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学之道 读书为要
——著名历史学家刘家和先生读书方法论
2022-10-21于殿利
于殿利
现在很多学者做学问而不读书,这是很可悲更是很可怕的事;还有的学者知道,做学问就是著书立说,因此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写作上,却忘了读书是写作的基础,读书才是最重要的。中国现代史学大师陈垣先生曾说:“欲作史学家,读书非上瘾不成。”在我看来,读书就好比存钱,写作就好比花钱,不存钱怎么有钱花呢?而且存钱还生利息,还可以增值;读书多了,脑子里储存的知识多了,也可以生“利息”,那就是它有助于激发思维,让你产生更多的新知识和新见解,因此,写出来的东西就会有超越所读之书的新价值。如果写不出新东西或新价值,那写书就是无益,甚至是浪费,浪费自己的时间,浪费社会的资源,浪费读者的钱财。
引言:教书就是教读书
教书不是照着课本讲授,而是教学生读书,教学生读什么书,如何读书,如何更有效率地读更多的书。陈垣先生在课堂上对学生说:“我陪你们读书。”无论是俗称做学问还是雅称治学,学和问都是核心,向老师学,向书本学,向老师问,向书本问。教师被称作教书匠,其职责就是教书,通过教书来育人,所谓的教书,就是老师教导学生如何读书。老师教学生,学生又有学生,一代一代师承相传,其实质就是把读书的传统延续下去,永续不断。刘家和先生是我国著名历史学家、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是少有的中外兼通的史学大家。先生在中国史与世界史、专门史与比较史学,以及史学理论,乃至小学与文献学等方面的研究,可谓独树一帜,卓成一家。关于先生治学之通达,有学者这样评价:“中国史学界专家云集,通家罕见。果能中西学术皆入堂奥,各为精深而融会别裁,成一家之言者,家和先生为其健者。”刘家和先生就是喜读书、善读书、会教书的大家,是我们学习读书的良师与楷模。他学问的精深是与他阅读的精深与广博分不开的,或者说,得益于他阅读的精深与广博。他的授业之师都是名家大家,包括著名历史学家陈垣先生、钱穆先生、柴德赓先生、林志纯先生,著名哲学家唐君毅先生,著名逻辑学家牟宗三先生,著名语文学家、唐君毅先生的妹妹唐至中先生,著名文字学家和文学史家冯振先生和朱东润先生,以及甲骨文和先秦史名家束世澂先生,等等,这些名师不仅学问做得好,而且非常重视教导和指导学生读书,刘家和先生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从如何读书和如何做学问,到如何做人的道理。晚清名臣张之洞有言云:“读书欲知门径,必须有师。师不易得。”透过这句话我们才感到,家和先生是幸运的,作为刘家和先生的学生,我们也是幸运的。先生无论是自己治学,还是教书育人,都非常重视读书,可以说,是读书成就了他的治学之路,成就了他的人生,至今,以93岁的高龄,仍然坚持每天读书,每天写东西,还时时不忘督促我们读书和写东西。他在读书方面颇有心得,拥有自己的方法,这些心得和方法,不仅让我们学生受益,而且我相信,他对于所有愿意读书和向学的人们,都应该有所启迪。这就是我征得家和师同意,撰写这篇文章的初衷。在撰写过程中,我还不断地向家和师求教,既然做不到能写多好,但应努力别写得太不像样。
一、使命感与好奇心
关于人这个物种的思维和行为属性,在很早的时候就存在着争论,较有代表性的是西方古典哲学家大卫·休谟、约翰·穆勒和亚当·斯密之争,大卫·休谟和约翰·穆勒认为,人是追求功效或效用的动物,人的思维和行为是受功效或效用驱动的,或者用中国民间的俗话来理解就是,人从不做无用功;而亚当·斯密则认为,人的思维和行为是不受具体目的驱动的,而是追求德和善的结果。实际上,就连知识本身也是为人的目的服务的,不是所有信息都能叫知识,只有有用的信息才能叫知识;不是所有知识都能称为智慧,只有应用于生产和生活实践,解决生产和生活中问题的知识才能产生智慧。海德格尔说:“知识是我们的对象,它是为我们的存在;而这样一来,知识的自在毋宁就成了知识的为我们的存在了;我们所认为是它的本质的东西,毋宁就会不是它的真理而仅仅是我们关于它的知识了。”刘家和先生在知识论方面的认识也是鲜明的,他说:“知识要是无用,那也不行。知识是要求真的,可是,求真的那边是什么?是致用。不能致用的真,有什么用啊?没有这个需要,历史就不可能存在。”
1.读书的“四个意识”
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和目标的,而且也必须有目的和目标,就算是所谓的纯娱乐和休闲,本身也是目的和目标,读书也不例外。目的和目标就是意义和价值,就是人生追求,也是人与动物的区别所在。就读书和治学的目的和目标而言,首先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读书,或读书的目的和目标是什么。写作是读书的结果,那读书是为了什么呢?写作又是为了什么呢?对于学人而言,这看起来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其实不然,甚至可以说,很多人对于这个问题都不甚了了,心里并不是那么明确的。在回答青年学生有关读书的问题时,刘家和先生首先就阐明:读书要有目的。读书要有目的,不仅仅是说理想、信念和追求之类的远大目标,仅就读书本身,或者就研究问题本身而言,有目的与无目的是影响读书效率的最重要因素。关于读书的目的和目标,先生做了这样的阐述:“读书要有目的。读书的效率取决于读书的目的和目标是否明确,也就是我们是为了提出什么样的问题、解答什么样的问题而读书,即韩愈所说的‘解惑’是也。但是必须谨记:读书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对于现实问题的求解。再则就是在读书过程中,我们可能要写文章,写文章也有相应的要求,那就是在你的文章中,你能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如果你提出的问题司空见惯,就绝对没有写文章的必要。读书是一场激烈的智力、智慧的竞争,不仅和身边的人、同等专业的人、国内的相关专业人士,还要和国际上优秀而杰出的思想者、学问家们进行竞争。就如哈贝马斯所说的‘交往与对话理论’,如果没有竞争精神作为奠基石的话,他的理论就是浅薄的。另外,读书应当注意汲取经济学的有关法则,不做无用功;节约时间、节约精力,同样是读书过程中要留心的事。”
从先生这段“读书目标论”的阐述中,我们可以读出很多与学术界和阅读推广界通行观点不同的地方,因此就有超凡脱俗的感觉,更会给人以新的启发和激励。就“读书目标论”而言,目前我就从中得到了至少四方面的启迪、感受和教益。
其一是效率意识。先生说读书有无目标决定读书效率,这是非常具有现代意识的思想。“效率”这个经济学和管理学上的术语,是现代社会和现代思想的一个重要标签之一,是现代人需要和必须具有的重要意识之一,现代社会和现代人在很多方面的落后,都是效率低下的结果。高效率是国家获得竞争力的必由之路,是个人提高生产力、摆脱高强度的社会劳动、更多享受自由快乐的必由之路,高效率是让社会减少资源耗费,更具活力、魅力的必由之路。凡事都必须讲效率,任何人都必须努力提高效率,读书自然不能例外,这不仅是关乎读书本身的事、关乎个人的事,更是现代社会与经济发展的要求,是人性解放的要求。关于效率,请看先生的精彩论述:“我们都说没有时间,时间对每个人来说都一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每小时六十分钟,每分钟六十秒。公平极了!可是,最节省时间的方法什么?提高效率。有一个公式,工作总量等于时间乘以你的单位时间所做的工作或完成的任务,就是效率。工作总量同时间的关系是成正比的,时间越长,效率就越低。”“所以,提高了效率,就是节省时间。”先生还说,节约了时间,就等于延长了生命。作为先生的学生,这些话是先生经常讲、反复讲给我们的,先生就是要让学生成为高效能人士,他还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效率是人生成功的五大要素之一。
其二是创新意识。创新意识和创新精神是支撑现代社会的又一重要思想之一。在经济学和管理学领域人们都熟知,现代创新理论的开山鼻祖是美国著名经济学家熊彼特,他对创新与现代经济制度、企业制度和企业家给予了极高的礼赞,现代社会之所以成为现代社会,就在于它的一切都是新的,都是不同于古代社会的,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是新的,知识是新的,思想是新的,观念是新的,技术是新的,政治制度是新的,经济制度是新的,社会制度是新的,一句话,人是新的,人类是新的,新的人和新的人类创造了所有这新的一切。创新是现代社会的生命,作为现代社会中重要的知识生产者,学者写文章、做学问必须创新,否则就是浪费和耗费社会的生命。先生旗帜鲜明地提出了如果不能提出新问题,解决新问题,“就绝对没有写文章的必要”,这对奉行“天下文章一大抄”的人们,对时下创新乏力的学术界,该是一个及时的提醒吧。关于学术创新,先生不仅用自己一篇篇有价值的文章和一部部有分量的著作,为我们做了很好的注解,还有很深刻的理论阐发,《传承和创新与历史和史学》就是非常富有启发意义的代表。
在管理学领域,我经常说,创新意味着改变,但不是所有改变都是创新;只有成功的改变,才能称为创新;不成功的改变,是瞎折腾。然而,在学术领域,在先生看来,则不然。先生说,创新不仅意味着成功,失败也有其意义和价值。从人类文明史上看,凡是有成就的人肯定有两点贡献:回答或解决了前人留下的问题,给后人留下了有价值的问题或深刻的错误。如果没有留下问题和错误,那么,文化就到此为止。真理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真理,我们只能接近真理。柏拉图解决前人的问题,同时也留下了深刻的错误,他的错误两千年后仍然有价值,待人们去思考解决。人的贡献有两重性,能够留下深刻的错误,当然不是愚蠢的错误,也是贡献。为什么会有错误?人们回答前人的问题时,不仅是用知识回答,还要有一个理论架构,一种预设。一旦有了预设,经验层面的东西就出来了。经验是归纳得来的,而所有的归纳法都不完备,判断的正确性就有了概率。所以,创新需要勇气,更应该鼓励。
其三是具有竞争意识。竞争意识是创新意识的升华,是现代社会的密码,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在人类社会中的基因移植。无竞争,便无活力,便无生命,万物皆如此。读书做学问要有竞争意识,“读书是一场激烈的智力、智慧的竞争”,在我看来,这是先生的石破天惊之语。他向沉寂的学术之渊投入了一粒不大不小的石子,应该引起学术界的共鸣,做学问就是要和自己竞争,不断地超越自己;要与他人竞争,相互砥砺,比学赶帮,共赴使命。也正因为如此,先生才特别喜欢引用《易经》中的“丽泽”一词,来表达他的心绪和愿望。读书治学,不是把自己关在书斋里,就能做好学问的,好学问是思想激荡的结果;与国际竞争,要在国际学术界建立中国学者和学术界的话语权,中国学者必须要有这样的意识和气魄,这也是新时代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中国特色学术文化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需要。
其四,国际交流与合作意识。随着现代经济与社会发展,竞争理论也融入了更新的思想,由单纯的竞争理论,上升而为竞合理论,即国与国之间、组织尤其是企业组织之间,由竞争关系上升为竞合关系,因为“你死我活”的竞争不符合人类的共同利益,不符合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生存法则,合作才是硬道理,才是人类的生存之道,才符合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种属特征。当今人类处还在与新冠肺炎疫情斗争的大背景下,这更加清楚地揭示出,合作是人类的唯一生存之道,人类必须在命运共同体的意识下,培育和牢固树立合作意识和合作精神。读书治学也同样要有国际视野,不仅要有竞争意识和竞争精神,更要有交流与合作意识,要有国际文化交流与文明对话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作为中外比较研究的学者,先生不仅很重视阅读国外的学术著作,关注国际学术动态,还经常应邀赴国外讲学,经常参加国际学术交流会。
无论是国际竞争,还是国际合作与交流,对于培养学者的国际视野都非常重要,国际视野对于拓展思维、丰富知识结构、提升能力结构,都是必不可少的。丰富知识结构和开拓思维模式,对于打破井蛙和夏虫的无知与狭隘,是必不可少的;接触不同知识和意见,接受共同知识和意见,对于明辨自我认知和准确定位,以及在国际竞争与交流中进行有针对性的反驳和积极主动沟通,都是十分有益的。国际视野对于提高学者的学术创新能力,也是必不可少的。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所有天下之奇,必自有其道理,必赋有启迪。无论是顺乎我意,还是逆乎我意,还是一时无关我意,都必将如此。俗话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学术创新,就是要善于利用他山之石。利用他山之石,也不是简单、容易的事,它要求我们对他山之石有全面的了解,这也是非下苦功夫不可的事。
2.学术目标与学术方位
读书的目的和目标与自己所处的学术方位密切相关,也就是说,要清楚自己的学术研究目前处于什么阶段、什么水平和什么状况,有的放矢地制定自己在相应阶段的读书和治学目标。因此,读书要做到知己知彼,知长知短。所谓的己,自然指的是自己,而彼则包括所要读的书、作者,甚至还有相关的其他作者及其著作,即学术史状况;所谓的长与短,不仅是指自己在学术和读书方面的长与短,还包括所要读之书及作者,乃至其他作者及其著作之长与短。
所谓的知己首先就是,“要找准自己现在所处的‘方位’”。先生说:“当你走进浩瀚的书籍海洋的时候,就如一名旅客扎到陌生的城市,如果不清楚自己现在所处的方位,就会迷路,迷失自我;就读书治学而言,就不能够明晰自己当前的学术位置与层次。失去了准确的定位,读书则如在沙漠中寻水,很难实现开始所拟定的预期目标。”找准了自己的方位后,就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书,在哪能找到这些书,这些书中哪些是最值得读的。首先要知道想读什么类别的书,然后知道这一类别的书都有哪些,这些书是讲什么的,是什么状况,居于什么地位。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就是先生特别推崇之书,至今都一直让我们读,百读不厌,这是一部讲书的书。就在前几天,先生刚从医院回来,我们去看望他老人家,他还提出要再给我们做一次关于如何阅读《书目答问》的讲座。
知己的另一个层次,是知道自己哪些地方读懂了,哪些地方没有读懂,哪些地方似懂非懂。先生经常跟我们说,这一点很重要。对于读书人来说,读懂的地方,给你带来的新知识一般很有限,因为能读懂就说明你的脑子里或知识储备中存有这方面的东西,它让你具备理解的能力,所以不会给你增加太多新知识;未读懂的部分,压根就不会给你带来新知识,若要弄懂它,非要下大功夫不可,下大功夫可能会有所收获,也可能一无所获,有些东西可能你一辈子也弄不弄;似懂非懂之处,便是最能产生新知识之处,懂与不懂之间很重要,这个领域能够激发我们思考,是获得新知的必经之路。从历史角度看,人们的知识,在一段时间内,不是绝对的无知,也不是绝对的有知,而是恍恍惚惚、有问题、有疑问的状态。产生了问题,知识停止了,认识到问题所在,针对问题想办法,问题得到解决,知识就增长了。孔子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愤”是想学,“悱”是想说而说不出来。这时候,别人一点拨,就能激活。这从侧面强调了人在“愤”“悱”心理状态的重要性,这种心理状态就是在已知与未知之间产生的。
这不禁让我们想起柏拉图的话语。柏拉图说:“知识天然地与有相关,知识就是知道有和有者的存在状况。”在读书过程中,能读懂的内容,说明相关知识在自己脑子里处于有的状态,无论是你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所读的内容可能会激发你回忆、重新组织和认识这些内容,因此强化认识的成分居多,创造新知识的成分居少。柏拉图还说:“既然知识与有相关,而无知必然与无相关,因此,我们必须要找出和无知与知识之间的状况相对应的东西来,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柏拉图把这种有知与无知的状态称为意见,“意见既非无知,亦非知识”,意见“比知识阴暗,比无知明朗”,“意见就是知识和无知两者之间的东西”,“与之相对应的能力就既不是知识又不是无知,而是处于这两者之间的一种能力”。经过学习和实践的努力,意见可以上升为知识,甚至超越既有的知识,而成为个人独到的见解。
先生说:“我看书,时时理清什么是自己懂的,什么是不懂的,什么是在懂与不懂之间的(犹豫的),几乎每天晚上都检查一次。懂与不懂之间的,正是知识增长的关键。完全黑暗的(完全不懂的)对知识增长无用。读书,肯定有懂和不懂的地方,不要说《尚书》《诗经》了,就是《史记》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只要认真读,不论哪本书都有不懂的地方。有不懂的不奇怪,有不认得的字也不奇怪,关键是要培养能力去读懂。如果遇到古书中不懂的地方,就去看白话文,懂了,但下次遇到,还是不懂。从不懂到懂,应该依靠自身的能力。”
知己的又一个层次,是知足与知不足。所谓的“知足”,纯粹是为了语言的俏皮而采用的词汇,细究起来并不科学,因为真正的学者是永远都不会有满足感的,所以,这里的知足,仅指自己收获了什么和做到了什么。知道自己解决了什么问题,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留给后人解决,学问就是这样进步的。
知彼的一个重要方面,是知道书中哪些地方说错了,或者怀疑说错了,通过查阅其他说法去证伪。新知识是在怀疑过程中确立的,它是思想的结果。笛卡尔说:“我怀疑,就是我思想。”他在讲述自己读书求学的经历时说道:“我自幼受书本教育。由于听信人家的话,认为读书可以得到明白可靠的知识,懂得一切有益人生的道理,所以我如饥似渴地学习。可是等到学完了全部课程,按例毕业,取得学者资格的时候,我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因为我发现自己陷于疑惑和谬误的重重包围,觉得努力求学并没有得到别的好处,只不过越来越发现自己无知。可是我进的是欧洲最著名的学校,如果天下有饱学之士的话,我想那里就该有。我把这所学校里别人所学的功课全部学完,甚至不以学校讲授的学问为满足,凡是大家认为十分稀奇、十分古怪的学问,只要捞得到讲它的书,我统统读了。此外,我也知道别人对我的评判,我没有见到任何人认为我不如我的同学,虽然他们当中已经有几位被选定为老师的接班人了。最后,我觉得我们这个时代人才辈出,俊杰如云,不亚于以往任何时代,这就使我可以自由地对所有的人作出我自己的判断,认为世界上根本没有一种学说真正可靠,像从前人们让我所希望的那样。”海德格尔则说,“怀疑就是在看的同时追踪存在者之存在”,“思想家本身就是怀疑者,他们由于那种进入存在的怀疑来怀疑存在者”。
在先生看来,知识本身也包含了错误的内容,知识在不断否定自己。知识在知与未知之间,在几何的点上是处于肯定与否定之间,随历史而发展的。要用辩证的方法,既用挑剔的眼光,也用包容的态度,去看待错误之书,以及书中的错误。先生说,伟大的错误,也是有价值的。
3.读书兴趣与学术高度
做任何事情都须有兴趣,没兴趣多半只能做到合格,多数做不到优秀,这是常理。做学问不应例外,做学问也必须要有兴趣,学问不是被逼出来的。而做学问不仅要读某类书,还要读更多类的书,又难免有自己不喜欢,或阅读有困难的书,这便产生了矛盾。读书要有目的性,但做学问不能有任何功利性或功名心,先生从小就“有志于学”,无论外部条件好还是不好,“内心来说,我不仅觉得要学,我要想办法让自己产生兴趣,被动学是学不好的。必须我内在产生兴趣,如果只是外部条件告诉你,督促你,这是不可避免的,你是不自由的,学不好。你自己有兴趣,这就是自由的,自己想学。真正学习的时候,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好奇心,外在因素只是促进我学”。先生这段话告诉我们,做学问和读书必须要有兴趣,必须要努力培养自己的兴趣,这不禁让我们想起19—20世纪美国著名哲学家、文学家乔治·桑塔亚那在讨论人的精神主体时所说的一段话:“某些东西之所以有趣,那是我们关心它们;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们需要它们。如果我们对所感觉的那个世界毫无兴趣,我们就会对它闭上眼睛;如果我们的理智并不帮助我们的情感,而是偷懒地让幻想自由奔驰,那么,我们甚至会怀疑二加二是否还会等于四。”一般来说,兴趣属于情感范畴,但却离不开理智,毕竟人是有理性、会思考的动物,况且做学问和读书本身就是思考和学习思考。
有人说,阅读主要靠兴趣,没有兴趣便什么也读不下去,没有兴趣也不能强迫人家读。这话固然不错,古人便有言:“学不至于乐,不可谓之学。”孔子说:“学问,知之者,不如好之者笃;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深。”这些说的都是兴趣的重要性。但光知道这个还不够,还要知道兴趣究竟是什么,或者说什么才是真正的兴趣。无论是做学问还是读书,有兴趣才能钻进去,反过来,能够钻进去,才是真正有兴趣,所以真正的兴趣意味着钻进去。对此,海德格尔关于“兴趣”的论述颇具启发性。他说:“兴-趣的意思是:处于事物当中,在事物之间,置身于某个事物的中心并且高于这个事物。”在海德格尔看来,兴趣就是行动,深入事物中去,在此,他把“兴趣”(interesse)一词写作inter-esse,其中前缀inter有“进入”“在……之中”等义,esse则可解为拉丁文的“存在”。海德格尔关于兴趣的解释,对于我们做学问和读书非常具有警示性和启发性。他告诫我们,真正的兴趣,就得钻进书本里,钻进字里行间,甚至走进生产和生活之中,而不能浮皮潦草,走马观花,必须拿起书本来认真读,认真体察、感受和理解书中的文字,要以咬文嚼字的态度和精神理解书中的每一个字及其传递的思想。不能叶公好龙,不能成为读书时的叶公,看到书本都很喜欢,面对难啃的文字却止步不前。不仅如此,有时还需要把书本上的知识拿到生产和生活中去检验和应用,把喜好落实到行动和实践中。这才是真正的兴趣。海德格尔对“兴趣”一词所做的词语学阐释,可谓切中要害。这样的兴趣才能把治学和学问带到一定的高度。
海德格尔讲这番话,针对的是当时社会的时弊,即人们都爱空谈对哲学感兴趣,却从来不钻研哲学,不进行深入的思想。先生对当下学界的读书状况,也表达了类似的担忧。他说,我们面临一个大的现实问题,“就是很多读书人现在书都不读了。读的话,都是读自己懂的东西,按照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去选。遇到自己不懂的、不感兴趣的就绕着走了。这样的话,时间长了,就等于不断地在复制自我。其实没有增加多少新知识,知识结构没有进步。这是一个大的问题”。
除了兴趣之外,先生还看重好奇心和使命感。先生说,希腊人说知识、哲学来源于好奇心,其实还有一个来源,就是惊讶。好奇心会使人感到震惊,“可是,如果你自己的知识和思考没有达到一定的程度,即使你看到了,可能该惊讶的地方也不惊讶”。“希腊人光讲好奇是不够的,还要有震惊,这样就可以继续探讨下去了。我希望我们能够把这好奇跟震惊保持下去”,“好奇是问题的开始,而震惊则是突破”。
关于兴趣和好奇心,还可以有另外的价值或意义。先生说,学者治学,时时会有研究课题。有了研究课题,必然尽量搜集与之有关的书籍和论文,因此知道自己读什么。然而,当我们暂时没有研究课题时,也就是没有特定的书要读的时候,应该读什么书?人类具有一个特点,即好奇心,读书本身就是要满足好奇心。读什么书是由好奇心决定的,而好奇心在读书过程中会引出问题,问题必然带来思考,无论思考最终是否解决问题,都使我们获益。否定一个错误的假设也是一种进步。读书,一定要根据自己的兴趣和专业建立起一个有效的框架、一个合理的知识结构。
关于学者的使命感,先生是最有感触的,先生生于中国多灾多难的年代,学生时代让他从一位位老师身上感受到了沉甸甸的使命,感受到了知识分子不畏战争和动荡的那份坚守与担当。因此便有了先生从小就对学问和读书“居敬而持志”。有了使命感,读书就有了方向,做学问就有了目标;有了使命感,人生就有了准星,努力就有了意义。
二、“两把刀”与“三大法宝”
作为历史学家,先生最喜谈的却是两个“菲罗”。所谓的两个“菲罗”是先生的戏称,指的是语言学(philology)和哲学(philosophy)。两个“菲罗”是先生治史的两大工具,被先生称作“两把刀”。两个“菲罗”一起读,对于历史系的学子或史学研究者来说,就等于说要文史哲一起读了,也是在学术实践上履行了文史哲一家的史学信条了。先生还更看重源于哲学的逻辑学,逻辑学在先生治史方法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它与两个“菲罗”一道,可以称为先生治学的“三大法宝”。
1.“小学”基础万年牢
先生经常开玩笑地说,哪怕有一天世间的一切都变得不公平,或者说世间已经没有公平可言了,那至少还有一种公平保留着,且永远不会消失,那就是,上苍赋予每一个人的时间是公平、平等的,不会有一个人有多一秒或少一秒的时间。他说这话的目的,往往是不仅激励我们要认真读书,好好读书,而且还要掌握读书的窍门,努力提高效率,否则,同样都是那么多的时间,你怎么就会比别人读的书多呢?而无论做学问也好,做其他事也罢,又都得要求你必须比别人读的书更多。说到提高阅读效率,先生最看重两个方面的基础,一个是语言文字的功夫,一个是相关知识的储备。关于语言文字的学问,就是所谓的“小学”。根据我粗浅的理解,语言文字对于史学工作者的工具价值,包括三个层次。
其一,语言文字就是承载内容、知识的密码,是理解一切知识或内容的钥匙。不识得和破解这一个个密码,就无法读懂哪怕是只言片语。而对语言文字掌握的字符广度、理解的内涵深度,以及运用的熟练程度,都极大地影响着读书和治学,最直接的就是影响阅读效率、理解效率和写作效率。先生很看重这一点,他认为阅读效率是基础,若要提高阅读效率,首先就应该提高语言能力,对于这一点,先生是有亲身体会的。先生的小学即语言文字功夫是很强的,强到可以与国内最权威的文字学家探讨语言文字问题,尤其是上古语言文字问题,这得益于他从小就在这方面下功夫,从小就接受这方面的训练,从小就喜读古书,由母亲像教授儿歌一样,背诵《千家诗》,四五岁上私塾以前就能够背诵几十首了。先生从小就喜欢与同学吟诗作对,上大学时,更是用《左传》体写自我介绍,用铭文体写作文。让先生对文字学产生兴趣的是冯振心先生。先生说:“冯先生让我对文字学有了更大兴趣,对我以后的学术研究有很大影响。”先生在文字学、音韵学和训诂学等方面都得到了冯先生的教导,先生是跟着冯先生一个部首一个部首、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习许慎的《说文解字》的。识字越多,对字义的理解越广、越深、越准,阅读的障碍就越少,尤其是能读出字里行间之外的引申义,以至于抓住关键词,就可以一目十行地“跑步”前进。
其二,透过语言文字可以探究其中所蕴含的逻辑关系和思想方法。对此,我们可以从词语、句子和语法三者,来做一个简单化的理解和阐释。根据我自己的观察和粗浅的理解,词语的设计本身就体现了逻辑思维、抽象思维和价值思维。仅举一例,苏美尔人用图形文字“=”来表示“朋友”,用图形符号“×”来表示“敌人”。对于句子,语言哲学家“把一个完整句子的涵义称为一个思想”。它体现出的是一个完整的思维、完整的逻辑、完整的价值、完整的表达。而至于语法,无论对于任何一种语言来说,则更是一套思维严密、逻辑严密、设计严密和结构严密的系统。所以,理解语言,必须先理解这个严密系统;换句话说,只有理解了这个严密系统,才能更好、更准确、更精细地理解处于这个系统中的符号和元素,也才能更准确、更精细地理解其所包含的意义和价值。先生无论是钻研小学(汉语语言文字),还是学习外语,都是要死抠词汇、句子和语法的。先生对语言结构颇有心得,他说,掌握语言结构必须有“类”有“例”。语言结构还有层次,词是一个层次,句法是另一个层次。
语言结构决定知识结构。先生很看重的提高阅读效率的方法之一,就是要多了解相关的知识背景,了解相关知识背景对于理解内容是十分必要的,而相关背景知识的获得,同样依赖于语言文字功夫。一方面,知识结构也要有类,文、史、哲、科学是不同的类,都应该掌握。知识结构决定效率;有了结构,知识就能转化为能力。先生说,我们肯定会忘记所学的具体内容,但方法的运用,作为一种能力,是不会忘记的,而且是越自觉运用,效率越高;另一方面,相关背景知识具有广泛、驳杂的特点,名词、术语、表达都是五花八门,它们各自有着各自的逻辑思维、术语表达和话语体系,没有一定的语言文字功夫,也就跟读天书差不多。所以,文字功夫与知识面或知识结构也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没有文字功夫作为基础和支撑,知识面或知识结构的拓展也可能只是一句空话;另一方面,知识面的拓展或知识结构的丰富,肯定有助于语言文字功夫不断向广度和深度进军。
其三,语言文字可以追寻到事物和文化之根、之源。康德在其名著《纯粹理性批判》中说,凡事如不能追溯其根源,便不可信,做学问也是一样。西塞罗说,词语是事物的符号。若要探寻事物的本质,追寻其代表符号——文字最为可靠。先生的小学功夫,就汉字来说,是要在形、音、义三个方面全面进行追踪的,这使得他在词源学、音韵学和训诂学等方面都有很深的研究。尤其是对于词源学和语义学的追寻,可以说是既痴迷且受益。从这方面,我们可以理解小学功底之深厚,是如何成为先生业精识广的最大倚重的。而小学功底之深厚,不只是先生对语言文字感兴趣,更在于他对文字学对研习学问之工具作用,早就有着切身的认识和体会,以至于越来越上升的自觉意识。
张之洞关于小学如何影响经学、史学乃至经济学等学问的论述,先生深信不疑。张之洞说:“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史学入理学者,其理学可信;以经学、史学兼词章者,其词章有用;以经学、史学兼经济者,其经济成就远大。”先生是张之洞先生关于读书的这一主张的最忠实践行者,先生以小学功底为利器,在经学和史学领域达到精深的境界,在理学和词章学方面亦有建树。先生与学界好友吟诗作对已成为学界佳话,这不禁让我想起,古今中外各学科领域的大家名师,都擅长吟诗唱和,这也许并非偶然。对历史学家尤其如此,因为历史是过去的诗篇,诗歌是现实的历史。说到“兼经济者”,就不得不提先生对经济学亦有兴趣,时下的经济状况和现象他都了如指掌,并有自己的见解。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讲过,如果先生把经济学作为专业来研究,他也一定能成为最有影响的经济学家之一。
特别难能可贵的,也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对于先生而言,所谓的小学功力,不仅指汉语语言能力和汉字功夫,还包括外语语言能力和文字功夫。叔本华说,一种语言代表一种思维方式。掌握的语言语种越多,就自然具有越多的思维和思路启迪,也就有越多的理解工具。古往今来的大师级学者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通晓多种语言,能够通过多种语言阅读多种原始文献。先生非常重视学习外语,除了英语外,德语和俄语便是先生最熟络的外语了,这得益于先生学习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等经典作家的著作。此外,先生还曾尝试学习希腊文、拉丁文甚至印度的梵文等。先生是当今中国少有的中外兼通的大家,这与他的中外文功底有着直接关系。先生不仅可以顺畅地阅读英文名著,就连黑格尔等的翻译成中文都很难懂的哲学专著,他都是习惯阅读德文原文的。先生在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时,都是对照各种外本版本一起读的,关于这一点,前文已论及。
小学是相通的,有了中国汉字的功底,先生用同样的方法学外文,竟然也收到了相同的效果。先生说:“文字、音韵、训诂这些,对我学外文也有很大帮助,把中国的东西学会,再搞外国的,不要以为这是‘两张皮’,它的深处是相通的,高处是相通的。”先生说,自己学外文的方法完全受到传统小学的影响,尤其是清代学者遗留下的有关结构的治学方法。《说文》的六书研究是字形的结构,音韵研究是声音的结构,虚词研究是句法的结构。通常学习外文或者阅读外文资料时离不开查字典,但人们查字典时往往只是挑选一个可能的意思放在句中,使上下文通顺就满足了。先生查字典非常注意词的结构,首先从其词根入手,了解本义,然后查看其引申义。引申义也有若干层,即引申义的继续延伸。比如,“字典”dictionary的拉丁文词根是dicere,意思是“说话”,引申出与之有关的词:口授——dictate、听写——dictation、独裁者——dictator、措辞——diction、格言——dictum。dictionary一词的词根,加上前缀或者后缀可以有“法令”——edict的意思,例如:预言——prediction、裁决——verdict、反对——contradict等等。
2.两个“菲罗”“两把刀”
文史哲不分家,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说法,是包括先生在内的所有历史系老师几乎不离口的一句话。“文史不分家”和“六经皆史”是历史系学生一入学就被教授的“信条”。其实,不仅对于这三个学科或专业的学生而言,甚至对于所有人文社会科学的学子和研究者来说,文史哲都是基础。没有这个基础,或者说这个地基打不好,其他一切人文社会科学的学问大厦都很难建设好。其实自然科学也离不开文史哲,道理很简单,所有学科都依靠文字进行表达、阐释和传播;所有学科所研究的对象即客观世界,其本身就是一部发展变化的历史,每个学科又都有自己的发展史;所有学科都有自己的思维方式,都有自己的运行逻辑,它们都昭示着自身存在的价值。
先生把两个“菲罗”视为做学问的基本方法,并将它们比喻为“两把刀”,一个“菲罗”是包括“小学”即文字、训诂和音韵在内的语言学,一个“菲罗”是包括辩证法和逻辑学在内的哲学。这样的意识和认识,是先生早在江南大学期间就形成的。关于语言文字的阅读,前文已做阐述,这里重点说一下哲学阅读。哲学之重要,透过哲学家的骄傲之口,我们便能感受一二。笛卡尔说:“哲学好像一棵树,树根是形而上学,树干是物理学,从树干上生出的树枝是其他一切学问,归结起来主要有三种,即医学、机械学和道德学,道德学我认为是最高的、最全面的学问,它以其他学问的全部知识为前提,是最高等的智慧。”德国著名哲学家、现象学的奠基人胡塞尔认为,哲学是一切科学之本,他说:“当今人们还得把下列观点看作是一种占统治地位的观点,即:哲学,确切地说,最高的存在学和科学学不仅与所有其他科学有关,而且也建立在它们的成果的基础上,就像科学是互为基础的一样,一些科学的成果可能作为另一些科学的前提。”胡塞尔这段话揭示了一条真理,即所有科学都是互为依存的,没有一门学科可以脱离其他学科而独立存在。叔本华则用很形象的比喻说:“翱翔在各门科学之上的却是哲学,因为哲学作为一门关于最普遍并因此是最重要内容(事物最普遍的一面)的学问,有望给予我们对事物的说明和解释,而其他学科知识则为走到这一步做准备功夫而已。”按照叔本华的说法,其他学科只是为哲学在做准备,或者说,其他学科发展的最终目标就是把自己上升为哲学。所以,我们就看到了各种学科的哲学,例如语言哲学、艺术哲学、数理哲学、历史哲学、科学哲学和法哲学等等。刘家和先生看重哲学,并不在于以上先哲对哲学地位的评价,而是看重哲学为他奠定了基本思维方式方面的基础的作用,看重哲学作为认识事物及其本质的普遍方法论的作用,尤其是辩证法和逻辑学。柏拉图对此的阐释,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先生对于哲学和哲学思维的看重。柏拉图指出:“只有辩证法有能力让人看到实在”,“辩证法是唯一的这种研究方法,能够不用假设而一直上升到第一原理本身,以便在那里找到可靠根据的。当灵魂的眼睛真的陷入了无知的泥沼时,辩证法能轻轻地把它拉出来,引导它向上”。柏拉图还说:“当一个人企图靠辩证法通过推理而不管感观的知觉,以求达到每一事物的本质,并且一直坚持到靠思想本身理解到善者的本质时,他就达到了可理知事物的顶峰了,正如我们比喻中那个人达到可见世界的顶峰一样。”
把刘家和先生领进哲学之门的是唐君毅先生,唐君毅先生是梁漱溟先生的学生。据刘家和先生回忆,唐先生不仅学问好,人品同样好,堪称刘家和先生的品学楷模。唐先生谈到为什么要学哲学时,这样说:“有人说学哲学就像在黑屋子里捉黑猫似的,你们会困惑的。但是,你们学过以后,对你们思考会有很大改变,甚至人的气质都会改变。”唐先生说学好哲学很困难。关于如何学好哲学,他说:“你们真的想学好哲学,我告诉你们一条规律,你们不要用常识来思考,要用逻辑来思考。”这句话对刘家和先生的震撼极大。唐先生也没有想到,他带给刘家和先生的是终身对西方哲学的兴趣、对哲学史的兴趣,尤其是,“他不会想到,我会对马克思主义者迷得很!”刘家和先生对黑格尔感兴趣也是拜唐君毅先生所赐,唐君毅先生讲的斯宾诺莎的一句名言“规定即否定”,以及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和“纯粹的有立刻转化成无”的辩证法思想等,对刘家和先生影响至今,他一直都在不停地阅读斯宾诺莎和黑格尔等的相关著作,他认为这些让他受益至今。何止如此,这种影响连我们也跟着受益,先生每遇机会就以各种形式、各种方法,给我们普及辩证法和逻辑学的课,只是我们天资有限,基础亦有限,导致理解和掌握有限,辜负了先生的一片心血。就在前几天我去看望先生的时候,先生知道我刚看过海德格尔的《林中路》,便兴致勃勃地跟我谈起读这本书的心得体会。先生先问我从书中看到了什么,然后谈他自己感受最深的,从海德格尔谈到存在主义时,先生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黑格尔那句名言“纯粹的有立刻转化成无”,然后又问我怎么理解这句话。我几乎想都没有想,便脱口而出:“纯粹的有,便消灭了无,没有了无,有就失去了存在的参照物,失去了存在的依据,因此,有也就变成了无。”先生笑着对我说:“这是很聪明的回答,却不是逻辑的回答。”紧接着他便给我讲什么是逻辑的回答:“概念的外延越大,其内涵便越小,当有变成纯粹物时,其外延便达到了极点或顶点,因此,其内涵便归于零。所以说,纯粹的有立刻转化成无。这是我的理解,可能不同于海德格尔的解释。”明明我的回答不是先生想要的答案,可先生却还是大大地夸了我是“聪明的回答”,却不直接否定我的回答,给我留足了面子,给予了足够的尊重,这就是先生治学和教书育人的品格。先生一直强调学生与老师之间要平等,这一点是他从他的老师们身上学到的。由此我也不禁想到,我们也应该这样对待我们的学生,这也是一种学术传承。
先生研究黑格尔“着迷”的结果,便是与黑格尔进行了穿越时空的对话,对黑格尔有关中国历史和以史为鉴等相关论述,提出了挑战和回应,表明了中国学者的历史观、世界观与价值观。先生的这种敢于向世界权威挑战的精神,恰是今天我们建设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所应该具有的意识和精神。建设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不仅仅是我们独自建设自己的学术话语体系的事,它与世界的学术话语体系是密切相关的,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或者说在世界上建立中国学派,是要得到世界学术界认可的,得不到世界学术界的认可,便不能独自成为体系、成为学派,而要得到世界学术界认可绝非易事,非进行斗争不行,可以想见,这是一场伟大的斗争。刘家和先生率先行动,为中国学者和学术界树立了榜样。
3.加上逻辑“三法宝”
两个“菲罗”“两把刀”,在学习和掌握第二把刀——哲学的过程中,先生在其中发展了第三把刀——逻辑学。两个“菲罗”加上逻辑学,便成了先生治学的三大工具,或称三大法宝。
若要学好哲学,必须首先学习逻辑学,这是先生从唐君毅先生那里得到的“真经”。先生还说,笛卡尔就非常重视逻辑学,并强调他所说的逻辑学不是经院里的逻辑学,“因为真正说来,那只是一种辩证法,教人如何使别人理解自己所知道的东西,甚至对自己并不知道的东西毫无判断地说许多话,因此只会败坏良知,不能使理性增长分毫”。笛卡尔所说的逻辑学,是真正、科学的逻辑学,真正的科学“逻辑却是教人正确地运用自己的理性去发现自己所不知道的真理的;由于逻辑要靠熟练,所以最好长期联系,在一些容易的、简单的问题上,例如在数学问题上,反复运用逻辑的规则。然后,在养成了一些习惯,能在这些问题上发现真理的时候,就应当开始认真地研究真正的哲学”。
把先生领进逻辑学大门的是唐君毅先生的好友牟宗三先生。牟先生将逻辑学称为理则学。牟先生一改当时学校中流行的只讲西方逻辑学中的数理逻辑,而不讲古典逻辑的做法,从古典逻辑讲起,因为数理逻辑对自然科学用处极大,可是对人文科学来说,古典逻辑则更为重要。所谓的古典逻辑是指西方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中国以《墨经》《荀子·正名》为代表的逻辑思想。刘家和先生回忆说:“牟先生讲逻辑学,也引起我终生的兴趣。以后我觉得,什么东西如果不能用逻辑来思考,我就觉得不够。我才知道,逻辑对于西方哲学和数学来讲,都是至关重要的。我对逻辑的兴趣也源于对几何学的兴趣。我一下子摸到了逻辑学跟几何学的方法,如果说那是‘一把刀’,你要研究小学、经学这些,必须要有小学做基础,要有这把‘刀’,真正要能形成思维的习惯,必须有哲学思维的习惯,必须有哲学的思考,你必须要有逻辑的能力。”可以说,从很早的时候起,哲学和逻辑学的思维,就成了先生提高阅读效率、开阔学术眼界和精于创新思维的“独门武器”。
先生特别看重语言文字、逻辑学和哲学,把它们看作自己做学问的三大工具,我们说是三把利器或三大法宝。它们都不被一般的史学研究者所重视,对史学而言,都被认为是无用之学。先生说,读这些书就相当于磨刀,“磨刀不误砍柴工”。我理解,对于先生而言,语言文字是破解内容的密码,逻辑学是对内容进行加工的精密机器,哲学则是对加工结果进行提炼、萃取和升华,形成自己最终的见解、观点和思想结晶,三者缺一不可。而所谓的史实或史料,则仅仅是基础或准备,尽管没有这个基础或准备,史学研究便无从谈起。
三、读书或治学的层次与境界
治学或读书,能否获得成功,或者达到自己的预期,受很多因素的影响,而且可能还会因人而异。先生最看重的一点,就是读书的效率。关于先生重视效率的这种现代意识,前文已经做过论述。这里重点考察一下,应该如何提高治学或读书效率,以及治学或读书能够期待或达到的目标。在这方面,先生既给我们治学指出了前行方向,又给我们读书示范了行动方法。
1.读书宜读有用书
治学或读书一定要讲究方法,一定要有方向和目标,否则就无法保证效率和效果。提高阅读效率和保证治学效果的重要方法之一,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读书宜读有用书。这句话也是出自张之洞之口。先生非常看重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对张之洞关于读书的观点,在很多方面都非常赞同并遵行,读书要读有用书也是一个方面。这句话似乎与现在关于阅读的“时尚”有些许相悖,时下很多人,其中不乏知名学者主张,读书不能有功利心,甚至要不为任何目的而阅读,只有为想读而读,为休闲而读的阅读才能算得上真正的阅读。这话乍听起来似有道理,但细琢磨就会发现,这句话既不合逻辑,也不符现实。从古至今,无论是书多还是书少的时代,书都有好坏,书都有偏重,书都有简繁,书与其他物品一样,其存在的依据都是价值,价值用俗话来说就是用途。价值还有评判,还有倾向。
什么是有用之书?根据张之洞的判断,“有用者何?可用以考古,可用以经世,可用以治身心三等”。紧接着他分析前朝历代之书之优劣:“唐人崇尚词章,多撰璅碎、虚诞、无理之书。宋人笔墨繁冗,公私文字多以空论衍成长篇,著书亦然。明人好作应酬文字,喜谈赏鉴清供,又好蓝本陈编,改换敷衍,便成著作,以故累车连屋,眩人耳目,耗人精神,不能专意要籍。唐以后书,除史部各有所用外,其余陈陈相因之经注、无关要道之谱录、庸猥应酬之诗文集,皆宜屏绝廓清,庶几得有日力以读有用之书。”现在每年出版的图书更是浩如烟海,如何选择对自己有用之书,以提高阅读效率,是现代社会人们的必修课。用先生的话来说,提高阅读效率是获取比别人更多、更长时间,延长自身生命的有效方法。
怎样寻找或发现有用之书?拿到一本书,不要先急于翻看正文或内容,而是首先要做一个初步的判断,即上知其属于哪类,下知其本身的结构。分类是学历史的基本功夫,这不仅是逻辑的训练,也是将书置于自己知识结构中的位置的训练。然后,判断该书在我们的知识结构中的定位,这样可以初步判断它有没有用,在哪些方面有什么用。接着也不要急于进入正文内容,而是要按三个步骤来进行。第一,每看到一本书,一定从序开始读,了解此书是在什么背景中产生的,并对具体的材料、论述方法和主要观点等有个大体把握。第二,细读其目录,了解内容的大概和内容的结构框架等。第三,判断这本书的内容自己熟悉多少,以自己已经掌握的知识衡量此书的深浅,如果是古籍,还要查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是否有此书,如果有,看看是如何评论的,以此检验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如此训练,就可以使书籍的网与自己头脑里的知识网联系在一起。先生特别看重的还有目录学,他认为这是治史不能越过的门径。在这里我要特别提一下,读书要从序读起。先生的这一阅读训练步骤,不仅就读书规律本身而言具有意义,而且就时下人们的阅读状况而言也可以说是切中要害。作为一名出版工作者和学人同道,我愿意援引一位牛津大学教授的话来支持这一主张。这位教授在自己的书之《第一版序言》中这样写道:“书要是没有序的话,我总是会失望。这有点像应邀去赴宴,直接就被带进餐厅。书的正文是非个人化的,而序则带有个人色彩。它告诉你作者关于书的一些感受,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读者如果想保持超然的态度,跳过序不会有什么损失;但若希望以一种身临其境的方式开始读一本书,我觉得也未尝不可。”
现在的学者可能会想,在数字化的信息时代,这样的读书或治学方法是否太过古板了,甚至太迂腐了,是否已经过时了?先生对此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说:“找材料凭电脑网络就足够了,但是由此而来的材料的上下文是什么,却是不得而知的事情了。西方的很多汉学家就是通过电脑找很多材料,然后拼接组成‘皇皇大著’,看上去很能‘唬人’,对初学者而言,有时难免会迷于五色,失去自己的独立判断能力。现在看来,如果我们对这些著作严加审查,就会发现其间的很多‘巨著’原来不过是纸老虎——这也从反面告诉我们,要时时警惕那种不够科学严谨的学风的滋生,要注意选取的材料的前后关联,即西方语言学中经常提到的‘语境’这一术语。”实际上,先生不仅不排斥现代的数字化技术,还主动拥抱新技术,使用新技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是,先生是中国第一批使用电脑的学者之一,早在电脑还未在中国广泛应用之时,他就捷足先登,在美国买回了一台电脑,当时还是“286”!
2.无用之书有大用
上学时,有的学生总爱看“闲书”,所谓的“闲书”指的就是课外书或科外书,就是与本专业无甚关系的书。有的老师赞成和鼓励,多数老师则不以为然,认为专业课还没学好,不能不务正业。先生从小就兴趣广泛,上高中时就认定“经、史、子、集一样都不能少”,而且后来对被认为与史学更远的自然科学,如数学、逻辑学和天文学等怀有同样的兴趣。涉猎这些所谓无用之书,却对先生的治学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可以说直接塑造了先生独特的学术风格,成就了其独特的学术贡献。直到今天,先生还对这些方面的知识和图书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例如,“直到现在,我还有几位数学界的朋友,经常向他们请教一些数学问题”,它们已经成为先生治学、教学和读书,乃至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先生早就提出了“通古今、惯中外、跨学科”的学术理想和追求,它本身也成为先生治学和教学的一贯方法。这就要求必须要读古今之书、中外之书和“百科”之书。他一直在治学和教学方面向着这个目标努力,成绩斐然。
在先生看来,通古今、贯中外、跨学科是自司马迁以来的中国优秀史学传统。司马迁在阐明自己撰写《史记》的目的时,把“通古今之变”列为第一条,从古至今,不能偏废任一方面。《史记》中有专门的篇章记述异域的史事,如《大宛列传》等。可以说,《史记》涉及了司马迁时代人们所知道的世界。《史记》中包含礼、乐、律、历、天官、封禅、河渠和平准诸书和《游侠列传》《滑稽列传》《货殖列传》等。而且以后历代的中国“正史”,大都继承了《史记》的做法,没有离开其他社会现象的历史,没有离开其他学科或学问的历史学。《史记》作为中国最重要的历史典籍,具有其他重要价值,此外,先生还特别看重《史记》的通古今、贯中西和跨学科的这一特点,不仅自己身体力行,还时时不忘教导我们要向这方面努力。在先生亲自给我们上的课程之中,《史记》研读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作为一种理念,先生经常跟我们提及一个词,叫作“里应外合”。顾名思义,所谓的“里”指的就是内部,本专业或所研究对象的内部;“外”指的就是外部,它依“内”的界限而存在,“外”根据关联性可以分为诸多层次。就是读书既要善于在专业内部找证据,还要善于在专业外部找证据;既要善于在专业内部寻找方法论,也要善于在专业外部寻找方法论。这是由科学、学科和专业的特性与局限性所决定的,也是由事物存在的本质所决定的,任何事物都存在于关系构成中,都存在于与其他事物的关系或环境中。作为侧重中国史研究的学者,他具有世界眼光,更看重比较研究。先生说:“人的认识是里应外合,新读到某些东西与头脑里已有的知识发生碰撞,产生新的想法,内应能力越强,想法越有深度。我从1950年代开始搞世界古代史,我给自己定下了三个领域:中国、希腊、印度。后来在匹兹堡大学,许倬云先生推荐我读亚斯贝尔斯关于轴心期理论的论著,亚斯贝尔斯就是讲中国、希腊、印度,所以我的知识结构马上里应外合,涌出许多想法。”
学科成于专,亦受制于专。现代科学最重要的方法就是学科的划分,最重要的支撑就是各不同学科所取得的成果。信息因为分类而产生了知识,不同类型的知识产生了学科,不同学科沿着自己的轨道前行,给人们提供了更深入、更透彻地认识世界、理解世界的机会和途径。德国科学家叔本华认为科学作用巨大,能够把数不胜数的事物分门别类,加以区别,以便人类认识普遍事物和特殊事物。可以说,如果没有现代科学和现代学科,人类的认识和理解能力仍会停留在很低的水平,现代科学和学科的发展史,就是人类认知能力飞速发展的历史,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凡事都有度,失度便失真,便丧失其合理性和真理性,科学和学科也不例外。构成科学根基的学科越划越细,相应地,随学科而来的专业越分越窄,这本也未必是坏事,因为任何学问之研究就是要越来越深入才行,问题是在学科密集、专业杂乱的丛林中,虽行动便遇“羁绊”,却又各自拥兵自立、互不往来,甚至有唯我独尊的良好感觉。学科和专业的发展越钻越深,越钻越窄,越钻越不见天日。由此,科学便走向了极端,科学变得越来越不科学了。
所有学科是相通的,因为它们研究的是同一个客观世界;所有学科是不同的,因为它们都有自己独特的方法,都有自己专属的研究领域,还有自己研究的目的和目标,这是它们各自存在的价值所在。每个学科都因自己独特的价值而受到重视、尊重和喜爱,但每个学科又都不可避免地拥有自身的局限性。打破自身局限性最好的方法,就是了解其他相关学科,阅读其他相关学科的书籍,甚至不只是通过阅读一般读物泛泛地了解,还要有选择地阅读其原典和经典。战国末期政治家、思想家吕不韦在编撰《吕氏春秋》时说:“物固莫不有长,莫不有短,人亦然。善学者,假人之长,以补其短。”某个专业的学人对于其他专业的知识都是有所短的,阅读相关的图书就是弥补自己的短处。学科之间的互补也是一个道理。
知识具有互释的特性,一个学科的知识,往往通过另一个学科的术语或概念来解释。在知识的丛林中,不同学科的知识经常是缠绕在一起的,不弄懂别的知识,也很难弄懂自己的专业知识。做学问如同探秘一样,在知识和智慧的迷宫中,每一种学科的方法论就像是一把钥匙,它只能打开一扇门,进入一个房间,其他房间的钥匙掌握在其他学科的方法论手里,只有依靠各种不同的钥匙打开不同的房间,整个迷宫才能展示在我们面前。笛卡尔曾说,所有学科包括诗学、数学、哲学、神学、法学和医学等,都只是一种有局限的方法。所以,学科之间需要融通,学者之间需要跨界交流,需要相互配合、相互启迪。柏拉图说:“能在联系中看事物的就是一个辩证法者,不然就不是一个辩证法者。”先生特别看重辩证法,确切地说,是看重辩证法思维对史学研究的价值。
关于先生博览群书的事例,不仅举不胜举,而且有的还很感人。限于篇幅,在这里只特别提一下几何学和教几何学的汪海秋先生,因为“汪先生太了不起了,他对我影响非常大。可是,汪先生实际上是一位非常可怜的人,深层次说是可敬的人,实际生活中确是一个可怜的人。在那个时代,某种程度上说,我也是汪先生的一个缩影”。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汪先生作为一个学者,仍然怡然自得,安贫乐道”,热爱自己的文化教育事业,作为数学老师,好古文,还是个诗人。关于数学尤其是几何学对先生治学的影响,先生自述:“学英文时读过《伊索寓言》《泰西五十轶事》,发现西方人所关注的知识内容与我们中国文化颇有不同,觉得有新鲜感。关于数学,我对数字缺乏敏感,学算术时计算常出错;学代数,开始有了一些感觉,觉得有兴趣;到学平面几何时,精神上颇有触电之感,原来还有一种与我所学的中国传统之学大异其趣的学术路数。因此,到上大学的时候,我选修过微积分、逻辑学、哲学概论。由此我对逻辑学、西方哲学形成了历久不衰的兴趣,对黑格尔的兴趣也是从这时开始的。可惜的是,迄今我只能是一个史学工作者,对于逻辑和哲学始终只是一个业余爱好者。”
先生在学几何学时所产生的“触电之感”,不禁让我们想起柏拉图对几何学的重视。柏拉图指出:“几何学的对象乃是永恒事物,而不是某种有时产生和灭亡的事物”,“几何学大概能把灵魂引向真理,并且或许能使哲学家的灵魂转向上面,而不是转向下面”,“理想国的公民重视几何学”。“学过几何学的人和没有学过几何学的人在学习别的学科时是大不同的。”柏拉图在阿卡德米开设的著名学院有一条禁令:不学几何者免进。
先生对数学产生兴趣,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其对逻辑学的重要性,若要学好逻辑学,不懂数学几乎是不可能的。关于逻辑学在先生治学方法中的作用,前文已经多有论说,这里从简。学数学还有助于先生学习理论,学习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先生说:“你不学一点数学的话,起码《反杜林论》也没法读啊!”先生的这句话也提醒我们,马克思和恩格斯作为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和理论家,其知识是多么的渊博呀!没有渊博的知识,也没法成就伟大的理论。在这里我们还想顺便强调一下,数学对于所谓的纯文的学者,同样具有重要意义,甚至整个自然科学对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意义和价值,也同样需要引起人文社会科学学者的注意和重视。当然,另一方面,所谓的纯自然科学学者,同样不能完全置人文社会科学于不顾,毕竟科学与哲学和思想同根同源,互有补益,科学本身也属于思想,科技创新同样需要理论先行。难得的是,先生就我国科技自主创新能力弱的现状,也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并就文理科分割的教育和科研状况提出了自己的忠告。他说:“我觉得文科跟理科是一个道理。我们不走这个艰苦的道路,就不会出最尖端、最核心的成果,很难有自己突出的成绩。我们在芯片上的问题、在发动机方面的问题,实际上我们没有在最艰苦、最核心的地方下功夫,恐怕我们原创性不够。现在不是提倡原创性吗?没有原创性是要摔跤的。所以,我在一次会上讲,我说中国的数学家不是哲学家,中国的哲学家不是数学家。这在中国看来毫不奇怪,哲学、社会科学是在一起的,社会科学干脆就变成哲学的一部分,哲学就同数学分开了。我很担心这样的情况。实际上我们真正的学术要成长,我们要有多方面的、多学科的知识相互贯通。”
3.把书读成自己的
书要成为自己的,须经三个层次。一般人以为,只要把书买到手,书便是自己的了。先生反反复复地强调,书买到手了,还不能说是自己的,还必须看,看了以后才成为自己的,没有看的书,只能说物权属于你,书的内容还与你未发生关系,还不属于你;与此相关,即便是你没有买书,没有获取书的物权,无论是从图书馆还是其他渠道借的,只要你读了,它就属于你了。但无论怎么说,能买书就很不错,愿意买书就说明愿意为知识付费,就说明至少有读的愿望,也就有了读的可能。关于买书,先生有这样的回忆:“我一本书买回来,我是财产权,所有权上是你的,那些书是你的。可是,这书它在,不是你的。我说,把这个书看完,就像现在挑女婿一样,左挑右挑。挑的时候,这书没有买回来以前,我知道有它的特点,这个书在哪个地方用,它是合适的;在哪个地方用,它就不合适。这样子,我把书买回来,发票一般都贴在后边,记上年月日。大多数书都是这样。”
读过了的书就真的属于你吗?也未必。读过的书,即便是记住了,甚至背诵得滚瓜烂熟,也还不属于你,只是存储在你的脑海或记忆中而已。只有当知识转化成能力的时候,转化成你解决问题的能力的时候,它才真正属于你了!先生就是用这样的理论激励我们认真读书,认真做学问,认真做有见解的学问。
先生说,读书治学有三个层次。第一,求得知识。主观对于客观有了了解,客观(内容仍是外在的)正确地反映到主观中来。读书治学必自此层次开始。第二,客观进入主观以后,知识可以化为能力。知识不能直接成为能力,必须在头脑的知识结构中占有一个位置,与结构中其他部分发生联系,然后能够用来解决问题。能力产生于知识的运用,有知识而不能运用,是产生不了能力的;犹如积累了大量燃料而未燃烧,是形成不了热能的。知识一旦能够运用,其内容就从外在的转化为内在的,其性质就从关于客体的转化为关于主体的。知识有了结构就可以转化为能力。知识成为能力时,就属于自己的。但是,获取知识为了去解决问题,是功利性的。知识还有更高的层次,那就是超越具体的功利,而进入第三个层次。第三,融为鉴识。知识是具体的,能力也是具体的,而鉴识却是一般的。一旦对自己的知识与能力经反省而有了自觉,就开始有了正确使用自己能力的意识、修养与水平。要能够超越功利性,升华为鉴赏和喜好的境界。这三个阶段中,知转为能的时候,回到了自我,但这个我还是能力与客观的关系,到了鉴赏阶段才是回到了真实的自我,这时的我,不是自私的我,而是具有独立人格精神的我。
我们也可以把先生所说的治学或读书的这个层次或境界,理解为通常所说的素养或学养。无论是鉴识还是学养,其实都是一种能力,解决具体问题的能力是特殊能力,而鉴识或学养则升华为一般能力,一般能力不仅是一个知识存储库,更是一个信息或知识加工系统,这个信息或知识加工系统是智能的、自动的和自觉的,一旦它接触到新的信息或知识,便立即自动启动和工作,经过处理和加工,形成新的知识和见解。因此,它才配得上称素养或学养。
写这篇刘家和先生的读书方法论,不是让所有学人都学习先生的读书方法,领域有所不同,学科各有特点,各人情况所异,自然无法按照同样的方法读书和做学问,只是想弘扬一种精神,一种脚踏实地、认认真真、做真学问的精神;想重新唤起和形成一种认真读书、扎实用功、戒骄戒躁的学术风气,重塑当年陈垣先生的愿望:“今日宜造成为学问而学问,养成研究学问之风气。”唯此,学术复兴有望,文化复兴有望,民族复兴有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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