的笔下，也呈现出不同的精彩人生。

关汉卿总是关注着女性的命运，不断地用他的笔为底层的女性探讨出路，他的杂剧塑造了一系列底层女性形象，有妓女、有寡妇，也有像燕燕这样的婢女。关汉卿通过作品，呼吁底层百姓要自救，他认为英豪就在底层民众中间，他总是歌颂底层人民主动追求幸福生活和勇于反抗的斗争精神。

《调风月》中燕燕的身份虽然是丫鬟，但角色安排是正旦，作为作品中的女主角，故事是围绕她而展开的，写的是她自己的爱情，所以她得为自己的人生、为自己的人格尊严而奔走，为自己的切身利益主动谋划。委身于小千户，是她自己的选择，所以她必须承担由此而带来的后果。当得知小千户爱上贵族小姐莺莺时，燕燕没有听任命运的摆布，而是奋力抗争。先是想办法劝说莺莺，劝说无效，索性大闹他们的婚礼，当众揭穿小千户的真实面目。这位势单力薄、地位低下的婢女，通过斗争，取得了胜利，莺莺和燕燕，最终平分秋色。

《西厢记》讲述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主角是张生和崔莺莺，故事也围绕着二人的爱情而展开。作品题材来源于《莺莺传》，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悲剧，最后张生抛弃了莺莺。王实甫想改变这个结局，通过这出戏来表达他的爱情理想，但是仅凭张生和莺莺，是没有办法实现这个理想的。要给大众一个都能接受的喜剧结局，需要一个“红娘”，这个“红娘”最好是小姐身边的人物，这样便于故事的开展。所以作者设置了红娘这个人物，她的身份是丫鬟，角色的设置上她是配角，但事实证明这个人物的设置是非常成功的。

作为老夫人安置在小姐身边的婢女，莺莺开始是对红娘多有防范的，“小梅香伏侍得勤，老夫人拘束得紧”。红娘的侠肝义胆就表现在她即使被小姐误解，也没有以怨报怨，而是以豁达的胸怀为莺莺的幸福出谋划策，与老夫人和郑恒斗智斗勇，最终张生和崔莺莺才得以“大团圆”。红娘的意义就在于“帮助他们脱离精神枷锁，使他们能够建立起自主的意识。这种精神上的支持和帮助，才是创造红娘这个形象的真正意义所在”。这个人物的感人之处，是她身上的那种不辞劳苦、为他人幸福挺身而出的正义感。这个在封建社会里地位低下的婢女，有着一颗同情别人的心、救人危难的心、助人为乐的心，这是中华民族的善良之心、仁爱之心、无私之心。所以她虽然不是故事的主角，但是光环却超越了主角，以至于后人提到或看到《西厢记》，首先想到的不是张生和崔莺莺，而是俏红娘。

所以燕燕与红娘，一个为自己的幸福努力抗争，一个为了促成他人的美好姻缘而热心奔走，她们是开在中国古典戏曲作品中的两杂奇葩，是中国古代女性形象画廊中两个光彩照人的形象，她们的形象及人品、人格并无优劣之分，千古以来，竞相媲美。

①〔苏〕列宁：《论文学与艺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84页。

② 叶长海、张福海：《中国戏剧史（插图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