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章:“嗜砚如命”的币制局局长
2022-10-21俞栋
俞 栋
读书、做人、修为,历来是中国传统文人追求的为人处世、安身立命之道。纵观近现代银行家,亦多是文人,且其中有考取功名者,有金石书画家,还有精通诗文者,更有收藏鉴赏家……可谓集专家、杂家、大家于一身,如民国总统徐世昌1徐世昌(1855—1939),字卜五,号菊人,直隶(今河北)天津人,清季翰林,北洋政府第四任总统,才高学博,诗文俱精,兼工书画,被后人称为“文治总统”。的堂兄弟,有交通银行副总理、币制局局长等诸多头衔和标签的徐世章就是这样一位文人,其读书历程、做人之道和博雅人生值得我们回味。
徐世章(1886—1954),字端甫,又字叔子(其父徐嘉霖字叔雨),号濠园,天津人(祖籍浙江宁波鄞县2据徐世昌《续修天津徐氏家谱》载:徐氏世居浙江宁波府鄞县之绕湖桥,始迁祖徐钟麟于明末只身北来顺天府大兴县,其年代不可考,只记“年未及冠”。),擅书法,一生致力于收集古砚、古玉、玺印、书画、碑帖等,为近代著名文物收藏、鉴赏家。
徐世章的曾祖父、祖父都在河南为官,故自小家境优渥、家学渊源。他在接受了完备的蒙学和初级教育后,进入京师大学堂译学馆(多方资料记为同文馆,实为谬误),这为其打下了扎实的外文和西学基础。此后,他漂洋过海远赴比利时求学,进入列日大学经济管理系深造。该校是欧洲成立最早的公立高等学府之一,以工科和商科著称,系欧洲顶尖工科大学联盟3欧洲顶尖工科大学联盟(T.I.M.E.)成员包括德国的慕尼黑工业大学、意大利的米兰理工大学、瑞典皇家工学院等欧洲顶尖工科大学。和国际商学院联合会资深成员。可以说,徐世章与钱钟书《围城》中的方鸿渐截然不同,是位不折不扣的学霸。1911 年,获得商业学士学位的徐世章前往意大利担任万国博览会审查委员,继又赴英、法、德等国考察商业及铁路建设与管理经验。在那个民不聊生、到处是文盲的年代,不要说正儿八经的“海归”了,就是一般国内的大学毕业生也属凤毛麟角,故他回国后(1912)自然得到了重用,先后担任陇海铁路局会计监补与技术见习所副监督、京汉铁路管理局副局长、津浦铁路局局长、浦信铁路督办、国有铁路沿线防役官、津浦铁路管理局局长等职。
民国七年(1918 年)10 月,徐世昌被国会选为民国总统,徐世章亦“水涨船高”,自1920 年起先后出任交通部次长、全国铁路督办和交通银行副总理、中国国际运输局局长、币制局局长等职务。其间,还与交通总长叶恭绰一起创办了交通大学并任董事。笔者查阅了大量史料,未发现有记载或披露徐世章在金融业的作为和成就,故推想其担任交通银行副总理应系大股东使然,但他亲历并参与处置交通银行的第二次停兑风潮4年11 月至1922 年1 月。却是不争的事实。同样,为实行《国币条例》,袁世凯政府于1914 年3 月设立币制局,梁启超为首任总裁,其关于币制改革的建议和改革有目共睹,而徐世章在币制局局长任上却未见其有新的主张和行动。毋庸讳言,徐世章的升迁与徐世昌密切相关。1922 年,徐世昌辞去总统一职,本就无意仕途的徐世章也趁此离任,但并未就此“寂寞”,而成为了津门房地产开发的先驱。由于其精通建筑学且颇富远见,不争抢闹市地皮,而是选择当时有些冷僻但将来有望成为繁华之地(如今日之“五大道”区块),并舍得花大价钱请德国设计师设计,这使得其开发的小洋楼外观美、品质高,吸引了大量客户,生意红火兴旺,很快就实现了财务自由。待徐世章去世后,其家人将部分财产捐献给政府,仅房地产就捐献了56 所房屋及一块空地,且都处于繁华的五大道地区,可见其当时的实力。
可贵的是,作为一名成功的地产商,一方面,徐世章热衷于公益事业,兴办教育、医疗、实业等,并任铁路学院名誉董事、天津耀华中学董事、工商学院董事长、天和医院董事长等职,为津门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故在当时寓居天津的开明士绅中拥有较高威望。另一方面,致力于文物收藏与保护。由于其所处的清末民初正是时局动荡、战乱不断之时,以致无数珍贵的文物被列强掠夺、偷盗、交易而流失。对此,徐世章痛心疾首,积极投身文物的保护与收藏,并写下了“金印不争,争钓石”的誓言。他竭尽精力,倾其所有,呕心沥血,从各处搜寻购买文物,其所藏数量之多、种类之繁、品质之精,为业内倾慕。这些文物倾注了徐世章大量的心血和时间,因为并非简单地用钱购买,还需对其进行鉴别、分类和保护。即便遭遇战争,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日军占领北京后,古玩市场分散于多处,他冒着风险挨个跑,但凡发现精品,就不惜成本购买。更重要的是,徐世章从不为名利所动,解放前夕曾有一位美国富豪欲花上百万美金收购其所藏文玩,并许诺其去美国定居,而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实现了自己当初不让文物流失国外的诺言。
在徐世章所有的藏品中,以砚最具规模。古往今来,文人藏砚是顺理成章的,且嗜砚成癖者不乏其人。从宋代米芾著《砚史》始,文人对砚才有真正意义上的研究与收藏,其同时代的苏东坡也是一位藏砚大家,并创作了许多流传至今的砚铭与砚诗。从元代到近现代,藏砚家中如赵孟顺、文徵明、梁清标、阮元、朱彝尊、万承纪、金农、余甸、袁枚、伊秉绥、黄任、林鹿原、翁方纲、吴昌硕、沈石友、张大千……都是著名的藏砚家。其中最痴迷者莫过于米芾、黄任、徐世章三人。徐世章爱砚接近痴狂,为得到一方名砚,可以毫不在乎地拿一套房子去换,故称其“发烧友”已不足矣,用“嗜砚如命”来形容亦不为过。其所藏古砚自唐宋至近代,均不乏精品,且材质齐全。除端石、歙石、洮河石、红丝石、松花石、淄石,还有澄泥、陶瓷、砖瓦、漆砂、玉、铜铁、竹木、象牙、煤精等多种砚材。从内涵上看,其藏砚以文人砚为主,注重文人气韵,有些砚还镌刻着名人书法、手迹或临摹古碑帖、金石文字,不仅可以称为书法艺术品和文学作品,而且反映了一定历史时期的人物或史实,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徐氏藏砚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就是砚拓,凡重要古砚,必传拓留影,每砚拓十张,正、反两面及四侧,所用宣纸均从南方宣纸产地订购,墨用的是上好的古墨,拓片层次分明,深浅适度,既忠实原作,又不板滞,全面而生动地展示了每件砚台的风姿。需指出的是,很多砚拓出自著名传拓专家周希丁及其高徒傅大卣之手。师徒二人应邀在徐家传拓器物达七八年之久,他们施用立体拓、着色拓(有些有色泽的砚材用相应颜色拓),把砚拓美拓活了,使之璀璨生辉,大放异彩。除请人拓砚外,他还搜集砚拓,或先见拓片,按图寻物;或得砚后再搜集砚拓。传拓留影,可欣赏亦可出版;搜集旧拓,则可查清源流,确认真伪,可见其用心良苦。别看徐世章收购文物毫不吝钱财,而生活却十分简朴。他不尚奢华,不乱花一分钱,衣食均不讲究,粗茶淡饭足矣,无不良嗜好,不打牌、不饮酒,平时爱穿用白布染成蓝色的长衫,子女们上学时也都穿这种自家染的布做的衣服。从其流传下来的《藏砚手记》等来看,发现其生活开支才一二百元,而一块砚台却要六七百元5仅1934 年用于购砚达12116 元,1935 年为10017 元,1936 年为8375 元,1937 年为5739 元。。1954 年他去世后,其家人根据他生前遗嘱先后两次捐献古砚、古玉、字画、碑帖、印章等2749 件,藏于天津博物馆,其中古砚、古玉构成了该馆这两项的主要藏品。1999 年,在徐世章诞辰110 周年之际,全国政协主席李瑞环对其化私为公的义举欣然题词:“珍宝无价,爱国情深”。
徐世章以收藏著称于世,书名遂被癖好所掩。虽然,其算不上民国“一线书家”,但他的书法成就却不容忽视。旧时读书人,写毛笔字是常态,但多为缺乏才情的功夫字,囿于馆阁体的程式,少有生气。而徐世章则不同,始学唐人,上追秦汉魏晋,下涉宋元,博采众美,诸体兼善,尤以草书最具气象,今草骨脉,章草意态,狂草气质,故在同时代的书家中当属佼佼者。
草书是书法中的集大成者。因此,清代学者刘熙载云:“书家无篆圣、隶圣,而有草圣。”“他书法多于意,草书意多于法。故不善言草,意法相害;善言草者,意法相成。草书之意法,与篆书正书之意法,有对待,有旁通。”也有学者从书法艺术史角度出发,认为“中国书法的审美自觉都是围绕着草书而产生的,草书因而构成中国书法审美转换的契机”。正是基于草书的重要艺术价值,古今富有创造性的书法家多选择草书作为自己的主攻方向。徐世章亦不例外,倾情草书且水平丝毫不逊于专业书家。其一,取法多元。徐氏草书以“二王”为基,遍学汉隶及魏晋隋唐真楷行书,参张旭、怀素、孙过庭、杨凝式、黄山谷、宋克、徐渭诸家,出古入今,自成一格,将章草古韵、今草典雅、狂草飞动熔于一炉,形成“亦今亦狂亦章”的独特风貌。其二,体势多变。徐氏草书大小由之,竖势为主,兼取横势,揖让有序,顾盼多姿,毫无程式化、雷同化之感。其三,收放自如。徐氏草书非一味追求奔放,行笔放而能敛,时而飞流直下、万钧雷电,时而清泉入谷、万壑空寂,飘逸中有蕴藉,疏朗处显神韵。其四,古意浓郁。由于深究章草法度,用笔有隶意,字迹漫漶,斑驳陆离,别具古雅之趣。他擅用狼毫,使转顿挫随心而运,不少对联、中堂作品气势磅礴、劲健绰约,既有今草之典雅、狂草之豪放,又见章草之生辣;既见使转之迅疾,又见波磔之高古,字势恢宏、气象万千。
也正是对章草的钟爱,使徐世章成为名副其实的专业书家。因为在楷书、今草的演变过程中,章草发挥着重要影响,由章草入,可以穷本逐源,洞悉草书的来龙去脉,然后才谈得上顺流而下,兼收百家以至纵横开阖。如钟繇《贺捷表》《宣示表》等楷书作品,点画形态及结体具有强烈的章草遗意;王羲之《十七帖》和孙过庭《书谱》等草书作品,其大多草法亦直接沿用章草而来。然自唐以后,章草日渐式微,宋人更是“草不兼章,罔成规范”,元明稍振余绪,但屈指可数,至晚清民国时期章草才重焕生机,书法创作中出现了致力于章草的创变潮流。需要指出的是,近现代章草,多以北碑法书之,沈曾植、王世镗、罗复戡、郑诵先、王蘧常等人走的是碑学章草的这条路,高古厚重,迟涩雄强。而传统帖学章草的风流蕴藉,流畅飘逸却略显冷淡。徐世章对于章草的进入角度并不是碑学式或碑帖兼容一路的,而是偏于传统帖学一脉。也就是说,其章草的取径接近于赵孟頫延续下来的传统而非清代碑学的传统。顶着碑学的笼罩,恢复古人帖学传统,与时人拉开距离,使得帖学有了新的发展空间,实属难能可贵。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徐世章称得上是传统帖学章草的延续者和开拓者。
笔者以为,徐世章之所以喜爱章草,一方面,基于章草的实用性。唐代孙过庭《书谱》云:“草贵流而畅,章务简而便。”章草具有省时、实用的简便特点。相对于今草或狂草来说,章草又更易于辨认,比较适合于日用书写。而偏于静态的篆、隶、楷书,大多在官方场合使用,或作为书法的基础性研习与创作,不太适应日常需要。另一方面,基于章草的艺术性。汉代崔瑗《草书势》云:“兽陽鸟跱,志在飞移。狡兔暴骇,将奔未驰……状似连珠,绝而不离。畜怒怫郁,放逸生奇。或凌邃惴慄,若据高临危,旁点邪附,似蜩螗挶枝。绝笔收势,余蜑纠结……”这“畜怒怫郁,放逸生奇”讲的就是章草的抒情性。并且,其结体变化莫测,有着飞虫走兽的动态美,加之用笔兔起鹘落,纵任奔逸,点画短促可瞬间提速、爆发,适于书者情感的表达与宣泄。
徐世章的草书还散见于信札尺牍、砚拓题跋、诗词手稿之中,且多以杂糅草、章、行、正的形式展现出来,呈现出浓郁的文人味、书卷气。可以说,这些实用性文稿最见真功真性真情,心之所想手指随动不事雕琢,随意转变却字字见精妙,处处耐寻味,何其难也。故非天资聪慧、悟性特高、用功专精且数十年乃至毕其一生者,定不能达此水准。当下,动辄闻“创作”一词,以笔者之见,学书是一个由低及高,由浅入深,不断引进,又不断攀登不断提高的过程,也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如能认真“劳作”、勤奋“习作”,加上精耕“细作”这“创”字也就在其中了。请看徐世章的一通手札,一张便条,一个信封……虽为实用,信手挥洒,却于奔突翻转、毫无拘执的点画中自然流溢出书者的学养与才华,在大润大枯、肆意纵横的字迹中充分表现出书家的胸中之气。这些作品中有的潇洒轻松、灵秀飘逸,有的雄奇奔放、婀娜多姿,有的纵横驰骋、满纸云烟,可谓幅幅皆殊,各美其美。尤其是那些三五行、数十字的便笺,多为乘兴、即兴之作,但行笔的疾徐峻涩,线条的枯润屈伸,结字的摇曳多姿,墨色的浓淡干湿,布白上的开合俯仰,都与书者当时的情感情绪高度相一致,发其胸臆,形其哀乐,见其情性,给人一种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因此,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书法“创作”。
当然,若以更高的专业标准来审视,徐世章的草书也有不足之处,比如,支撑体系的欠缺。草书视野的宏大同时需要更为庞大的其他书体支援,林散之为了写大草,在汉碑、北碑中真抓实干了几十年,才得以后来的厚积薄发,而徐世章显然缺乏这样厚实、广博的根基。又如,徐氏草书小幅作品更精彩,写大字则笔力相对偏弱些,偶有点画浮滑与纤弱,这个问题也是近现代帖学书家的通病。瑕不掩瑜。尽管徐世章的书法创新带有一定的局限性,还有许多问题需要继续探究,但他确实为后人提供了一个创新范式,即:在今草书中融会章草。并且,他这种对于草书的敏锐的感知力,以及敢于突破前人藩篱,开辟艺术新境的远见卓识和进取精神更值得时人学习。
由于过往时代的断裂,历史本身需要钩沉。这种钩沉和追述,往往会发现研究对象在那个时代中的光芒,而这种光芒绝非后来者发现。如近年来笔者关注和研究的像徐世章那样从历史的尘埃中走来或已几近淹没的精通艺术的银行家,刚进入大众视野时,引发的那种惊讶甚至愕然的神情,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其实那只不过是文化断裂后的陌生感,而大陆依然是那个早已存在的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