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恕书法艺术风格探析
——以其永州朝阳岩题刻为例
2022-10-21卢芊芊
⊙ 卢芊芊
一、邢恕与永州
邢恕(1041—1111),字和叔,郑州原武人。《宋史·邢恕传》云其“博贯经籍,能文章,喜功名,论古今成败事,有战国纵横气习”[1]。邢恕曾师从程颢,能诗善文,是北宋重要的理学人物。神宗熙宁年间登进士第,补为永安主簿,又经吕公著推举为崇文院校书。后因其向王滂议论其父王安石所推新法存在的弊端,激怒王安石,同时又被言官上谏其职不合官制,被贬知延陵县。后延陵县被废,邢恕未得调任,终日游荡于陕洛之间,七年后才复为校书,此后为丞相吴充所用,历任馆阁校勘、历史馆检校、著作佐郎。神宗元丰二年(1079),蔡确因神宗称赞邢恕《送文彦博诗》文辞清丽而拉拢并提携邢恕,进其为职方员外郎。邢恕天资反复,内怀猜猾,而外持正论。仁宗、哲宗年间,其政运几经起落,曾被贬至随州、太原、永州等地,又曾被举为刑部侍郎、御史中丞、龙图阁学士、显谟阁待制等职,一生算计,衷于功名,享年70岁,名列《宋史·奸臣传》。
据《宋会要辑稿》与《资治通鉴》记载,邢恕于元祐四年(1089)至元祐九年(1094)期间被贬至永州监仓。而据康熙三十三年《永州府志》卷二十三记载,邢恕是于北宋元祐七年(1092)被贬至永州监盐酒税。实际上邢恕确实是元祐四年(1089)被贬永州,适逢丁忧去职,服丧三年,至元祐七年(1092)才重新上任。元祐八年(1093)九月,宣仁皇后崩,哲宗亲政。元祐九年(1094)正月,邢恕受召回京。[2]正如叶昌炽《语石》所说,宋代士大夫“雅号文章,游宦登临,往往濡毫以志岁月。名山洞壑,不乏题留”[3]。邢恕谪居永州期间就曾多次游玩题咏于浯溪、火星岩、朝阳岩、华严岩、石角山各地,其中朝阳岩留题次数最多。据现存文献可见者,邢恕在朝阳岩有亲书题诗四首、题名一则。
二、邢恕朝阳岩题刻
朝阳岩又称朝阳洞,原名西岩,位于永州零陵潇江之西。唐永泰二年(766)道州刺史元结途经此地,泊舟登临,因其岩口东向,取名朝阳岩。因洞内有水流,汇入潇江,故又称流香洞。邢恕谪居期间曾多次到朝阳岩游览题诗题名,现存文献可见者如下。
(一)《独游偶题》
清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卷八十五《朝阳岩题刻二十四段》录有邢恕《独游偶题》一诗。诗文如下:
颓然一睡足,岩溜尚潺湲。面几即山郭,寂无人世喧。
诗后署款“邢恕和叔”,未署年月。《金石补正》引钱大昕《潜研堂金石文跋尾》云:“行书,在永州府朝阳岩。”又引《留云庵金石审》云:“右行书五行,极似苏书,诗见《名胜志》。”
清康熙《零陵县志》卷十三、《永州府志》卷二十三、嘉庆《零陵县志》卷十五《艺文》对邢恕该诗均有收录,皆题为《独游朝阳岩偶题》;清光绪《零陵县志》卷十四题为《邢恕独游偶题诗》;清吴式芬《捃古录》卷十二亦有收录,题为《朝阳岩邢恕独游偶题诗》;而吴氏《金石汇目分编》卷十五则题为《邢恕独游偶题诗》,后注“行书,无年月”;清卞宝第等修《湖南通志》卷十八将其与“濯足临澄碧”一诗共题为《朝阳岩绝句》二首;近人缪荃孙《艺风堂金石文字目》卷八只收录题目,未录诗文,题为《邢恕独游诗》,题下注“行书左行”。
(二)《题愚溪》
《八琼室金石补正》第八十五卷《朝阳岩题刻二十四段》还收录有邢恕《题愚溪》一诗。诗文如下:
溪流贯清江,湍濑亘百里。龙蛇几盘纡,雷雨忽奔驶。石渠状穿凿,怪力祖谁氏。突如见头角,虎豹或蹲峙。横杠互枝柱,小艇俄纷委。苹藻翳泓澄,松竹荫崖涘。两山束鸟道,侧岸数鱼尾。缭然閟深幽,梵字叠危址。钟呗杂滩声,亭台森水底。凭栏几游目,杖策时临履。酒杓间茶铛,棋枰延昼晷。放怀得天倪,清啸谢尘滓。忽忘儿女缚,似接嬴秦子。顾予拙谋身,霜鬓飒垂耳。雅意在延龄,丹砂夙充饵。焉得兹结庐,帐念远桑梓。
该诗左侧署款道:“右题愚溪寄刻朝阳岩石之左,元祐八年(1093)癸酉十二月丙辰,时谪零陵,将去矣,原武邢恕和叔。”[4]可见《题愚溪》一诗是邢恕的一首寄刻之作,并非本人亲临朝阳岩题刻于壁。实际上,寄题、寄刻在宋代并不罕见,指的是诗文作者并未亲临某处,因神往或怀念其风景人文,写诗寄给当地友人,请帮忙题壁或摹勒镌刻于壁。如梅尧臣《寄题滁州醉翁亭》、苏轼《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都是寄题之作。
清康熙《零陵县志》卷十三、嘉庆《零陵县志》卷十二、光绪《零陵县志》卷一、厉鹗辑《宋诗纪事》、姚淳焘等纂《湖广通志》卷八十四、卞宝第等修《湖南通志》对此诗亦有收录。其中康熙、嘉庆《零陵县志》《湖广通志》题为《朝阳洞》,光绪《零陵县志》题为《邢恕诗》,《宋诗纪事》题为《邢恕游愚溪及朝阳洞诗》,《湖南通志》题为《宋邢恕题愚溪诗》。
(三)《朝阳岩》《再游朝阳岩》
邢恕朝阳岩诗刻中还有两首无题诗,一首七言绝句,诗文如下:
岩巅风雨落泉声,岩下江流见底清。
夹岸松筠倒流影,炊烟渔父近寒城。
另一首为五言绝句,诗文如下:
濯足临澄碧,和云卧石室。淅沥天风生,披襟当呼吸。
此两诗均未署题刻年月,石刻、拓本皆已不存,只存在于文献记载之中,且多将二诗同列。清光绪《湖南通志》卷九将此二诗误合为一首,题为《朝阳岩绝句》。嘉庆《零陵县志》卷十五将二首依次题为《朝阳岩》和《再游朝阳岩》,分别位列于《独游偶题》诗前后。嘉庆《湖南通志》亦合录二诗,题为《朝阳岩绝句二首》。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卷八五邢恕《独游诗》后有注:“《通志·山川》内载此尚有一首云:‘濯足临澄碧,和云卧石室。淅沥天风生,披襟当呼吸。’石本无之,或别有一刻也。”[5]
(四)刘蒙、邢恕、安惇同游题名刻
与邢恕有关的朝阳岩题名刻有四则,其中确定为邢恕亲书的仅有刘蒙、邢恕、安惇同游朝阳岩题名一则。题名内容如下:
临川刘蒙资明、原武邢恕和叔、河东安惇处厚,元祐七年九月二十一日,泛舟渡江,同游朝阳岩。
该题名题于元祐七年(1092)九月二十一日,同日所题的还有刘蒙、邢恕、安惇同游火星岩题名。是年是邢恕到永州赴任的第一年,刘蒙和安惇是邢恕好友,元祐七年并未出任永州,应是受邢恕邀请前来。清光绪《零陵县志》卷十四、卞宝第《湖南通志》卷十九、王昶《金石萃编》卷一百三十四以及《湖南通志》卷二百七十二都对该题名有所收录。
宋 邢恕 楷书 独游偶题拓片(局部) 永州潇湘意摩崖石刻拓片博物馆藏
宋 邢恕 楷书 朝阳岩题名拓片(局部) 永州潇湘意摩崖石刻拓片博物馆藏
三、邢恕的书法艺术风格
(一)秀润轻逸——以小字行楷为善
读邢恕各传,知其并不以书名,而观其题刻,又觉书艺不俗。叶昌炽《语石》曾言:“邢和叔、张天觉、曾子宣,皆以热中比匪,虽蒙恶名,要非梼杌穷奇,无从湔洗。况翰墨之妙,不减苏、黄诸公乎?”[6]清代其他金石著述、通志对其题刻多有收录,对其书艺也有颇高的评价,如清光绪《零陵县志》卷十四所收录的邢恕、刘蒙、安惇同游题名后引《留云庵金石审》评其书法“行书轻逸”。除了上文列举的朝阳岩题刻外,邢恕亲书的永州题刻还有《游浯溪诗》和《题华严岩》诗。清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对邢恕题刻诗收录最全,其中论及其书艺的如下:
邢恕《独游偶题》。《金石补正》注:“高一尺三寸五分,广一尺四行,行字不等,径寸许,款一行,字较小,行书,左行。”并引《留云庵金石审》云:“右行书五行,极似苏书,诗见《名胜志》。”[7]
邢恕《题愚溪》。《金石补正》注:“高一尺六寸,广二尺,诗十二行,行十三、十四字,后四行,行九字,字径寸许,行书。”并引《留云庵金石审》云:“行书十四行,字参子瞻、君谟之体。”[8]
邢恕《游浯溪诗》。《金石补正》注:“高、广各一尺三寸五分,诗四行,行七字,字径一寸五分许,款二行,行六字,较小正书。”并引《祁阳志》云该诗书法为“黄山谷体,清秀可喜”[9]。
王昶《金石萃编》卷一百二十三收录有邢恕《题华严岩》诗,注云:“横广二尺三寸五分,高一尺四寸,八行,行五字,行书。”[10]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卷八十八亦收此诗,并引《留云庵金石审》云:“较它刻恕书稍大,结体懒散,不如其小字者。”[11]
根据以上四首诗的题注可知,《独游偶题》和《题愚溪》两诗都是行书字体,字径一寸左右,书法面目应在苏轼、蔡襄之间。《游浯溪》一诗字径较前两首稍大,大约一寸五分,正文书体不详,款为楷书,该诗书法更接近黄庭坚书风。《题华严岩》一诗仍是行书,字径较其他诗稍大,结体略显松散。从以上文献材料及现存题刻拓片来看,邢恕常用书体为行楷,且大字不如小字,可见邢恕最为擅长的正是小字行楷书。
(二)书出各家——以苏书为最似
从金石著录的评价来看,邢恕所善书体在行楷之间,对苏、黄、蔡各家书法均有涉猎,书法面目也时有变化。但从其现存题刻拓片来看,其书应是受苏轼书风影响最重。现择其保存最为完好的《独游偶题》诗刻和刘蒙、邢恕、安惇朝阳岩题名刻加以分析。
《独游偶题》诗从左向右题写,字距小,行距宽,行字不等,章法错落有致,笔画更为丰腴圆润;题名刻从右向左题写,字距行距皆宽,除第五行七字外,其余六行每行六字,字字对齐,笔画稍显痩硬。此二刻均为邢恕最擅的字径一寸左右的行楷书,结字扁平,左低右高,有书卷气,面目都与苏书极为相似,楷书中带有行书笔意,有“端庄杂流丽”之感。
尽管翻遍史书也不曾见到邢恕曾有意学习苏轼书风之类的直接记录,但从其他相关史料中似乎也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如上邢恕与安惇、刘蒙同游朝阳岩题名中的安惇就是一位关键人物。安惇,字处厚,广安军人,与邢恕同列《奸臣传》,其二人政见相近,情趣相投,交往颇密。王昶《金石萃编》注云:“是(安惇)在元祐中未尝官永州,不知何以得与邢恕同游,或者尝官于此而史脱略而。”
据史书记载安惇与永州并无任何瓜葛,或许安惇与邢恕同游朝阳岩,实为受邢恕所邀,特地到永州与其相会,二人应该情谊匪浅。神宗熙宁三年(1070),安惇28岁,以秀才身份参加乡试落榜,苏轼赠诗《送安惇秀才失解西归》以慰藉之,诗中“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句更是成为千古名句。该诗足以证明安惇与苏轼曾有过交情,苏轼应也对其颇为欣赏。
此外,黄庭坚在其诗文《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其十中称邢恕为“鲁中狂士”,颇具惋惜感叹之意。可见一向标举人品的黄庭坚对名列《奸臣传》的邢恕,也并非一味否定贬斥。而黄庭坚游于苏轼门下,与苏轼亦师亦友,受苏轼影响之深众所周知,自是不必赘述。《宋史·邢恕传》有载,邢恕之子邢居实自小便有过人之资,深受黄庭坚、晁补之、张耒、秦观、陈师道等人喜爱,“从恕守随,作《南征赋》,苏轼读之,叹曰:‘此足以藉手见古人矣。’”[12]可见邢恕与苏、黄等人亦有交往。苏轼于当时正为书坛巨擘,其书风影响之大可想而知,效仿师法者不胜枚举,邢恕应也曾着力过对苏书的学习。
目前可见的邢恕朝阳岩题诗、题名中,不论文献记载,或石刻拓本,仅有《独游偶题》一诗的题写方式为左行,其余均为右行。现存邢恕诸题刻拓本,均为行书或行楷书,风格面貌统一,笔力清健,结体多取斜扁式,气息纯净,出于苏、黄、蔡各家之间,苏书对其影响最重。
结语
邢恕永州朝阳岩题刻史料记载丰富,为方志、通志、金石著录广为收录,不少原刻至今仍存,对研究宋代非书家文人、官员的书艺水准具有重要价值。邢恕虽以奸臣形象被载入史册,然观其题刻,诗书俱佳,文辞清新,字势动人,艺术价值颇高,可见其才情天资。以邢恕的书法造诣,本不该在书史上这般籍籍无名,或许是宋代以人论书的风气使然,才使其书法不曾受到世人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